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夜何其
一
罗振宇在他的年度演讲中说，随着人工智能的发展，人类可能连剥削的价值也没有了。听得人心里一惊，原来，我们起早摸黑地上班，累得像条狗，这是我们还有点价值，将来各行各业让智能机器人占据，它们聪明又高效，我们想受人剥削都没机会，只能混吃等死，做个废物。这真让人沮丧。
不过，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实在太精密，千头万绪，瞬息万变，再有远见的人，也无法预测每个变量，某个被人忽视的变量，在适宜的条件下，会像烟花一样释放出来。比如我们乐观地认为互联网加速知识的传播，会促进人类的理性发展，事实却是在互联网时代，人们更加狂热了。理性建立在大视野和独立思考的基础上，心智成熟的人才会拥有，情绪却是与生俱来，三个月的婴儿也有情绪。自媒体上，平和理性的文字，读者有限，煽情的文字，动辄阅读过十万，百万，这就是明证。
回归红楼话题。
红楼梦中的石呆子，就是个“没有剥削价值”的人。他穷得饭都吃不上，衙役不来勒索，土匪不来绑票，乞丐不来上门，他开着大门睡觉，盗贼也不来光顾。只要他不饿死，这样的人生最安全。
可他偏偏有二十把好扇子。
君子无罪，怀璧其罪。石呆子只因有这二十把好扇子，就被人惦记上了。惦记他的不是个一般人。一般人谁会惦记几把扇子？只有那山珍海味吃腻了，金银珠玉看烦了的人，才会稀罕上这种小众艺术品。
贾府的大老爷贾赦在某个地方看到几把好扇子，心里痒痒的，也要弄几把好扇子装点门面，有人告诉他，石呆子家有二十把名扇。贾赦让儿子贾琏去看了看，果然世上稀有，扇骨是名贵的竹子，扇面是古人字画真迹。贾赦越发心痒，让贾琏务必弄来。贾琏托人向石呆子说好话，许下一大笔银子，石呆子就是不动心，扬言“要扇子，先要我的命”。
贾琏没辙了。
最后，这事让贾雨村搞定了。
贾雨村的做法很简单，你不是说“要扇子，先要你的命”，好像没人敢要你的命似的，我就先要你的命，再要你的扇子。贾雨村说石呆子拖欠官银，把石呆子拿到衙门里，劈劈啪啪打了一顿板子，把石呆子的家产查抄，变卖了，赔补所欠官银。石呆子饭都吃不上，能有什么家产？值钱的就那二十把扇子。贾雨村“把这扇子抄了来。作了官价”，送给贾赦。这里有个很微妙的词儿——“官价”，这些扇子“实价”惊人，“官价”可就难说了。作“官价”的这个“官”不是别人，正是贾雨村，价高价低，全在他一张口，当稀有文物作价就高，当普通扇子作价就低。所谓“官价”，估计是这样——破扇子二十把，每把值钱二十文，共四百文。贾雨村不可能每把扇子作价五百两，共一万两银子。
石呆子的是生是死，无人关注。一个视扇子若生命的人，夺了他的扇子，他怎么活？
这样一个小人物，死了也掀不起波澜，冯渊死了，还有族人出面打官司，石呆子就是有族人，也只得忍气吞声。薛呆子有勇无谋，有钱无权，尚且那么难告，贾雨村狐狸一样狡猾，狼一样残忍，告他，不是再赔上几条命？除非他倒台，政敌利用这个案子做文章，石家才能出口气。这跟买中奖一样，只能看运气。
二
贾雨村夺了石呆子的扇子以后是什么心理？想来他不会愧疚，不是自鸣得意于他老谋深算，轻松解决了贾府少爷半年没解决的难题，就是暗笑石呆子迂执，不通人情世故。
这时候的贾雨村已经适应了官场丛林环境，认可世界是给强者准备的，弱者被淘汰出局是自然选择，同情，悲悯，不适用于弱者。
石呆子之迂执，自是不必说。我们这些读者都为他着急，你胳膊拧不过大腿，还是识相些，赶快卖给贾府吧！这是我们预知了他将面临的危险，为他做出的降低风险的选择。若不是有这层考虑，石呆子就是守着他的扇子不卖又何妨？那是他的个人财产，怎么处理，他有选择权。
这里有个问题——石呆子这么穷，饭都吃不上，怎么会有二十把名贵扇子呢？不可能是他自己购买，也不可能别人送他，只能是他先人留下来的遗物，收集这么多名扇是很不容易的，不知花了多少钱，费了多少心血，故此，他的先人特别怕失散，很可能留了遗言，不许后世子孙变卖。石呆子才那么珍视。
这说明在过去的某个阶段，他家是相当有钱的，但又不是土财主，土财主只会往夹壁里藏银子，不会收藏这么珍稀的文物。这除了要有钱，舍精力，还要有眼光，有艺术修养。
石呆子祖上，是诗书仕宦之家吧？
“诗书仕宦之家”，这个词儿怎么听着这么熟，贾雨村祖上不就是“诗书仕宦之族”？第一回，作者介绍贾雨村身世——“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咦，又这么熟悉，石呆子不就是这种情况？
可不可以这么说——贾雨村就是另一个情形之下的石呆子？
他跟石呆子都是末世子弟，只不过他个人条件好，脑袋聪明，可以通过读书改变命运，身材魁伟，经得住赶考路上的艰难困窘，他运气又特别好，路上没盘缠，遇到乐善好施的甄士隐，慷慨资助他五十两银子，朝廷起复旧官员，他遇到平易近人的林如海，托内兄帮他办理起得手续。若是他没有这些贵人一路相助，不也饭都吃不上了？当年他流落苏州，寄居葫芦庙，就跟石呆子一样，破衣烂衫，吃上顿没下顿。
然而，我们看到的，并不是，贾府对石呆子死死相逼，迫使他交出祖传扇子，贾雨村心生同情，设法帮石呆子解围。而是，贾府想跟石呆子公平交易，贾雨村横插一杠，施出野蛮手段，抓了石呆子的人，抄了石呆子的家，这个穷途末路的家族失去最后一个人，最后一点财产，烟消云散，归于尘埃。
贾雨村如何忍心啊！
贾雨村敢明目张胆的这样做，不是对石呆子这样的家庭不熟悉，误伤同类，而是太熟悉，知道欺负石呆子这样的人最安全，他就是明目张胆地欺负，石呆子也无可奈何。
他就这样被人欺负过。他初入仕途时，年轻气盛，恃才侮上，结果被上司罗织罪名，革了职。上司敢这样做，就是欺他孤身一人，又人缘不好，不必担心他东山再起报复他们。只不过上司没想到他交狗屎运，竟然又遇到贵人，跟贾府攀上了关系。
几个有他这样好运的？
他这些年死死攀附着贾府，就是知道，他这样的官场白丁，失去贾府的庇护，落了单，又会被人挤下去。
石呆子是一个失意版本的贾雨村，两个家庭一样凋零，人缘一样差劲。贾雨村从自己的经历知道，他就是把石呆子置于死地，也不会出现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奇迹。
同类欺负曾经的同类，最知道死穴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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