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故事——宁陕砍竹子
1970年,农历庚戌年,一个贰晒月(灞桥话:农历二月,由于已到春天,太阳坡暖和了,可以晒暖暖,所以叫贰晒月)的下午。父亲听到一个村中的好消息:公社估计,今年还是买不到绑柿子苗、黄瓜苗的竹竿子(文革期间,林场主抓革命,砍竹竿不属于林场主业,是首先被放弃的副业,西安市场上连续几年买不到新的竹竿),决定让各村出年轻小伙子去宁陕县砍竹子。本村得到十三个名额。
当晚,大队书记告诉前来咨询的小伙子们:“去宁陕砍竹子,每天八个工分、年底决分每天一斤粮,在宁陕吃大队的粮、咥白面,大队配发砍刀、洋瓷碗,来回汽车接送,自家带上铺盖就好;但是活重得吃苦,得干一个来月,回去跟你达(老辈灞桥话,爸)、你妈商量好,明天来报名。”
父亲时年十八岁,儿时经过“三年困难”时期,吃饱饭、吃白面是记事起的一个梦想,一直没实现过;公路上往来的汽车,见过,但没坐过,看着汽车呼啸而过,羡慕极了;年轻人都相信外面的世界更精彩、都想去闯一闯。于是,回家央求祖父能让他去陕南砍竹子。祖父本能的反对,和今天的父母理由一样:那活太重,山里生活太苦。
第二天,父亲偷着去报了名。祖父得知后,没有责备,反倒吩咐祖母帮着收拾铺盖卷。几天后,大队书记通知,明天出发,去西安坐汽车。当晚,吃罢晚饭,父亲扛着铺盖卷,来到大队马房集合。在马房烤着火,同行的十三人都是一等子(灞桥话,一般大)的小伙子,想想明天就要远行,明天就要坐汽车,所有人都激动得睡不着。
约莫晚上十点钟,领头干部招呼大家该走了(其实还是早走了,从本村步行去西安汽车站,无论如何也走不了七八个小时,只是所有人都太激动了,等不及了)。于是,大家背着铺盖卷,一路说笑着,沿着公路往西安走。走到韩森寨,路过蔬菜公司门口,蔬菜垛子码着一人高的白菜、青菜、萝卜等,就在路边,也没人看管。领头干部说:“宁陕没菜,这是咱的菜(沿着幸福路从北向南好几个军工厂子,都是本公社供应的蔬菜,对于蔬菜垛子没人看管的事情,他们早有预料。),一人拿一捆子(其实就是偷)。”众人踅摸到蔬菜垛子跟前,顺手抽一捆蔬菜塞进铺盖卷。
那时候的城南客运站是紧靠朱雀门的。父亲跟着大伙走到客运站后,由于时间太早,就那么生生的等着。逐渐,本公社其他各村的砍竹年轻人也陆续到了,由于互相都认识,打着招呼、讲着笑话,也不觉得冷,倒是觉得开心、快乐。
等太阳照亮城墙的时候,干部买了票,大家被领到一个大空地。来了四五辆长鼻子解放汽车,就是那种卡车,并不是有座位的汽车,只是车厢上有篷布,这就是当年的客车。父亲第一次坐汽车,还是很兴奋,扔上铺盖,当做座位,用手摸着汽车车帮,光滑、清爽。一辆卡车上,坐两个村的小伙子,二十几个人,大都是第一次外出,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汽车发动了,很快驶出了西安市区。在西万路(现210国道,陕西西安至四川万源)上,众人看着路边的白杨树“哗哗”地飞速后退,看着公路旁边赶着慢吞吞牛车的青年,都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快人一步,于是,学着城里来的知青,唱起了学校教过的革命歌曲。
很快,汽车沿着西万公路入了沣峪口,进了秦岭。农历二月末,山里还是很冷,高大巍峨的大山压抑人心,盘山公路路边就是山崖很危险,众人恢复了十八岁初次外出的农村青年的样子,乖乖地坐在车厢中。“有过隧道,隧道很矮,擦着汽车篷布,阴森得很。”父亲给我这么描述。到很后来的时候,父亲才知道,那条路就是《三国演义》中魏延“子午谷奇谋”的子午道。
五六个小时后,到了宁陕县城,还没来得及看看,林场的卡车已经候着了。于是,他们又坐上了林场的卡车。这次很快,也就十几里山路,到了一个叫“沙坪”林场。林场有一块空地,作为操场,操场边有一排低矮的平房,白墙上用红色颜料刷着大字:“伟大的、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林场的人告诉领头干部:毛竹你们自己砍,称重收钱;住处你们自己用山上的树木建造庵子;今晚给你们联系了村民家住,给人家吃一顿粮就行。
父亲一行人被带到一家农户,借这家的案板、菜刀和锅做了当天的晚饭。当地农户的房子没有窗户,据说是为了防止野兽窜入;屋子里有炕、有锅台,但是没有烟囱,常年的烟熏火燎,墙 壁漆黑,关了门屋子一片黑;炕板是石板铺成,不像西安农村是土夯板,一烧炕,烙得坐不住;房梁上挂着烟熏的腊肉,却丝毫闻不到肉味。父亲一行人吃大队带来的面粉,第一顿都想吃苒面(灞桥话,干拌面),可是这家农户的案板看起来实在是太脏(后来才知道,当地吃大米和苞谷,几乎不吃麦子,案板只是切菜,不像西安的案板常用来擀面),于是,他们提出清洗,当发现该农户家距离溪水仅五六十米,索性把全部灶具都拿去溪边清洗,单清洗一项事务就忙活了两个小时。
第二天,各村派来的干部选择了一块阳面的平地。来砍竹子的一百多人,修建起了宿营地。满山都是各种树木、竹子,随便砍,挑好的砍。用灞桥造庵子的方法:只是灞桥的庵子是用来看菜地的,所以得有一人高;这里只是修建一个临时容身所,没有地面的潮气、便于坐着即可,于是距离地面的高度也就四五十公分。床板是用竹板以葛藤扎成木筏的样子,上面人字形的架子用剥下来的树皮捆好,再铺上厚厚的树枝,庵子就建成了,两个人住一个,一个人的被子当褥子,一个人的被子用来盖着,打对睡(灞桥话,A的脑袋对着B的脚、A的脚对着B的脑袋)。
五六个庵子围成一个圈,中间用石头垒砌炉灶,捡来松木树枝,点燃,松木树脂多,火旺得很。上面架上大队运来的大锅和笼屉,不一会儿,蒸的白面馍就好了,一个人俩,一个四两重。
村里还给拿来了炒菜锅,也给了一壶棉籽油。从韩森寨拿来的自己种的菜炒着吃,挺香,美中不足的是棉籽油颜色太黑、也有股诡异的辛辣味。即便如此,几天后,这壶棉籽油也吃完了。带来的酱油膏(一种固体酱油,用开水一冲就是酱油,今天淘宝仍有售,是一种调味品,但绝不是任何一种油脂)炒菜还不如水煮加盐,却也舍不得去当地农户买腊肉熬油吃,反正也就一个月,就这么着吧。大青盐是有的,但林场的商店也只有大青盐(一种大颗粒的盐,容易受潮,受潮后泛着青色;食用的时候,需要用纸包着,用擀杖擀成粉末),醋则需要去县城才能买到。当地农户看父亲一行人缺盐少醋的,发善心,给了一瓢浆水,安康浆水天下闻名,但和灞桥的浆水样子却相差甚远,又黑又稠,夹杂着黏腻的菜杆、菜叶子。父亲看了一眼,宁肯吃酱油汤面条,但据尝过的人说,其实那浆水味道还可以。
带来的蔬菜很快吃光了,连续几天的酱油汤配蒸馍,是抵不住重活的。在山上摘来的野蒜,吃着辣、能下馍,但当地村民说那野蒜有毒,不能多吃。好在初春时节,一种树皮像椿树的树木长出了嫩芽,那嫩芽看着也像椿芽,只是闻味道有点怪。有人就折了一大堆,酱油炒香椿!食用后很快就有人脸、脖子、胳膊甚至腹背、屁股、腿都肿了起来,直接不能干活了。当地赤脚医生看过,说那是漆树,这是中了漆毒,不要命,但不能干活了。大家放下了心,但中毒的人就在宿营地躺着,呻吟着,也没有被送回家。父亲倒是没有中漆毒,反倒觉得漆树木质好,自己用漆木削了一根扁担。
每天早上七点,林场的广播站准时播放《东方红》,在宏大、悠扬的歌曲声中,父亲一行人准时从庵子中爬起来,去溪水边洗脸,溪水清凉、急促、清澈,可惜的是没有见过一条鱼。农村人,初春,天也不长,所以并不吃早饭,洗漱完毕,便拿着砍刀去干活。会路过一个学校,说是一个学校,也就三间大瓦房做教室,每间教室门口都栓了十几条土狗:据传,这个学校的学区面积很大,山路崎岖,也多野猪,小学生早上天不亮就要赶路去学校,每人牵着一条狗可以当导航犬,也可以防野猪。
山上的竹子都在斜坡上长着,东边几株、西边几株,夹杂在其他乔木、灌木之中。父亲拿着砍刀,像放苞谷杆一样,左手反抱毛竹压弯,右手挥舞砍刀,几下砍倒。刚开始,父亲一行人像割麦子一样,把茬口放的很低;林场的人说,山里林木的落叶厚,茬口太低容易被盖住,后来的人踩上去会很危险;父亲一行人没被竹子茬口划伤,倒是戳破过鞋子,于是改高了茬口。竹子砍倒后,整理好,放到一堆,再去旁边砍,等约莫足够五十斤,用葛藤条捆了。砍过一捆竹子,扛着往回走,走到学校,会听到林场广播站在十二点钟准时播放的《大海航行靠舵手》,这时候回去,午饭是一定做好的。午饭通常是馒头,前面说过是四两一个,有吃不完的,也会分给学校的孩子,孩子们回赠的是学校帮着熬成的洋芋稠苞谷珍子(洋芋、苞谷是孩子们每周一次背去的粮食,学校只是帮着做熟),那苞谷珍子和灞桥的很不相同,很稠,筷子插着不倒,可以夹着吃。
吃午饭的时候,松鼠会跑过来,寻找食物残渣,蹦来跳去的,很是可爱。吃过午饭,又去砍竹子,等听到林场下午六点准时播放的《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父亲一行人就知道该往回走了。
晚上,没有电灯、没有马灯,大家围着庵子中间的炉灶,烧松木烤火,谝闲传、讲笑话:张三讲我今天遇到了一条死蛇,用脚踢,横竖不动弹。李四说那是蛇睡着了,冬眠呢!王五说,我今天看见当地人背着背篓去给地里上粪,结果是背了一堆苞谷芯子(当地田地分散,且都是羊肠小道,不能用粪车拉粪、上粪。当地农民在茅坑铺满苞谷芯子,粪尿浸足后,用背篓背着去田地,一棵作物下埋半个苞谷芯子作为肥料,也不失为一种智慧),苞谷芯子还能上地?马六说,都说山里女子水灵,我看她们衣服脏得很,离溪水这么近也不洗(当年山里人穷,一冬天一件衣服,没法换洗),还是咱那里的女子好。众人笑了起来:你才十八九,就想着娶媳妇了!偶尔有人兴起,还会唱几段秦腔或者几支革命歌曲。累了便钻进庵子睡,初春也没有蚊虫,倒是一觉到天亮。
有下雪的日子,山里高、雪也大、但好在总是到了春天,雪并不能坐住(灞桥话,积下雪),雪后也就一天不能出工。其他人或睡觉、或围着炉灶烤火闲聊,父亲用细竹子自己做了一把扫帚,和那根漆树扁担一起带回了家。
砍了四十天竹子,已经过了阳历五一。竹子砍得差不多了,公社雇了汽车来拉,但汽车只能开到林场的空地。宿营地到林场直线距离并不远,但山路有七八里,而且都是羊肠小道,一边大山,一边流着溪水的山崖。干部出了悬赏令:一捆子竹子一块钱扛到林场,现钱!也就是说,这些钱不用等到年底决分,可以直接拿到,可以父母兄弟姐妹不知道。于是,所有的小伙子来了劲,将每两捆竹子用葛藤条捆了一头,做成“人”字型,架在脖子上,扛在肩头,往林场赶。两捆竹子八十斤,很重,也长,不好控制,路还不好,很危险,都是走二十几米便靠着山坡歇一会,再走。一天下来,也就只能跑一趟(我在宁夏时候,公司组织团建旅游,爬山加下山,山路虽崎岖但旅游用山都有铁链抓手,我就带一瓶水,一趟下来也是筋疲力竭,下山的时候腿都直打弯;很难想象父亲如何扛着八十斤的竹捆下山)。两三天,小伙子们便扛完了所有竹捆。父亲从干部手中接过五块钱。汽车运走了竹捆,得第二天才能接他们回家。父亲一行人心说没去过宁陕县城,十几里路,索性沿着公路去县城逛逛。
宁陕县城和所有的山城一样,三面环山,两条河流汇集,巴掌大的一块平地,就是城关镇。父亲一行人都拿着几块钱,想在回家前饱餐一顿,作为对自己四十天来的犒劳。一家食堂门口写着:“炒腊肉、米饭”,也许是招牌,也许是菜单。父亲问了一下价钱:炒腊肉一块钱一份,米饭两毛随便吃。父亲和众人合计:西安一碗牛肉泡馍汤两毛五分钱,一个托托馍五分钱,那肉多得很,香得很;西安一斤大肉八毛钱,这炒腊肉怎么着也得一份七八两肉吧;大米咱那边太贵,也没吃过;这次咱就一次吃美、吃饱、吃够。于是告诉炉头:每人一份炒腊肉,米饭随便吃。结果,米饭是大米和白苞谷(嫩玉米)两搅的米饭,苞谷还是主料,完全盖住了大米的味道;炒腊肉主要是干萝卜皮,零星的几片肉而已。“上当了!”宁陕县城这一餐,父亲记了半个世纪。
2019年12月29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