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植物最初吸引我的那道光,是从文学的门缝里射出来的,文学家屏蔽掉它们的本能,只在美的层面体味,而打破对昆虫的偏见,源于十年前读的一本小书,《东京昆虫物语》:
「日文里有个成语——小春日和,红蛱蝶就是会在这样的晚秋(或初冬)阳光温暖的午后,在路边翩然出现,或是展开翅膀,紧贴在水泥围墙或民宅的白墙上,享受片刻的日光浴。它伫立的模样,宛如幽居在深宅大院里的贵妇,在夏季已过、一片杳无人烟的沙滩上,兀自优雅地做着日光浴。翅膀的配色,在黑与红之间交织着白点,这般花色就像罩上一件很漂亮的和服。特别是在翅膀腹面,又加上群青色作点缀,使花色显得更加精致美丽。初夏时节去冲绳以及夏季旅行时走在伦敦的公园里,也常常看到这种蝴蝶,这是一种“世界各地都可以看到的蝴蝶”,但是,任何东西都有出现的“季节”,我还是喜欢“冬天在东京小巷子里看到的红蛱蝶”。」
牛洋小时候也在冬天时观察过红蛱蝶,照片右下角显示着时间,是牛洋请父亲在他老家找到日记后翻拍的。摄影/牛洋
这由昆虫营造的场景美好,怅惋,却不那么理直气壮。不像牛洋,可以以专业的身份,从植物学的大门里横着走进去。牛洋研究花的颜色,植物的繁殖,植物与动物间的关系,也给它们拍明星特写一样的照片——也不是明星特写,在他的镜头下,那些植物像明星一样被凝视,却有明星特写没有的隽永,不论紫堇、绿绒蒿,还是地衣,每张照片都使人过目难忘。
他出生在陕南的小镇上,少年时远离时代,在稻田里、水库边和山林里捕捉着蝴蝶就长大了,为了蝴蝶自学过绘画,也为了蝴蝶放弃了练习多年的小提琴。去北京林业大学念完生物系的本科后,就来了向往多年的云南,在中科院昆明植物研究所东亚植物多样性与生物地理学重点实验室,念完硕士、博士,直到留下来做研究,期间,涉足横断山脉和中南半岛,也和植物学者天冬、摄影师彭建生合著了重量级的《青藏高原野花大图鉴》,并写下很多文章,和他那些动人的照片一起,使他名满天下(当然,谦虚的他并不这么认为)。
从植物所南门进去,走过第一个长缓坡,外面的世界就被杜鹃林完全屏蔽了。正是雨季,每天都有一两场速战速决的大雨,大雨使地面长满苔痕,也使每一场雨后的阳光更加浓烈。昆明植物所是中科院植物研究领域著名的“三园两所”中的一所,牛洋当初选择来这里,也是为了养蝴蝶,因为植物丰富,蝴蝶的食物也就丰富。
书包里背着《花朵的秘密生命》,是喜欢植物的作家阿来在他的《成都物候记》一书里常提起的,等候间隙,随便找个草坡坐下来读一段:
「在巴西,裂叶喜林芋的开花时间是从十一月初到十二月中旬,这个时节晚上很冷,需要加件薄毛衣。博图卡图市的植物学家观察到,裂叶喜林芋的花序到了傍晚左右就会开始加温。肉穗花序的温度和花香的浓烈程度,都在晚上七点到十点间达到高峰。此时,拟步行虫也从土壤中钻出,或从别的裂叶喜林芋里现身。甲虫顺着香味蜿蜒前进,当眼睛可辨认出目标物时,它就直接飞入佛焰苞中……嘭!撞山!甲虫跌落花室的底部。那里的雌性花会分泌出一种黏黏的物质,可以食用。于是甲虫就在这温暖、安全又阴暗的窝里爬行、吃喝,并且繁殖。一个佛焰苞里可容纳多达二百只昆虫,像装满冰结了的甜筒。
这段时间过去后,花会降温,不过还是保持在比夜气稍微温暖一点的温度。从别的裂叶喜林芋来的昆虫已为雌性的小花充分传粉。第二天晚上,雄花释放出花粉,甲虫往肉穗花序上方涌去,在大啖花粉的同时也沾了一身。之后,甲虫又飞离花朵,开始另一个新的循环。裂叶喜林芋产生的热量,比异质飞行的鸟还多!而它控制体温的严格程度,更甚于有些哺乳类动物。
花跟爱到底有什么关系呢?原来花炽烈燃烧着的,是情欲。」
因为文学才开始正视植物的我,一直贪恋这样生机勃勃的描述,但牛洋是专业学者,他不谈这些虚的东西。
牛洋野外工作时常见的场景。摄影/陈峰
行李&牛洋
1.
行李:自己也做了父母后,经常想,一个孩子,到底是什么时候,因为什么机缘,开始有了自己的喜好,然后越走越深的?
牛洋:一个人内心的爱好,往往是自己摸索出来,而不是受别人影响的。如果我父母就喜欢昆虫、植物,那我可能不一定会这样,现在我儿子也有一点叛逆,你希望他做一件事的时候,他哪怕内心已经想做了,也要往旁边拧一点,他要自己探索才满意。
行李:你是怎么自己摸索出来的?
牛洋:可能和小时候的成长环境有关,我家在陕南,汉中旁边的一个镇上,离城市有十五公里,旁边都是农田和山地,父母在一个水电站工作,一般建水电站的地方环境都比较好,有一条河,用大坝筑起来,周围青山绿水。我经常去农田和水库逮虫子。最早用的捕虫网是这样的,拿铁丝弯一个圆环,里面什么都没有,后面一根竹竿。怎么捕虫呢?要去以前那种公厕的墙上网蜘蛛网,必须是园蛛织得粘性很好的那种,先把蜘蛛网兜在铁丝圈上,再拿这个蜘蛛网去稻田里粘蜻蜓。蜻蜓本来待在草尖上,把网放在正上方距离它两三公分的地方,它受到惊吓,往上一飞,就粘上了。
行李:有大孩子带你玩这些?
牛洋:主要是我爸爸带我做这些事,他帮我做的网。后来发现这个网除了捉蜻蜓,好象没法捉别的东西,就在网上加了一个以前装水果的那种塑料网兜,跟正式的捕虫网差远了,但比之前的蜘蛛网牢固,就可以捉别的东西了。
我对蝴蝶感兴趣,也用这个网逮蝴蝶。那时关于蝴蝶的资料很少,完全是自发的喜欢,逮着了蝴蝶,就做标本。当时还没有概念,不知道一个区域的物种基本是定死的,那时唯一的参考资料叫《世界蝴蝶邮票》,我只从那上面知道一些蝴蝶的名字,再对比自己逮的,觉得哪个像,就强行给自己逮的蝴蝶取一个名字,其实可能都是非洲、南美洲的种类名称,汉中不可能有其他大洲来的那些稀奇古怪的蝴蝶。
行李:就在家附近逮蝴蝶么?
牛洋:基本是的。我从小学到高中都在一个学校,是当地一个厂的子弟学校,中午回家也就五六分钟,还能睡一个午觉再去上课。学校在半山坡上,去学校的路上,可以绕一点小路到油菜地里,那里有不少物种。季节比较好的时候,中午会带着网子去上学,教室里不好放网,就把网塞在油菜地里,放学再拿回去。镇子旁边有一座山,我爸周末的时候常带我去爬山,山上物种丰富,可以直接走到水库深处。那条路走了好多遍,每周只要天气好,基本都会去。
行李:听你讲这些,特别像台湾导演侯孝贤的电影《冬冬的假期》,讲孩子暑假回乡下外婆家,就是这种感觉,在大人视野不及的地方,孩子自己发现了另一个世界。真正的城乡结合应该是这种结合呀,路上就是你的课堂,如果你会对它产生反映的话。
牛洋:现在那种环境很难找了,我儿子看的绘本里,有一本叫《夏日的一天》,不知道你看过没有?就像我小时候那种状态。
行李:看过的,「在一个夏日的午后,我出去玩啦。好热,好热,今天好热,哥哥不在家,我一个人出去玩。知了叫个不停,一定要一口气跑到山谷里去。今天一定要捉到,我一个人要捉到。穿过铁路,那是一片绿色的海洋。等等我,大锹甲,全速冲过牛棚,臭,臭死了……」
牛洋:对,就是这种状态。那时做标本也很简陋,那种正式的木头盒子没有,用的是装衬衣的盒子替代,那个时代装衬衣的盒子比较讲究,顶上是一个透明的塑料盖子,底下铺上一层泡沫板,当时昆虫针都少,就用大头针把形状定好,一只一只码在盒子里。当时我父母单位的同事谁家买了衬衣,就把盒子留起来给我用。
行李:一共收集过多少蝴蝶标本?
牛洋:应该有30盒,可能有一千多号?现在还放在老家。
行李:带儿子回去看过吗?
牛洋:给他看过。我后来才知道,北京这样的城市里,有少年宫专门指导做这些东西,他们专业得多,也有机会去到更远的地方采集,我当时因为交通不便,就在镇子附近搜集,我后来做过一个名录,那一千多号里,可能只有一百六七十种。从学科的角度,我们个人采的标本意义不是那么大,但那些采集记录还是挺有价值的,什么时候,在哪里采的,包括标本照片和物种的名字,这些基本记录还是有点价值。比如名字,虽然最开始乱取,但后来取的有些名字还挺像那么回事的,印象最深的是,我们那儿有一种很小的粉蝶,我给它起名“半尖黄”,因为它的前身末端有个尖儿,那个尖儿是黄色的,其余地方是白色的。后来看志书上记载,中文名叫黄尖襟粉蝶,也是这个意思。
行李:那时既没有互联网可以随手查阅海量的知识,也没有淘宝可以方便购买各种工具,但就在一个相对封闭、相对局限的环境下,人们发挥各种创造力,亲手制作一些东西,那是互联网时代到来之前最后的古典时期。
牛洋:是。初中的时候,有一个昆虫学界的大家,叫周尧,我给他写过一封信,因为找不到资料看,当时有好多问题,比如蝴蝶晚上待在哪儿?下雨天待在哪儿?还有好多其他傻问题,就写了一封信给他。没想到他给我回了,用的还是当时中国昆虫学会蝴蝶分会的信封,应该是他亲笔写的吧,那封信我还留着。他回答了我好多问题,还给我推荐了一套书,那套书是1994年出版的,叫《中国蝶类志》,上、下两册。那时可以去邮局汇款邮购,当然买不起,800多块钱一套。他告诉我说,有这套书了,如果承担不起,可以等等,后面会出简易版。过了几年就有简易版的出来,好像260多块钱,爸妈给我买了一本。可惜老先生前些年去世了。
行李:现在再回看汉中的蝴蝶,有什么区域性吗?
牛洋:有,汉中在南北交界地带,从动物区系讲,是古北界和东洋界的交汇区域,我在那个地方长大还挺幸运的,不同区系的东西都能看到。
行李:我正看《昆虫志》,有一章节讲为什么日本人这么喜欢昆虫,一个叫川崎三矢的人在网络上免费出借甲虫,他说,他的使命是修复社会上的家庭关系,让男人敞开心胸,与儿子亲近。因为现在的父亲过于冷漠,无法同情与体贴。他们的生命正在枯竭,对自己的小孩没有兴趣,对亲子关系无感,也许那些昆虫朋友可以让家人凝聚在一起,“我想滋润他们的心灵。”仔细想想,其实你有一个好父亲。
牛洋:我爸对我影响还挺大的,他们那个年代,很多人因为各种原因没法上学,但他挺愿意学习的,我问他问题,他不懂或者他自己遇到问题不懂,就会去翻书查,这个过程对我有一种影响。
牛洋少年时为蝴蝶标本做的记录,为蝴蝶画的图和自制的画册,以及蝴蝶专家周尧先生回他的信。
2.
行李:到北京上大学后,就有很多深度爱好者汇聚了吧?
牛洋:是的,高中的时候有了电脑,可以上网,那时我还不是植物爱好者,是蝴蝶爱好者,有一个“昆虫爱好者论坛”,最早叫“大自然社区”,有搞虫子的,有搞植物的,还有搞鸟类的。那时认识几位北京的爱好者,去北京上学后就跟他们联系、学习。那会儿北京的爱好者搞得算比较深入,想要观察整个蝴蝶的生活史,就要像养蚕那样,把蝴蝶和它吃的植物采回来,一边养一边观察。蝴蝶是寡食性的,一种蝴蝶就吃那么几种植物,你首先得认识这几种植物,把它们采回来喂它,然后观察它蜕皮、长大、化蛹、羽化,所以在北京的几年,周末就跑附近的山,灵山、云蒙山、百花山,都跑过。
行李:把蝴蝶抓回宿舍来养吗?
牛洋:对,在宿舍,放在透明的盒子里,盒子上有孔洞可以通风换气。
行李:在林业大学的宿舍里养蝴蝶是很正常的吗?
牛洋:至少在生物学系的宿舍里还算平常吧,我们对面寝室里有养乌龟、养蛇、养青蛙的。
行李:有养蛇的?
牛洋:对,我记得它还跑出来过一次,所以我养蝴蝶就很平常了。那期间养过一二十种,很多都和汉中不一样。因为要观察整个生活史,这就意味着不光是成虫季节要出去,冬天也得出去。如果只是普通的采集蝴蝶标本,冬天不会出去,那时下着大雪,树叶都没发芽,白茫茫一片,没有标本可以采,但那时可以观察蝴蝶的其他生活阶段。
行李:那时蝴蝶躲在哪里?
牛洋:它们的卵产在一些木本植物的枝叶的特殊位置上。找蝴蝶卵是最有意思的,冬天到处都干枯了,黄成一片,你得在那儿想象,夏天这个地方是什么样子?蝴蝶妈妈可能会瞅准哪株植物?因为寄主植物可能到处都是,但适合产卵的树是有限的,你究竟去哪棵树上去找卵?因为它要越冬,就得考虑这个小树苗或者这个灌丛来年能不能长好,植物长得好,在上面待的虫子才能长得好,还要考虑跟别的虫子竞争。你得考虑蝴蝶怎么想,那几年在这方面学习、积累了一些经验。
行李:你的研究方向就是这么从蝴蝶转移到植物上来的?
牛洋:对,因为要在某些特定植物上找蝴蝶的卵和幼虫,就得认植物,为了养蝴蝶,动力也很足。有些植物在城市里真难找,就得常进山,城里像北京大学这样的地方,植被也好,我们有时也去北大薅叶子哈。
行李:那么喜欢蝴蝶,是因为蝴蝶漂亮吗?
牛洋:一个是漂亮,一个是种类多,大大小小不同尺度、各种花纹的都有,平时也能见到,主要还是因为漂亮。小时候喜欢画画,但也是为了画蝴蝶,自己拿白纸订成一个本子,画过一本蝴蝶。也学过很长时间的小提琴,但因为对蝴蝶的热情太高涨了,感觉拉琴耽误时间,因为夏天的时候有各种考级,上不了山,也不能去外面,那段时间就放弃了,然后就一门心思搞蝴蝶了。
行李:花朵长得美,是为了招蜂引蝶,因为自己不能动,蝴蝶为什么长这么漂亮?
牛洋:很多漂亮的蝴蝶是性选择的结果,所以很多雄性蝴蝶很漂亮,雌性反倒不怎么漂亮,雄性要增加自己的竞争力。也有的是为了发出警戒,它不想被天敌吃掉,体内有毒素,就长得特别花里胡哨,让天敌一眼就识别,早早放弃。还有一些,自己没有毒,但它要去模仿那些有毒的,借别人的威风,它们都生活在同一片林子里,需要有毒的罩着它,就长成跟有毒的蝴蝶差不多的样子,这样它也就受到了保护。
行李:为了生存,大家都拼了老命。我在《花朵的秘密生命》里,看到有些花,例如飞燕草,会在不同的时间有不同的性器官,就像换着异性服装一般,它会先经历一个雄性的阶段,让花药制造花粉,几个小时或几天后,再进入雌性阶段,柱头做好接收花粉的准备。
牛洋:你说的这个我们叫“雌雄异熟”,是把同一朵花里面的雌雄功能分开的一种方式。是繁殖生态学或传粉生态学的内容,属于进化生态学的范畴,我就研究这个,我也天然对“为什么”感兴趣,像蝴蝶为什么长这么漂亮?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花纹?而且两个亲缘关系离得很远的蝴蝶,可能长得很像,为什么?又比如这个花儿是怎么繁殖的?为什么这么繁殖?植物如何防御?花儿为什么长成奇形怪状的样子?为什么有些花儿有特殊的气味?这些问题都挺吸引我的,有很多未知性,很好奇,而且中国学者最近这一二十年原创了很多科研成果,也积累了很多故事,我也想之后通过插图的方式,结合文字、故事,把它画出来、写出来。
行李:人类社会对你没有这样的吸引力吗?比如那些漂亮的女生,可能不及漂亮的蝴蝶对你的吸引力吧?
牛洋:对人类社会的兴趣确实少,但我应该是属于“直男”的。其实做研究这些年来,发现彼此间有很多共通之处,还是要关注经济社会的运行规律,其实都很相似。最开始总得有一个切入点,然后才慢慢认识到这些共通之处。
图一的蝴蝶标本是在陕南念高中时,以邮寄的方式和北京的爱好者交换的标本。图二和图三都是陕南本地的蝴蝶标本。
3.
行李:第一次来云南是什么时候?
牛洋:1999年,昆明世博会,那时我初三毕业,死缠烂打要求父母带我来昆明,因为知道这边蝴蝶很多,也想看看世博会,就来了一趟。因为是跟旅游团,去的地方都很普通,但那一路是从成昆线坐绿皮火车过来的,一路上都趴在火车窗户上看外面飞过的蝴蝶,有好多是我们老家没有的,越往南种类越丰富,激动得不行,其实都是当地的大路货,但我当时没怎么见过。
行李:终于如愿以偿来了这里,在这里(中科院昆明植物研究所)多少年了?
牛洋:12年了,其实就在这个园子里,很少进城。最开始对云南也是各种向往,研究生复试的时候来这里,从火车站坐9路公交车到植物所门口,那是四月份,旱季,阳光很足,就在你今天进来的那个地方,有一个大坡,坡上下来一位穿着傣族服装的女性,走在夕阳里,我心想,这就是云南啊!后来再也没见到过这种画面(笑)。
对云南向往,实际上是对这里的自然向往。当时想着来昆明,要能兼顾养蝴蝶最好,植物园里植物种类多,可能养的蝴蝶也比较多。那时对植物也挺感兴趣的,就看导师,我现在所在的研究组叫“高山植物多样性研究所”,就想着高山嘛,肯定跑野外比较多,就联系了后来的导师孙航老师。发了一封邮件,正好他去北京出差,就在我们学校边上的中国农业大学,那天下大暴雨,我从林业大学骑着自行车过去,孙老师给我看了很多在横断山考察时拍的照片,那时数码相机才刚开始普及,看了照片很向往,就考过来了,出的第一趟差就是去白马雪山。
行李:大众去的白马雪山只是从214国道穿过去,你们去哪里?
牛洋:我们也是沿着214国道走,国道上会经过一个“说拉拉卡”垭口,我们的观测点就在那里,可以看到白马雪山的主峰。垭口附近的山头海拔4600米的样子,虽然就在公路边上,但很难爬,那是爬的第一座真正意义上的高山。
行李:那次去观测什么?
牛洋:那次是跟着师兄杨扬博士去,在野外探究雪莲苞片的作用。白马雪山有不少“雪莲类”植物,它们属于菊科风毛菊属,这些雪莲都有一个共同特征:它们的花序被称作苞片的器官围在其中。这种结构可能具有类似温室的作用,但生物学问题一般都比较复杂,你必须得到野外去检验这个猜测。我们要做的事情,就是把一根温度探头插入苞片,要小心测量腔室内部的温度,同时把另一根探头固定在腔室外的相同高度,测量环境温度。然后将这套工作要在多株雪莲上重复做,还要让所有探头都连接自动记录仪,连续监测数天内温度的变化情况。实验设计本身其实不算复杂,但光是把这么一大堆设备背上那么高的山就很费劲。温度探头要有地方固定,当时是背了铁架台上去。辛苦一点倒无所谓,比较枯燥的一点是,你得反反复复爬同一座山。不同季节去还好,能看到不一样的东西。但经常同一个季节要爬很多次,像我师兄比较谨慎,自动记录温度的设备要换电池,那个电池其实可以隔天换一次,但因为上面有牧民,他总担心被破坏,或者电池有意外,下雨会进水什么的,所以那一周我们天天上去。不过谨慎是对的,一旦中间中断记录,可能就前功尽弃了。
行李:你们住在什么地方?
牛洋:住在德钦。做生态学实验,必须去相对容易到达的地方,因为要长期在那里观测,得有补给,还得有电,有些仪器需要充电,得在交通相对便利、但是人为干扰又不是那么大的地方。如果爬两三天才能到,不太现实。所以我们一般的习惯是,找一个有城镇的地方住下来,然后再往山上去。那次以后,我们就各自做自己的项目了。
行李:后来做自己的项目,具体方向是什么?
牛洋:那时我对昆虫感兴趣,孙老师就让做传粉生物学,研究植物怎么繁殖,植物跟昆虫之间的相互作用。其实,真正有目的的跑野外已经是整个科研流程中比较靠后的环节。首先得有科学问题,这些科研问题可能是从之前的野外工作里面来的,也可能是从前人的工作中总结或者捡漏出来的,要找到好的科学问题,得大量阅读文献才行,然后再设计实验。得先设计好要去哪些地方,实验要各种操作、对照,比如要研究花的功能,它长长的距有什么功能?得找一个对照,如果这个距变短了是什么情况?如果直接一刀剪掉,可能距里面存的花蜜就漏掉了,得想一个比较妙的方法,让这个距变短,但又尽量不给它造成额外的伤害或者改变。实验得设计好,要有可操作性,再出野外实地做这些实验,做的途中发现问题,然后再改。
从白马雪山的第一趟差开始,牛洋就和这样的流石滩结下了不解之缘。摄影/牛洋
4.
行李:你后来常爬流石滩是为了解决什么问题?
牛洋:最近这些年对植物的颜色感兴趣,流石滩上有很多伪装植物,颜色长得跟流石滩一样。
行李:不就是紫堇吗?我第一次看到这种“伪装色”,就是在你拍紫堇的照片上,哇,叶子竟然可以和岩石一样。
牛洋:不光有紫堇,还有别的,菊科、毛茛科、百合科,可能有40多种植物都有这种伪装。很多亲缘关系很远的物种、类群,长得都跟流石滩一个颜色,这是趋同进化的例子。颜色伪装在动物界很常见,在植物界例子就比较少了,一个可能本身比较少,一个是之前关注的也比较少。
行李:可是流石滩的颜色不就是岩石的颜色吗?
牛洋:是,但在滇西北的高山地区,地理上相距很近的流石滩可以由完全不同的岩石类型构成,这些岩石的颜色可能都不一样:比如,石灰岩组成的流石滩是灰白色的,页岩组成的流石滩可能是棕黑色,砂岩的流石滩是暗红色的。之前我在不少石灰岩和页岩的流石滩上记录过紫堇叶片呈现出与环境一致的保护色,但一直没在棕红色的流石滩上见过同样颜色的紫堇,我那时候猜想应该也会有的。2015年5月底,根据各种朋友提供的线索,我跟师弟爬到白马雪山一座棕红色流石滩上,结果找了大半天都没找到。有点犯嘀咕,但那年干旱,物候晚,我猜苗子还没长出来。不甘心,6月又去了一次,终于找到了。找到的时候真是如释重负的感觉,猜想中的演化故事,在现实中被证实了。同一个物种,在不同的环境中由于自然选择而表现出各种不同的表型,这就是正在进行的演化案例。
行李:它这样伪装是为了什么?
牛洋:应对敌人。刚才我说师兄在白马雪山研究雪莲苞片的温室效应,记得第一次和他去时,山下是酷暑,但流石滩上的温度只有4℃!但植物不光要适应严酷的气候,还得应对敌人。这几年我在流石滩环境里探索绢蝶和紫堇的关系,绢蝶是一种珍贵的高山蝶类,成虫喜欢把卵产在紫堇属植物的附近,它们的幼虫孵化后会以这些紫堇为食。虽然绢蝶的成虫很惹人爱,但它们的毛毛虫却常常把植物啃得七零八落,甚至片甲不留。而紫堇中,半荷苞紫堇又是绢蝶幼虫最喜爱的食物之一,如果植物不采取措施,就会被破坏得很厉害,所以紫堇让自己的叶色与周遭岩石的颜色几乎一致,加之身形矮小,如果不在花期,非常容易错过,这种伪装色,就能够躲避绢蝶这样的天敌。其他很多流石滩上的植物也有伪装,它们可能都有,或者曾经有天敌。
行李:这就是趋同进化吗?
牛洋:是,你可以想象,现在天上飞的这么多东西,昆虫、鸟、蝙蝠,它们都是亲缘关系很远的动物,但都演化出了翅膀,这就是一种趋同进化,不同的东西为了适应相似的环境或者有相似的需求,而演化出相似的结果。关于植物利用伪装躲避天敌的零星猜测很早就有,但一直没有严格的实证研究。这方面的证据正在一点点补充。但植物伪装的案例远不如动物那么普遍,一部分原因是缺乏相应关注,另外,与动物相比,大多数植物在生命的大部分阶段里都有很多限制,这些限制因素可能影响了伪装的进化。植物界的主流色彩是绿色,因为植物需要通过光合作用来养活自己。而非光合色素的存在不仅可能影响植物的光合效率,单是制造这些“非主流”色素本身,就需要额外的资源投入。另外,植物的根基是不能动的,它们即便拥有伪装,那个防御效果与动物相比也要大打折扣,因为天敌还能通过其他线索和反复学习来定位这些不能动的目标。
行李:依此推理,如果大家都为了保护自己,岂不是一个区域的植物都是同一种颜色?
牛洋:有这种可能,但实际情况比这个复杂很多。不同群体之间,由于花粉或种子的相互传播而能够相互交流,每个群体的“个性”就可能被磨灭,想要保持个性,就得足够独立。正好横断山脉的特殊地形阻碍了种群间的基因流动:对很多物种而言,深切的河谷难以逾越,高耸的山峰像基因库的孤岛。这些孤岛为不同种群的分化提供了必备的地理环境。
这种高山孤岛效应不光让种群产生明显的分化,还有可能推动物种分化,比如丛菔属植物就是个例子。我师兄乐霁培博士是丛菔专家,他跟我讲过:“很多山头都存在彼此相关但又相对独立的物种,我们称作山头种。”《中国植物志》记载的丛菔属植物曾经只有13 种,但经乐博士及同事们近些年的研究,新种不断被发现,目前的丛菔属植物已超过30个物种,香格里拉石卡山山顶特有的中甸丛菔,四川乡城日照神山特有的大花丛菔,稻城亚丁特有的狭叶丛菔,四川盐源火炉山的小丛菔等,都只分布在海拔4000 米以上孤立的山顶。
行李:难怪横断山脉会被称为植物的基因库。
牛洋:横断山区是丛菔属植物的现代多样性中心,有接近一半的成员为该区域所独有。还有杜鹃、报春、龙胆、百合、绿绒蒿、马先蒿等等,这些植物的多样性中心都在这里。
行李:流石滩的植物真有意思,一方面有不同的植物跟流石滩同一个颜色,一方面也有艳丽得不得了的那些植物。
牛洋:对,因为它得开花,开花的时候,即使这些伪装植物的花朵也很艳丽,但不开花的时候很低调。
行李:为什么它们伪装时那么低调,开花时却那么显眼?
牛洋:它是根据自己的不同需求来“设计”的,开花时艳丽,是为了传粉,那时基本不是它的天敌的活动时间。高山上传粉者数量和种类都少,但那些植物大多还都是靠动物传粉,主要是熊蜂。熊蜂是一类胖乎乎毛茸茸的蜂,可以在比较低的温度下保持活跃,传粉效率很高。它们天生喜欢蓝紫色,但也可以通过学习掌握不同花色和报酬(主要是花蜜)之间的联系。当然,气温太低或下雨的时候虫子是不活动的。根据昆虫活跃度以及天气状况,很多种类的花还可以控制开合,因为植物维持花朵开放是需要消耗资源的,所以花朵开放的节律很有讲究。我进行过研究的桔梗科蓝钟花属植物是一类很“体贴”的研究对象,它们在低温或雨天里会闭合花朵,所以我的野外工作不用早起( 气温太低不开花),也不用冒雨(下雨不开花)。这类现象不算罕见,某些龙胆种类非阳光灿烂时不会打开花朵,因为天气糟糕时,访花的昆虫稀少,没必要开着花。
随着流石滩颜色的变化,半荷苞紫堇也随即变换着叶子的颜色,这是群体之间表型分化的案例。摄影/牛洋
5.
行李:你的拍照又是怎么开始的?我个人心中,你是植物拍得最好的摄影师,甚至开创了某个新的摄影领域。在一个视觉过于发达、泛滥的时代,还好有你们这样的照片。
牛洋:谢谢,不过其实都是传统方法,只不过我们关注的对象不一样。我估计在那种环境里,所有人都会那么拍吧!有时爬山,可能要爬两三个小时才能到山顶,发现有很漂亮的植物,再趴下去拍,感受会很复杂,那时你的感受里包含了之前爬山的辛苦,那个环境对你的感受也有贡献。我觉得拍照时,要饱含激情地去拍,但也要时刻保持冷静,想一想,到底是哪些东西让你觉得它这么漂亮?如果单拍这个花儿,不管长到哪儿,可能拍出来都是那个样子,但它长在这个特殊环境里,就格外打动我。我们的照片,总是想反映植物和环境的各种关系,有的是跟自然环境的关系,有的是跟人文环境的关系,反正是要琢磨画面里不同元素的关系。
行李:你有一张横断山绿绒蒿和地衣在一起的照片,是在白马雪山的普金浪吧拍的吗?
牛洋:对,那张照片大概是六月十日拍的,下了雪,白茫茫一片。有一个之前用作牧场的房子废弃了,还有好多岩石,岩石上长了很多地衣,所以虽然是雪地,但有很多鲜艳的颜色,红的地衣,黄的绿绒蒿,白的雪,都是高山的典型元素,就很自然的把它们几个联系起来拍了。
现在拍得比之前少多了,因为出去要做课题,先把手上该做的事做得差不多,才能有时间去拍照片。也是因为有时候发现,一个场景,一旦用照片拍下来,好像对它的其他记忆就淡化了,到头来回忆这件事的时候,可能只记得照片。但有机会拍的时候,还是会拍。
行李:之前来植物所,都能在公共展示的地方看到你拍的精彩照片,但每次来你都在野外,现在是不是从青藏高原到中南半岛都跑遍了?
牛洋:我们出野外的时间多,但跑的地方真不多,因为要对一个地方了解非常深,就是反反复复去。我就是对高山植物园和白马雪山了解多一点。其实在自家后院也能干很长时间的工作,不管我做的繁殖生物学还是进化生物学,都要求对研究对象的生存策略以及它跟环境的关系有长时间的观察。
行李:想起法布尔,就在普罗旺斯奥朗日镇附近一个叫做塞利尼昂的村庄长住三十六年,定点观察,最后写出《昆虫记》。
牛洋:对,这样可以不断深入,解决一个问题的同时,会有更多问题等待解决,故事也会越来越多。我很喜欢方震东老师在纳帕海旁边的高山植物园,可以吃住,白天晚上都可以观察,而且物种丰富,住得也比较惬意,工作完还可以去园子里溜溜弯儿,溜完弯儿晚上接着工作,很多植物晚上传粉,比如那边的一些兰花,要等到夜幕降临才能看到蛾类昆虫来给它传粉。
行李:你们观察时需要伪装吗?还是它们根本不管你们?
牛洋:鸟、蝙蝠、蛾子,甚至老鼠,这些都可以传粉,如果是昆虫,基本上不管我们,如果是鸟的话,需要稍微伪装一下,或者离远一点。我第一次完整观察传粉就是在方老师的园子外,我的硕士论文题目做蓝钟花,蓝钟花长在纳帕海边的山上,当时做实验,要在每个植株上做一些授粉处理,挂上标签牌。头一天授粉30朵,第二天去发现只有28朵,第三天只有26朵,第四天20朵,那些少了的去哪儿了?最后发现被牛吃了!那时正好纳帕海水大,牛不在湖边,都上山了。没办法,只好找有围墙、牛吃不到的地方,就顺着山梁子走,远远看到那边有围墙围起来的地方,一看,高山植物园。后来我的硕士、博士论文都在那里完成的,都是关于蓝钟花,只是不同的问题。
行李:我上研究生的时候看到与师兄硕、博期间都研究桑树是怎么传到上海的,当时觉得好惨,没想到你数年只研究蓝钟花。硕士和博士期间分别研究蓝钟花的什么问题?
牛洋:蓝钟花的花是开放的结构,但有一撮毛堵在花管上,虫子不太容易进去,孙老师想知道这撮毛有什么作用,硕士期间就开始研究这个问题。开始走了很多弯路,毕业后才把这部分工作的论文发表出来。它的作用我认为是这样的:一些虫子进去是能传粉的,但还有一些虫子不是传粉者,只是进去偷花粉,或者说传粉效率很低,这类虫子往往是比较小的蜂类,植物要控制它们偷花粉的机率,这一小撮毛就有这个功能。这些偷粉的蜂类遇到这些毛的时候,进去就非常吃力。蓝钟花喜欢的是哪些不是冲着花粉来、而是冲着花蜜来的虫子,因为它们会在无意间把花粉带走。而且蓝钟花它希望花粉少量、多次输出,这样,花粉就有可能被带到不同的花朵和植株上。花粉输出的数量和方式,其实是在衡量这朵花或这个个体“当爹”的能力,我们叫“雄性适合度”,它要把自己的遗传物质播撒到更多、更广的地方去,就用这些伎俩。
行李:这不是所有花儿都面临的问题吗?为什么只有蓝钟花有这撮毛?
牛洋:别的花可以有其他方式,但目的都差不多,这个理论也是研究很多个案之后总结出来的。比如一朵花很普通的蔷薇,里有那么多雄蕊,每个雄蕊顶部有一个花药,花药里装着花粉。为什么不把所有花粉装到一起呢?它都是打包到不同的小包装里。
行李:增加机会和分散风险。
牛洋:就是这个意思,这些花药还是依次成熟开裂的,也是相同的目的,就是让它一批一批被带走。
行李:博士期间的研究课题呢?
牛洋:研究蓝钟花花冠开放和闭合的原因,有花粉落在雌蕊柱头之后,它会永久性的关闭,不再开放,就研究这个现象到底是为什么?这个现象不是特别常见,但也不算少见。我的问题在于,它在蓝钟花里特别灵敏,可能只要二三十粒花粉落在雄蕊上,就可以导致它再也不开了。
行李:结论是什么?
牛洋:当然有很多结果,综合考虑一下,可能跟父权竞争有关系,在自然界作为雄性,它总是希望让更多雌性怀孕或者是产卵,而且它希望这个雌性产的卵都是自己的,不是其他雄性的。这朵花如果持续开放,传粉者带来的不同来源的花粉都可以落在它的柱头上,让它的胚珠受精,这样父亲的来源就会很杂。但如果这朵花一旦有合适的数量授粉以后就很快关上,里面产生的种子的父亲来源就会少很多。也就是说,有可能是父亲,也就是输出花粉的这方,在操控另一朵花(接受花粉的这一朵)的开放或者关闭。对接受花粉的这朵花而言,它可能是有代价的,因为如果接着开放,可能会接受更多花粉,产生更多后代。
行李:植物和昆虫的关系,真像猫和老鼠呀,有时互相需要,有时互相防范。看过一个关于丝兰花的故事,说在新墨西哥州西南部,乳白色花朵的丝兰会在夏日雨季吐出花蕾,顷刻间冒出一大片花,花高约四十厘米,好像沙漠中的蜡烛。一夜之间,矮树充斥着的荒野,变成一个犹太教的烛台,非常美。但在长期的演化中,丝兰和丝兰蛾已经演化为高度的互惠关系,唇齿相依,非得要其中一个物种顺利繁殖,另外一个才能顺利繁殖,但因此对“机会主义者”无力招架,也尝到了苦头。沙漠里的农夫为驱走破坏农作物的害虫而喷洒农药时,也把丝兰蛾杀死了,于是丝兰失去了传粉者。写这个故事的作者感慨道,“事实上,传粉是由完全敌对的关系逐渐衍生而来的。植物和动物始终各有各的目标,立场鲜明,通常一个是繁殖,另一个是觅食,彼此互不相干。而它们各自的美丽,即是寓于实用,又暗藏杀机。”你们研究植物,和人类学家研究一个族群,其实是一样的。
牛洋:是这样的,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大概就是这些,在不同类群、不同环境里,会有稍微不同的表现。在蓝钟花的故事被我们理解之前,可能想不到它的花冠闭合会有这个意义,跟破案差不多。可能罪犯杀一个人最终总结出来无非就是那么多种动机,但这个案件侦破之前你不知道,得顺着线索捋清楚,做了才知道。
在《青藏高原野花大图鉴》里,牛洋说,在这样的地方拍花,无论身体还是内心,都是在膜拜,这是他在膜拜中拍下的作业。摄影/牛洋
采访:Daisy
摄影:牛洋(除署名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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