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翳礼赞》是日本作家谷崎润一郎关于日本及东方美的随笔集。“阴翳之美”并非一味“幽暗”,而是指东方美那种微微往里收敛的敏感、丰富、具有情味的特性。谷崎润一郎着眼于日常生活的种种细节,从对建筑、光线、窗纸、茶具、餐具、身体、恋爱、情色、性的习惯、旅行、待客等方面细微而独特的感觉入手,妙趣横生地建立了一个东方的艳丽官能美与阴翳古典美的世界。《阴翳礼赞》的美学观念给设计师原研哉、隈研吾、黑川雅之等人曾带来决定性的启发,并影响了是枝裕和等许多导演的电影风格。
近日,胡杨文化推出了新版《阴翳礼赞》(紫色版),本书是根据日本中央公论社1975年权威版本全文翻译的未删减版,并经译者陈德文全新勘误2019年之前版本关键但容易被忽略的多处错漏。陈德文深耕日本文学50余年,他的翻译涉及日本古今物语、小说、诗歌、俳谐、散文、随笔、戏剧等各领域,由他翻译的夏目漱石、三岛由纪夫、井上靖、永井荷风等人的作品,都成为该作家在中文世界中的译作典范。
本文借陈德文译作《阴翳礼赞》新版的重新修订,进行了有关谷崎润一郎和日本文学翻译等话题的访谈。陈德文认为,谷崎润一郎和永井荷风同属唯美主义,他们是现代日本作家中最富于个性的人。值得一提的是,谷崎润一郎是一位汉学修养精深的作家,他的行文带有古典汉文色彩,兼具江户明治以来的日语表达特色。而对于当前纯文学和传统文言文学渐趋边缘化、新潮和网络文学大盛的现象,陈德文感到有些失望。
在谈及当下新译本和老译本的种种纷争时,陈德文回应,翻译是一门实实在在的工作,不同的译本可以同时存在,未必一定给出“孰最优”的评价。陈德文结合自己几十年来的翻译经历所感,对当下的年轻译者提出了一些肯綮的建议。“真心地说,翻译是门苦差事,翻译路上走着一群傻子、呆子,他们自甘寂寞,自讨苦吃。”
《阴翳礼赞》,[日]谷崎润一郎著,陈德文译,胡杨文化丨河北教育出版社2019年11月版
陈德文访谈:《阴翳礼赞》与日本文学翻译
1 “虽不为我所认可,但并非殊觉可恶”
Q:您的译作《阴翳礼赞》从第一次出版到这次的修订再版,已经将近十年了,从目前的销售情况看,是最获读者喜爱的版本。您对这本书的看法,同最初相比,有哪些变化?
A:谷崎润一郎这本书我在大学时代就有所耳闻,但一直没有读过。八十年代,我开始为百花社翻译日本散文时,也未曾将此书列入计划。散文方面,我最初着眼的是东山魁夷。其次是德富芦花,尚未想到要译谷崎润一郎。正像《译后记》中所说,是出版社主动约我,我才开始留意。一旦接触,立即被作者所营造的优美的文学艺术氛围所吸引。谷崎古趣盎然的文字使我陶醉其中,整个翻译过程很顺利,很愉快。
初版发行后,我发现有些文字同我的原译文略有出入,曾和编辑们协商,尽快出了第二版。后来又接连出了好几版,增印了好多次,成为畅销书。直到目前的新版(紫色版),都是反复斟酌,经责编们仔细审读,指出谬误,相互切磋,才使译文进一步完善起来。这说明,翻译是未完的工程,翻译永远在途中。再版一次,改进一次,任何新版,都应该比前一版有所提高。
Q:您几乎将重要的日本文学大家的作品都翻译了一遍,在这些作家中,谷崎润一郎的作品,给您带来哪种有别于其他作家的印象吗,尤其是在对“美”的关注上,是否有令您印象深刻的特别的细节?
A:我觉得我对不同的日本作家的喜欢是出于各自不同的角度。东山魁夷、川端康成甚至夏目漱石,或许是悲苦的身世和谦卑的气质和我相近似;永井荷风和谷崎润一郎同属唯美主义,我仰慕他们的文学修养和文字表达艺术。单就散文来说,这两个人或许我译得最多,我觉得他们是现代日本作家中最富于个性的人。他们那种不囿于社会规范和道德规范的生活态度,虽不为我所认可,但并非殊觉可恶。甚至讨得很多人喜欢。他们都爱美,爱自然美,爱艺术美,爱女性美。单从崇拜女性美这一点上说,荷风偏重于性享乐,着眼于肉欲;谷崎则偏重于性欣赏,着眼于艺术。两者有一致的地方,也各有差异。
总的来说,日本人的伦理道德观念,同我们中国人存在很大不同,我们民族自古受古典道德严格教育,传统的程朱理学的熏陶与约束,使得我们的道德区域划分十分鲜明,不许越雷池一步,稍有差池,则被视为大逆不道。比如乱伦,在日本人的现实生活和文学艺术中,这种现象并非罕见,远的有《源氏物语》,较近的现代文学中,此类作品比比皆是。
日本新诗奠基人、首代笔会会长、自然主义作家岛崎藤村的长篇小说《新生》就是作者同侄女的不伦之恋的典范之作。这部小说解放前有中译本,但解放后始终无人问津,就是因为它在道德上通不过的缘故吧。基于此,日本现当代作家,很多人都或多或少涉及这一题材,包括川端、三岛等,荷风的早期欧游散文,以华美的文字记述自己同众多女子极其纵情、放荡的生活情景,洋溢着华彩的艺术气氛。使人读起来并不觉得低俗。谷崎在《幼少时代》一书中,对貌美的母亲极力赞扬,不时流露出对母亲的爱恋之情。
Q:国内出版的《阴翳礼赞》,不同译者选用的篇目有所区别,让人分不清这本书是谷崎润一郎的一本独立随笔,还是后人将其文章进行选编的随笔集。《阴翳礼赞》在日本是否也有版本之分,在版本上,您做出选择的依据是什么?
A:关于本书的版本,我在再版后记中作过说明。不是整篇,而是合集。1932年,谷崎开始以“倚松庵”(倚靠情人——未来的爱妻松子) 作为各处住居的雅号,1935年同松子再婚后,同松子及诸姐妹共居神户倚松庵,同年出版随笔集《倚松庵随笔》,书中收入《懒惰之说》一文。1975年,中央公论社将此文以及作者这段时间陆续发表的五篇散文合在一起,名为《阴翳礼赞》,方始有规模。这或许就是目前流行版本吧。我所根据的底本就是该社这一版本的文库本。
谷崎润一郎(1886-1965),20世纪最具日本文学特色的作家之一,其作品《细雪》《春琴抄》《少将滋干之母》等在日本文学史上具有重要地位,对三岛由纪夫、太宰治等日本作家影响深远。
2 每一种译文都各有其存在价值
Q:我看过了几个译本,相对来说,您的译本语言更温润宽厚,包括一些措辞偏古拙,这与您自幼在中国古典文学的严格学养有关呢,还是还原了谷崎润一郎的语言特质?在翻译文学作品时,哪些原则是您会严格遵守的?
A:谷崎是一位汉学修养精深的作家,在这方面和永井荷风相颉颃。他的行文带有古典汉文色彩,兼具江户明治以来的日语表达特色,非常投我所好。我在翻译时,严格遵守作者的行文规范,维护原作风格,字斟句酌,力争译文简劲有力,铿锵悦耳。这时候,正是译者接受原作考验,独立发挥个人语言转换本领的最佳时机,一个有经验的译者,正是利用一切熟巧技能的时候。这时候,如若日汉两种语言都不过关,任凭你有多少字典,都无济于事。只会束手无策,望洋兴叹。
Q:文学作品毕竟不只是信息,不同的翻译会使同一个作品出现不同的阅读体验,对译本的选择方面,您能否给读者提供点建议。
A:应该说,每一种译文都是经过译者的一番劳动,自有其特色,也自有其存在的价值。我不主张极力贬抑一种译作而极力褒扬另一种译作。同一位作家,同一部作品,同时有两三种甚至三五种译文并存,实属正常。可以满足各类读者的喜好。有些所谓国际通例,未必适合我国国情。比如,独占作者版权,让金钱统摄文学,一家一译,独霸译界。比如川端康成,十年再十年,我花开后百花杀,则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文艺方针背道而驰。虽云合法,但不合德,一个社会单凭法律管控,而无道德约束,那是难以想象的事。
Q:近年来,有些出版商出于对新译本的宣传,而对老译本进行贬杀,某些老翻译家,因为不使用网络,也因年事已高,有些吃哑巴亏。不少网友也发起了对这种贬杀的抵制,但最大的受益者,仍是新译本的宣传。读者不会买“感到”有问题的译本。假设面对质疑、争议,您是否会积极回应,是否会卷入讨论中?
A:翻译是一门实实在在的工作,上面我已说过,不同的译本可以同时存在。未必一定给出“孰最优”的评价。无论新老译本,各有所长。可以并存。译者对于自己的译品,一方面要时时注意读者反馈,借增印或再版机会随时修正谬误,提高质量;另一方面又能保持正常心态,不为那些随心所欲的贬抑或诋毁所动。否则,你会泥于其中,不得自拔,正中彼等下怀。 随着网络的发达,网上经常会冒出一些“非凡人物”,游蜂浪蝶,自恃高超,今天质检这个,明天评判那个,仿佛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少了他们,今日的译界会变得不成体统。我对此一概不予置理。人生无暇,哪有闲心看门外。
永井荷风(1879-1959),日本小说家、散文家。原名壮吉,别号断肠亭主人、石南居士等。1902年即以自然主义倾向的小说《地狱之花》成名。曾游学美国、法国,写有《美国故事》、《法国故事》。回国后任大学教授,并主编《三田文学》杂志。
3 锤炼字句是终生大事,不可稍有懈怠
Q:在您四五十年的翻译生涯中,翻译文学作品时遇到的最困难的事情是什么?您是如何形成和确立自己的翻译理念的?
A:我在以往的翻译生涯中,可以说未曾预见过多么大的困难。我相信,中华民族博大精深的传统文化,可以对应世界上一切其他文学形式。我虽然才疏学浅,但处处有所凭依,进退有据,无往而不胜。我的日汉语言虽云稚拙,但有如下自信:只要我正确理解的东西,我就有把握较好地表达出来。我自幼喜欢咬文嚼字,对于自己和他人口里文中出现的错白字深恶痛绝,必欲除之而后快。在这一点上,数十年的大学讲坛生活,我从未对我的学生马虎过、疏忽过。
对于文学翻译,我有个人的主张,我认为,翻译不是再创造或再创作,也无须再创造或再创作。文学翻译的实质,仅仅在于文学意象的转化,译者的全部活动都应该归结于如何做好“转化”这一基本点上。我的译事三原则是:以文学为使命;以精品为指归;以读者为鉴戒。
Q:想请您为当下认真从事文学翻译的年轻译者一些建议,翻译工作的门槛是否非常高,是否通过不断学习能有机会成为一名优秀的译者,如何从无到有翻译一本文学作品?其中最难攻克的难点是什么?
A:翻译无捷径,要立志常年守住冷板凳。有志者事竟成。一分努力,一分收获。这些虽属老生常谈,但却是真理。放弃投机取巧心理,千万不可被网络上的那些贩卖江湖膏药、哗众取宠之徒所迷惑,误入歧途,失去方向和主张。要注意独立思考,不可人云亦云。要时刻苦学苦练基本功,亦即两种语言转换的本领。即所谓善于“驾驭”语言。什么叫“驾驭”?这个词儿说白了就是使牲口,赶马车。
我出生在农村,幼年时牛驴“欺生”,对于孩子或生人,它们耍调皮,不听使唤。只有它们的“主子”能约束这些调皮鬼。若有抗拒,连连抽上几鞭子,即刻老老实实,上套拉车,唯命是从。这,就叫“驾驭”。对于语言,也像使牲口,赶马车。三岛由纪夫说:人生就是“语言”,“语言”就是人生。未熟的肉体,已经成为‘语言’的囚徒。对于作家是如此,对于翻译家也是如此。一个译者,锤炼字句是终生的大事,不可稍有懈怠。
译者在“译”的同时还要不断阅读,时时充电。要有自己特别爱读的书。我最爱读的书不外乎唐诗宋词,古典戏曲《西厢记》《牡丹亭》《桃花扇》,古典短篇小说集《聊斋志异》……一生不离不弃。否则就会保守落后,固步自封。
我感到失望的是,目前的读书界过多注重新潮和网络文学,而对于纯文学有所忽略,尤其冷落传统文言文学。而在我所遇到的一些文学青年或编辑来说,他们或她们的文言知识水平都不很高,读不懂一般的浅显的文言作品。而网络上流行的,时有粗鄙的词语,应该有所筛选。传统文化的忽视与冷遇,是时代的必然,是民族文化的厄运。
翻译如同学习游泳,五花八门的所谓理论丝毫无济于事。还得亲自下水,靠谁都无济于事。不要怕出废稿,要做事,总要教学费,付代价。不要急于出书,要甘于“雌伏”,磨砺真本领,储存好语言。使用时,不必多想,丽词美句,自动蹦出,供你挑选。还要培养对翻译事业的正确态度,想靠翻译赚钱,发财致富,那是找错了门路,趁早醒悟。坚持苦练和求索真功夫,到了一定阶段,水到渠成,信心满满,自然跃跃欲试,以期“雄飞”。
翻译翻译,既“翻”又“译”。“翻”而不“译”——翻砖头,翻石板; “译” 而不 “翻”——胡译,乱译,脱轨译。且翻且译,字斟句酌,老者携孙,前呼后应,左顾右盼,始为翻译者也。
望文生义,一知半解,狗熊掰棒子,顾此失彼,带了秤杆忘了砣,丢三落四——美其名曰,个性化,文学化;死抱字典,不顾两种语言区别,忽视不同的修辞表现特点,一味强调对原文“真实”,翻字翻词不翻句,不注重组词构句,不注重节奏音调,不注重“生发”和“变通”……皆不是真正的翻译。
翻译是出力不讨好的事业,不讨作者的好,不讨读者的好,不讨版方的好。翻译只可是业余,不可当专门,单凭雀泪般那点儿稿费,混不饱肚子,讨不来媳妇,养不起孩子,升不了职称。有的还须自译自买,自产自销。何苦呢。
真心地说,翻译是门苦差事,翻译路上走着一群傻子、呆子,他们自甘寂寞,自讨苦吃。
文学翻译犹如跑高铁、磁悬浮,译文和原作,堪比火车和钢轨,任你再高速,都不可离开轨道。翻译的过程,犹如行车,两者不即不离,不黏不滞。
翻译与阅读,相辅相成,一半对应一半。三种阅读类型:娱乐型阅读、知识型阅读和研究型阅读。
文学翻译亦可分三类:基础型翻译、故事型翻译、文学语言型翻译。
基础型翻译,基本掌握两种语言规律,做到文从字顺,对象以通俗读物为主,以对应趣味与娱乐阅读。故事型翻译注重文句修炼,讲究文章表现,注意突显原作风格,初步展示个人风格,对应知识型阅读,这一类型的读者层最为广泛,是推理小说的王国,快餐文化的天堂。语言型翻译,偏重文字语言的锤炼与表达,较为熟巧地驾驭语言,突显作者风格的同时,亦重视展露译者风格,并注重培养个人译作的气场与灵性,是阅读界的小众,译界的阳春白雪型。
陈德文,又名陈英湲,字乐水。南京大学教授,日本文学翻译家。 1940年生,江苏邳县人。翻译日本文学名家名著多种,著有专著《日本现代文学史》、《岛崎藤村研究》,散文随笔集《我在樱花之国》《花吹雪》《樱花雪月》《岛国走笔》等。
Q:译者跟出版方合作,有哪些方面值得注意?
A:双方要互相有所理解,译者要找准出版社。双方都要建立在信赖的基础上。从我个人的经历来说,目前各出版社都会照章同译者签约,而且条款十分详尽。但依我个人看法,出版时签约多以己方为主。有些出版社签约徒有形式,并不认真履行,尤其是出版日期。也有个别出版单位,只顾版方利益,甚至无视译者利益,突然单方毁约。所以,译者还是多长几个心眼为好,免得上当受骗。
Q:能否谈谈目下及未来的翻译打算与计划?
A:由于年老了,去日无多,不敢设计多少未来了,只能想哪做哪,打一枪换个地方。今年上半年已出版谷崎润一郎散文随笔《雪后庵夜话》,6月新版增印了黑红两种《金阁寺》、三岛由纪夫游记散文《阿波罗之杯》,即将出炉的有三岛《假面的告白》、川端散文集《哀愁》,人文社插图版《枕草子》,永井荷风早年游学散文随笔《法兰西故事》《美利坚故事》,年内预定出版的还有《漱石日记》,新版《阴翳礼赞》,川端散文随笔第二集《花未眠》等等。明后年为迎接川端文学破冰期作准备,陆续转入川端小说系列丛书的修订与新译。如有余暇,还会关照一下《方丈记》、《徒然草》日本谣曲等古典领域。
访谈内容经胡杨文化授权摘自《阴翳礼赞》(紫色版),较原文有所调整,小标题为编者所加,非原文所有。
摘编丨杨司奇
编辑丨徐悦东
校对丨翟永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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