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陆离
《红楼梦》问世三百年来,创造了许多经典的人物形象。颦钗如二水分流,双峰对峙。令多少人为之痴迷、争辨,几挥老拳者大有人在。
作者开篇自云“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所以披阅十载,增删五次作此书。
书中描写了诸多家世、出身、性情不一的女子。但是她们有一个共性。就是对于诗书的热爱及对自由的向往。女主黛玉更是诗的化身,诗的精灵。全书中数她创作的诗词最多。抒发性情,追求真我。又如史湘云,在史家劳苦做活到深夜,一旦来到大观园,整个的放飞自我,诗才敏捷,不让黛玉。《海棠诗》一气就写了二首。又如香菱,原为甄士隐之女,被拐子所卖,后要嫁与冯渊之际,又被薛蟠看中,几经辗转,来到大观园中,陪伴宝钗住在蘅芜院。她素慕园中女子吟诗作对。后有湘云来住,更是香菱人生中,学诗的最佳时机。她每天都请教湘云诗学。惹得诗疯子湘云整天“杜少陵之沉郁温八叉之绮靡”。湘云回家,香菱又常去潇湘馆向黛玉请教,黛玉亦倾心相教。
书中浓墨重彩地叙写了她们几次结社的情形。春有海棠诗,秋有菊花诗,作者和读书均意犹未尽,复为螃蟹咏。最后一次诗社的活动是次年春的咏柳絮词。她们去除叔嫂姐妹等称呼,各各起了号做诗翁,在诗社这方净土中暂避世俗。“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中,她们抢着联句,锦心绣口,咳玉唾珠。最后一次是黛湘中秋夜联诗。意境清冷,佳句惊心。
曹公塑造了以贾家为中心的一群文艺女子,赏花吟月,结社赋诗,互拈佳句。源本于当时的社会现象。明末清初,江南一带经济繁荣,文化兴盛。特别是元宵、上巳、清明、中秋等佳节良辰,仕女结伴,士子偕行。如张岱的《西湖七月半》、《虎丘中秋夜》,以及余怀的《板桥杂记》等晚民散文小品来看,这些精美的文字,均反映了当时市井阶层的社会风气。晚明时期人们的思想,已非旧时可比。在王阳明、李贽、汤显祖等一些闪燿人类思想火花的大思想家哲学家们的不断启蒙下,尊重人性和个体需求,渴望脱离礼教的窒梏枷锁,注重艺术的生活和生活的艺术。文化教育也是颇为兴盛。各种书院、私塾深入乡野民间。如贺双卿,绡山人(地址不可考,大致为今句容金坛一带),据载属于比较偏僻的农村地区。她的舅舅就是一位私塾先生,年幼的贺双卿就经常去舅舅开的笋私墪馆听课。而比较开明的仕宦之家,通常都鼓励女子读书。涌现了诸多一门风雅的家族。这些家族所起到的引领作用,更促进了江南女子诗教的繁荣。其中比较有名的如吴江叶家,山阴祁家,以及闽川郑荔乡一家,梁章钜一家等等。
吴江叶绍袁沈宜修一家。叶绍袁(1589—1648)字仲韶,晚号天寥道人,吴江人。天启五年进士,官工部主事,不耐吏职,以母老告归。妻沈宜修,工诗。有《鹂吹集》。三个女儿叶小纨、叶纨纨、叶小鸾。及幼子叶燮并有文藻。明亡后,隐遁为僧。著作今存《叶天寥四种》,皆为其年谱及日记;又有诗集《秦斋怨》。他还将妻女所著诗编成《午梦堂全集》行世。其中尤以幼女叶小鸾最为出色。后详叙。
会稽祁彪佳商景兰一家。祁彪佳(1602-1645)明代政治家、戏曲理论家、藏书家。字虎子,一字幼文,又字宏吉,号世培,别号远山堂主人。山阴(今属浙江绍兴)梅墅村人。天启二年进士,崇祯四年升任右佥都御史,后受权臣排斥,家居8年,崇祯末年复官。清兵入关,力主抗清,任苏松总督。清兵攻占杭州后,自沉殉国,卒谥忠敏。夫人商景兰,字媚生,明吏部尚书商祚之女。静志居诗话云:商夫人有二媳四女咸工诗。每暇日登临,则令媳女辈载笔床砚匣以随,角韵分题,一时传为胜事;而门墙院落,葡萄之树,芍药之花,题咏几遍,过梅市者,望之若十二瑶台焉。秀水黄皆令慕其名,入梅市访之,赠送唱和之作甚盛。商景兰在祁彪佳殉明后,收拾残局,抚育子女。晚年的她,率领众女媳亲友亲邻等,组成了一个颇有影响力的才女社团,令人称道。
另有闽南郑荔乡,一门九女,皆工吟咏。以及著有《闽川闺秀诗话》的梁章钜一门,亦是风雅工诗之大族。
一、女子结社
(一)前期的蕉园五子与后期的蕉园七子
先是钱塘御史钱肇修之母,顾玉蕊夫人,工诗文骈体。尝招诸女,作蕉园诗社。蕉园五子的组成人员,往往与后期的七子成员混在一起。根据各家史料记载,通常认为:徐灿、柴静仪、朱柔则、林以宁、钱云仪。以上五人合刊诗集。五子者,也非单指这五人。还有顾玉蕊的另一个女儿钱静婉,柴静仪的妹妹柴贞仪等。顾玉蕊为蕉园诗社组织者,不是成员。
后期的蕉园七子有林以宁、顾启姬、柴静仪、冯又令、钱云仪、张槎云、毛安芳、李淑、钱静婉、姚柔嘉等人。
后期由林以宁发起。人们称她为蕉园诗社中兴的功臣。林以宁,字亚清。钱肇修之室。是顾玉蕊的儿媳。能诗善画,工梅竹,且善为骈俪四六之文,著有《墨庄诗钞》、《凤箫楼集》。后期人员有所变更。徐灿随夫陈之遴、朱柔则随夫沈用济均仕宦在外。顾长任早逝。林以宁在若干年后,感叹诗社零落,遂重新倡议发起,又增添了如张槎云、毛媞、冯又令等几个新成员。名七子者,不止七个人。她们规定每月都要召开诗创作讨论会数次,每次都要拈韵选题各自创作。然后相互切磋,吟咏直到黄昏才归家。她们不仅写诗,或善丹青,或焚香静晤,品茗挥弦,且相互为对方的画作题诗作词,极风雅之能事。每于春秋佳日,诗社都雇船在西湖或西溪中“练裙椎髻,授管分笺”。一如《红楼梦》中结社分韵的情景。
林以宁在事隔多年后,回忆当时情景,心中充满了怀念。她到了白发苍苍之暮年,清雍正八年(1730年),为后辈女诗人梁瑛的著作《字字香》作序,犹在序中感叹:“忆予从顾太君卧月轩时,六十年间,犹昨日事耳。”落款为“雍正八年春三月望,七十六老妪钱林以宁题于墨庄。”
蕉园诗社前后期总计约有二十二位成员,直接影响了有清一代二百馀年女子词坛,她们用灵心彩笔为古代女子文学留下美丽夺目的一篇。
红楼中的女子结社是蕉园诗社的微缩影。但有红学研究者直接将蕉园诗社里的成员往红楼人物上生搬硬套。如指宝玉以洪升为原型,黛玉以林以宁为原型,则不可取也。小说创作,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有借鉴之处,完全划等号则大谬。
(二)袁枚的性灵说对于女子诗文的影响
自严羽云:诗有别才,非关学也。性灵说,一直被人们所钟爱。明有袁宏道三兄弟,清有袁枚。清代当时的诗坛主流观念,比如沈德潜强调“格调说”,崇尚复古雅正、温柔敦厚。他所选的《国朝诗别裁集》中的一些女子作品。皆是大家闺秀,品节端庄者。名妓比丘道姑以及行事不符合正统士大夫观点的女子,纵然作品再优秀,亦一概不选。袁枚所以强调“性灵说”,就是对主流诗坛观念的纠偏拨正。
正统士大夫表示,自倡“诗有别才”以来,让人们有了理由,不深入学习经史子籍,专拣一二家,学些辞藻皮毛,就依葫芦画瓢学写诗了。此说遗害深远。
盍女子综合学力浅,这是她们自小所受的限制多。就算有条件的家庭,也要看父母的观念。像仕宦之家林如海,可以给爱女延请家庭教师。是以黛玉在小小年纪就读了《四书》,为日后写诗文打下了很好的基础。而四大家族之王家的女子,皆是不怎么读书。还有皇商之家薛家,也不甚重视教育。“起先祖父手里也爱藏书。族中人也有爱诗词的。……后来大人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才丢开了”(宝钗语)。又如李守中曾为国子监祭酒。族中男女无有不诵读诗读书者,到了他女儿这里,只是给她看些《女四书》、《烈女传》、《贤媛集》等三四种书。认得几个字,记得前朝几个贤女便罢了,却只以纺绩井臼为要。造就了一槁木死灰般的李纨。至于贫寒之家,倘若经济稍可,接受教育的机会也是族中男子优先。如刘姥姥家,得了贾府的资助,板儿可以上学,女孩青儿只能在家。不说清代,就算在当今社会,特别是一些农村偏远地区,这种情况也是常见。所以不是每个女子能像男子那样,能够幸运地在幼年受到良好的教育。
袁枚是乾隆时代反对理学崇尚性灵的主要人物。他提倡写诗者只要有诗心,夕阳芳草寻常物,触我之情境,皆可入诗。虽村妪也可为之。女子天性敏感多情,注重性灵,天机触发,偶尔吟一首辄为天籁,虽饱学儒士亦不能为。《随园诗话》虽未列有专门的闺秀一卷,但是整本书中,闺秀之作随处可见。他一生收多名女弟子,并广为搜罗作品,大力弘扬并鼓励女子为诗。
大浪淘沙。事实证明,攻击他的理学道德家和夫子们观念陈腐,已然不足道。而袁枚的性灵说,经历了二百多年,依旧是当今研究清代文学史不可忽视的一章。
二、徘徊于妇德与抒写性灵之间的她们
宝钗是曹公极力塑造的封建社会完美仕女。“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一行一行,无不符合“德、言、容、功”的范围。她对黛玉等园中姐妹的劝言,几乎都是女子应当以针黹女红为主,至于诗词,只能乃闺中闲睱时偶尔为之。甚至都不应该接触。“所以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得字的倒好。……就连作诗写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在第四十二回,蘅芜君兰言解疑癖,她如是劝黛玉。对于黛玉把诗视作生命的创作态度,她既表示心疼,也实不能理解。“颦儿,颦儿,你非得把心呕出来吗?”
宝钗博识,于诗词亦是作手。咏白海棠诗自写身份。螃蟹咏讽时骂世为一绝。至咏絮词,端庄述志,一扫素来咏柳絮作品零落无根之哀愁。都赞翻得好。似乎黛玉在这次诗会上拿第一,宝钗就在另次诗会上大展风采。让人难分轩轾。对于钗黛诗词的喜好,愚更喜黛玉的作品。感觉宝钗之诗,学识有余性灵不足。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一:吾听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外有万不得已者在。此万不得已者,即词心也。太过于注重现实的人,风怀不足,缺少一种在诗词中舞蹈的快乐。她在很委屈的时候,哭一整夜,也不会去写诗。如果说宝钗有不能动人处,正是在于少了一点词心吧。当然,她的精力也不用在诗词上。帮助家里做事分担责任,是她日常最主要的工作。
与宝钗相对照的性灵派的代表人物当仁不让数黛玉。
桃花开谢,秋雨飘飞,乃至读史有感,她都以诗纪之。她将生活过成了一首诗。就连她经常哭,亦是充满象征性的寓意——“还泪”。葬花是充满诗意的行为艺术。她的住处潇湘馆内有茜纱窗、七弦琴、满架书,以及院子里“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的幽绿小径,她还关照紫鹃给大燕子留巢,一言一行皆是诗意再现。她的诗作中,七古成就最高。有《葬花辞》、《桃花行》、《秋窗风雨夕》。七律有菊花诗,一举夺冠。海棠诗、柳絮词亦很有特色。只是李纨所评愚以为可略。宝玉是知己,他欣赏黛玉之作,一再提出:只是蘅潇二首,还要再酌。有此语已然足够。
黛玉在某些方面可能不是那么很符合社会对仕女的要求。受宝玉影响,她爱看禁书《西厢记》,越看越喜欢,边暗暗记诵。以致于不自觉地在公共场合,金鸳鸯三宣牙牌令那回,念出了书中的诗句“纱窗也没有红娘抱”。可见她记得很深。人在心急怕罚时,只顾拣最熟悉的道来。她给宝玉饮酒,把酒杯放至宝玉嘴边。情之所至,竟不避众人眼光。当时贾母王夫人都在场,众目睽睽。至于在人情世故方面,更是不屑讨好别人。不给周瑞家的面子(送宫花一回);还有一回,赵姨娘进屋来,别人都让,只有黛玉和王熙凤说笑,看也不看赵姨娘一眼。她十顿饭有九顿,喊她也不去,不和大家一起吃。和宝玉闹得小别扭,几次摔玉,引得宝玉“痴”病发作。凡此种种,都让王夫人心生怨恨。她说是看不上晴雯的轻狂样儿,实则是已经非常嫌恶黛玉了。
之前说到宝钗借牙牌令上黛玉说了西厢里的诗句,后推心置腹劝导她。黛玉因从没有别人跟她说起这些教导之言,听了心下暗服。只有答应“是”的一字。强大的礼教力量,使得她对宝钗真正地心悦臣服。从此视宝钗为亲姐姐,连对宝琴都很亲热地唤妹妹。某次听到宝玉说诗外传,她和探春都表示反对:我们闺中之作,不可以传到外面。听到宝玉用西厢里的语言引她,立刻气恼得直哭。凡是封建仕女该有的素质标准,她都遵守。并非如一些观念所说的她和宝玉是离经叛道反封建斗士云云。当然也不是如宝钗那样。
女红,是那时女子必须掌握的技能。书中还专门讲了一个关于苏州绣女慧娘的故事。谁的女红做得好,是值得称扬羡慕的。如晴雯的女红功夫在园中算数一数二。至于黛玉,“他可不做呢。……旧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个香袋儿,今年半年,还没见拿针线呢”这是袭人对着湘云说的黛玉。也看得出黛玉对于女红,确实不怎么在心。
当然小说中的人物表现手法是比较极致的。绝大多数人,处于一个在宝钗(妇德)和黛玉(性灵)之间的中间带。她们在现实中又是如何安排这种纠结呢?吾在检阅资料时,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且看清代许多女子的作品集名,如冯思慧《绣馀吟》、归懋仪《绣馀小草》、《续绣馀草》、袁棠《绣馀吟稿》、吴秀珠《绛珠阁绣馀草》、许蘅《绣馀遗稿》、钱念生《绣馀词》、秀蕙《女红馀艺》、许燕珍《黹馀小草》、赵明霞《绣馀诗草》、缪宝娟《倦绣吟草》、潘季兰《倦绣吟遗稿》、蒋纫兰《绣馀诗存》、沈纕《绣馀集》等等。作品集名如此众多且雷同的现象,颇可玩味。不由不引人深思。愚以为从某种程度上可以反映她们普遍的心态。即主要工作以针黹女红为主。但整天如此,并不能满足心灵的需要。所以每于风晨月夕春恨秋悲之际,吟诗填词就成了她们最好的排遣和寄托。她们不约而同起如此相似的集名,就不怕重名吗?其实主要是想向外界表示自己主副业分得很清,并没有“不务正业。”其实她们也非常看重自己的作品。如蕉园七子之毛媞,字安芳。她刻苦吟诗,年老无子。尝自持其诗卷曰:是我神明所钟,即我子也。又如许多才媛都希望投入随园、碧城门下。希望诗作得以入选,被刊刻,名可以流传。她们一方面看重自己的作品,一方面又想告诉别人,写诗只为闲时消遣。是为普遍矛盾的心态。
三、齐家治国的她们
“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可见曹公不吝对凤姐的赞誉。凤姐治秦可卿之丧,用了几招就将混乱无序的宁府整顿得井井有条。由于凤姐识字不多,而且私心重,种种为了谋取私利而用的手段,可谓机关算尽太聪明。不是本文要论述的对象。重点要说的是探春治家。凤姐是脂粉队里的英雄。她最欣赏的人是探春。亲口对平儿说,探春又比她知书识字,更厉害一层了。钦佩之情不在话下。可以说探春能诗,善书,是大观园中最具有经济才有英气的女子。
探春改革,用现在的观点看就是“个人承包制”。安排一些她们认为言行可靠的人接手管领某块区域。由于牵涉到承包人的利益所在,园中发生了诸多口角。婆子们认真看管,不许轻折一花一木。同时大观园也变得异常热闹了。“柳叶渚边嗔莺咤燕,绛云轩里召将飞符”就是发生在这阶段。由于触及到一些现实中的根本利益,探春的改革最终没有成功。但也是针对贾府入不敷出的种种弊端做了一次有意义的尝试。
我们再看看闺阁中那些具有齐家治国之才的奇女子。前面提到蕉园诗社那节中,林以宁回忆她在顾太君身边成长的岁月。其中提到的这位顾太君,有人把她比做贾府的史太君。姑且不在讨论范围内。梁乙真在《清代妇女文学史》中记道:明遗民中,以才媛而负有经济之才者,当推钱塘顾若璞和知。著有《卧月轩稿》。顾氏自沧江西岩悦菴友白四世,皆有文名。和知以不櫛之贤,缵其家业,故其文多经济大篇,饶有西京气格。名媛诗话称其:与闺友宴坐,则讲究河漕、屯田、马政、边备、诸大计。王西樵尝言:和知卧月一集,多经济理学大文,率经生所不能为者。其子妇张姒音,才学与和知相亚,尝做讨逆闯李自成檄,词义激烈,读者如听易水歌声,真奇才也。
又《闺秀诗话》载:辽阳蔡婉,为高文良其倬继室。绥远将军蔡毓荣女。于书无所不读,尤谙政治。在高其倬的有关史籍中常见到:“文良公名重一时,奏疏移檄,与夫人商定。”“奏疏移檄等项,每与商酌定稿。”“文良敭历中外,奏疏文檄,出自闺中者居多”等等的记载。据说经过蔡婉润色的奏疏,常常得到雍正的赞赏“每奏事,天语褒嘉。”。是闺阁中具经济才者。
她们之才略识见均不在男子之下。可惜时代原因,囿于闺阁珠帘内,不能有更广阔的发展空间。诚如探春所恨言:我但凡是个男子,早走出去了。不知她日后做了异域王妃,会做出一番何等的事业来。
四、未嫁而卒的她们
辜鸿铭在《中国人的精神——中国妇女》中提出:中国女性观念的所有特性中最为重要、卓越的独特性,虽然在世界上任何文明的国家和民族的女性观念所共有,但在中国发展到的完美程度,是世界上任何别的地方都望尘莫及的。用两个字描述,就是“幽闲”。……“幽”字,其字面意思是幽静僻静、害羞、神秘而玄妙。“闲”的字面意思是“自在或悠闲”。
愚以为辜老先生提取的这两个字,确是相当精炼。最近和几个红友重新开启了细读红楼之旅,字里行间,仍然为黛玉的一颦一笑而倾心不已,可谓深得“幽、闲”二字之神韵。真正的“以兰为心,以玉为骨,以莲为舌,以冰为神”。可以说“黛玉”的形象,百分百符合中国式审美对传统淑女的所有想象。一干园中女子,黛玉是出类拔萃者(系后来入园的宝琴眼中评出)。她来历不凡,前身是西方灵河岸边的一棵绛珠草,因为神瑛灌溉而修成女体。因“还泪”而愿下世为人。她生有幽香,秋水为神玉为骨是也。她和园中姐妹们玩笑雅谑,处处闪现着她的冰雪聪慧,锦心绣口。她读书丰赡,内心敏感又孤傲,种种缠绵郁结之情,一发为诸诗,清思捷才,风流宛转。秋爽斋偶结海棠社一回,“待预备下四份纸笔,便都悄然各自思索起来,独黛玉依抚梧桐,或看秋色,或又和丫鬟们嘲笑。”旁有脂批:“可知黛玉国女,宝钗众人。”她还异常痴情。只为自己的心而活。是为“情情”。“所以绛珠之泪至死不干,万苦不怨。”(脂批)。
不禁痴想,世间果有如此妙人乎?曹公为何要塑造这样的女子?并且又“残忍地”安排她的结局是未嫁而卒。“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逝于最灿烂的华年。似乎越美好的人、事物、时间,越是短暂容易消逝。那明倩窈窕的身姿,轻盈地舞蹈着跳跃着,迅急如流星般一闪而逝;又似一夜优昙,旋开旋落,你只能无助地凝望着她,已然是香魂一缕随风散。只留给这人间的空春,无尽地惆怅。
前人研究者认为,黛玉的原型极可能为吴江叶小鸾。叶小鸾,字琼章,又字瑶期。为吴江叶绍袁和沈宜修的第三女。载她“工诗词,多佳句,能模山水,写落花,皆有韵致。十七岁许昆山张立平为妻,未嫁而卒。著有《疏香阁词》。”短短的介绍如同她短暂的一生。这显然不足以让我们了解这位美而慧的少女。据载她出生后,因母亲少乳,送给舅父沈自征、舅母张倩倩抚养,张倩倩与沈宜修是姑表姐妹,也是当时有名的才女。她所生的子女不幸夭折。为了安慰张倩倩,沈宜修将刚出生的叶小鸾送给她抚养。张倩倩对小鸾视出己出,非常珍爱。尝对沈宜修夸赞:“是儿灵慧,日后当齐班蔡,姿容亦非寻常比者。”待稍长,教她识字读书,一心一意抚养小鸾。小鸾长至十岁方被送回叶家。回到自己家后,周围环绕着爱她的母亲和友爱的兄弟姐妹。特别两个姐姐叶纨纨和叶小纨,多才多艺,对这位归来的小妹妹,百般爱护。她们一起养花吟草,抚琴邀月,经常在长辈生日时呈上贺诗。可是闺阁少女的美好时光总是很短暂。姐姐们相继出嫁了。她们姐妹情深,与小鸾书信往来,思念甚切。两三年后,张倩倩也病逝,让她很伤心。张倩倩十载抚育之恩,与小鸾情同母女。早慧的小鸾体验到人生种种生离死别之苦。以致于她的作品中出现了与年龄不相称的过多的“哀愁”之音。
五、“风刀霜剑”从何而来?
如果说黛玉以小鸾为原型,她们的相似处在于:咏絮才高。清美出尘。生有夙慧,说得更玄一点,有着飘渺的仙缘。黛玉来自灵河岸边。小鸾逝后,父母舍不得下葬。七日夜后,颜色如生,身体极轻。后又请人扶乩,言已归入广寒宫。都是苏州人氏。幼年在舅舅家生活。虽得长辈深怜爱护,生活无忧。但都过早体验到亲人离世之苦。宝玉读《桃花行》时滴泪,有人骗他说此诗是宝琴所作,他表示此诗绝非蘅稿,比不得林妹妹曾经离丧,做此哀音。也许有人会说,黛玉在贾府,得到贾母的诸般宠爱。比起若干底层纺绩劳苦的贫家女子,她锦衣玉食的生活如在天堂。可她却写出“风刀霜剑严相逼”的诗句来。是否夸张了一点?同样,小鸾在沈家得到舅母的钟爱,回到母家,也是倍受父母兄弟姐妹的关爱。可以说她所处的成长环境还是相当不错的。可她的诗词中,那莫可名状的哀愁,无处不在。据沈宜修在《季女琼章传》中记载:小鸾十岁时,母亲出上句:桂寒清露湿。小鸾出口对出下句:枫冷乱红凋。不仅才思敏捷,对仗工稳,而且显得极有才调。家人都赞她有咏絮之才。“悲夫!岂竟为不寿之征乎?”她在小鸾离世后回想起来,更是心痛异常。
这就是诗谶吗?小鸾在十七岁出嫁前五日,朗诵佛号而逝。小鸾逝后,父亲叶绍袁将她的作品整理成集,名为《返生香》。《十洲记》曰:西海中洲上有大树,芳华香数百里,名为返魂,亦为返生香,笔墨精灵,庶几不朽,亦死后之生也。故取以名集。再说黛玉的葬花吟。“伤心一首葬花词,似谶成真自不知。安得返魂香一缕,起卿沉痼续红丝?”这是清代富察明义(曹雪芹友人)题红之诗。诗中所用“返生香”之典故,直接将黛玉和小鸾联系在了一起。黛玉有“冷月葬花魂”之句。小鸾亦有“戏捐粉盒葬花魂”之语。不难看出二者的联系。
据载曹家与叶家颇有渊源。曹寅与叶绍袁六子叶燮为好友,常相往来。曹雪芹应该自幼就听说过叶小鸾之事,日后以她为原型塑造了黛玉这样的文学形象。
且说一则阮籍的小故事。《世说新语》中仕诞一节,有许多条都是关于阮籍的事迹。他恃酒放旷,出言玄远,不臧否人物。时人莫识。经常驾车至穷途而恸哭。据说某天邻村有少女离世,阮籍也不认识那家人,这未妨碍他径往这户人家哭悼少女。尽哀而返。这不知名的少女,如花如梦一般短促存在的虚无感,引发当下存在意义的思考,让阮籍得以宣发他自己那深邃内心中不可言说的苦痛。他哭的是生命的伤逝,青春的凋零。再说曹公,无论是思想上、性情上,他一惯都非常欣赏阮籍。并以“梦阮”为字。堪称异代知己,同气相投。人生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彩云易散琉璃碎。那些美好而短促的生命,果真是天妒红颜吗?亦或是老天偏爱她们,使她们早早离开这无味的人世间。曹公之天问,通过黛玉的诗表达:“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抷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宇宙茫茫,何处才能逃大造出尘网,拥有真正的身心自由,归彼净土?数千年男权社会以及为维护男权统治所制定的礼教,那有形的规戒无形的密网所束缚的世界,对于弱势的女性群体,几乎逃无可逃。除非一死。她们的愁吟哀怨与早夭的生命,正是对这诗句最好的注解。
如果说她们有所不同之处,就在于小鸾没有爱情的体验。她的春恨秋悲,是建立在对周遭人事环境的敏感体会上。姐姐们出嫁了,然而并不幸福。这给早慧的小鸾内心带来极大的忧惧。她知自己亦终将走进那不可知的婚姻,重复母亲舅母姐姐们的命运轨迹。她没有像别的少女那样,憧憬着未来的如意郎君。“待将满报中秋月,吩咐萧郎万首诗”。这些非她所想,待嫁之日,她只是清冷地写到“陶令一樽酒,难浇万古愁。”没有任何对未来的幻想。曹公偏爱黛玉,在以小鸾为原型的基础上,赋予了黛玉特别的爱情经历。明清时代,礼教越发森严可怖。自由恋爱是不被允许的。男女婚姻一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宝黛之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并经历了试探、吵架诸多曲折的心路历程,终于进入情感稳定期。这时期的黛玉,善解人意,雅谑娇俏。谁说她哭的时候多?她笑的时候更多。在一些聚会场合,她领着头闹(李纨语)。这一时期黛玉所绽放的华采正谓不可方物。她的忧伤复转为自嗟薄命,无人为她作主,对未来命运的深深担心。她还泪而生,为爱而来。别具一格的爱情体验,使得黛玉这一文学形象散发永恒的光芒。
可以说,儿女真情的清流,是曹公为这尘世间所寻找的唯一可解之路。当然若展开,可作另外一篇文字了。
六、遁入空门的她们
红楼梦写了各色闺中女子,却没有忘记还有一位特别的槛外人。以及日后看破红尘,注定出家的四姑娘惜春。妙玉的生世无从知晓。她的带发修行,象征着六根未净。她的心灵是一片秘密花园,我们只能从文本的只言片语中,探得一点这个好女儿心中的梅清神逸,冷月香风。大观园也非人间最后的净土。栊翠庵,在一片娇红软玉中,显得那样的出尘与凄清。黛湘中秋夜联句,“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二人已是力尽。这时妙玉出现制止了她们,她诗才超群,腕力甚大,给她们的联句续上了存有一线希望的结尾。不得不佩服曹公的鬼神莫测之笔。草蛇灰烬,伏线千里。他把绝望后的希望,让一位身在空门的女子闲闲道出。不能不说是很玄妙的事。
妙玉是个特殊的存在。梅花鲜艳如血,否定槁木死灰式的生存,自喻为寄生于天地的畸零人,向往隐士、文人、名士的境界,并且有严重的精神洁癖,绝对纯粹的赤诚之心,这些意象所指,均不容于世。只能说,在她身上,曹公寄托了太多自己的情怀。
而惜春的出家,则是覆巢之下无路可走的选择。“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见把秋挨过?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这位孤介的少女,在家时没有得到家人的几许关心。更是由于从几位姐姐的不幸遭遇,“堪破三春景不长”,悟出了好梦难留,一切都如过眼云烟,由繁华走向空寂。出现在她生活中天翻地覆的变化,促使了她心灵的觉悟,从此枯坐于青灯古佛旁,期盼能泅渡至光明的彼岸。
自佛教传入中土,不仅仅是佛教徒的终极信仰,说句极为实在的话,亦是诸多女子最后的避难所。不论是宫娥妃嫔、良家女子还是青楼红粉,她们由于战乱、失亲,或情伤、婚姻不幸,被出,流离尘世等等遍历人生种种失意之悲,最终参佛或入道。深山古刹是她们的归宿,在一卷卷泛黄的经书,一声声弥长的佛号中,消磨余生。空门,包容了多少可怜女子的不幸生世。碧云暮霭,黄叶钟声,能安慰她们饱经创伤的灵魂吗?抚得平她们的泪与痛吗?然而一切的一切,终将随风而逝。她们,如大自然的霜草,荣枯自定,多数为世人所忘。
历史封存了女性太多的眼泪。并将她们遗忘在寂寞的深海。然怀抱高情者,虽栖心佛阁,亦不能完全湮灭她们的风采。桐城方维仪,年轻早寡,“酷精禅藻,文章宏瞻,亚于曹大家也”(陈其年《妇人集》载)余生长斋向佛。钱塘李因,工诗善画,暮年夫亡,以卖画为生,时常寄寓空门。有着“李清照之后,一人而已”的清代女词人徐灿,于塞外苦寒之地饱经风霜,扶陈之遴柩归乡后,便一心向佛寂度残生。她们的出家,殆半遭遇不幸,寄心佛法,求得精神上的解脱。亦有心向往之者,忏除文字,潜心奉佛。认为此身不幸为女子,终不免沉沦之苦。其实她们内心更有一层隐秘的期盼在。都云佛修来世,希望来生可转世为男子。如关鍈,即《秋灯琐忆》中的女主秋芙,明慧异常。夫为诸生蒋坦。记录了诸多闺中琐事。字里行间,不难看出,蒋坦对她爱情甚笃。而秋芙多病善愁,心慕空王,视诗词为文字障。最终出家而去。又如汪端夫君为陈裴之。翁为陈文述。陈文述视汪端如亲女。陈好道。汪端受其影响,于陈裴之逝后,中年奉道。她尝语人云:名士牢愁,美人幽怨,都非究竟,不如学道。与其说看破红尘,不如说她们于参禅悟道之余寻求一种精神上的寄托。
据手边粗略数去,入佛者有方维仪、徐冰若、李因、徐灿、吴藻、关鍈等以及不计其数名为《绣佛楼》《绣佛阁》的女子们。奉道者有王微、卞赛、汪端等人。由此可见信佛者比奉道者在数量上占绝对的优势。其实不拘佛道,随缘而定,能收容安放她们的灵魂就好。
本来还想再写一章“殉道守节的她们”。却发现守节这样的内容,实在是过于沉重冰冷悲凉,尤其是她们自觉为这千载吃人不吐骨头的礼教祭坛献上自己的生命与所有的一切,才让人倍感窒息和绝望。漫漫长夜,她们数遍了一颗颗石子、串珠,她们的眼睛,从横波目到流泪泉再至干枯的深井。遂作罢,不复为继。因予很喜欢古诗词,又很喜欢《红楼梦》。近来读了众多明清女子的作品。一种感觉渐渐由模糊到清晰,深感一切文学的产生都离不开当时的社会人文环境。曹公创造了一场华丽的梦。文中所言的“闺阁中历历有人”,都能在现实中找到相似相近的原型。梦里梦外,都是如花般美好的女子。纵然不免凋零,她们的清香仍穿透时空而来。关注她们的命运,她们的喜怒哀乐。对于生活在现代的我们,仍然有着借鉴和思考的意义。所以就有了以上这篇文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