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新社北京7月30日电 题:罗中立:当年画出《父亲》的那个人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 仇广宇
6月底的北京,36℃的高温之下,798艺术区的当代唐人艺术中心里走进来一位戴墨镜、身穿黑色T恤的老者,这间画廊正在举办一个大型个展“重返起点:罗中立回顾展1965-2022”。老人看起来温和而内向,没有观众认出他就是这个展览的主角、油画《父亲》的作者罗中立。
1980年的全国青年画展上,罗中立以巨幅油画《父亲》参展。在2.16米长、1.52米宽的巨幅画布上,是一个枯瘦的、头上缠着毛巾的老农的脸部特写,老农手里端着残破的饭碗,脸上有一道道沟壑般的皱纹。如今看来,这幅画并不前卫,但在当年它的画幅与手法都是崭新的,它以“出格”的姿态在500多幅作品中脱颖而出,获得第二届全国青年美展一等奖,轰动全国,也让罗中立的名字写进了当代美术史。
罗中立。中新社发 本人供图
为了糊口的画家
《父亲》获奖时,33岁的罗中立正在四川美术学院读大三,是全班年纪最大的学生。他很勤奋,早起晚睡,走到哪画到哪。在他厚厚的画稿堆里,经常出现田间地头劳作的农民,大巴山上背着重担的挑夫,倚着门框留守家中的老人。
他觉得自己上学不是为了画家梦,而纯粹是为了养家糊口。1977年,罗中立和当时的女友、如今的妻子陈柏锦规划着结婚。陈柏锦的母亲是知识分子,“丈母娘”特意提醒他赶快去报名参加高考。他算了一笔账:如果大学毕业了,工资就能从三十几元一下子涨到五十几元,生活会有质的飞跃。于是他赶紧走十几里路,报上了最后一个高考名额。
其实也不能说罗中立没有过画家梦,只是这个梦早被生活埋葬了。罗中立的父亲是个纺织厂工人,也是业余画家,喜欢带着孩子们到处写生,罗中立是全家画得最好的小孩。1964年,罗中立如愿以偿考上了四川美术学院附中学画。
1968年附中毕业后,罗中立被分配到四川达县钢铁厂动力车间做检修工,开始了十年工人生涯。但一个美术生的本能还是让他想画画,而且画画也能改善他的生活。当时已没有正常的绘画环境,公开发表作品途径实在太少,只能去画巨幅领袖像或小人书的“连环图”。罗中立珍惜这些机会,他接了一些小人书上的“连环图”工作,不但可练笔,还能挣到每张图1元的稿费,一次画100多张就可以拿到100多元人民币,是他当时月工资的三倍。
四川美术学院大学城校区罗中立美术馆,整个建筑的外墙面由数以万计件废弃的彩色瓷砖拼接而成。中新社发 赵俊超 摄
《父亲》的诞生
考上大学后,罗中立开始准备参加全国美展。他心中的重要题材是他所熟悉的工人、农民肖像,回想过去十年他所画下的形形色色的人,那位《父亲》中农民的面孔雏形就这样出现在他眼前。
那是某年大年三十,罗中立在家门口的公共厕所旁发现的一个人,那个年代没有化肥,粪便可积肥,必须雇人看管。那个守粪农民从早到晚都僵直地坐在那里,守住这份工。罗中立找到了他想要的情感冲动,他想画一张画,替这些人发出自己的声音。此后,罗中立又将他在大巴山写生时见到的农民和老人形象,“多合一”放进了《父亲》。最后形成的作品中,每一个细节几乎都有现实的来处:老农头上的白布条和神情来自当年那个守粪老人,手中的饭碗本是另一张画作人物手中的军用水壶,脸上的皱纹来自写生时从彝族老人脸上收集到的那些真实褶皱。
罗中立准备画这幅画时,也正是各种美术思潮、流派纷纷传入中国的时期,每个同学都在铆足了劲学习全世界最新的艺术流派和绘画技术。他从一篇报道中学习到了美国画家克洛斯首创的“超级写实主义”绘画手法,这是一种可以创作出具有相片般超高清晰度作品的技法,他把这一技术也运用到了《父亲》的创作之中。
《父亲》送到四川省美术家协会参加审查时,所有的在场专家都感到错愕,他们已多年没有见过这样把镜头直接瞄准普通人的作品,一时不知如何评价。最后,一位专家建议罗中立把农民头上夹着的烟卷改成圆珠笔,这样可说明是新时代的农民,改完再来参展。罗中立同意了。
《父亲》一举成名,不但夺得了当年四川青年美展和全国青年美展的一等奖,还以封面的形式发表在1981年第一期的《美术》杂志上。它走向了全国,也激起了更大范围的争论。评论家邵养德曾从艺术创作的角度质疑,罗中立这种画法是反映了农民生存中艰难的部分,但它是否符合当时真正的社会现实,是否污蔑了农民的形象,让他们感到不适,都值得商榷。此外,老农头上那支圆珠笔是不是该画上,也成了争论的焦点。
罗中立的《父亲》版画作品亮相四川美术学院的“与历史同行:四川美术学院80周年(1940-2020)”展。中新社记者 周毅 摄
回到传统
1983年,罗中立被四川美术学院选派到比利时皇家美术学院留学,3年后才回国。那段时间正是美术界“85新潮”运动兴起,中国艺术家们开始用更加激进、前卫的方式表达自我的时期。身在海外,罗中立没法加入当时的任何群体或者画派,不过还没出国时,他也参加过一些民间美术活动,比如1980年四川地区由民间画家主办的“野草画展”,展览的海报就是他帮忙绘画的。“如果我当时在国内,一定是冲在前面的人。”罗中立说,以他调皮的性子,他不会错过这种探索的机会。
那段时间,物理距离的拉开,反而能让他对之前的自己和国内的美术群体冷静旁观。在欧洲,他亲眼见到了很多梦寐以求的大师作品,兴奋不已。他省吃俭用,就为多去一些美术馆。在这个过程中,他发现油画的整个系统都是中国人在向海外学习,画家必须融入对方的系统中,对方才会回以尊重和相对客观的评价。所以,在学习之外如何寻找自己的绘画语言,可能是中国画家需要研究的重要问题。
寻找绘画语言,也是在替自己和中国画家寻找一种身份认同。当年报考“川美”,擅长画连环图的罗中立最想学的是国画专业,但那一年这个专业并没有招生,后来他又考过国画专业的研究生,因为古典文学分数不够没有考上,只好继续学习油画。“从国外回来之后,我想要努力寻找一个回到传统,回到民间,回到自己的‘文化耕地’里面去的方式。”罗中立说。
《父亲》大获成功之后,罗中立还画过类似风格的《春蚕》《金秋》等,之后,开始寻找更大胆、更鲜活、更原创的绘画语言。他没有着急,而是像当年画连环图、画写生那样,一点点向前走。他最喜欢的两位海外绘画大师,一位是“今日的我,不重复昨日的我”的毕加索,另一位是“以不变应万变”,一直绘画同一主题的伦勃朗。
此后多年,罗中立只在1995年和2010年举办过两次较大规模的个展,直到今年6月,他才第一次在北京举行大规模的回顾展。
罗中立油画作品《春蚕》。中新社记者 杨可佳 摄
如今,这张延续几十年、寻找自己艺术道路的答卷似乎终于可以交了。看到罗中立在《父亲》《春蚕》之后的作品,人们很难相信,它们和《父亲》出自同一位作者之手。画作的内容没变,依然是他的“大巴山宇宙”中农民的劳作、生活和爱情,使用的却是极度灿烂的颜色和随性大胆的线条,以及从中国民间艺术中吸取的石雕、木雕、染色等手法。他也用这种自创的绘画语言重绘了艺术史上许多名作,包括塞尚、凡·高、库尔贝的作品。
比起严肃语境里的《父亲》,如今这些富有神采的作品才更像是那个匪气、调皮的“罗二哥”真实内心的投射。他心中那颗蠢蠢欲动的“人性”的种子,终于在四十多年之后长成了参天大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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