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波尔金诺与世隔离的三个月内,普希金真的什么都写了。四小悲剧、两首童话诗、一篇叙事诗、《别尔金小说集》、一部中篇小说、29首抒情诗、13篇评论、17封书信,以及完成他的代表作品长篇诗体小说《叶甫盖尼·奥涅金》。创作数量之丰、创作质量之高,近乎神迹。

普希金诗选介绍(大瘟疫时期的普希金)(1)

1937年,为纪念俄罗斯诗人普希金逝世100周年,俄罗斯皇村改名为普希金城。 (新华社/卫星社/图)

1817年初夏,印度爆发了罕见的特大暴雨,恒河的水位急剧暴涨,迅速淹没了两岸有着稠密人口聚集的农田和城镇。在那个时代,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几乎是规律。终于在5月份,瘟疫开始在加尔各答肆虐,这一次是霍乱。

腹泻、呕吐如疾风暴雨一般迅速抽空病人的身体,很多病人最终在虚弱中死亡。可怕的瘟疫像死神的军队一样,从印度出发劫掠世界。1830年,俄国沦陷。

此时统治俄国的是尼古拉一世,这位仪表堂堂的君主最大的特征是分裂——几乎在所有方面都是高度分裂。他受过良好的教育,也有不错的品味,但是唯一热衷并擅长的是军事。他是虔诚的东正教徒,对妻子非常依恋,却又招蜂引蝶、情妇不断。他深知农奴制难以为继,却是又不能接受任何改革。

世俗的皇冠戴在了尼古拉一世的头上,缪斯女神却为普希金加冕了艺术的王冠。

1830年,霍乱来袭,两位王者各自迎接自己的考验。尼古拉一世面对的困扰是,他的帝国有多么庞大、有多么落后,他的责任就多么沉重。瘟疫的入侵让整个帝国焦头烂额,尼古拉一世不乏坚定的意志、强力的手段,依旧不能保持灾难状态的帝国平稳运作。霍乱疫情刚刚从西面袭来,一场奇怪的暴动却在一个奇怪的地点发生了——1830年6月15日帝国南部克里米亚地区的塞瓦斯托波尔市传出了不祥的消息:督军斯托雷平中将被愤怒的市民和士兵杀死,城市处于暴乱状态。

暴乱发生时霍乱已经在俄国西部地区蔓延,可是这场暴乱竟被称为“塞瓦斯托波尔市鼠疫暴动”。更怪异的是,该市并没有鼠疫暴发,也没有霍乱疫情。造成民众严重不满的不是任何疫情,而是长达两年的严格检疫措施。1828年,俄国南部出现了鼠疫疫情,塞瓦斯托波尔市当局采取了严格的防疫措施以避免疫情的侵袭。这一举措的出发点当然是好的,可是执行得极为糟糕。官员利用防疫检疫措施造成的物资短缺、市民进出不便,招权纳贿、大发其财。官僚们尝到了防疫带来的甜头不肯罢手,即便鼠疫从未出现在该市,严苛的防疫隔离居然持续了两年。当霍乱疫情暴发后,还对相关措施进行了升级,深感绝望的民众终于忍无可忍,发起了暴动。可笑的是,当局从未向愤怒的民众解释过新的霍乱疫情暴发,直至暴动前还在办理鼠疫相关的检疫证明。这就是沙俄帝国官僚体制的奇妙之处,他们可以强有力地推行最为荒谬的政策。

另一方面,此时诗人的生活却是不错,有了更多欢乐的色彩,尤其是1830年5月6日与心上人冈察洛娃订婚,让普希金的愉快心情到达了顶峰。但是随后而来与未婚妻家庭讨论婚姻细节时发生了很多不愉快,又让敏感的诗人心力交瘁。1830年8月底,普希金离开莫斯科前往波尔金诺,波尔金诺是其父的领地,有一座属于家族的庄园。普希金此行名义上是去料理叔父的后事,交接财产以筹措结婚费用。实际上,他更像是逃离莫斯科的种种不快——哪怕冒着霍乱疫情的风险。

普希金出发前就知道了霍乱已经在波尔金诺的下诺夫哥罗德地区流行,疫情追逐着逃离疫区的路人,普希金却不顾朋友劝阻逆行而去。今天波尔金诺已经成为文学的圣地,每年的朝圣者络绎不绝,带回了很多良辰美景的谀词。但是,当时的波尔金诺不过是一个偏僻、贫穷,甚至有点丑陋的小村庄。

到达目的地不久,普希金收到了未婚妻冈察洛娃的信,催促他尽快返回。然而,为时已晚,霍乱大军已经兵临莫斯科,尼古拉一世早已将妻儿送到了城外的皇村,很快他也将与妻儿团聚。通向莫斯科的道路上已经设立了关卡检查严阵以待,普希金在第一道封锁线就被挡驾了——那位检查官肯定没想到此举很可能挽救了诗人的生命,还创造了一段文学史上的奇迹。

既然有了充分的理由留在波尔金诺,诗人也坦然承认了自己的心思,他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现在,忧郁的情绪已经消散,我要休息一下了。在我周围是不治之症,霍乱流行……它随时都可能侵扰波尔金诺村,把我们全村人全部吃掉……你可能无法想象,我离开未婚妻来这里写诗是何等快活……这个小村庄多么美妙呀!草地,除了草地还是草地,四周没有人迹。你要是高兴,可以骑马在草原上奔驰,也可以坐在家里写文章,想写多久就写多久,没有人来打搅,没有人来捣乱,我什么都可以写,诗歌、散文……”

在波尔金诺与世隔离的三个月内,普希金真的什么都写了。四小悲剧、两首童话诗、一篇叙事诗、《别尔金小说集》、一部中篇小说、29首抒情诗、13篇评论、17封书信,以及完成他的代表作品长篇诗体小说《叶甫盖尼·奥涅金》。创作数量之丰、创作质量之高,近乎神迹。

波尔金诺的诗人不属于未婚妻,也不属于沙皇,爱情和权力都不来打扰他,他就成了缪斯女神的专宠。最为诡异的是,这一切都在死神的目光注视之下发生。

然而,死神也绝不妥协。这场霍乱疫情席卷了尼古拉一世的帝国,随之而来的还有全国性的暴动。对塞瓦斯托波尔市的严厉处置并没有阻止暴动者的决心,1831年发生在圣彼得堡的塞纳广场起义是一连串暴动的高潮。这些暴动被正确地打包在霍乱名下,史称“霍乱暴动”。而此时,普希金已经从波尔金诺归来,完成了文学生涯的一次转折。从此诗作渐少,厚重的历史题材作品明显增加。三十而立、成家立业、经历生死的考验,都促使诗人投入到了对祖国命运的思考。

遗憾的是,诗人并没有来得及完成君子豹变。1837年,普希金死于一场极为可疑的决斗,享年38岁。

1855年3月2日,尼古拉一世在绝望中去世——他发动的克里米亚战争败局已定,这是对他致命的打击。多少有些讽刺意味的是,霍乱暴动的起源地塞瓦斯托波尔市作为这场战争的风暴眼被载入史册。在位长达30年之久的尼古拉一世留下了尴尬的遗产:他最擅长的是军事,却留下了一场注定失败的战争;他最重视的是扩张皇权,却把帝国凝固在三十年前;他一生追求的荣耀,从来没有获得回报。

1830年瘟疫来袭,沙皇和诗人和死神擦肩而过。他们都没有想到自己真正的结局:统治帝国的皇冠终将化为尘埃,诗人的王冠永世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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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东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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