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曹雪芹写“梦书”的目的,是“要为闺阁昭传”。据他在“契子”里自述:“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推了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堂堂之须眉,诚不若彼一干裙钗?。虽我之罪固不能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不肖,则一并使其泯灭也。”可见曹公的写作初衷,是不想泯灭“见识行止”皆高于他的“一干裙钗。”仅就此开衷明义的表述,就知道曹公的女性观是非常人性化、现代化的。
中国古典文学中集中描写女性形象的小说,前一部是《金瓶梅》,后一部是《红楼梦》。曹公借鉴了前书的市井化描写技巧,让人物丰满而立体,个个都是生活中的真实人物。但对女性的评价,两书则是天差地别。兰陵笑笑生笔下的女性,虽然个性鲜活,但却都是依附于男性而存在的,要么痴情(如李瓶儿),要么滥情(如潘金莲)、要么无情(如郑爱儿)。若以“人”的标准来看,是书的女性只配作男人(尤其是西门庆这样的“成功男人”)的玩物、泄欲的工具、追逐的猎物。
而在曹公笔下,虽然也有“多姑娘”这样不堪的女性角色,但大多数都是正常状态下的女性角色。与《金瓶梅》中不堪一提的女性形象相比,贾府上下各类女性角色有优点亦有缺点,人性的复杂性和生活的无奈就被表现得淋漓尽致。“梦书”中的每一个女性人物,不管其角色、地位、分量有多大的差异,作者都给予了恰如其分的描写。因此,这“一干裙钗”个个形象丰满,性格鲜明,共同构成了一个“女儿国”的众生相和大画卷。
二
贾府的众多女性人物,可以作各种分类。以阶层分,有贵妇型、小姐型、仆役型。
以挺钗挺黛的立场分,有代表人物如袭人、如紫娟,余者甚难明断其立场,如凤姐、平儿、鸳鸯、晴雯。
以人物气质分,有清爽型(香菱、紫娟、麝月等)、刚烈型(晴雯、尤三姐、金钏、鸳鸯等)、旷达型(贾母、刘姥姥、湘云、宝钗、平儿等)、逍遥型(妙玉、惜春、李纨等),抑郁型(黛玉、可、王夫人等)。
以影响力分,有遥控型(贾母、王夫人、元春等)、担当型(王熙风、探春、尤氏、平儿、袭人、鸳鸯等)、甩手型(黛玉、宝钗、迎春、惜春等)、破坏型(马道婆、赵姨娘、李婆婆、柳氏等)。
虽然还可进一步细分,不过无论怎么分,都可以让我们看到一大波性格各异、生命鲜活的中国古代女性群像。这本身就是作者“为闺阁昭传”的成功实践。作者最讨厌“千人一面“、“千部一腔”的陈旧写作模式。而“梦书”中的女性群像,确实让读者有了活生生的深刻感受。把每一个人写活、写真,这就是很了不起的现实主义写作。
三
“梦书”中的女性角色,都有自己的爱恨情仇,都是“千红一哭(窟),万艳同悲(杯)”这根苦瓜滕上的苦瓜。
即使如贾母这样的“老祖宗”,也早就洞悉了贾府“呼喇喇似大厦将倾”、“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前景。只不过,她看破不说破。所以,她及时行乐,快意人生。对于“木石前盟”与“全玉良缘”的对阵,她有清晰的估计,故而云山雾罩,虚与委蛇,放弃决策权,釆一个“拖”字诀,任由此事自然发展。
为什么她这样位高权重、一言九鼎的老祖宗,依然如此行事谨慎、没能从心所欲呢?原因在于身为皇帝宠妃的孙女元春有自己的主张。为了保住贾家的荣华富贵,老祖宗贾母也未便遂行自己的心愿。此外,“夫死从子”的礼制,也制约了贾母在宝玉婚事决策上的自由发挥。这也可见曹雪芹在本书开宗明义指出的“美中不足、好事多磨”的事实是真实存在的。
贾府众女子中,“享福”最深的当属元春。但这种“高处不胜寒”的“福份”,却是以牺牲自我,“造福”全家的模式呈现出来的。令人同情的是,元妃省亲之时,要在众人面前端着皇妃的威仪,去接受自己的祖母、父母亲、兄弟姊妹等一众人的行礼如仪。只是在内室团聚时,她才能与自己的骨肉至亲泪流满面地说说心里话,道出“咫尺天涯”的分离之苦。
无独有偶,贾家后来又出了一位王妃,她就是探春。这究竟是辜还是不幸,人们只能揣测。作为遮出的女子,她要自立自强。对于自己的生母,在众人面前她必须大义灭亲,维护贾府的等级秩序。而和亲远嫁,孤苦飘零,同样是“骨肉分离”的再版。
书中的第一女主角黛玉,为还前世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在她短暂的生命旅程中,坚持“以泪还债”,终于“泪尽而亡”,落得个“冷月葬花(诗)魂的悽凉结局(早期版本是“冷月葬花魂”,后来修订改成“冷月葬诗魂”,这次又改回来。理由是“葬花魂”和《葬花吟》是呼应的,此外还与前句“寒塘渡鹤影”对照,“花魂”对“鹤影”。此外,还有明末女子自叶小鸾的诗“戏捐粉盒葬花魂”为旁证。——见潇湘晨报2022.08.23)
这当然是作者大悲大怜的情愫的澎拜涌流。“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作者妙手著文章,把“木石前盟”的故事渲染得感天动地,成为千古绝唱!这不仅是对一出爱情故事的成功描写,而且是对那个时代无数女子婚姻不能自主的强烈控诉,更是对女性向往美好爱情和婚姻生活而又一次次幻灭的深切悼念。
“梦书”中的第二女主角宝钗,同样是旧时礼教的牺牲品。她的本我、自我、真我是什么?很多读者都是“拥钗派”,但这温良恭俭让、贤良淑德的面具下面,她究竟有怎样的无奈和叹息?她是为了自己的爱情,还是为了家族的利益,而甘愿充当“金玉良缘”这出“山寨戏”的女主角的?据考证、推断,宝玉最后是离宝钗、麝月而去,“悬崖撒手”,不知所踪的。宝钗的批语是:“空对着, 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 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 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 到底意难平。”这道尽了宝钗择婿的失准,及婚后生活的失败。实际上,她是旧时礼教—“婚姻拜物教”的牺牲品!
好了!
四
《红楼梦》众女子的悲剧性人生,可以供人们作出一篇又一篇的分析文章。曹雪芹在第二十八回《蒋玉菡情赠茜香罗,薛宝钗羞笼红麝串》中,借宝玉之口,描述了天下们女儿的悲、愁、喜、乐的四种生存状态。
(一)
“女儿悲青春已大守空闺”。
这反映了女孩子对寻觅甜美爱情、建构幸福人生的的期待与梦想。表面上,这是一种青春的烦恼,实际上却是一生不幸的预告:未嫁时守空闺;巳嫁时,依然可能守空闺,这是心灵的空闺,情感的空闺,梦想破灭后的空闺。
(二)
“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候”。为什么悔呢?正是“灭人欲,存天理”的礼教,使女子要随波逐流地鼓励夫婿觅封候。可是,封候的结果,却是夫婿在两性关系中地位更高、势力强大。他财雄势大,可以三妻四妾,自己反而被高高供起,冷落在一旁。同样,身为妾的女子,嫁入豪门也不过是这家男主人的性玩物罢了,并要屈侮地与别的女人分享这个男人。所以,“悔教夫婿觅封等候”,很可能是贾宝玉对贾府内外众多家庭中类似妻妾生活的真实概括。
(三)
“女儿喜,对镜晨妆颜色美”。
表面上,这是对女性爱美之心的描慕,实则是对女性美的一种普遍赞赏,因为这符合贾宝玉“女儿是水做的”的论断。可见,在曹公的心目中,“颜色美”是“心灵美”的外在流露。
究竟贾宝玉心中的女子之美的全貌如何?可参以下对警幻仙姑的描写——
“方离柳坞,乍出花房。但行处,鸟惊庭树;将到时,影度回廊。仙袂乍飘兮,闻麝兰之馥郁;荷衣欲动兮,听环佩之铿锵。靥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纤腰之楚楚兮,回风舞雪;珠翠之辉辉兮,满额鹅黄。出没花间兮,宜嗔宜喜;徘徊池上兮,若飞若扬。蛾眉颦笑兮,将言而未语;莲步乍移兮,待止而欲行。羡彼之良质兮,冰清玉润;羡彼之华服兮,闪灼文章。爱彼之貌容兮,香培玉琢;美彼之态度兮,凤翥龙翔。其素若何?春梅绽雪。其洁若何?秋菊被霜。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其艳若何?霞映澄塘。其文若何?龙游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应惭西子,实愧王嫱。奇矣哉!生于孰地,来自何方?信矣乎!瑶池不二,紫府无双。果何人哉?如斯之美也!
(第五回“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境 ,饮仙醪曲演红楼梦”)
如果要想进一步深入了解曹雪芹创作警幻仙姑这一艺术形象的灵感来源,可读他的远祖曹植(周汝昌先生持此观点)在《洛神赋》中对神女的描写——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像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
(四)
“女儿乐,秋千架上春衫薄”。
表面上,这是在写年轻女子荡秋千玩耍的情形,实际上展现的是一幅青春靓丽、生命勃发的情形。曹雪芹用这样一幅小品,就将自己心中对生命意义的想象给呈现出来了。人在秋千上摆荡,张扬、享受着生命的律动与激情。曹雪芹想要歌颂赞美这种生命的美妙与美好,他用“春衫薄”把年轻女子曼妙的的生命活力给充分展现出来了。
(五)
按照贾宝玉自己设定的喝酒规距,他紧结着一唱三叹地哼唱出了以下的文字——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这首《红豆曲》经音乐大师王立平的演绎,创造性地抒发了曹雪芹对女性人生的“悲金悼玉”的情愫。
这是由一组由排比句组成的曲子,从“滴不尽”开始,经“开不完”、“睡不稳”、“忘不了”、“咽不下”、“照不见”、“展不开”,结束于“捱不明”。从中我们可以看到,曹雪芹心中对天下女子充满了深深的怜爱,寄予了无限的同情。最后,他用“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为“千红一哭(窟),万艳同悲(杯)”的主题作了又一次的诠释。
说到底,曹雪芹“于悼红轩披阅十载,增删五次”,为的是为“为闺阁昭传”,向天下众女子献上深深的同情和眷恋。正如他在诗中所表达的情感经历:
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
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
漫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
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
(2.5.2019,猪年正月初一;10.23.2022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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