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儒家传统中最受尊崇的圣典,可能是由孔子第二代弟子汇编成册的。《论语》的基本内容是孔子的语录,保存了口传的和笔录的孔子教训。《论语》把握住孔子精神的方式和内容,与柏拉图的对话集强调苏格拉底的教学法如出一辙。许多具有批评意识的现代读者认为孔子只是一个具有常识的道德家,他在日常生活中提供弟子一些实际的建议,所以在这些人看来,《论语》只不过是一部互不相关、随意编汇的谈话纪录罢了。
如果我们把《论语》视为一部凸显圣人人格的圣典,是提供给那些渴望还原或恢复某段历史时刻或神圣时间的人,那么我们就差不多可以理解《论语》在中国长久地受到尊崇的原因了。《论语》是一个共同记忆,是那些自认受惠于儒道者的文字呈现。它被用来延续这种记忆,并且传递一个活生生的传统,使之继续成为一种生活方式。
《论语》中那些摘要式谈话似乎并没有展示什么辩论或记录什么事件,而是邀请读者参加一场进行中的谈话。对话表达了孔子的思和行,但不是一个孤立的个体,而是诸种关系的中心。《论语》语录展示了孔子的内在人格:他的抱负、畏惧、欢乐和信念,以及最重要的,他的个人形象。长久以来,儒者通过《论语》与孔子对话,重现那令人敬畏又激励人心的场景。
最有意义的夫子自道之一,是《论语》里面关于孔子自己精神发展的一则简短的自传式叙述:
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孔子作为学生和教师的一生,证实了在儒家的观念中,教育是一个无止休的自我实现的过程。当叶公问子路孔子为何许人时,子路不知道如何回答,孔子告诉他:“女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孔子深切关心的是他所珍爱的文化(文)不能传播,他所鼓吹的学问(学)不能贯彻。
然而,他强烈的使命感并没有妨碍他“默而识之"的能力,他仍然“学而不厌,诲人不倦",冚他对自己的要求是:“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陡,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团他对学生的要求是学习的自动自发:“不愤不启,不悱不发。
在孔子的人格魅力感召之下,在孔子周围聚集起一群爱好思想者,形成了一个学术团体,这些志同道合者的年龄不同,背景各异,来自不同的国家:他们被孔子吸引,因为他们认同他的见解,并且在不同的程度上参与孔子的使命,也就是把道德秩序带进日益分崩离折的政治之中。
孔子的使命既艰辛,又危险,他本人饱受颠沛流离、饥饿和生命威胁的困苦。然而,他坚信他所珍爱的文化能够延存,他鼓吹的学说是切实可行的。此一信念如此坚定不移,所以使他的追随者也和他一样确信天道与他们同在。当孔子受到匡人的死亡威胁时,他说:
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
这种自信丝毫没有为孔子的个人形象抹上狂傲的色彩。确实,孔子曾经坦言他离圣人之境尚远,他真正的优点只在于 “好学"。
在他看来,学不仅拓宽他的知识,深化了他的自我意识,也决定了他是怎么样一个人。孔子坦承,他并非“生而知之者"团且不属于“不知而作之者",们相反的,他不过是“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他认为自己的学问属于“知之次也" 这种知识是他通过自己的努力学习而求得的,并不是天生的,是大多数人都能获得的。
就此而言,孔子既不是享有人圣特权的先知,也不是洞悉真理的哲学家,他只是一个为人师表的老师,一个在自我实现路途上直道而行的先行者罢了。作为教导仁道的老师,孔子用人性的关怀话语表达他的志向:“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孔子认为,要建设一个道德共同体,就必须从整体上反省人类的存在现状开始。他没有拘泥于抽象观念,如本性的状态如何等问题上,而是竭力理解一个特定时代的实际情势,以此作为出发点。他的目的是希望通过政治和社会培养仁爱意识,以恢复人们对政府的信任,把社会转变为一个道德共同体。
为了实现这个目的,创造一个君子群体是很重要的。孔子的弟子曾子说过:“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然而,君子作为社会的道德先进,并不追求建立全新的另一种秩序,他们的使命只是重新阐释那些曾经维持社会稳定的旧有制度,恢复它们的活力,使人民能够获得长期和谐与富足的生活。
家庭的角色与作用就是一个显著的例子。
《论语》里有一则与此相关的纪录,有人问孔子为什么不入仕,孔子引用《书经》的一段话回答:“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以此表明一个人的个人行为是具有政治意味的。这是儒家信念中的一个基本立场:个人的自我修养是社会秩序的根本,而社会的有序又是政治稳定和天下太平的基础。孔子认为家庭伦理具有政治效益,此一断言必须放在孔子把政治理解为“正"的脉络中来思考。
在 “正"的观念下,统治者被假定是伦理的榜样,他们不是靠武力而是以道德引导和言传身教进行统治。政府的责任不仅在于足兵足食,更在于教育人民。刑法对于维持秩序只起些微作用;社会的和谐只能靠守礼来达成。而守礼就是参与公众活动以增进彼此的相互理解。
孔子的一个基本价值是对“孝,的肯定。孔子认为“孝" 是通往道德完善的第一步。要提高个人的尊严和身份认同,具体做法不是疏远家庭,而是要培养我们自己对父母兄弟的真正情感。学习在心念之中体会家庭的价值,其能够使我们超越自我中心,或者借用现代心理学的话来说,可以使封闭的私我转变为开放的自我。确实,儒家最基本的美德一一一仁,就是靠自我修养达成的,而自我修养的第一个试验,就是我们能否与我们的家庭成员建立起有意义的联系。
“孝"所要求的并不是对父母权威的无条件服从,而是承认和尊重我们的生命之源。
在希腊人看来,孝的目的是“人类的繁荣昌盛",而儒家则认为,孝是学会做人的必由之路。儒家热裒于把家庭的隐喻应用到社群、国家和天下,他们很乐意称皇帝为天子,国王为君父,官吏为“父母官",因为他们假定在以家庭为中心的术语之中必然暗含某种政治观。当孔子说,料理家庭事务本身就是积极参与政治时,他已经清楚地表明家庭伦理不单只是个人的事情,因为公众利益也要依靠它并通过它来实现。
在回答他最得意的弟子颜渊时,孔子把“仁"定义为 “克己复礼"。据说孔子还有四个禁绝,即“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内在精神的自我转化与社会参与之间的相互作用,使孔子能够“忠"于己而“恕"于人。他的遗训蕴含着深刻的伦理义涵,诚如他所坦言的,把学会做人当做公共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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