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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微苦涩的药香萦绕在男人身上，他逆光而立，锦瑟看不清他的表情。
“……这就是真相，只是场意外。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不要再沉溺于往事，我们与他此生缘浅，这样的事也不少，你又何必折磨自己。”
瞧瞧，他永远像那高高在上的清冷医仙，雪峰上的冰石，全然没有一丝热乎气儿。
锦瑟咬紧牙齿，眼眸猩红，虚弱乏力的身体颤抖着。
面对血淋淋的真相，她开口时终是嗓音嘶哑，字字泣血:“若他是太子妃与你的孩儿，你还会如此说吗？”
男人沉默许久后离开。
望着窗外不远处，地面小小的拱起，锦瑟彻底溃不成军，支撑她的最后力量也被迅速抽空。
手稳稳地将沾染药汁的针扎入指尖，血滴滑落如花骨朵绽放，见血封喉的毒液很快起效。
不远处兽形香炉中乳白色烟雾开始辗转缠绵上升，而后稀薄逸散。
甜香很快悄然占满内室，她终于可以不再痛苦。
只是锦瑟从未想过她还会醒来。
醒来后脑海中无数碎片流星般划过又消失，冰冷的泪珠滴落于手。
锦瑟怔了怔，才彻底清醒过来，随后意识到变化。
蜀锦织就的纱幔，悬挂旁侧的夜明珠，流光溢彩的琉璃摆件，熟悉的小铃铛……全是许多年前她在云州的旧物。
她重生了？
巨大的荒谬感袭上心间，锦瑟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年少时。
启明十二年，皇帝的胞姐朝阳长公主的封地——云州。
大旱，长达七个月不见甘霖，田地皲裂数尺 ，全年颗粒无收，饿殍遍野。
惨剧过后，为安抚民心，长公主按先祖惯例从灾后孤儿中挑选了一个认作养女，抚养长大。
长公主为其赐名“锦瑟”，入府时她尚不会走路，凑巧的是几个月后长公主竟有了身孕，之后喜得贵女，爱如掌上明珠。
托小郡主的福，长公主从没在生活上薄待过她。
只是好景不长，十六岁那年长公主与驸马双双遇刺身亡，小郡主被接进宫中，而她则继续留在云州的公主府。
自那时起她再无归处。
站起身来，锦瑟从柜中取出信件查看年月，如今该是启明三十一年。
迎光而立，显得她的眼更加幽深。
直至坐上马车前往帝都，锦瑟的脸上才有了近乎惬意的笑，重来一次呀。
朱红的宫墙映入眼中，庄重威严如无形的封印，刻画在每一个人的身上，宫女领着她再一次进入这座巍峨华丽的宫殿，层楼叠榭，美不胜收，是曾经的小郡主如今的安乐公主住所。
刚踏入内殿，安乐公主欢快的声音便传来，“锦瑟姐姐！你终于来了！”
锦瑟双手置于腹前，垂首行礼，行一半便被一双莹白微凉的手扶起。
眉目如画的少女唇色浅浅，毫无血色，整个人却像小太阳般温暖热情，总有说不完的话。
只不过这次如前世一样被人打断了。
那人长身玉立，身着石青色官袍，面容俊美，不卑不亢地拱手劝说安乐公主重新诊脉，而后目光冷淡地朝她一瞥，似透着被打断看诊的不满。
他是太医院最年轻的院判——顾卿羽，传说中活死人肉白骨的玉面神医唯一的徒弟，却甘愿隐姓埋名，留在这皇宫里伺候人。
锦瑟刻薄地想。
等他走后，安乐公主忍不住小声抱怨，又要喝苦汤药。
锦瑟熟练地安慰她，毕竟安乐公主自来体弱，吃药是家常便饭。
晚间，安乐公主如前世一样邀请锦瑟同榻而眠，说起即将要嫁的人，她语气羞涩满是少年情爱才有的甜蜜、酸涩……
锦瑟不禁在想安乐公主可谓是世间难得幸运之人。
出身显贵，相貌才华出众，集万千宠爱于一身长大，与所爱之人也是心意相通，厮守终生，便是遇到磨难挫折也有人舍身亡死相助，她的一生就像话本上写得一样美好梦幻。
刚及笄，邻国太子便迫不及待前来求娶，顾及她的身体，等到了现在，太子倾举国之力准备了一场盛大奢华的婚礼。
再过一月公主便要前往邻国……
“锦瑟姐姐？你有听吗？”安乐公主语气迟疑。
回过神，得知是邀请她去邻国参加婚礼，锦瑟笑着答应并送上祝福。
一如前世。
婚礼当日，在精心修建的公主府中，锦瑟看着她盖上喜帕……又一次见证了她的幸福。
按部就班做完一切，锦瑟穿过喧嚣喜庆的人群来到公主府一处静谧湖泊，踏着微沉夜色走入观景亭。
亭中早有人，正是顾卿羽，浓重酒气扑面而来，锦瑟麻木地看着他借酒浇愁。
脚步声响起，顾卿羽慢半拍地回头，模糊中如烟似雾的广袖留仙裙随风扬起，衬得来人单薄不堪，恐她将随风而逝，顾卿羽跌跌撞撞地冲上去将人捉住。
“顾太判？”锦瑟漠然听着自己略显惊慌的声音。
顾卿羽想他一定是醉了，不然怎么会见到她，求而不得的少女满眼关切，似乎心里眼里只有他。
他不禁想要沉沦在这美妙梦境中，揽住那纤细腰肢情不自禁吻了上去。
与前世相同，这一幕被前来叫顾卿羽喝酒的同僚们撞个正着。
四下皆惊，顾卿羽惊醒将她一把推开，羞愤交加，同僚们连忙打着哈哈尴尬离开。
可此事没多久到底在公主府中传开，毕竟素来清冷的顾原判与长公主养女公然在人前接吻，多新鲜啊。
甚至太子妃也听说了。
顾卿羽迫不得已娶了锦瑟。
从此锦瑟再也回不去了。
她随顾卿羽在异国他乡定居下来。
重来一次，锦瑟终于有机会折磨顾卿羽了。
她不可能去伤害太子妃，但她有把握至少五年内太子妃会遭遇的危险不会变，而这一切只有她清楚。
明知所爱之人将遭遇什么却无法改变的痛苦，她会让顾卿羽反反复复经历的。
这也是锦瑟重生后，所有行事全照着前世复原的目的。
但意外还是发生了，不同于前世婚后的冷淡，顾卿羽不知道发什么疯开始按时回家，休沐时也不泡在太医院，反而开始找借口跟她待在一起。
反常得不像那个，她认识了十几年的人。
锦瑟用三个月证实了自己的猜测，顾卿羽也重生了。
顾卿羽每年到了时令季节都喜吃蟹黄包，而如今他却完全不碰这道早点，而前世他改掉这个习惯是因为小皇孙对蟹类过敏。
望着窗外花团锦簇，锦瑟的眼中刹那间掀起幽污墨浪又缓缓消退。
元宵佳节，京城各处均挂彩灯，入夜点亮，连成一片锦绣斑斓，十里长街灯火通明，明快而欢乐，一座彩楼自宫中拔地而起，绚丽夺目，鼓乐丝竹声遥遥可闻。
顾卿羽带着锦瑟出府游玩，二人难得融洽，有些冰雪消融的意思。
拉过她的手，顾卿羽低头询问:“我们去放河灯？”
锦瑟噙着温软笑意，开心地点头。
护城河旁有一树冠繁茂如盖，绑满红绸的参天古树，小儿女们拿石头绑了写满心愿的红绸往上扔，或挂住或落下，别有趣味。
放下河灯，顾卿羽便被其吸引，锦瑟跟着他往那边去挂红绸。
身后河面上两盏花灯先是并行又由流水冲散向两边远去。
回府路上仍是游人如织，锦瑟小心地提着走马灯，顾卿羽护着她走到人少处，好不容易回到府门前，顾卿羽忽弯腰在她耳边道:“今日我可以进门了吗？夫人？”
显然此门非彼门。
顾卿羽眼见她红透了脸，快步离去，留在原地的他摇头失笑。
前世锦瑟自尽身亡后，人非草木但他心中所爱唯有一人，分不出多余心思在锦瑟身上。
他从前理解不了她的苦痛，年岁见长才意识到对她的亏欠却再也无法改变。不想在那场宫乱中身亡后，他竟能回到过去。
年少时执迷不悟留下许多遗憾，如今总算能够弥补。
日子一天天过着，算起来离那场大婚已过两年，锦瑟抬头看天，心想快了。
晌午，顾卿羽从宫中回来脸上暗藏喜意，锦瑟边为他布菜边笑问：“是有什么喜事。”
“太子妃有喜了。”
锦瑟听完嘴里不住地说，果然是大喜事，大喜事。
顾卿羽也替她夹了菜，想到什么他不禁有些期待。
“相信我们也快了。”
“没影儿的事儿，夫君你胡说什么呢。”
锦瑟桌下的手狠狠颤了一下随即紧握起来，面上却若无其事。
顾卿羽没再说什么，转而道：“接下来我恐要忙些不能按时回来，夜里别等我早些睡。”
他也是偶然间才知道，锦瑟常常守着一盏灯直至天明等他回来。他便开始提前告知自己的去向。
“之前习惯了，以后不会了。”锦瑟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临出门前，顾卿羽难得表露出几分不舍，拉着她的手不放，“若不是太子太过忧心哪里需要我守着。”
“能者多劳。时辰不早了快去吧。”锦瑟忍不住催促。
顾卿羽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才往宫里赶。
内室中，锦瑟挑了块安神香放入兽形香炉中，熟悉的甜香入鼻，她斜躺在花窗贵妃榻上浅眠。
往事渐渐浮现脑海，前世太子妃也是在此时有孕，顾卿羽紧张极了，日日守在东宫，天家子嗣出生不易，期间发生的故事也称得上惊心动魄。
她那时尚不知他心里有人，鬼迷了心窍念他辛苦想去陪陪他。
借着入宫看望太子妃的机会留下，不想反遭了嫌弃被人算计。
知他医术高超，有人为试探他识不识得那西域奇毒便当着他的面递给她一盘樱桃煎，其中用的蜜糖香味独特。
她不爱吃甜食刚想婉拒，顾卿羽竟劝她尝尝，她便毫不起疑地吃了几颗。
那蜜糖乃是食药长大的毒蜂产的，怀孕之人吃下后会足月生下死胎。
这是前世顾卿羽后来告诉她的，但他没说的是，若是普通人吃下，会有绝子之效。
那时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已有一个多月的身孕。
等太子妃顺利诞下麟儿，她回府后才意外得知有孕。
那时她多欢喜啊！想着她终于要有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她也要有家了。
可惜终究空欢喜一场。
她怀孕那段时间，他大多在宫中为太子妃调理身体她生下孩儿痛不欲生那日，他在为出疹子的小皇孙制药。
她的事从来扰不了，伤不了顾卿羽半分。
顾卿羽啊顾卿羽，我本想如前世那般做个行尸走肉，在这个曾安葬过孩儿的院子里，用你所爱来折磨你。
可偏偏你也重生了。
你放下那人后，想弥补对我的亏欠？想要重新来过？
好，我会成全你的·····
正是春光明媚时，太子妃派人接锦瑟去宫中陪她，顾卿羽早早等在宫门口，与锦瑟一起去了东宫。
路上与她闲话家常，说是等太子妃平安生产后便告假和她一起回云州看看。
锦瑟应好。
后来顾卿羽几次为她把脉，但一无所获，不由有几分失望，明明该有了。
一月后小皇孙平安诞生，顾卿羽果然按之前所说带她回了云州。
一路上轻松惬意，每日游山玩水简直乐不思蜀，他们俩宛若神仙眷侣。
顾卿羽许久未有过如此放松，年少时苦学医术，少年时为所爱之人困守宫墙。
前世亲眼目睹过那人的幸福美满，此生他执念已散，能与身旁人携手一生也是幸事。
牵紧锦瑟的手，顾卿羽笑容温暖带着她品尝当地特色吃食。
清冷医仙终于下凡化作了绕指柔。
锦瑟缓缓露出此生唯一一个真心的笑。
即将抵达云州时，忽有刺客杀出，朝顾卿羽一剑刺去，暗中护卫来不及阻拦，千钧一发之际锦瑟扑上去挡剑，幽蓝的剑尖瞬间贯穿胸口，刺客毫不恋战，即刻逃散。
顾卿羽迅速给她喂下解毒的药丸，可伤口处流出的血还是由从鲜红转为乌黑，锦瑟也昏迷不醒。
顾卿羽很快就知道了她所中为何毒，可唯一的解药早在两年前便用在了太子妃身上，若是再想凑齐草药至少要三年五载。
于是尽管顾卿羽倾尽全力救治，几天后锦瑟还是在他怀里没了气息，连遗言都未能留下半句。
顾卿羽终于尝到失去心爱之人，痛不欲生的滋味，竟至于一夜白头。
天边电闪雷鸣，久久未落下的大雨总算降下，却是半山风雨半山晴。
（ps：遗憾终将是遗憾，纵使时光流转，伤痕仍会留下痕迹，与卿共勉。)
「完」
作者：三只狸狸
文/公众号书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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