撰文| 新京报记者 沈河西
“我好比哀哀长空雁
我好比龙游在浅沙滩
我好比鱼儿吞了钩线
我好比波浪中失舵的舟船”
电影《过昭关》最后的彩蛋里,老人李福长在电话里听到老友韩玉堂去世的消息,面对大雪独自唱起这段京剧里《四郎探母》的词。这段彩蛋出现前,字幕打出:献给爷爷。
这是导演霍猛献给2011年春节去世的爷爷的。第二年年底的一天,走在路上时,他忽然想到,爷爷活着的时候跟他说过一句话,一天他接到一个老朋友的电话,然后想去看看他。
电影《过昭关》讲述了在河南周口的一个乡村里,老人李福长偶然得到了老友的联系方式,决定骑着摩托三轮车,带着来乡下过暑假的小孙子,跨越千里去看望老友韩玉堂的故事。李福长年轻时被打成右派,靠着韩玉堂的帮助活了下来。
《过昭关》被定位成“中国乡村公路片”,一开始霍猛就想拍成公路片,他想,如果他爷爷真的上路了,会发生什么,遇到什么人。
在2018年10月的第二届平遥国际电影节上,《过昭关》拿到了费穆荣誉·最佳导演和最佳男主角两项大奖。
导演霍猛、演员杨太义、吕梁文学季创始人贾樟柯在电影《过昭关》映前交流会现场
在5月9日的首届“吕梁文学季”上,《过昭天》是第一部展映的电影。5月20日起,这部小成本文艺片在全国公映。在“吕梁文学季”期间,导演霍猛和主演杨太义接受了新京报记者的专访。
投资40万,拍电影有时候跟钱关系不大
2017年的8月7日,霍猛开着车带着摄影师和一个执行导演去看景,从周口到三门峡走了一趟,然后开始找演员。在选中77岁的农民杨太义之前,霍猛面试了好几个村民,选中杨太义的重要原因是他是村子里业余剧团的团长。
《过昭关》里绝大多数都是非职业演员,对霍猛来说,即便这部电影的投资远不止40万,他也不会考虑职业演员,因为这个电影不是那个路数的。杨太义有舞台表演经验,不会怯场,但也正因此,刚开始拍摄时,他的表演里会有舞台感。霍猛的方法是一遍一遍多拍,慢慢地啃,让杨太义自己找说话的节奏,然后不断调整。他也会让工作人员用手机偷偷拍下杨太义私底下的状态,然后放给他看,这样他就知道,生活里怎么走路,拍电影时就怎么走路。
霍猛在拍摄现场
对于一个77岁没有任何表演经验的非职业演员来说,电影里的大段台词是一大挑战。但杨太义记性好,而且他认真、努力。采访时,杨太义用一口浓重的河南话向我滔滔不绝地讲述了十多分钟“过昭关”这出戏的剧情。
霍猛的上一部戏也是他第一部剧情长片《我的“狐朋狗友”》遭遇票房惨败,亏了几百万。他从中得到的教训是,不能干一件自己完全掌控不了的事情,比如资金链断裂等意外都得能应付得了,而不能寄希望于运气。拍《我的“狐朋狗友”》时,好不容易有个公司愿意投钱,结果临到开机,那家公司却撤资了。霍猛不想就此放弃,于是他白天拍戏,晚上到处打电话借钱,五千、一万不嫌少,有就赶紧拿过来。最后,片子勉强拍完,票房却一败涂地。
《过昭关》总投资40万,也是霍猛找亲朋好友拼拼凑凑借来的,拍完《我的“狐朋狗友”》后的他已经没钱了。
“当时欠了很多钱,整宿整宿睡不着,我一直在想,到底是接着干电影,还是转行做别的?”霍猛说。虽然之后也有一堆烂项目找到他,但他拒绝了。
《过昭关》的常驻剧组一共12个人。现在霍猛想起来,如果《我的“狐朋狗友”》不是用一个那么多人的常规剧组,也像《过昭关》这样的小剧组,找一帮老家的兄弟们来演,或许呈现的效果会特别好。
2016年,他在导演张杨大理的剧组当执行导演,那个剧组不到20人,全是真实环境真实人物出演,拍得非常慢。这样的拍片方式一下子启发了霍猛,“拍电影有时候跟钱关系不大。”
人生最后一次出远门,要有一种仪式感
对于《过昭关》这个片名,许多人的第一反应是“过韶关”。这个片名来源于霍猛读大学时在梅兰芳大剧院帮人拍视频时的经历,当时戏台上唱的正是《过昭关》的选段。
过昭关与楚国大夫伍子胥有关,相传当年楚平王即位,听信谗言,伍子胥父兄遭诛杀,他侥幸逃走。逃亡路上,路过昭关,那是地势险要并有重兵把守之处,过昭关难于上青天,伍子胥一夜急白了头。
“人生啊,就像过昭关,过了昭关过潼关,过了潼关,还有嘉峪关山海关,关关难过关关过。”这是电影《过昭关》里李福长的台词。这部电影里的人物都处于人生中的“昭关”,破产的青年、货车抛锚的司机、靠发声器发声的养蜂老人以及病榻上的老友。
霍猛说,演过多部贾樟柯电影的演员王宏伟在平遥看了这部电影后对他说,杨太义演的这个老爷子是在银幕上很久没有看到的非常真实的一个中国人的形象。
如果没有拍《过昭关》,杨太义可能不会经历人生中许多第一次,比如,去年的平遥电影节是他第一次出门旅行,而今年4月,他又跟着霍猛第一次去北京,4月9日的吕梁文学季开幕式上,他第一次和西川、欧阳江河、赵涛等名家同台朗诵。
杨太义
《过昭关》里,主要情节是老爷爷李福长骑电动三轮带小孙子去三门峡见一个老朋友。电动三轮车让人想到大卫·林奇的《史崔特叔叔的故事》,祖孙情的设置则让人想到北野武的《菊次郎的夏天》。
电影里,李福长想到要去见几十年前的老朋友,立即就决定去了。在霍猛看来,这个丝毫不拖泥带水的设定不需要给出什么动机。“还有什么动机比想干一件临死之前最想干的事更大的呢?”霍猛说。
我问霍猛,李福长要去三门峡看老朋友,为什么不让他坐大巴或坐火车去,而要像大卫·林奇的《史崔特叔叔的故事》里那样自己开一个电动三轮去。霍猛解释说,其实电影里有稍许提示,这和小孙子晕车有关,但更重要的是,这条路是他当年走着回来的。原本剧本里写的是500公里走了六天七夜,后来剪辑时删了。
不选择更便捷的交通工具去访友的另一个原因是,对于老人来说,他不是一个贪求快的人,慢慢走的时候,他才可以思考,可以静下心来回味。 李福长第一天骑三轮车去三门峡,车坏了,他安慰孙子:“今天去不成,明天去”,他永远不急,慢条斯理。
“没有什么东西比这事对他的内心来讲更重要了,”霍猛说,“他如果去周口市看他第二个小孙子,他肯定坐车就去了,因为这跟他回望自己人生没关系,只是一个很明确的目的。那这个影片里头这老人为什么要走这么远的路去就很清楚了。他需要通过这样一段路来慢慢走,回望自己的一生。”
“可能这是他最后一次出远门,他要有一种仪式感。”霍猛说。
杨太义对我说,去年平遥电影节颁奖给他时,主持人问他有什么感想,他说他哪里敢有什么感想,拍电影还拿奖对一个老农民来说是一辈子都没想过的事。
杨太义说接下来河南电视台有和他联络,想让他演电视剧。被问到拍电影好不好玩,杨太义笑笑说:“好玩的,嘿嘿”。
“为中国的影视文化事业做一点贡献。”在被问到之后会不会继续拍电影时,杨太义很认真地说。
“我希望他身体好”,问到有机会是否还会找杨太义拍戏时,霍猛说。
在乡村里对死亡的体验和在城市是完全不同的
在《过昭关》里,有一幕回忆的场景,李福长的堂兄是一个哑巴,年轻时,他哥哥跟父亲吵了一架,一气之下,喝了农药,人就没了。
“这种事儿在农村里太正常了。”霍猛猛吸了一口烟说。
高二那年的大年三十,霍猛家隔壁邻居一个不到30岁的女人刚从乡里洗完澡回到家,看到好打麻将的丈夫年关在即还在打麻将,两人开始置气。男的说:“跟你在一块儿生活太他妈没意思了,我不活了!”接着,他就拿了一个农药瓶喝药,其实里面是空的。父老乡亲赶来了,一阵兵荒马乱下,给他铺了被子,要把他拉到机动三轮车上去洗胃。
这时,院子里只剩下目瞪口呆的妻子一个人。至今霍猛都不知道那个婶子出于什么目的,是害怕还是悲从中来?突然,她就打开了一瓶农药喝了。霍猛记得,那是八点左右,春晚要开始了,他和姐姐在家,就看到那个喝了农药的婶子在前面走,边走边喊着小儿子的名字,那是一种带有穿透力的恐慌感的嗓音。
“我没喝,我吓唬她来着!”男子说。那个婶子马上被拉出了村,但没多久人已经凉了。
霍猛说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他可能会放进自己以后的电影里。那晚,村里的年轻人都出动了,帮着把那个男子家的电视机等值钱物品都搬到另一个空房子里锁起来,就怕女方娘家人来砸东西。同时,村东口和村西口各站两个人,随时通知这边,死者娘家人来了没有。
《过昭关》剧照
一个家庭的一场带点乌龙性质的自杀事件变成了两个村庄的事件。
自杀的女人的娘家村里的男女老少们开着两三辆拖拉机来了,手里拿着铁锹,场面剑拔弩张。这边整个村子的人只能给他们端茶倒水赔不是。十五岁的霍猛来回跑,他看到死去的女方的公公在堂屋里,帮死去的儿媳梳头发。
“我觉得你下午还见着她,还跟你打个招呼,晚上就没了。 ”这种死亡的突如其来让霍猛觉得荒诞。
“你在乡村里头对于死亡这件事的体验,跟都市里头是完全不同的。因为你会经常直接面对葬礼,面对棺材,面对坟地。你下到地里边,你自己家地里可能都有好几个坟。城市里边,你哪见过刀子,死的人都在殡仪馆,大家都离得远远的,小区里死了个人,你根本就不知道。”霍猛说。
在霍猛的记忆里,他有过太多直接面对一个尸体的时刻。比如,他亲眼见到自己的姥姥临终时刻,怎样眼神无光,一点点油尽灯枯的过程。筹备《过昭关》的那几年,恰好碰到爷爷和最好的朋友的去世,促使他去思考生死的问题,他觉得应该把这些死亡经验放进电影里。
在霍猛看来,对死亡不恐惧是不可能的,但是正因为他琢磨了很多关于死亡的事,反而让他更笃定,更想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活着。比如,活着是去拍商业片,还是要拍跟自己内心有关的东西?
“你不思考这事儿,全奔钱去,你肯定就赶紧拍商业片去,对吧?但是你的人生最终极的一个诉求是什么?你最重要的诉求,是想关注这样的一群人,而不是去拍那种挠痒痒的商业片,那不是你的价值,也不是你的喜好所在,你就不会再往那方面去妥协,这个其实对于活着的人特别重要。 ”霍猛说。
乡村生活无聊,但不能因为无聊就遗忘了我
在电影的尾声,李福长最终在三门峡医院见到了身患重病的老友。两人的聊天内容非常简单,“你咋来了”“你坐车来的还是怎么来的”“我来看看你,我儿子还在等我,我明天再来看你”,三言两语,探望老友期间发生的对话就此打住。
“你真的见到了人就够了,换句话说,就这一两分钟,但是人家那边临死之前还主动跟他儿子嘱咐一定要给你打一电话,这才是有力量的。你要真的住个十天半个月,反而不对了。”霍猛觉得这种简省反而很真实。
这短短的一分钟,浓缩的是那一代人的相处方式。5月9日下午,霍猛在吕梁文学季上听了作家格非题为《乡村的消失意味着什么》的演讲,他忽然对自己的电影有了新的理解,他找到了这个电影特别重要的价值。此前,他一直说的是想留住爷爷那一代人的形象。
贾樟柯说过他的电影关注的是被时代这辆列车撞倒的人,而霍猛的《过昭关》里的主人公李福长们是远离铁道的一群人。时代飞速发展,很多人跳上了列车,成为既得利益者、弄潮儿,也有很多人想要挤上这辆车,挤得头破血流也挤不上去,而李福长这样的人,看着这辆列车呼啸而过,他们或许也曾有失落,但还是赶着自己的马车卖油,过自己的生活。
《过昭关》剧照
“我们这些在列车上的人,或者说在追赶这辆列车的人,都在盯着这辆列车,没有人愿意停下来,从这辆列车上转移出去看看远方,原来还有那么一堆人,完全被遗忘了。”霍猛说。
李福长们被遗忘了,新闻里没有他们。而在霍猛看来,这些人是我们精神情感的故土与家园,我们其实都是从那儿来的,但是我们都把他们遗忘了。霍猛觉得这是特别可怕的一件事。
霍猛这代人还有与李福长们直接接触的经历,但对他之后的这一代人来说,不论生在北京,还是郑州,老家的乡村也不是他们的家。“他们已经完全不知道还有这么一群人,是以这样的方式在这个世界上生活过,然后过完了自己的一生。顶多二三十年,这些人可能就永远不会再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完全被遗忘了,都被土埋掉了,那多可怕。”
很多观众说这个电影讲的是祖孙情或生死哲思,但现在霍猛觉得,更重要的其实在回望一些已经几乎被遗忘的人。
“我有时候特想掰扯掰扯,我哪美化了?你告诉我哪美化了?就像哑巴的命运,这是乡下那种大家长制之下造成的,这些我也呈现了。”霍猛反问。
乡村生活和伦理除了电影概念海报上那个纸风车所象征的美好的一面,也有其阴暗残酷的一面,因此,有观众批评霍猛美化乡村。
在他看来,很多人对乡村不了解,他们把乡村当成一块自由的可供自己随意涂抹的空间,然后将人性的丑恶扭曲付诸其上。创作者在探讨人性时,需要一个背景,如娄烨喜欢放在城市,有的人喜欢放在乡村。尽管霍猛不认为自己呈现的就是完全真实的乡村,但他说还没有看到哪个片子比《过昭关》更接近乡村风貌的。
“大家都觉得好像乡村天然是跟落后愚昧联系在一起的,所以一旦我们拍摄到人性部分的时候,放到乡村好像就特别太对了,村里边就得这么丑陋到万劫不复。我觉得不是这样,我回到村里边,我觉得太舒服了。如果真是那样(落后愚昧)的话,为什么每年还有数以万计的人,春节时千辛万苦要回到村里边?”
霍猛的发小有许多在城里打工,每次回家也觉得农村生活很无聊,但情感的依托还在乡村。
“肯定觉得无聊,但无聊不代表你可以遗忘了我。”霍猛说。
作者:新京报记者 沈河西
编辑:沈河西 校对:翟永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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