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的西昌出奇暖和。
若不是窗外两排高大的白杨树树叶已经发黄、渐枯,并在风的吹拂下簌簌下落,很难意识到这本应是深冬时节。
每年农历六月廿四,位于城中心的火把广场都会迎来一场盛典,数万彝族人民都在腾腾烈焰之下狂欢,感受遥远而古老的民族内核散发的力量。
但在寻常日子里,这里更像一个空旷而安静的公园,午后阳光充足时,人们喜爱坐在环绕广场的阶梯和草地上,把时间静悄悄地打发掉。
得闲之时,莫西子诗也不会错过这样的惬意,偶尔坐进稀松的人群中,抱着尤克里里随意又野性哼些调子。
但更多的时候,他都忙得脱不开身,要么跪在地上刮着水泥地上黏着的污渍,要么低着头在院子里修草和种花。
泥土和灰尘粘得浑身都是,汗水也从额头分岔流下,豆大一颗滴进土里。
这次从北京回到家乡,一呆就是一年多,莫西说自己好久没唱过歌了,拿起琴都有些生疏。
如果不是他的《不要怕&啊杰咯》《要死一定就要死在你手里》曾那样大火过,若不是亲自站在台下听他的Live、被他吟唱起“山间的河流,原野上的风”时击中过,我也和他一样差点忘了他是靠音乐吃饭的。
但这样说并不准确,其实是音乐选择了他。
01▼
我是流水,故乡是源头。
莫西子诗,彝族,四川凉山州人。在彝语里,他的名字是“太阳光芒”的意思。
大学毕业后,莫西子诗像众多试图走出大凉山的人一样,纵身跳进了外面的世界。
2006年,因为学过两年日语,莫西被一家日资企业招去上海做翻译,一年后又独自漂去北京。
在这样巨大的城市里,他不挑剔地谋生,做过日语导游,当过幼儿家教,甚至摆摊卖过手工艺品,最困难的时候,每天吃黄瓜和大饼度日。
在北京,他最喜欢的地方是野孩子乐队的乐手马雪松在南锣鼓巷开的一家杂货铺,叫「在别处」。第一次钻进去时是一个冬天,莫西裹了一条大围巾,被马雪松形容为“特别像一个日本人”。
那天恰巧,店里放了一张彝语的专辑,其中有一段口弦(彝族乐器,又称“响篾”,薄竹片或铜片制成,演奏时左手将口弦簧牙靠近嘴唇,右手指弹动弦片产生音韵)的声音,莫西仔细听着,瞪大了眼睛。
那是他第一次,在陌生的地方如此精准捕捉到了来自故乡的信号,仅是在空气的振动中便感受了一次磅礴的共鸣。
那一年北京的冬天太冷了,冷到让莫西觉得生活也变得费劲起来,时常在想,要不要就回家了呢?
特别颓丧的一天,他来到店里,垂头丧气地坐着。
马雪松打气又调侃似地说,莫西你别颓了,你弹琴给我唱首歌。
莫西没有多想,抱起了琴,望向店外人来人往,在那样寒冷的天里,很多人都还推着小车讨生活。
弹着弹着,电光火石一般,突然词和旋律就都从口中自然地流淌了出来。
那是莫西子诗创作的第一首彝语歌谣,也正是在后来被吉克隽逸翻唱后大火的彝语歌《不要怕&啊杰咯》。
「风起了,雨下了/荞叶落了,树叶黄了/时光流转,岁月沧桑……不要怕/不要怕」
毫无音乐基础,却即兴创作出了歌来,这是作为彝人的音乐天赋吗?
莫西子诗想了想,只诚恳又淡淡地回答,村里的彝族人没有什么音乐的概念,那就是他们生活的一个部分。
所以他创作时也带着虔诚和克制,仅像是把从小在山林间玩耍时耳朵搜集的流水、鸟鸣、山风等原始的音符,在思绪万千的脑中再重组加工了一次。
但这一切也不是毫无预兆和因果。
早在1993年,中国第一支少数民族原创音乐组合“山鹰组合”正当红之时,回到凉山参加了一次活动,他们潇洒地坐在草地上用手拨动吉他弦时,同时也拨动了一个少年的心。
“当时完全一下就被吉他的声音震住了。太美妙了。”
得知师兄家里有把破木吉他后,他便跟着一起玩,两人弹琴、唱歌,也因此总是逃课。
2014年,长大后的莫西子诗抱着吉他站上了热门综艺的舞台,将自己的原创歌曲《要死就一定要死在你手里》唱得炽热真诚,也唱得撕心裂肺,也顺带唱红了自己。
在学着成为一个职业音乐人的同时,莫西并没有抖落自己的粗砺和野性。
名和利,只是通向自我实现的一扇门。
他试图参照IZ乐队和野孩子这样动人的样本,探寻自己民族音乐的更多可能性。
他也觉得自己制作专辑的速度很慢,甚至每被问起时都觉得不好意思,但时间却总是快到“几年一晃就过去了”。
2014年的全彝语专辑《原野》发行,石破天惊,再往后推出《月光白得很》,已是四年后了。
故乡一直是他创作的母题,用他的话说,是“写不腻的”。
但为什么是故乡?他听过很多人这样问,也问过自己很多次。
没有什么宏大而深刻的原因,离乡而思乡,这是漂泊之人的宿命。
“山谷、微风、树林、炊烟、旷野、云、蘑菇、溪流、稻草、羊群、小草、飞鸟、野果、蛙鸣、月光、灯火、老人、星星、知了……”
都是那么具象的写意,氤氲飘入梦里时,莫西昌能感觉到自己的头颅正枕在故乡温和的土壤上。
写《妈妈的歌谣》这首歌时,那时候还没填完词,但只要一哼起旋律,莫西便会泪流满面。
他想起自己在凉山州螺髻山下度过的童年。每到下课后就钻到林子里面,打鸟、奔跑、捉迷藏,经常忘了回家吃饭。
黄昏夜色中,妈妈就会用彝语向着远方大喊:乖乖,回来吃饭了。
“当你长大后,她便不可能再去这么称呼你,好像有些东西只能在心里留着。那种刻骨的感觉,是特别让人心碎的。”
后来他在歌词里写道:流水哦,你一路匆匆,要去哪里,为何带着这么多的忧伤。妈妈,我愿你是脚下的每一寸土,让你轻轻,踩在我背上。
09年和15年,父母相继过世后,莫西子诗觉得自己再也没了落脚的地方,他徘徊在北京和大凉山,那些原本顺着生命一同生长的东西,似乎永远停滞在了时间的对面。
02▼
去外面看世界,是为了更好地回到故乡
一支自称“诺苏”的彝族部落,从遥远的古代漫游而来,栖居在这个后来叫凉山的地方,而使得这片沉默而神秘的土地成为了如今近四分之一彝族人的故乡。
诗人蒋蓝在为《凉山纪》这本书作序时写道:纳须弥于芥子,藏日月于壶中,风物更蕴藏着一时一地民众的哀伤与眼泪。
很长一段时间内,走出大凉山,对于多数当地人来说,往往意味着走出贫穷。
但当故乡成为歌曲中吟唱和赞颂的对象,贫穷会被消解或浪漫化诠释吗?
莫西似乎也并非没有这样的忧虑。
他每年都会回家好几次,每一次都会惊诧于故乡的变化和发展:交通更方便了,人们的穿着更时髦了,有很多装修考究的商家小店开了起来。
但与此同时,它也变得更陌生了。
莫西发现,现在很多彝族小孩已经不会太会说母语了,人们也在精神层面没有依靠,“就好像忘记了自己是从哪里来的”。
纷繁的、不经筛选的现代信息正在猛烈冲击古老的文明。
故乡已经长进心里了,源源不断给予莫西养分与慰藉,与此同时,他也迫切地想要为家乡做些什么。
大概从几年前开始,一个名为“荒原计划”的点子便日夜萦绕于他的脑中。
这些年,莫西子诗逛过不少创意园区,也先后去了北京的单向街,南京的先锋书店,成都的新山书屋…
这种将书店和文化艺术公共空间相结合的“玩法”让他觉得眼前一亮,也意识到西昌好像就是缺了这样一个文化氛围很纯粹的地方。
不仅是图书馆,还要能喝咖啡,能办活动,更重要的是能让人们坐在这里静得下来。
筹备的过程并不顺利,他原设想将其落地在邛海边,也想过选址在西昌市的白庙村,心想着它能承担基础的社区服务外,还能成为小型的文化基地。
但上山交通不便,嘉宾、顾客都不方便前往,索性推翻了想法。
但去年,事情有了转机。
偶然的机会,他从政府的手里租来了位于火把广场入口左边「阿惹妞艺术街区」里的一个空间。
这里原本是一间表演排练室,加上院子接近300多平米。
午后,阳光会透过一大面落地窗晒进来,在水泥地上映出竹林斑驳的影子。
而另外一面墙上有几扇窗,往外看,是在风中摇曳着的一排白杨树。
或许就是这里了,再也没有更合适的地方。
在这之后的一年半时间,莫西把自己所有的时间都投入了这样一个红顶白墙的小空间里。
每一天,生活的琐碎都缠着他。
要跟着水电工一起看线路和水管,也要爬上梯子整理天花板的吊顶布,这儿的扫帚倒了,那儿的摆件歪了,都需要处理,但他忙而不乱,也不抱怨,只是事无巨细地接住这一切。
最先进来的是朋友们捐来的书,手工、建筑、电影、诗歌、散文和小说,品类繁多,质量也很高。
这些书不止面向孩子们,在凉山,大人也是需要去看书的,要对艺术和审美有更多的接触。
在摆放的时候,莫西突然觉得有些动容。好像那个飘了几年的根,又有地可落了。
空间里的很多桌椅板凳都是莫西去二手市场淘来的,几把椅子背后写着“东城教师活动站”,不知道它们如何辗转过,但即使在时间的磨损下变得老旧,却依然坚固耐用。
莫西很喜欢这样的旧物。
山顶的雪还没化完时,莫西还会和伙伴们上山挖野生植物,生长超30年的霸王鞭、金边龙舌兰、龟背竹…一一被扛回来,也为一同带回了大山的呼吸。
它们有的精心种在户外的一小方花圃里,小一点的则种进花盆,摆放在贴近玻璃窗户、能被太阳轻晃到的地方。
这个空间的一切,都以自然却有序的姿态存在着,它不严格意义上像一个阅览室,可以喝咖啡,也有可供举办活动的音响设备,但却有让人一坐下来就忍不住读点什么的冲动。
莫西将这里取名为“米地书屋”。“米地”是彝语“非常好!”的音译,是一种对事物的肯定和赞美。
看似有些自夸,但实际是想传递一种他崇尚的生活理念:让我们放慢脚步,多称赞身边的人和事,发现更多的美好,更多的参与到阅读和慢生活中,回到朴素自然的生活本身。
“米地”亦有“粮食生长的地方”的字面意思,意味着这里接近土地和自然,是一个富饶且接地气的精神家园。
“它是开启凉山民间文化的一把钥匙,在这之后,这扇门里会源源不断地有更多的养分进来。凉山还会有更多的可能性。”
没有出新专辑的这几年,米地书屋是莫西子诗用尽力气,以另一种方式表达而成的作品,能超越精神层面,发挥出一些朴实而纯粹的作用。他比谁都希望这里好。
莫西笑称自己好像越走越偏了。
但等到这里的工作慢慢走向正轨后,还是会重新回到音乐里面。
做音乐好像已经变得像吃饭那样刚需,是一种“必须”。
在他的想象中,好像自己哪怕到七老八十了,也还是会在写歌,还是会在唱。
03▼
自然的孩子
在每个不同时期,他会根据不同的心情尝试新的东西,如果说「米地书屋」是开启凉山民间文化的钥匙,那么对于莫西来说,「音乐」则是他开启更广阔精神世界的钥匙。
这几年,他陆续积攒了很多摄影作品,打印出来有厚厚一摞。有些是他随手用手机拍的,有些是用相机记录的。
虽然和音乐一样是“半路出家”,但艺术显然是共通的,莫西在拍照的时候有很好的色彩审美和叙事能力,山川、狂野、牛羊、老人、孩子…这些在莫西音乐呓语中存在的意向也同样是他摄影作品的重要因子。
他计划着出一本画册,名叫《自然的孩子》。
凉山的孩子们看到相机时很少会害羞,胆大的会凑上前做个鬼脸,胆小的就站在旁边睁着大眼睛,好奇地端详。
莫西看到它们,就像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想起那种对外面世界的渴望与强烈的求知欲。
在莫西的作品中,眷恋与隐忧是并存的。如同在代替每一个紧绷而被社会规训的现代人发问:童年、原始和故乡都终将消逝吗?
如果是的话,那将这一切化为艺术的形态,兴许能赋予更持久的活性,在一代人共同的记忆里留存久一些。
我们在一个湖边结束了最后的采访和拍摄。
阳光正充沛的时候,雨点突然密集地飘落下来,风也起了,岸边的杨柳枝舞了起来,仿佛要扬起早春的柳絮。风和雨和阳光,融合得那么自然,如此漫无目的地散步,是独属于这座城市的舒适。
我把脖子前挂着的胶片相机递给莫西,还剩最后一张胶片,拍拍你的故乡吧。
他用得不是那么熟练,但却掌握得很快,小心而慢慢地拨转拨盘,测光、对焦。
上好发条后,他通过取景器四处张望了一会儿,我随着镜头的方向望过去,看向远方的山峦。
此时天色渐暗,蓝色变得深重,和山顶积雪的一抹纯白交织,互相晕染。
就在我失神的片刻,他按下了快门。
一周后,我从冲洗店取回了胶片。
我迫不及待开始找寻莫西子诗拍的那一张,却发现他拍下的不是天空,不是山峦,甚至不是密丛,任何壮阔到能装下或涵盖“故乡”的意象都不是。
仅是我没有留意到的脚下,在土地里茂盛生长着的一小株草。
出品 | 益美传媒
作者 | Ma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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