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北平有一位很著名的医生，他叫吴新坚，他的医术高明，病人很多，有钱人家都要请他看病。事实上，也非有钱人家不能请他诊病，因为吴新坚的诊金特别高，普通病人是不会跑到他的诊所去的。
吴新坚的年纪不到五十，很精壮，也很爱活动。他的嗜好很正当：打网球，爬山，偶然喝上一杯酒。他有一位比他更爱出去的太太，虽然不算年轻——也不老，四十还不到。打扮起来，看上去只有三十五六岁，长得很漂亮，多才多艺。他们夫妇俩在社交界是很闻名的。
有一天，一个女病人来看病，那是一个新来的病人，年纪只有二十五六岁，样子很美丽，身材比她的面孔更诱人。女病人的名字叫余娟娟。
余娟娟看病的原因，也是为了胃痛。吴新坚替她诊治，断定她患了慢性胃溃疡。他对余娟娟说：“这种病，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好的，要有耐心，慢慢来。我给你两天药。吃完了再来。”
第三天，余娟娟又来了。吴新坚看见她穿了一件贴身的枣红色碎花旗袍，曲线玲珑，美极了。他很想赞美几句，可是，他到底是个很庄重的人，因此没有说。他替余娟娟略加诊视，就要开药方。
‘‘吴医生，”余娟娟说：“人家说你看病很仔细的，我倒觉得你对我有点例外。”
“为什么？”吴新坚怔怔地看着她。
“当然，我不是医生，不会看病，不过，我也有过不少看病的经验，医生不是总把把脉的吧？上一回你没听我的心脏，没有检查我的肺部和胃部，你就断定我害了胃溃疡？我的胃很痛，你也不用按一下，听一下？”
吴新坚皱皱眉，带着笑解释，他很有经验，从她口述的各种病症，就可以知道她是患了什么病。
“好吧！”吴新坚听后说：“许多病人是喜欢医生详细检查的。我替你听听心肺。”
余娟娟嫣然地、大方地解开她的旗袍，而且，不等吴新坚吩咐，就把它脱掉。当时的女人总在旗袍内面穿一件叫“底长衫”的衬衫，可是，余娟娟身上却没有。旗袍一脱，内面就剩内衣了。
吴新坚呆了一呆，站在她身边的女护士杨姑娘似乎也被吸引住了，直盯盯地瞪着她。余娟娟在诊床上坐下来，微笑地看着吴新坚，等候他检查。
再说一句，吴新坚到底是个老实人，他呆了一阵，已经恢复了他的清醒。他拿起听筒，放在耳朵上，用庄严的神态走过去，一边听她的胸脉，一边用那个指头，敲她的锁骨，自然，他的眼睛不时看看余娟娟。
他把听筒按下去，静听她平匀的心跳，但只觉得耳膜里嘭嘭地响，听不出什么来。事实上，余娟娟的心房很正常。
“我这里痛。”余娟娟伸手按着胃部。
“我知道。”吴新坚说：“那是你的毛病所在。”
吴新坚替她听过脉，告诉她没有什么，只要吃点药，慢慢就会好。
余娟娟说：“医生，用不着打针吗？打针会不会好得快一点？”
吴新坚做惯了有钱病人的生意，他知道病人的心理，尤其是有钱病人的心理，似乎不打针病就不会好似的。因此，他常常替病人注射一种维他命甚或只是葡萄糖，这样不但可以满足病人的要求，而且，也让他的账单显得更合理一点或者更增多一点。因此，他说：“你要打针，我给你打，那也是有点帮助的。”
于是，他吩咐女护士杨姑娘替她打针。可是，当杨姑娘拿了针筒要替她注射的时候，余娟娟却说：“吴医生，可不可以你自己替我打？”
吴新坚有点诧异，没有说话，把杨姑娘手上的针筒拿过来。余娟娟笑了，立刻就倒在诊床上，背对着吴新坚。吴新坚十分小心，慢慢地把针药注射进去。
“谢谢你。我想，明天一定会好得多。”余娟娟笑说。
吴新坚只轻轻吁一口气，把方子交给杨姑娘去送到配药室，余娟娟就在诊床前面穿旗袍，态度很大方。
“过两天再来吧！”吴新坚说：“假如再痛的话，就要送你去照X光了。”
余娟娟很高兴地向他道谢，拜拜一声，扭着腰走出诊症室。
一个星期之后，吴新坚正要下班，余娟娟却来了。本来，病人要来看病，要先经过预约挂号的手续。可是，这一次，余娟娟事前没有打电话来预约，办理病人登记的女护士要挡驾，说吴医生要休息了。余娟娟却说：“我有急病，非要见吴医生不可！”
女护士只好进去通报，吴新坚立刻叫她进来。余娟娟脸色有些苍白，带点慌张说：“吴医生，我不舒服，恐怕有很大的毛病。”
“什么病？”吴新坚问：“你怎么好几天不来？”
“是的。”余娟娟说：“我的胃没有什么事了，好多了，不痛了。我有点私事到澳门去了几天，所以没有来。”
“现在胃病又发作了?”吴新坚微笑：“又痛了？”
“不！”余娟娟说：“胃有一点点痛，但不厉害。我听你的话，吃的次数多一些，量吃少一些。有点不舒服，就吃一两片不甜的饼干，它就好了。我怀疑我患了癌症！”
“癌症？”吴新坚又是呆了，随即笑起来，摇摇头说：“不要自己吓自己，也不要听人家胡说八道。”
“我这一部分有一块小东西，硬起来，却是不痛的。”余娟娟指着自己的胸说：“我听人说，这就是癌症的象征。”
“不会吧？”吴新坚皱皱眉，他自然不敢肯定。
“我早两天已经发觉，但不在意。今天洗澡的时候，我越摸越不对，我想起乳癌的话，就怀疑那是乳癌！你替我检查一下，可以吗？”
吴新坚点点头，洗完手替她检查，轻轻地按着。余娟娟要他用力大一点，吴新坚觉得有些尴尬，他看到站在身边的杨姑娘，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就放了手站起来，说：“余小姐，这全是心理作用，你一点什么都没有。”
他去洗手。余娟娟自己穿衣服。“今天真不好意思。”余娟娟说：“我因为心里着慌，所以急忙来找你，事前也没有打电话来挂号，而且，还在这么晚的时候，妨碍了你的休息时间。”
她一边道歉，一边道谢地走了。杨姑娘这一次忍不住了，笑着对吴新坚说：“这余小姐真是大胆作风！”
“她有点神经不正常。但不要讲出去，也许她心理上有点毛病。”吴新坚说。
过了两天，余娟娟打电话来找吴新坚，女护士把电话转到了他的诊症室，吴新坚问她有什么事？
“吴医生，我有一些话要告诉你，但是，在电话里不好讲，到你的医务所也不便当，因为这是我的私事。而且，你的女护士好怕人，我不高兴见她。”
“不要紧。你现在说好不好？”
“你现在也很忙，电话里又不好说。”
余娟娟说：“今天晚上你有没有空？可不可以到我家里来吃便饭？我家里没有人的，只有我和我的佣人。”
“这个——不大方便吧？”吴新坚沉吟着说。
“你就当作出诊好不好？”余娟娟娇嗔地说：“人家说，医者父母心。你是个名医，难道没有父母心？我来求你的，也是为了一种病，不过是属于心理上的。你来一来，好不好？吴医生……”她又拉长了她的语气，很嗲。
吴新坚似乎已没有抗拒的力量，终于答应了。
当晚，恰巧吴太太参加活动，这是吴新坚不参与其事的。吴太太常常不回家吃饭，吴新坚不理会她的社交。通常在家里看看书，听听音乐。她也不干预吴新坚的生活，因为她知道吴新坚是个很正派而且靠得住的人。
于是，吴新坚到余娟娟家里去了。余娟娟住在一间大厦的小单位，只有一厅一房，陈设却整齐摩登。余娟娟很高兴地用上好的白兰地酒款待他，吴新坚问她有什么毛病？她说：“现在不好讲，吃过饭再慢慢跟你说。”
饭菜很可口，可余娟娟说话比菜式更精美，他们两个都喝了不少酒。饭后，余娟娟请他到房间里去，说要和他谈心事。一面关照佣人不必侍候她，收拾好了就可以去睡觉。她自己把一大盘水果和饭后甜酒都搬到房间去，并关上了门。
吴新坚说：“你到底有什么心理上的毛病？现在可以对我讲了吧！”
“吴医生，我现在堕入情网，我爱上了你。”
吴新坚受宠若惊地看着她，余娟娟立即捧着他的脸，低下头去热吻他。然后说：“自从我一看见你，就爱上了你。我的父亲从前很爱我，可惜他死得太早，我的妈妈待我不好，而且，后来改嫁了，我恨妈，也恨后父。你很像我记忆中的父亲，我看到你，就想起我失去了的父亲之爱。你觉得我的心理是不是不正常？”
“那并不稀奇。在心理学上，这是常有的事。不过我太老了，也不值得你爱。”吴新坚说。
“值不值得是我自己的事，”余娟娟接过话头：“我觉得你真好！吴医生，你放心，我不要你负责什么。你有太太，我知道，但我爱你，我就是爱你！我不要你的钱，也不会拆散你的家庭，我只要求你爱我，我就十分满足了。”
“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我对你还不了解。”
“我是什么人，有什么好查问的？总之，我不是坏人，我可以解决自己的生活，我自愿做你的情人。我不多求什么，只求你分一点爱给我。”
“这件事……”未等吴新坚的话讲完，余娟娟炽热的嘴唇已经堵住了他的嘴……
之后，吴新坚获得了一份狂热无比的爱。
他在十二点半回家，脑子里了充满奇异而又迷幻的回想，他仿佛做了一个非常甜蜜的梦，他把这个梦带到了他的梦中……
过了几天，他又世邀到余娟娟家里。在她的香闺里，再织着他们的迷人的梦，而他则更进一步地得到无上的快慰。余娟娟的热情，已经几乎把他烧熔了。
以后大约每隔三四天，他们就小叙一次。如是三四次之后，有一天，吴新坚正要下班，余娟娟忽然来了电话。她说：“你让护士们先放工，我七点到你的医务所来。”
“有什么事？”吴新坚微笑着问。
“这一次我是要来看病了，不要让护士在扬。”
挂了电话之后，吴新坚马上想到，她可能有了孩子，要求自己解决。
他是医生，对于这种事很不在乎，他总有办法去应付。但他不便留在医务所，他仍如常地下班，不让护士们生疑。他在外面喝了一杯咖啡，然后在六点四十五分，重又回到医务所来。
余娟娟七点整走了进来，一进来就拥进吴新坚怀中，拥抱着他。
“你有什么不舒服？要看什么病?”吴新坚轻轻地问。
“我要你检查身体，我又像有了硬块。”
吴新坚检查过后，告诉她没有事。于是，他们就在诊所做着甜蜜的梦。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人冲进诊所来。吴新坚回头一望，只看到镁光灯闪了几闪，他暗叫不好，急忙跳下诊床。定睛看时，只见有两个男人在诊症室，一个靠在门口拍照，一个坐在椅子上。
“我已经明察暗访很久了，”那男人冷笑说：“你竟然玷污我的老婆！”
“你的老婆？”吴新坚一边抓起白色的医生袍穿在身上，一边惊异地问：“谁是你的老婆？”
余娟娟已经坐起来，呆呆地看着那男人，说：“你怎么来的，大狗熊？”
“我跟踪而来。我是为保护你来的。”那个叫大狗熊的男人说：“你上了他的当，他不是个好人！”
“娟娟，”吴新坚知道不妙，只有硬着头皮问：“他是你的丈夫？”
余娟娟轻轻点头。吴新坚呆了。
“为什么你不早告诉我你有丈夫的？”
“我不爱他！”余娟娟说：“他是个恶霸，他浑名叫大狗熊！”
“一点不错，我是大狗熊！”那男人说：“你也不去打听打昕，竟然敢在老虎头上叮虱子！谁敢碰我一根汗毛，我就能把他割掉！而你却竟敢玷污我的女人！”
他说毕，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他身材高大。脸肉横生。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递到吴新坚面前：“你看好了，这就是我和她的结婚照片。”
一点不错。那是一张结婚照片。余娟娟穿了礼服，戴着结婚头纱，另一个穿了黑色西服的正是大狗熊。
“你打算怎么样？”吴新坚已经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我上当了！”
“还说你上了当？”大狗熊一把揪住他的胸口：“你是医生，她是病人，有记录的，你知道你犯了多大的罪？我已经把你们的情形拍了照片。我如果告你，哈哈，你不但丢脸，还要除牌，不止除牌，还要坐牢！”
那个站在门口的男人却冷冷地说：“大哥，不要和他讲法律了，我们不会打官司，他们是有地位的人，他会请律师，把他一刀宰了吧！诊所里一个人也没有，谁会知道是我们干的？”
吴新坚很害怕，脸色苍白，不过，他到底上了年纪，他坚持镇定地说：“我看，我还是赔偿给你吧！你杀了我，有什么好处？”
“好！”大狗熊揪着他说：“先付二十万！”
“二十万？”吴新坚皱着眉说：“我哪里来这许多钱？”
“你还没有钱？”大狗熊说：“你每天赚的冤孽钱可是不少了，人家来看病，少一个铜板你也不肯给看的，不管人家病得有多重，非财不可！少啰嗦，二十万，先付来！”
“是不是把照相机里的底片交给我？”吴新坚问。
“这二十万是抵消我的怒气的。”
“吴医生，给他吧！”余娟娟一边穿衣服一边说：“这家伙，杀人不眨眼的，所以我才不爱他，才恨他，才怕他！”
吴新坚没有办法了，只好写了一张二十万元的支票。大狗熊拿在手里后，说：“假如我拿不到款子，或者你出什么花样，可当心你的狗命！”讲完，他一把抓住余娟娟，喝一声“走！”和他的伙计跑出诊所外面去了。
吴新坚长叹一声，倒在诊桌的椅子，把脸孔埋进手掌里。
当然，他绝没有把这一件事告诉任何人。可是，过了三天，他就收到大狗熊的信，信封里只有三张照片，那是他和余娟娟在诊所里的记录，整间诊所的场景都在照片里。
当天晚上，大狗熊打电话到他家里去。“照片收到了吧？我们现在还等着五十万，这是你赔偿余娟娟的损失的！而且还到她家里去，她的佣人可以作证！”
“又要五十万？”吴新坚说：“我哪还有这许多钱？”
“算了吧，不要再讲这种话了。要不要我把你的照片寄一份到医生公会去？”
吴新坚要他减价，他不肯，吴新坚只好忍痛答应，说好明天在诊所交易。大狗熊说：“你不要弄花样，我想，你也打听过我是个什么人吧？你如果要摆我圈套，我的弟兄会对付你的！”
第二天，大狗熊来了，把底片带来，交换了一张五十万元的支票。吴新坚并没有报警。他实在不敢。他暗中确曾派人打听过，这个大狗熊倒真是人物，他更害怕了。现在，他拿回底片，心想算了，算自己倒霉，损失了七十万块。
大半个月过去了，银行的结账单寄来，吴太太发现他提支了七十万，追问他原由，他只是支吾以对，吴太太十分怀疑，他无论如何不把真相讲出来，只说借给了一个朋友。
一个星期之后，他又收到大狗熊寄来的照片。照片和以前的不同，但也是他和娟娟在诊所里的画面。他大吃一惊，知道这是没有休止的勒索。事情闹出去，固然丢脸，而且，也站不住脚，说不定还真要上法庭。女护士，余娟娟的佣人，都是证人。那些照片是物证，他无论怎样也逃不了罪名，因此，经过一夜的考虑，第二天就对太太说：“我要到外面去旅行一次，过几天回来。”
吴太太问他到哪里去，他说去北美。吴太太觉得很突然，追问原因，他叹一口气说：“不久你就会明白了的。”
当晚，他就上了飞机。第二天，吴太太接到了大狗熊的电话，只听得说：“什么？吴医生跑掉了？他能跑得到什么地方？他犯罪的证据在我手里，除非他永远不回来，否则，他一定送命。你要救他，给我五十万，我就饶过他！”
吴太太大吃一惊，忙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玷污了我的老婆！”大狗熊讲完，挂上电话。
吴太太知道事情严重，下一天，也赶着去往北美，找着了吴新坚。吴新坚这才把一切经过对太太讲明白。
半年之后，他们在北美定居下来。同时，他们也调查到，那个余娟娟根本不是大狗熊的老婆，她是个舞女。是她和大狗熊合谋，摆下这美人计来勒索他的。于是他写了一封信给北平报社，里面有整个事件的经过和余娟娟的照片。报社连续报道了一个多礼拜，好几个上当的有钱人联合向警察局施压，大狗熊和余娟娟被抓。一个月后大狗熊被枪毙，而余娟娟却被放了，据说成了一个官老爷的情人，至于后来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后来，吴新坚在北美悬壶济世。他的医术高明，病人很多，虽然入息比不上当年，但他毕竟过上了安静而愉快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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