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人们常调侃,海南岛有个“黑龙江省三亚市”。同理,泰国人也常自嘲,说自己国家也有个“俄罗斯联邦芭提雅市”,和 “俄罗斯普吉特别行政区”……
一个月前,乌克兰战争爆发,数千名俄罗斯游客滞留泰国。让一些中国读者惊诧于“泰国怎么会有这么多俄罗斯人?”
而对于长居泰国的华人来说,早就见怪不怪了
芭提雅是如何变成了“全亚洲最俄化的一座城市”?
俄罗斯侨民,又是如何在普吉落地生根,野蛮生长,最终长成了一个五脏俱全,而又生机勃勃的“泰俄社会”?
且听我,从头说起吧。
【一夜冬雪落南洋】
泰国和俄罗斯,其实祖上关系还不错。
沙皇俄国时期,两国1863年开始外交接触,1897年正式建交,到今天120多年,几乎是中泰建交时长的三倍。
暹罗拉玛五世朱拉隆功国王,出于“以夷制夷”的战略考虑,和沙俄皇太子皇尼古拉斯交了朋友。
北方人尼古拉斯,人实诚,讲义气,后来专门不远万里到访暹罗,做了史上第一个“泰国深度游”的俄罗斯免签游客——
要知道,那可是没有发明空调的年代啊,一个俄国人敢做这事儿,简直堪称壮举。
后来,尼古拉斯当了沙皇,老铁依旧很讲义气,在法暹战争期间公开站队泰国兄弟,严词要求法国“立即停止对泰国的侵略”。
要知道,当时俄罗斯和法国,可是盟国。
此后,泰俄关系突飞猛进。泰国君王派遣自己的王子,到俄国学习军事;俄皇也派遣皇族心腹,到泰国担任大使,手把手教泰国如何搞“洋务运动”。
甚至有一种说法:根据泰国历史学家苏基•查仑素的研究,泰国的《颂圣歌》(也就是每次放电影之前都要起立的那一首),很有可能是俄国作曲家彼得•舒洛夫斯基帮着谱的。泰国把老国旗“白象红旗”改为红白蓝三色国旗,相传有可能也是受到了俄罗斯国旗的启发……
这段历史,也是后来乌克兰事变,一部分泰国人不愿意谴责俄罗斯的原因……
当然了,陈年旧事,早已是过眼云烟。
如今泰国遍地的俄罗斯人,应该从1991年算起。
那一年,苏联解体,社会混乱,经济崩溃,普通俄国老百姓的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了,于是背井离乡,走西口,下南洋,满世界的找活路。
在东南亚,当时除新马泰之外的国家,基本不是打仗就是穷,或者对俄罗斯移民不太欢迎。
唯有泰国,经济繁荣、对外开放、对外国移民比较包容友善——其中又以芭提雅“洋风最盛”,老外多,机会多,游客多,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最适合创业初期的俄罗斯人落脚。
1992年,第一架满载“俄罗斯游客”的飞机,在曼谷降落。俄罗斯人波澜壮阔的南洋移民史,从此翻开了第一页。
刚开始到泰国的俄罗斯人,日子过得很苦,干的不是苦活累活,便是上不了台面的灰色业务。
不少女子来泰淘金,沦于风尘。以至于整个90年代,芭提雅红灯区所有的“欧洲面孔”几乎都来自于俄罗斯、乌克兰、巴尔干等东南欧诸国。
灰色产业兴盛,便滋生黑社会组织。
俄罗斯和阿尔巴尼亚黑帮,不断从俄罗斯和东欧拐来女孩,通过人口贩卖网络,向泰国色情业进行输血。
两者相辅相成,给外界留下了俄罗斯移民香艳、神秘、暴力的印象。
当然,跳钢管的,拿AK的毕竟只是少数。
绝大部分俄罗斯侨民,不可能全是干这个的。
那做什么呢?
和当年华人初来乍到时一样——什么都干呗。
米哈伊尔•伊莱宁,芭提雅俄餐厅老板。
1994年,他来到泰国,只带了一件衬衣,和兜里的100美元。
“那个时候,我对泰国一无所知,半句泰语都不会讲。但是不到一个月,我就觉得自己爱上了这个国家。在俄罗斯,我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于是我干脆撕了自己回国的飞机票,留在了泰国。”
“90年代中期,整个芭提雅不到50个俄罗斯人,大家彼此都认识,就像个小村……当然现在可大不一样了。”
几年之后,初出茅庐的普京,与巅峰时期的他信政府开始进行双边免签谈判,由于普京与他信的努力运作,两国签署了“签证互免协议”——双方公民可以持普通护照,在对方国家免签逗留30天。
“免签逗留30天”的利好,彻底引爆了俄罗斯对泰旅游的狂潮,也为俄罗斯人到泰国工作打开了方便之门。
充沛的阳光、低廉的生活成本、宽松的签证政策,让俄罗斯人蜂拥而至——也让穷困潦倒的厨师伊莱宁,迎来了人生的春天。
短短十几年,芭提雅的“含俄量”便达到了一座城市的上限。
2010年,芭提雅全城常驻人口仅32万,其中俄罗斯人口便超过五万,与中、印鼎足而立,并称芭提雅三大外侨势力。
也就是说,一座泰国的城市里,15%的居民讲俄语。
想想,那是一种多神奇的景象。
【罗刹子弟满城岗】
“在泰国我们有11所东正教堂,在芭提雅就有两座,来自乌克兰、白俄罗斯、俄罗斯的侨民,都来我们的教堂祷告。”
罗曼•巴洛斯基,芭提雅东正教“圣母荣耀堂”的神父。
人长得帅,说话又好听,特别喜欢在泰国人面前表扬泰国的风土人情,对于芭提雅一些“远离上帝”的特色,也很是宽容。
“泰国是一个美丽的地方,走在路上时,每一个人都在微笑……”
“至于红灯区的男人、女人、酒吧,那些不愿走进教堂,亲近上帝的人,我每一晚都在为他们祈祷,愿主帮助他们。”
数以万计的俄罗斯人,依靠信仰、文化、家族的纽带,形成一个一个零散的小团块。这种与俄罗斯民族性相悖的“松散”,保持了泰国俄侨社区的开放与多元,让俄罗斯人在泰国的形象,少了几分严肃,多了一点温情。
“俄罗斯人其实很传统,并不是来芭提雅寻欢作乐的单身汉。”
神父有些骄傲地澄清。
与欧美国家不同,在泰国旅游或者长居的俄国人,有一个非常明显的特点——极少单身。
俄罗斯人,在泰国永远拖家带口。很少有单身的青年俄罗斯人只身在泰国飘荡;即便有,他们也会很快将国内的父母、配偶、孩子接到泰国来。
就这样,先来的,带动后来的;一个人站稳脚跟,便接来一家子人。
重视家庭,在亲眷环绕的氛围中,谋求异国他乡的心灵安全感,这似乎才是外表冷峻的老毛子们,内心深处温柔的真相。
21世纪初,俄罗斯能源经济蓬勃发展,国力复苏,中产阶级摆脱了苏联解体之后的贫困与混乱,开始出国旅游,买房置业。
很快,当初遍地美军的芭提雅,被“俄军”占据。
俄罗斯买家,成为了芭提雅公寓最优质的客户,在2014年克里米亚危机之前,芭提雅公寓将近一半被俄罗斯人买下。
直到几年之后,这个位置才被中国买家所赶超。
【树大招风普吉岛】
俄罗斯人在泰国的发展,也并非一帆风顺。
2011年,芭提雅的俄罗斯人,达到了“人满为患”的程度,过度拥挤的市场,造成了俄罗斯人内部的恶性“内卷”。
于是,俄国老板开始跳出饱和的芭提雅,将发展重点转向普吉岛。
很快,普吉岛也被俄罗斯人“攻占了”。
经过芭提雅的多年锻炼,俄罗斯人摸清了泰国的门路,开始聘请泰国人担任“名义股东”,或者通过结婚的方式,以泰国妻子的名义经营生意。
一眨眼,俄罗斯人垄断了普吉岛上的对俄旅游产业。
回过神来时,泰国人惊讶地发现,普吉岛的旅行社、房地产、餐厅、度假村、酒吧等主要旅游业务,都已经被俄国人盘踞。
俄罗斯商人,建立了“从下机到回国”的一条龙产业链,让俄罗斯游客在一个俄罗斯商人打造的“闭环”中消费,大量旅游收入回笼俄商的口袋,泰国当地人沦为打工仔,于是怨气越积越多……
很快,普吉岛的泰国人,对俄罗斯人的怨气爆发了。
2013年,“俄罗斯出租车黑手党事件”爆发。
一家叫做“亚历克斯旅行社”的俄国公司,在普吉邦道海滩一带形成垄断,占据了那一片区90%以上的生意,让泰国人无路可走。
这个“亚历克斯”还吓唬俄罗斯游客,说泰国街上的出租车、嘟嘟车全是宰客的骗子,让俄国游客只能坐俄国公司,俄国司机的车。
你把钱都赚走了,总得留口汤吧?就算不留汤,也不能骂泰国人是骗子啊?
暴脾气的泰国嘟嘟车司机,掀了桌子。
2013年1月28日,上百名泰国普吉岛出租车、嘟嘟车司机发动大规模暴力示威。
示威者高举着“俄罗斯老板滚出去!”“邦道海滩容不下俄罗斯黑手党”的标语,声势浩大,让俄罗斯游客目瞪口呆。
示威队伍直捣黄龙,一口气把“亚历克斯”公司的招牌给砸了。
后来示威平息后,俄罗斯老板对泰国导游、司机做出了一些妥协。
被扣上了“俄国黑手党”帽子的亚历克斯公司,直接退出了邦道海滩市场。
很长一段时间里,俄罗斯人噤若寒蝉。直到2022年,普吉岛还出现俄罗斯游客被当成“黑车司机”,险些遭到出租车司机围殴的新闻。
不过,尽管出现了种种波折,俄罗斯人在泰国的存在,依旧缓慢而顽强地扩张着。
芭提雅一些社区,已经彻底成为“俄国城”。
不但有餐厅,旅行社,甚至还有教堂、芭蕾舞剧院、专门教俄语的幼儿园、网球学校、俄罗斯拳击馆……
至于普吉,俄罗斯人虽然经过“黑车风波”,但是商业地位依旧坚挺,至今稳坐“普吉岛最强侨商”的称号,连中国人都只能与其平分秋色。
年轻的达丽雅•娜扎伦科,今年14岁,出生于俄罗斯西伯利亚。
“刚来泰国的时候,我才五岁,现在14岁了。”
“我的理想,是当一个专业的网球运动员,所以我兼职在俄罗斯网球馆当一个教练,用纯正的俄语,教俄罗斯的孩子们打网球。”
“我喜欢这儿的海,我和妈妈每个周日,都会到海滩上去散步。”
俄罗斯社区在泰国,已经进入“第二代”。
那些在1990年代来到泰国的俄国老板,他们的孩子已经在俄罗斯社区长大,成为新一代“泰国俄侨”社区的后备力量。
他们,是泰国的俄罗斯社区的未来。
他们会逐渐融入泰国,还是会与远方的祖国,结成一个更坚固的“同温层”?
只有未来,才能知道答案了。
【终把他乡作故乡】
新冠疫情进入第三年,俄罗斯游客又回来了。
从2021年底开始,数万名俄罗斯游客,像候鸟一样回到芭提雅,回到普吉岛。
素万那普机场里,再次挤满了金发碧眼的俄罗斯人;
逐渐复苏的泰国海滩上,再次开始响彻俄语的弹舌音。
身材火辣的俄罗斯美女,或者不那么火辣的俄罗斯大妈,在泰国3月的烈日下,炙烤自己冻了两年的身躯,散发出阵阵烤肉的香气。
仅有的几次反战示威,有些发生在使馆门前,有些发生在沙滩上。
有乌克兰人,有欧洲人,也有不少“呐喊助威”的俄罗斯人。
远方的战火,国际的棋局,与生活在万里之外的俄罗斯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只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一个个与我们一样,努力生活,追求幸福的凡人。
在芭提雅北部的小巷里,摩托车环绕着热气腾腾的小吃摊,满街的招牌,写满我看不懂的西里尔字母。
只能从店门口那硕大的列宁头像里,勉强猜出这个店家的国籍。
手臂上纹身的俄罗斯人,在酒吧里,干掉又一杯伏特加。
酒吧的深处,传来柳拜乐队,或者哈萨克女人翻唱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歌声缠绵悱恻,如同爵士乐的靡靡之音,早已没有半点“老毛子”的冷峻气息。
泰国,就像一个来者不拒的调色盘。
装下俄罗斯的白,中国的红,印度的橘,瑞典的蓝,调配成一盒五彩斑斓的泼墨,妆点出泰国,无以伦比的光彩。
她可能,并没有中国一些二线城市那样光鲜亮丽。
但是只有一个外国人,才能清楚地感知到,哪一座城市才是让远方的人们,更容易栖居的所在。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其实,在泰中国人和俄罗斯人,实际上并没有多少交集。
但我依旧期待着能有朝一日,在一个俄罗斯酒吧里,能遇见一首自己会唱的苏联老歌。
借着酒劲儿,一曲歌罢,没有一个俄国人听懂你都唱了些什么,但依旧举起满屋的酒,灌他一场气壮山河的宿醉。
没有远方的战火,没有明日的哀愁。
只有此刻,你眼前这个浓缩而美丽的小小俄罗斯。
只有少女妖娆的微笑、滚烫的烈酒、和东正教堂如天外来客一般突兀的金色尖顶。
在芭提雅那漫长的夏天里,闪耀着永不褪色的光芒。
(编辑:岳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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