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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总有离别时(2)

  有阳光,落在手臂上,暖暖的。

  他的手,顺着她的肩膀滑下来,碰到她的腕子,轻轻握了握:“多吃些。”

  她嗯了声,脸红得有些发烫。

  “我可能要离开国内一段时间。”

  “因为那件事?”

  “不是,”周生辰笑一笑,“那件事情,的确是为了让我离开这里。不过,我这次走的目的,是为了我的研究项目。”

  “无卤阻燃硅烷交联POE复合材料?”

  时宜真的是生记硬背,记下了这个拗口的名称。

  周生辰没想到,她能说的如此顺畅,倒是有些意外地深看了她一眼,似乎想问什么。过了几秒,却又作罢。“那个是西安的研究项目,并不是我这几年所做的。”

  她疑惑看他。

  “简单来说,我这几年在欧洲的一个中心,复制金星环境,研究居住可行性。”

  她喔了声。

  这么听着呢,的确比那个名词听得懂了。

  可是怎么离她更遥远了:“金星的居住可行性?金星可以住人?”

  “地表炙热,温度480摄氏度左右,表面压力接近90倍地球大气压强,”他简单回答,说起这些,就像教科书的有声读物,“但是它的大小、质量,甚至是位置都最接近地球,在太阳系里,和我们算是双胞胎。所以,以后它应该有机会住人。”

  她又喔了声。

  他笑:“听着会不会无聊?”

  “不会,”她摇头,“挺有意思的,因为不懂才听着有意思。”

  他继续讲了些。

  她记性不错,虽然基本不懂,却记得清楚。比如金星的4天环流,极地漩涡,等等,还有他所做的对微量组分的分布情况的研究。她想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悄悄补习补习,起码在他偶尔提到时,不再坐在阳光里傻乎乎地听着。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他说:“三个月。”

  她点头,想,三个月会很快过去的。

  “时宜?”

  她嗯了声。

  “为什么会是我?”

  她没听懂:“为什么?”

  “在白云机场,为什么你会想要认识我?”

  周生辰说话的时候,不经意碰到了她腕间的十八子念珠。翠色的珠子,触手微凉,让他有些奇怪的感觉他蹙眉,不太适应这种瞬间失神的感觉,像是有什么呼之欲出,却完全抓不到方向。

  时宜也恰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过了会儿才说:“是一见钟情。”

  “一见钟情?”他重复。

  她点点头,无法解释,那些存在在史书中的过去。

  只好如此形容故事的缘起。

  三个月。

  周生辰简单交待了这个时长后,就真的在次日离开。

  他只给了她大概归返的时间,从头到尾,都没提过要带她同行。

  她猜,他口中所谓的项目,或许只是他离开的原因之一。他出生的家庭,是个诡异的存在,竟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都仿佛没有任何震荡,除了那个深夜的不速之客,还有一系列爆炸性的涉嫌罪名外,没人再提过那个轻易殒命的唐晓福。

  那个家族像在另外的空间,有着自己的守则。

  如果她不是记得他,怎么敢接近这样的家庭?

  他离开不久,夏天早早就来了。

  除了每天三个电话,他似乎远离着她的世界。

  美霖为了给公司造势,整个月都在筹办配音选秀活动。她因为获奖的缘故,不得不配合一些活动,其实也只是录了一段宣传语,仍旧坚持不参与活动。

  那天美霖拿给她十几个录音听,大多是参赛者自己写的稿子。

  “那一年,佛祖在菩提树下结跏跌坐,用七七四十九日顿悟。他顿悟的是四大皆空,忘却的是爱恨癫痴。我想,你我相识四百九十日,四千九百日,四万九千日,我都没有勇气结跏跌坐,宁要金身而忘记你……”她听着demo,忽然有些感动。

  美霖笑起来:“好像当初我听你demo的感觉,那么多的样带,竟然只有你念了一首《上林赋》,念的我们是云里雾里的,却觉得真是好听。”

  时宜笑:“我对《上林赋》最熟,所以读着最有感觉。”

  “时宜?”

  “嗯?”

  “你那个科学家的未婚夫……”

  她回过头,伸出手晃了晃:“看清楚我戒指戴在哪里,已婚了。”

  “已婚?”美霖不敢相信,“你这两个月都和我厮混在一起,算是已婚?房子呢?车子呢?蜜月呢?最重要的是,你的化学先生呢?”

  “他在罗马的国家天体物理研究院……”时宜实话实说。

  “天体物理?”美霖有些茫然,“他不是做化学的吗?”

  “界限没有那么分明,他现在主要做的是金星地表的微量组分和半微量的测试分析……”她尽量说的不专业,实际上她也说不了多专业的话。

  美霖沉浸在这些词语里,仍旧不理解金星和时宜的婚礼有什么关系。

  “我一直不知道,你喜欢的是以人类发展为志向的

  科学家,大爱无私啊?这种人,对男女之间的感情,应该会看得很淡。”

  大爱无私?

  她视线飘开,落到大厦外的空地上:“可能吧。有时候我看历史题材的东西,都在想,如果我生在古代,肯定会喜欢上心怀天下的男人。一个男人总要做些事情,和名利、爱情无关,天天谈情说爱……不太适合我。”

  美霖又说了什么,她没留意。

  只是看到空地上有熟悉的一对儿人影,是他的弟弟周文川和王曼。在纷扰穿走的人群中,他们两个像是一对简单的情侣,低声说着什么,很快就上车离开。

  时宜看得太专注,美霖也留意到。

  忽然就说:“诶?这个男人我认识。”

  “你认识?”

  美霖大致给她讲了讲,公司来了个大学毕业生,顶头上司太过强势,天天被骂。忽然有天这个男人来公司,说是要找最大的老板谈些事情。具体谈了什么,美霖自然不知道,她唯一知道的就是大老板点头哈腰把人送走后,直接把毕业生分给最强的项目组。

  “老板事后感叹了句话,都说香港等于‘李家城’,是李家的城市。而这个人背后的家族更难招惹一些,他的背景,绝不限于某个地方和城市……”美霖继续自言自语,“你说,那个小姑娘背景这么强,怎么还留在公司,哎,谁让人家乐意呢,就喜欢在这里混着玩着……”

  时宜想起那个深夜。

  面对突如其来的指控,周生辰的化解简直无懈可击。

  她想,这样的说法并不夸张。这个姓氏看起来普通,甚至在平时都不会有人像阅读八卦一样,看媒体分析爆料。

  好像他们的存在,就只是一个秘密,而曾经的她根本不会有机会接近。

  她和他法律关系已经是夫妻的事实,包括她的国籍改变,时宜至今都不敢和父母提起。如果匪夷所思的事情太多,她怕,父母对他的家庭会更加排斥。

  午饭后,她被强留下来,帮美霖审demo。

  两个人边听边讨论,很快就到了两点,周生辰的电话准时进来,她比了个手势,跑到小房间里,关上门。比起最初的开始,现在两个人说话的时间长了不少,他甚至有时会说起和她无关的事情,当作趣事讲给她听。

  当然,这也是她的要求。

  毕竟两个人的生活交集太少,总会找不到话题。直到某天,时宜终于忍不住说,其实你可以说些身边的小事。比如你今天吃了些什么?或者是哪里不舒服,或者天气,都随便,这样我会多些话题,多了解你些。

  她想,正常情侣都是如此做的,零碎小事交流着,也不觉得无趣。

  周生辰起初还不太习惯,她就问他,他来回答,渐渐感觉自然了很多。这样说着,她就觉得离他很近,而且她也私心地感觉到,周生辰从没和人如此交流过。

  “接下来的一周,我会在德国不莱梅,”周生辰的声音虽然平淡,却对她尽量的温和,“你想来吗?”

  “想,”她毫不犹豫,“大概什么时候……不过会不会来不及签证?”

  “不会,”他笑起来,“你来德国不会需要任何手续。”

  她恍然,忘记了自己被他改变的国籍。

  第一次发现这件事的好处,可以让她随时随地见到他。

  周生辰简单解释着他此行的目的,是为了国际空间研究委员会的会议,从星期一到星期日,行程很满。时宜听着他说,或许没有太多时间来陪她的时候,已经思绪涣散开,想着要准备什么,见到他时候会说什么。

  等待电话结束,她很快和美霖说自己要离开一周。

  美霖听到理由后,非常不满她的主动:“时宜,你知道男女之间相处,是要有技巧的,哪怕你们已经是合法夫妻,也要适当用些心思,不要一味迁就他……”

  “美霖,美霖,”时宜笑著阻止她说教,“我26岁才遇到他,就算幸运可以活到80岁,也只剩了54年,19710天。你也说了,他是做研究的,很容易就像现在这样离开几个月,或许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只有不到一万天,”她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告诉美霖,“我没时间用心思、用技巧,我要争分夺秒和他在一起,知道吗?”

☆、第二十四章 总有离别时(3)

  航班准时抵达不来梅。

  她按照他的嘱咐,取了行李,无处可去,就在大厅里等着。她坐的地方正对着一个门店,透过玻璃可以看到店内行色的人,也可以看到自己淡淡的影子。她微微偏头,对自己笑了笑,周生辰,我们有两个月没见到了。

  两个月,六十一天。

  很多交杂的人影,来来去去。

  她看到镜子里出现了几个人,有他。今天的他穿的很简单的,也很普通,白衫黑裤,戴着眼镜。时宜很快回头,看清了余下的那些严谨的深蓝衬衫和黑色西裤的男人们,有两个还提着黑色公文包,惟有和周生辰并肩走着的男人,看上去随意的多,大概有三十五六岁的模样。

  她起身,他已经走到身前。

  “我妻子,时宜,”周生辰轻比了个手势,告诉身侧男人,同时也看向她,“这位是我大学时的同学,也是我的老朋友,梅行,字如故。”这个名字有些特殊,能有表字的人比较少见,周生辰如此介绍,想必又是周家的世交。

  时宜友善地笑笑:“梅如故?残柳枯荷,梅如故。”很好的名字,她不好意思直接说出来,就如此隐晦地表达着,很快说,“你好,梅先生。”

  梅行有些意外,去看周生辰,用手肘撞了撞他的胳膊。

  “怎么?”周生辰笑起来。

  “好福气。”

  梅行有些好奇,礼貌问时宜:“时宜小姐第一次见你先生,是不是也很快就明白了他的表字含义?”时宜摇头:“我不知道他有表字。”

  “抱歉,”周生辰很快说,“不太常用,就忘记告诉你。”

  他的抱歉非常礼貌。

  面前男人的神情,从意外、欣赏,换成了疑惑。

  幸好梅行很知分寸,没再问。

  从机场到酒店,他安排妥当后,很快把时宜交给了梅行,只是和她说要有些手续会由梅行来帮她理清、办妥。待到周生辰走后,四五个男人有条不紊地打开公文包、电脑,梅行开始很耐心地给她解释,需要接手些什么,大多是周生辰私人的财产。纷繁复杂的词句,她渐渐有些听得发昏,也开始明白这个梅行,应该是充当着他的私人理财顾问。

  而这些人,其实只是梅行的助手。

  她听到最后,只是明白他要给自己一些财产。但具体如何,梅行解释的很清楚,所有的动产、不动产都不需要她来亲自管理。今日所做的,都只是必要的程序。

  “相信我,他名下的财产都是干净的。”梅行把眼镜摘下来,折好,放入上衣口袋里。

  时宜听不太懂,但隐隐能感觉,这个男人所说的“干净”是在和周家其它人比较。梅行看她想问又不敢问的眼神,有些想笑:“怎么?听不懂?又不敢问?”

  她颔首。

  “其实,我也有些事情不懂,也不敢问,”梅行把钢笔扣好,放在文件旁,“你对他知道的有多少?就已经成了他合法妻子?而且据我所知,还是未经周家点头的婚姻。”

  这是个意料之中的问题。

  唯一值得奇怪的是,周生辰并没有告诉他真实情况。

  时宜想了想:“除了知道他喜欢科研外,什么也不了解。”

  她所了解的,只是他给人的那种感觉,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事情在她的预想内。甚至她隐隐有种感觉,她刚才接触到了最边缘、最无关紧要的那些事情。真正的核心,他的背景,他的为人,甚至他的喜好,她都一无所知。

  梅行的眸光很深,端详她,过了会儿,笑起来:“他表字,长风。”

  “长风。”她重复。

  “想到了什么出处?”

  时宜笑:“长风至而波起兮,若丽山之孤亩。”

  梅行也笑,接了后半句:“势薄岸而相击兮,隘交引而却会。你果然能猜出出处。”

  这么有名的《高唐赋》,她很难不知道。

  只是深想这个表字的含义,并不太附和周生辰的性情。这些话分明是形容巫山川水,磅礡汹涌,难以匹敌。而他的性情却很冷清,不咸不淡的。

  这个梅行也是传统背景出身,说话又偏风趣随意些,他们聊得很开心。到最后处理完所有事务,他问她,是否来过不莱梅。时宜摇头,他似乎很有兴致邀她一同外出用餐,时宜很委婉地拒绝了,独自留在酒店。

  她喜欢安静,并不怕无聊。

  时间充裕了,就上网看看这个城市的介绍,想要等到后几日周生辰再忙的时候,自己到处走走。就如此戴着耳机,翻看网页,偶尔听听邮箱里新进来的比赛demo,消磨了整个下午。忽然有淡淡的茶香进来,时宜终于察觉,客厅有人在。

  走出去,看到的是周生辰。

  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竟然非常有情调地泡着茶。他身前是整套完备的茶具,应该是刚才拿出来的,水已经烧开,在一侧汩汩冒着热气。

  他虚握着小巧的茶壶,将水倾倒而出,添了水,再倒出。

  手势很随意,应该早已习惯了自己泡茶喝,她视线很快停在一点,看到了他无名指上的戒指。刚刚在机场时,她记得他还没有戴着,难道是因为看到自己特意准

  备的?

  周生辰听到脚步声,没有抬头,随手添了个茶杯,倒了些水:“刚才看你听得很专注,就没有打扰你。”

  她笑,默默地想,她刚才都不知道自己听得什么。

  整个下午,唯一专注做的事情,就是在想着他。

  时宜在他身边坐下。

  仍旧忍不住去看他手上的戒指,他察觉了,回视过来,看到她的目光,略微有些不自然地用手指轻轻转了转,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前几天洗手时摘下来,丢了原本的那个,这个是下午刚刚才送来的。”

  她嗯了声。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却解开了她的疑惑。

  “时宜?”

  “嗯?”

  “晚饭时,出去走走?”他提议。

  这是他的提议,她以为他很熟悉这里,是为了陪自己散心。结果却发现他还不如自己了解不莱梅,那种有人提议陪你逛一个陌生城市,到最后反倒你成了他的向导的感觉,让时宜觉得这个已经是自己丈夫的男人,忽然添了些可爱。

  她猜想,他是不是除了科研和家族中的事,再无暇去看这个世界?

  又或者,他看这个世界的角度,和她不同?

  两个人像是初来此地的旅行者,所到处都是最大众的必游景点。此时已傍晚,微有夕阳余晖,有游客状的人们,在美景前留影。她带他走入弯弯曲曲的窄街道:“刚才我在网上看这里,觉得很有意思。”

  十五十六世纪的木质小房子,紧挨彼此,色彩艳丽。

  有些地方窄的只能走一人。

  因为脚下都是石板弹硌路,高低错落,让她走起来有些吃力。她的鞋跟并不算高,但总免不了一次次卡入弹硌路的间隙,她微微趔趄,被一只手稳稳扶住:“走慢一些。”

  她站稳时,有一对老夫妇迎面走来,周生辰很快又松开手,插入自己的裤子口袋。

  “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国?”

  “没有具体计划,想要回去,还有些事情先要解决。”

  她想想,提议:“如果你不回去,我们就住在国外好不好?”

  “好,”周生辰答应的很痛快,“在我完成这次十年引资计划后,我们可以定居在任何你喜欢的城市。”

  这是他第一次和她说起自己要做的事。

  时宜还记得,第一次关注这个引资是在清明节时,和父亲随口闲聊了两句。她记得,当时自己和父亲的评价是,想要挽救这个大势的人,既要有实力,也要有良心,只是她没想到这个人会是周生辰。

  “这几年,国内人工成本上涨的厉害,很多企业开始撤去东南亚,五到十年内,必然会有大批工厂倒闭、工人失业,对吗?所以你才会想要逆势引资?”时宜回忆父亲说的话,她并不十分懂这种经济话题,但道理浅显,她也就记得七七八八。

  他倒是没想到,她会关注这种话题:“ 背后有很多原因。比如,人民币连续走高六年,对外贸易成本已经上涨了30%。成本上涨30%,非常可怕,这时候最需要的是扶持的政策,在美元下跌时,人民币也该……”

  时宜看着他,努力听明白。

  周生辰忽然止住,微微低头,兀自一笑:“抱歉,难得陪你,竟然说这么无趣的事情。”

  她摇头:“没关系,你继续说。”

  周生辰看她真的很认真,便又多说了几句。时宜听着,想,自己不论轮回多少世,都会始终爱着这个男人。这个男人,他骨子里并非是为一人一家一姓而活,在这个社会里,这种人可算是傻,傻到应该很少人理解他。

  她听了会儿,试着去总结:“所以,简单来说,你想要做的就是把白花花的银子扔进去,缓冲这个过程?”换句话就是,拿自家的银子和大势对冲,结果很难改变,最多让十年的制造业崩塌延长到十五年、二十年。

  周生辰不置可否,若有所思地感叹:“所以,过程会有些痛苦。”

  他所说的痛苦,应该是指的那个盘根错节的老旧家族,要历经数十代的蛰伏,才能积累如此家业,恐怕不止是他的叔父和母亲,任何一个人都会成为他的阻碍。

  她想起周生辰的表字,忽然觉得自己的理解错误了。

  这个男人的内里,何尝不是磅礡汹涌,难以匹敌?

  迎面又有游客走来,道路太过狭窄,他很自然地退后两步,让出了路。而同时,时宜却忽然轻轻地,主动去拉住了他的手。他们鲜少在室外如此亲昵,周生辰竟有些不太自然。

  时宜有些撒娇的嘟囔:“我累了,你拉着我走,好不好?”

  她的周生辰,如此动人。

  既然他不懂男女相处之道,那就让稍稍懂的多些的自己,来一步步靠近他好了。

  他忽觉好笑,反倒放松了:“好,我拉着你走。”

☆、第二十五章 情爱如何解(1)

  时宜独自在酒店时,就已发现周生辰的日常用具和衣物,也在这套房里。换而言之,他并没有打算和她再分房住,白天还不觉什么,到两人吃过晚饭回到酒店,她就有些心猿意马。幸好时间尚早,有梅行和助理在,不至让她直接想到今晚的独处。

  男人之间的谈话,稍嫌严谨。

  她旁听的一知半解,低声问他:“我给你们泡茶?”

  周生辰莞尔:“是不是听得无聊了?”

  她抿起嘴角:“不是,我看你喜欢喝茶,而我刚好也会泡茶。”

  声音有些轻,淡淡的,甚至能听得出来有委婉隐晦的感情,告诉他,其实她想要让他开心。周生辰原本想要说稍等片刻,自己结束,亲自给她泡来喝,可听她这么说,想说话反倒被压了下去:“学过茶艺?”

  她笑,不置可否。

  两人的对话,倒是吸引了梅行,他饶有兴致地看时宜:“我猜,周生你的太太,应该不止会泡茶,或许会给人更加意外的惊喜。”

  周生辰怕他为难时宜,抬手,用食指对梅行指了指:“好了,不许拿她开玩笑。”

  “我没有啊,我只是觉得你太太或许很喜欢茶文化,”梅行看时宜,“时宜,我呢,也很喜欢喝茶,而且只要你能做到的,我都备有器具。”

  时宜听得懂,这个男人所说的,是各代的饮法。

  这些实在是难不倒她。

  她不是个很喜欢显示自己的人,或许今夜有周生辰在身边,而面对的又是他的挚友,她自然不愿意认输:“我呢,读过陆羽的《茶经》,也喜欢研究这些饮法。如果梅先生想要试试,倒不难。”

  梅行很是欣喜:“煮茶,如何?”

  时宜忍俊不禁:“这个还是算了,以葱、姜、枣、桔皮、茱萸、薄荷等为佐料,煮之百沸。我煮起来并不麻烦,就怕你们喝不下去。”

  梅行笑着劝说:“试一试,又不会如何。”

  时宜想起那个味道,有些踌躇时,手臂已被周生辰拍了拍:“不用理她,泡茶就好。”

  “诶?”梅行摆手,“有懂行的人在,怎能浪费?既然煮茶不妥,我现在就让人去取饼茶和器具,我们尝尝你太太的煎茶。”

  梅行很快让助手去取器具和饼茶。

  因为这个意外的提议,他们的话题倒是落到了茶上。时宜正坐,听他们低声闲聊着曾经有关茶的经历,脑中浮现的画面,也渐渐清晰。

  曾经的他闲坐书房,素手煎茶。

  备器、选水、取火、侯汤、炙茶、碾茶、罗茶、煎茶、酌茶,她看得仔细,不愿错过他的每个动作、只为消磨时间。她看着,他来做,并不觉无趣。

  此时此刻,她做起来也不觉烦躁。

  她甚至喜欢这漫长的过程,将他曾授与她的,再还给他。

  梅行是个爱茶人,连茶具都备了四套。而时宜却是个名符其实的懂茶人,从开始选择茶具,到候火定汤,到炙茶的火候,都极像是一场艺术表演。梅行起先还和周生辰说几句,到最后两个男人都看着时宜。

  倒是那画境中的人,只专心做自己该做的。

  有茶香飘来,却只成了点缀,让这画境如染釉色,越发怡然。

  周生辰看着她,也看得很专心。

  他不懂女人的心思,更不懂时宜,哪怕她已经成了自己的太太。她如此一个人,为何会到二十六岁还没有任何感情经历?他不相信任何虚无的解释,比如注定,或者说缘分,可现在,却只能用这些词语来解释她对自己的感情。

  而自己对她呢?

  梅行告辞前,毫不掩饰对时宜的欣赏。

  她被说的有些不好意思,频频向周生辰投去求助目光,后者心领神会,慢悠悠地拍了拍梅行的肩,一语不发。男人之间的沟通不需要语言,比如现在。

  梅行微微笑著,拎起西装外衣就走,头也不回。

  门锁啪嗒一声合上,留了两人独处。

  时宜看了他一眼:“你们两个还真是默契。”

  “我从五六岁就认识他,”周生辰笑,“他历来如此,见到好看的女孩子就喜欢多说几句,你也别太介意。”

  好看的女孩子?

  时宜总觉得这么说有些怪异,原则上来说,她应该不只是好看的女孩子,还是他的太太,虽然两个人现在相处仍旧像男女朋友。

  他边走到卧室,拿了干净的衣物,习惯性地解开了几粒衬衫钮扣,很快像是想起什么,又潦草地系好两粒钮扣,走入浴室。到有水声传出来,时宜终于想起今晚,他要和自己睡在一个房间,一张床上。

  她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就在客厅沙发上坐下来。

  如果睡在一起,那么……应该会……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

  他很快从浴室走出来,衣服穿的规整,给人一种即将出门的错觉:“你稍等一会儿再洗,我让人来收拾干净。”他说着,已经走入卧室。

  “没关系的……”时宜站起来,想要去拿干净衣服,却看到他拿了件黑色外衣,边穿边走出来。她有些奇怪:“你要出去?”

  “嗯,”周生辰说,“实验室有些事情,需要有个很长的电话会议。”

  他说的很快,自然地看了下腕表。

  “那今晚还会回来吗?”

  “会,就是会很晚,”他兀自笑了笑,“刚才喝了茶,应该不会觉得很困。”

  他很快交待两句,离开了酒店。

  说不失望是假的,可也松了口气。虽然有些心理准备,但她却感觉两个人之间少了些什么。鱼水之欢,首先要有鱼和水相融的关系,才能顺利成章的发生,不是吗?

  她长途而来,又和他逛了大半个不莱梅,经热水一冲洗,疲惫感尽显。她穿着睡衣坐在床上,能感觉得出这些床上用品都不是酒店公用,格外柔软。

  躺在床上没一会儿,她就睡着了。

  因为潜意识在等他,自然睡得浅,听到房间里有响动,很快就清醒了些。只是还有些昏沉得感觉,她睁开眼,天已经有些朦朦亮。周生辰靠在沙发上,正打算随便躺在那里补眠,房间暗,看不出他的脸。

  “几点了?”时宜忽然开口。

  他动作停顿,抬腕看了眼:“五点四十七分。”

  “那上床睡一会儿吧……”她轻声说,“睡沙发会很累。”

  周生辰又停顿了几秒,把西服外衣放到沙发上,走到床的另一侧,躺到了她身边。床很大,她能感觉他有些拘束地躺着,忍不住微微笑起来,很快翻过身,把被子盖在他身上,手也顺势搭在他腰上。或许还有些困顿,她难免比平时随意了些,带了稍许揶揄:“周生辰,你和太太睡在一张床上,很为难吗?”

  “没有,刚才只是怕吵醒你。”他声音有些低。

  “已经醒了。”

  他笑:“不睡了?”

  “睡,”时宜坦白回答,“因为你没回来,所以睡不太踏实,现在头昏沉沉的,还想睡。”

  “那就睡吧,”他伸手,把她揽到怀里,“我下午才有会,可以陪你睡久些。”

  她脸贴到他身前,隔着薄薄的衬衫布料,听他这么顺理成章地说着,却想偏了些。靠在他怀里睡觉,这还是第一次,他虽然穿着衬衫和长裤,可她却是睡衣……

  就如此安静了会儿,她觉得自己心跳的开始不稳,忍不住挪动了身子。

  “睡不着?”周生辰察觉了,低头看她,“还是习惯一个人睡?”

  ……

  她决定换个话题。

  “今天……你朋友夸了我很多,你还没有说过什么。”

  她的声音里,有些失望。

  周生辰略有疑惑,很快明白:“我不太会夸人,但你总能给我惊喜,多的有时候,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微微扬起嘴角,轻声说:“那你拿什么回报呢?”

  “回报?”他想了想,“说说看,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你负责让我睡着吧。”

  “好,”他倒不介意,“你通常怎么样,会容易睡着?”

  “听歌……或者听诗词,慢慢听一会儿,就睡着了。”

  周生辰噤声了会儿。

  她闭上眼睛,等他给自己惊喜。

  “就诗词吧,我念些和茶相关的,慢慢念。”

  时宜嗯了声:“我能点想听的吗?你不用念全,随便一两句就好。”

  “可以。”周生辰还是初次发现时宜的难缠,却觉得如此也很可爱。

  “白居易?”

  “他留了两千多首诗词,有近六十篇和茶有关……”

  她好笑打断:“随便就好。”

  还真是认真,稍微不留神,就会陷入严谨思维的科学家……还真是……

  周生辰倒也不再深想,随口应对:“白瓷瓯甚洁,红炉炭方炽。沫下曲尘香,花浮鱼眼沸。盛来有佳色,咽罢余芳气。”

  时宜没出声,他便多挑了三四首。

  “嗯……”她似乎满意了,继续说,“苏轼。”

  “活水还须活水烹,自临钓石汲深清。大瓢贮月归春瓮,小杓分江入夜瓶。雪乳已翻煎处脚,松风忽作泻时声。枯肠未易禁三椀,卧听山城长短更……”

  起初她还说些名字,后来累了,他就自己随便挑些,念给她听。

  从李白到刘禹锡,再有那些不甚有名气的,边回忆边念,倒也不成障碍。这还是他初次发现自己的好记忆力,也能做如此有趣的事情。

  时宜听得舒服,不再出声。

  她知道,他并不懂这些的意义,虽然诗句不同,但自己也曾如此被哄睡过。渐渐地,在周生辰刻意放慢压低的声音里,她渐渐有些模糊了意识。他闭著眼睛给她念,越来越放缓速度,直到终于停下来。

  房间里悄无声息。

  因为靠的近,似乎能听到她平稳的呼吸声。

  周生辰睁开眼睛,耐心看了她会儿,确认她真的陷入沉睡后,才又闭上眼睛,让自己真的睡着了。

☆、第二十六章 情爱如何解(2)

 他睡了大概两个小时,到七点半自然醒过来。

  时宜仍旧睡得很沉,从周生辰的角度,能看到她侧脸的弧线,到颈部,甚至能看到她领口内细腻的皮肤。他就如此看了会儿,心底有些不可名状的感觉,时宜轻轻地动了动,攥住他衬衫领口的手,微微松开了一会儿,却又很快攥紧了。

  他略微撑起身子,轻声叫她:“时宜?”

  她不知是在梦中,还是迷糊着,嗯了声。

  他略微思考了会儿,最终还是选择低头,吻住了她领口露出的皮肤。隔夜露出的胡渣,轻摩擦过她的脖颈,时宜下意识避开来,他便沿着她的锁骨亲下去,解开睡衣的两粒纽扣,透出了些许旖旎□。

  “周生辰”她醒过来,模糊着声音。

  “嗯。”

  两个人身子贴着,严丝合缝。

  她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还有那半梦似醒般的桃色氛围,她嗓子有些发干,忍不住扭动身子,面红耳赤地避开自己大腿和他□的接触:“要不要先洗澡”

  “不用,”他低声说,“我就是想抱抱你。”

  他的行为和语言有所差别。

  时宜也没有在出声,感觉他的嘴唇,真的就只亲吻、摩擦着自己的脖颈,锁骨和胸前,不进也不退,两个人在薄薄的棉被里,亲昵着,甚至有些折磨的感觉。

  “你有没有读过《上林赋》?”他问。

  时宜淡淡地嗯了声。

  她从来没有和他提到过《上林赋》,却没有想到他会先说起它。

  “我第一次见你,就想到《上林赋》,里边形容女人的词句,”周生辰觉得想要放开她,竟然比预料的难,只能低声说话,来打断自己身体对她的欲望,“绝殊离俗,妖冶娴都,用来形容你很合适。”

  这是他第一次说起两人的初遇。

  也是他初次对她说类似于情话的话。

  时宜闭著眼睛,笑起来。

  她伸手,试着去摸他的脸。周生辰配合地停住话语,任由她的手指抚过自己的眉骨、眼睛和鼻梁,时宜的动作非常温柔,甚至有种他难以理解的感情在。

  “再好的皮相,也有年老色衰的时候,你在我心里是最好的,”她轻声说,“美人骨,世间罕见。有骨者,而未有皮,有皮者,而未有骨。世人大多眼孔浅显,只见皮相,未见骨相。我能摸到你的美人骨。”

  这样的细微曲折,鼻梁和眉骨,没有丝毫改变。

  国际空间研究委员会的这次会议行程很满,虽然有足足一周,但两人相处的时间并不长。时宜倒也会自娱自乐,了解他很详细的时间表后,就自动消失,在不莱梅附近闲走。

  正好碰上德甲的赛季,她甚至还饶有兴致,现场观摩了一场球赛。

  她以前没有过男朋友,倒是身边的宏晓誉是铁杆的德国球迷,不断和她灌输各种知识,以至于她坐在赛场看台,甚至能认得出那些出名的后卫和前锋、中锋。

  她告诉宏晓誉自己正在赛场,宏晓誉立刻拨来电话,非要感受现场气氛。

  幸好她身边的位子都空着,不至于干扰别人。

  “时宜时宜,下次带我去好不好?”宏晓誉在电话那头,带着哭腔说,“你找到一个富二代就把我抛弃了,我自费机票,只要你提供食宿就好啊~”

  “好,好,下次我给你出食宿,”时宜乐不可支,想了想又补充说,“不过下一次也不一定会来德国。”

  宏晓誉嘀嘀咕咕,继续抱怨。

  她听着,随手去摸身边的矿泉水,却未料先被人拿起来,递给了他。

  她抬头,没想到遇到的是周文川。

  “好巧。”她感慨。

  “不算巧,”周文川挨着她坐下来,“我在不莱梅一周了,一直想来见见你。”

  时宜有些不解,但没追问,她接过自己的矿泉水瓶:“你也在不莱梅?我没有听你哥哥说起过。”

  “他没说过?”

  “嗯。”

  周文川了然笑笑:“或许他怕你误会。”

  “误会?”

  “误会他和我太太,”周文川倒是没想隐瞒,“你可能不知道,我太太佟佳人和他曾有婚约,还是他们年纪非常小的时候。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太太念书时基本是跟着他的脚步,始终是他的师妹,换而言之,他们也算是一起长大的。”

  之前几次遇到佟佳人,她就感觉到她对周生辰那种在意,只是没想到会有如此深的渊源。他前半生大部分时间,是和佟佳人一起的吗?

  周文川继续说着:“后来因为一些原因,婚约取消了,而后又因为一些原因,我娶了她,”周文川也觉得自己说的很含糊,自顾摇头笑笑,“这背后有很多复杂的故事,如果有机会,我想你可以问问我哥哥。”

  她颔首,猜到周文川隐而不谈的话,一定会牵扯很多灰色地带的事情。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好准备,要听周生辰说周家的背景,所以她没有追问。

  “所以你这次来,你太太也来了?”她想到周文川最开始说的“怕你误会”。

  “她和我哥哥一样,立志献身科学,”周文川轻耸肩,“其实我不太理解,他们所做的事情,这次也是巧合,都受邀来了。”

  周文川又说了些话,大多只是闲聊。

  时宜边陪他说话,边去佯装看球赛,仍在想他有意相遇的意思。或许是出于女人的直觉,她能感觉到周文川对周生辰的感情,并没有他同胞妹妹那么深。不管是因为佟佳人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都明白自己不能完全信任这个人。

  球赛结束后,两人离开赛场。

  周文川有车来接,她能看得出那些他身边的随从,还有司机,都和周生辰一样是世代跟随的,也是彬彬有礼,极有规矩,张口闭口唤的都是“时宜小姐”和“二少爷”。

  周文川低声询问佟佳人是否已经回酒店了,身穿黑色西服的中年男人轻颔首,他这才询问时宜:“我哥哥是否安排了车来接你?需要我送你回酒店吗?”

  时宜摇头,随口说:“不用,我约了朋友。”

  周文川轻扬眉,似乎识出她的借口,却没有点破。

  他从身侧人手里,接过一个普通的信封,递给她:“这个东西,我想,应该是属于你的。周家的婚姻从来都是父辈安排,感情大于利益。从家族角度,我很珍惜我的婚姻,希望时宜小姐和我一样保持沉默,但同时也要让这件事解决。”

  她接过来,看着他上车离开后,摸了摸密封的信封。

  能感觉到整个信封里只有一个非常小的东西,形状应该是戒指。

  她没立刻拆开。

  回到酒店洗干净手,给自己倒了杯热水,这才拆开了信封,把那枚和周生辰手指上一模一样的戒指拿出来。很素净的戒圈,没有任何多余装饰,甚至是花纹,她看得仔细,很快就在戒指的内侧看到“辛卯年,四月初九”的刻字。

  她虽然不常记农历日子,却不会忘记这是今年5月11日。

  这是他丢的那个戒指,不会有错。

  时宜把戒指套在自己手指上,她手指纤细,套上他的戒指自然是大。就如此在手指上轻轻转了会儿,刚才那稍许的醋意倒是都没了。虽还有些在意佟佳人和他自幼相伴,却肯定他并不知道此事。

  没有人这么傻,会把刻有结婚日期的戒指送给别人。

  更何况周生辰的智商

  她轻轻呼出口气,门同时被人从外推开,周生辰边走进来,边反手合上房门。

  时宜抬头看他,莫名就想到今天早晨两人之间的亲昵,视线很快飘开:“我今天碰到你弟弟了。”周生辰把外衣放到沙发上:“他找你了?”

  “嗯,还陪我看了半场球赛。”

  他本想坐下来,看到她手指上的戒指,略微怔了怔,片刻间就把来龙去脉猜清楚了:“这是他给你的?”

  “嗯。”

  “是不是还告诉你,我和佟佳人的关系了?”

  “嗯。”

  “说的有多清楚?”他坦然坐下,“需要我做什么补充吗?”

  时宜看他泰然自若的,倒是奇怪了:“你不怕我生气吗?”

  周生辰兀自笑笑:“你智商还可以,应该有自己的思考能力。”

  她噗地笑了:“多谢夸奖。”

  “我和她自幼相识,一直在相同的学校读书,包括现在,也会偶尔有交流合作,”周生辰似乎有些口渴,看时宜放在桌上的杯子,很自然地拿过来喝了口,“后来她妹妹嫁给了我的叔父,我和她取消了婚约。再后来,我也不太清楚是什么原因,她和文川结婚了。”

  简短的补充,非常直接地解释了这些问题。

  她想,自幼一起长大,又始终有着婚约,却因为这样奇怪的事情而取消婚约,佟佳人的心里应该始终会有他。更何况周文川也说,她和周生辰志趣相投,是同类人。

  她转着戒指,思绪乱飘地想着。

  视线游荡回来的时候,发现他在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鞠躬,跑掉。(不知道为什么,卡文卡的要死,我觉得我快顺过来了……)

☆、第二十七章 情爱如何解(3)

“我明天要回去了,”他说,“是明早的航班。”

她把戒指放到桌上:“我也该回去了。”

周生辰早就说过,这次在不莱梅只会留一周,她只是不知道具体离开的日期和航班而已,所以听他这么说也不觉意外,只是有些舍不得。

时宜从没掩饰过对他的依恋。

他也看得出:“这次会议已经结束。但我稍后需要出门处理一些私事,大概晚饭时间会回来。”

“一起去吧?”她征询问他,“我不会干扰你做事情的。”

只是想尽可能多的时间和他一起,哪怕是坐在车里等他。

他略微思考了会儿:“好,你告诉林叔喜欢看什么书,我让他准备一些在车里。”

  她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拿来桌上的便签纸,用铅笔随手写了几个名字,都是想看而没买到的书。她的字很漂亮,甚至可以说极有风骨,周生辰拿过来,有些意外地仔细看了会儿:“你的字,应该不会比刘世伯的差。”他说的上次她作画时,给她题字的那位世伯。

  她笑一笑,倒是不否认。

  毕竟师从于曾经的他,总有些骄傲在。

他把林叔唤来,递出纸笺,吩咐准备这些书给时宜下午读。等林叔退出房间,周生辰才认真看她:“时宜,很抱歉,我们虽然已经是夫妻关系,却连你的字迹都不了解。等这次事情彻底结束,我会空出很长一段时间,让我们彼此了解。”

  这个人,总在匪夷所思的地方认真。

  她笑,看了眼桌上多余的那枚戒指。

  周生辰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从外衣的内侧拿出钱夹,将这枚戒指放了进去:“这种事不会再发生。”

  两个人稍作休息,很快离开酒店。

  车内果然备好了她喜好的书,周生辰抵达目的地,下车前征询她的意见,是留在车内等他,还是一起上去找个休息的地方。她侧靠在那里,想了会儿说:“你会去很久吗?”

“不会,”周生辰把外衣脱下来,放在她手侧,“最多半小时。”

他时间观念极重,说是半小时就一定不会超过。

“我在车里等你好了,”她扬了扬手里的书,“还能看半小时的书,否则和你上去,都是不认识的人……其实我挺不喜欢见陌生人的。”

“发现了,”他笑,凑过来低声说,“你会脸红。”

  她睁大眼睛:“真的?”

“真的。”

他笑著下车,把她留给了林叔。

不过从周生辰离开后,林叔也离开了驾驶位,立在车子靠前的位置。

这幢大厦的停车场在三层,视野开阔,她扫了眼,只觉得林叔是考虑到她的身份,才没有和她一同坐在车内。她低头继续翻看这本书,野史奇说,百千年流传下来的故事,写的人文笔不错,凄烈处令人动容,慷慨处也自然让人心潮澎湃。

  字字句句延展开,几十年几十年地掠过。

  直到,出现他的名字。

  简单的白纸铅字,寥寥十几行,她却盯了足足七八分钟,不敢看下去。

心脏撞击着胸口,沉闷而又紧张的声音,就在耳畔。

她不是没有找过关于那些半梦似醒的记忆,可大多数句带过,身为逆臣贼子,无人会为他撰书立说。他一生风华,在数千年的历史里竟毫无存在感。

她靠在那里,过了许久,终于逐字逐句地读完了这段野史。

后人著说,大多下笔过狠。

笔者将他描述为少年掌兵,权倾朝野的佞臣,言之凿凿,仿佛自己所写的才是历史真相。时宜沉默了会儿,把这页纸撕下来,撕成碎片,放到了长裤的口袋里。

她没了再看书的心思。

把书放到手边,看到他下车前脱下来的外衣。

忍不住就伸出手,摸了摸,手指顺着衣衫的袖口,轻轻地滑了个圈。只是如此,就已经脸颊发热,像是碰到了他的手腕。

他曾经的“不负天下”,到最后都被淹没。

  而现在他想要做的事,在数百数千年后,或许连记载都没有。

他的抱负,他的慈悲,他的所作所为,能懂的有几人?

她脑子有些乱,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休息,让心静下来。

  就在眼眸合上,黑暗降临的一瞬,忽然传来了刺耳的枪声,猛烈连续。时宜猛地睁开眼,不敢置信地从后车窗看出去,看到有四个人完全没有任何蒙面遮掩,举着手臂在射击,目标虽然不是这里,但枪声击碎车窗、车身的声响都完全真实。

“时宜小姐,”身后林叔已经迅速打开车门,“不要动,就坐在车里。”

她反应不及,已经有四辆车急刹在车前,挡住她的视线。

  那些纷纷走下来的人,都静默立着,护住时宜这辆车。那些远处的枪击和跑动尖叫的人,都像是和这里没有关系。

仍旧有枪声,她再看不到画面。

手控制不住抖着,紧紧攥住身边他的衣服。

完全没有任何思考能力,只能记住林叔的话,不要动。

很快,枪声就平静了。

可是那些护着她的车和人都没有动,她不敢眨眼,纵然什么都看不到,也紧紧盯着刚才看到的方向,慢慢地告诉自己,时宜你要冷静,冷静……

  忽然,车门被打开。

  她猛地抱住他的衣服,惊恐地看着车门。

“时宜。”

  周生辰在叫她。

  她想答应,张了张嘴巴,没发出声音。

“时宜,”他再次叫她,声音有些轻,人也跟着坐进车里,“没事情,什么也没有,不要害怕,完全没有任何危险。”这是他头次说话,完全失去条理,只是拣最能让她安心的话,一句句告诉她没有危险。

刻意温柔的声音,不断安慰着她。

周生辰攥住她的手,把自己的衣服拿开,把她的两只手都攥在自己手心里:“和我说句话,时宜,叫我的名字。”

“周生辰……”她听他的话,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继续叫我的名字。”

“周生辰……”

“继续叫。”

“周生辰。”

他的声音,引导她忘记突如其来的枪战。

  那些尖锐的,残酷的子弹射击声,都慢慢在他和她的对话中退散。周生辰的手心有些薄汗,温热有力,紧紧攥着她的手,甚至有些太过用力。

  可也就是因为他攥的用力,手被挤压的痛感,让时宜渐渐恢复了镇定。

  “好些了吗?”他低声问。

“嗯,”她勉强笑笑,“对不起,我真的从没遇到过……”

  包括前世,她也从未有真正见过冷兵器的厮杀,还有死尸。

  “没关系,你的反应很正常,”他用右手,把她的长发捋到耳后,手指碰到她的脸,竟然摸到了一些汗,“没有人是不怕枪战的。”

  除了影视剧,这还是她初次遇到这样的场面。

可是他却很镇定。

  时宜看得出来,他没有任何恐惧感,更多的是对她的担心。

繁华地段的枪战,很快引来了警察,一辆又一辆的车不断开入停车场。周生辰不愿让她再留在这里,在警察封锁停车场时,他们一行很快就获得特许,离开了这个地方。时宜坐在车里,不自主地用眼睛去搜寻刚才发生枪战的地方。

有车窗破碎,玻璃乱了一地。

  有西方容貌的路人,在警察的安排下等待着询问。

  他们的车离开的很突兀,自然吸引了一些人的目光,包括那些警察也有些投来奇怪的目光。她知道他们不可能透过车窗看到自己,仍旧避开来,余光看到周生辰在看着自己。她回头,笑了笑,轻声说:“我好多了,别担心。”

周生辰伸手,摸摸她的头发:“回去好好睡一觉。”

  时宜应了。

  她忽然很怕,如果自己或是他在刚才被流弹击中,来不及抢救,会不会真就再次分开了?这种情绪,盘旋心头,始终难以消散。

周生辰似乎也是顾忌了,没有和她在外用餐,而是让人把饭菜准备在房间里。

银制的筷子握在手里,稍嫌冰凉,她心神不宁,周生辰也看得出她没什么胃口,倒也不劝她多吃,很快让人撤去饭菜,给她准备了些茶点。

林叔在饭菜撤走后入内,像是有什么话要说,时宜很识相地回避开,到卧室换身随便的衣服,却在脱下外衣时,抖落了一些细小的碎纸。

  是下午曾撕了那页书。

  因为当时没有地方扔这些碎纸,她只是随手放入了长裤的口袋里,现在伸手进去,真是一手的纸屑。时宜怕被他看到,把长裤拿到洗手间,彻底翻过口袋,把所有的碎纸都抖落在马桶,冲了个干净。

再走出去时,周生辰已经走进来。

“怎么拿着裤子?”他有些疑惑。

“没什么,怕你进来,就在浴室换的衣服。”

他微微展颜:“怕我进来?”

声音隐有揶揄。

时宜听得出,却没有玩笑应对。她把长裤放到沙发上,转过身时,周生辰已经走到很近的距离:“还在想刚才的事情?”

“嗯。”

“是个意外,”他简短解释,“那个大厦是个大的华人市场,里边的商铺长期雇佣两家物流公司,这次是两家公司起了纷争。你知道,物流是暴力行业,各个公司相互的纠纷在世界各地都很严重,暴力解决的也很多,我们只是碰巧遇到了。”

她点点头,接受他的解释。

然后两个人都安静了。

他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却很容易就失去。

不管是他的身份,还是刚才那场意外让她认识到的生命脆弱,都让她很不安。

周生辰看出她的情绪,还想说什么,她已经轻轻握住他垂在身侧的一只手,另外的手,攥住他衬衫的边沿,很快凑上来,吻住他。

她紧紧闭上眼睛,感觉他搂住自己的腰,回吻着自己。

不管曾有多少次的亲密,她总能在两个人亲近时,心跳急速,呼吸难以为继。

过了许久,她才松开他的手,去试着解他的衬衫。

周生辰感觉到了,轻声问:“想做什么?”

“周生辰,”她也轻声说,“我长得很好看,对不对?是不是在你认识的人里,算是很好看的……或者会有比我更美的,但是……”

“没有,没有比你更好看的女人,”他笑,“以前读历史,最不相信的就是美人计。不过遇到你之后,我倒是信了。”

  他说的隐晦,形容却很夸张。

  她知道自己长得好,却还没有到如此夸张的地步。可纵然是个姿色平庸的女人,有最爱的人这么夸奖,都会觉得很美好。情人眼里出西施,这话之所以如此动人心魄,重点并非是你被比拟为西施,而是认为你最美的人是你的“有情人”。

  时宜轻轻呼出口气:“所以,我不会配不上你,对不对?”

  “不会,”他低声告诉她,“你可以满足一个男人的所有虚荣心。”

  她抿起嘴,隐晦笑著。

  继续去解他的衬衫。

  周生辰没有再问她,也没有阻止,只是在她有些紧张的动作里,低下头,去亲吻她。

他记得,

  在那些过往历史中,美人计是亡国之计,却有人甘愿倾国倾城。

  作者有话要说:如果我说。。船完了= =会不会被打死。。。。

☆、第二十八章 一如你初妆(1)

  时宜临时换了晚上的航班,周生辰把她送到飞机场。

  他让身边人离开,两个人站在安检口,话倒是格外少。

  “我想起第一次遇见你,”时宜看了眼安检门内,“你拿着电脑和证件,其余什么都没有,可是却被要求重新安检。”

  “是第一次,”他说,“我第一次被要求重新安检。”

  第一次吗?她想起他看自己的第一眼。

  是因为自己太过露骨地盯着他。

  他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

  她知道差不多要走了,用食指勾住他的手,轻轻搭住:“我走了。”

  她舍不得他,可还是要很懂事地离开。

  周生辰嗯了声,看了看她,忽然说:“口渴吗?”

  “有一点儿。”她舔了下嘴唇,有些微微发干。

  刚才来的路途中,只顾得和他说话,忘记了喝水。

  她想说没关系,过了安检随便买些就可以。可没等开口,周生辰已经示意她稍等,转身去买了瓶水来,拧开递给她。时宜有些意外,喝了两口又觉得浪费:“其实我可以进去买的,这样喝两口又不能带进去,浪费了。”

  “没关系,我带走路上喝。”

  两个人最后的对话,竟然是不要浪费半瓶矿泉水。

  时宜后来登机了,想到刚才这件事,仍旧觉得好笑。

  夜航很安静。

  她很快就有了困意,渐渐又回想起,那场刚才开始就结束的旖旎□。她记得,他如何替她穿好衣服,问她,为什么忽然这么焦虑?聪明如此的人,轻易就看出她的反常,她想要匆匆落实关系,害怕有任何变故的焦虑和恐慌。

  她没有回答他。

  如果说“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会显得太煽情,或是矫情。

  或者又会让他觉得匪夷所思。

  她想了会儿,听到身边两个人在轻声说着白日的枪战,内容和周生辰的解释相似。只不过落到两个欧美人口中,又是另外的视角,无外乎那个大楼是华人市场,经常会被临近的人举报有“中国黑手党”,什么“福建帮”之类的。说的神乎其神,仿佛华人就是这个城市最不稳定的存在……

  描述者不经求证,却说的逼真。

  她在低语的英文中,想起了周生辰和他的朋友梅行。在数百年家族文化熏陶后,那两双漆黑的眼睛,同样是波澜不惊。只不过梅行更像魏晋时的人,追求随心随行,而他时宜想到他,心很快软化下来。

  她无法用一字一句,一个时代的特征来形容他。

  她的假期结

  束,立刻进入了高压的工作状态。

  美霖将大赛总决赛,定在了乌镇新建的西栅,也算是和新建的景区合作。这个新建的景区和老旧的那个东栅相比,一切都显得簇新,却也能看出商业化的痕迹。

  幸好,景区还没有正式对外开放。

  她作为主办方的人员,有提前进入的权力,宏晓誉听说了,也顺水推舟地要来一起闲住。这种江南水乡在夜晚很美,又没有多余的游客,这种机会简直可遇不可求。

  宏晓誉电话里,隐约提到自己的新男朋友。

  时宜没有多想什么,让美霖多留了一间房给他们。

  两个人来的迟了,到傍晚时分才到这里。

  时宜站在景区入口处等他们。远远看着宏晓誉背着相机,走在一个男人身边,有说有笑的,那个男人长得周正,眉目很英气。

  时宜匆匆从他面上扫过,宏晓誉已经看到她,快步跑过来:“你说,我见你一次真不容易,明明都住在上海,可这两个月你总行踪不定的,最后竟然是在上海周边相会。哎,不是我说,时宜大美人,你这个人重色轻友的程度,绝对可以载入史册了。”

  “你可以等两三天,我就回上海了,”她懒得理宏晓誉的调侃,低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为了和他有实质发展,才以我为借口,来这里的。”

  宏晓誉瞥了她一眼,为两人做了简短介绍。

  那个人的职业和宏晓誉相似,只不过一个是新闻记者,一个是摄影记者。

  可时宜总觉得这个人,骨子里掩不住一些凌厉。

  她直觉向来很准,不免在三人一路走入景区,闲聊中,仔细打量了这人几次。不过后来听宏晓誉说起他战地记者的身份,也就释然了。

  她记住他的名字叫杜风。

  公司来了一些人,都是绝美的声音。

  宏晓誉平时不太有机会见到这些人,这次因为时宜的关系,终于见了个便,大家都是很随和的人,时宜介绍时也随便了些。大多都是说,这个就是xx纪录片的旁白,这个就是某某热播剧的男一号,女一号……

  宏晓誉不停意外地,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但是那个杜风,时不时总笑着,大多是笑宏晓誉的大惊小怪。

  “这种水乡,大多都有故事在里边,”美霖用手捏着螺壳,笑著看D Wang,“我记得上次你给我讲西塘的事?就是经常有人住在那里,就会走失几个小时?再回来……”

  D Wang摇头,打断她:“时宜胆子小,不要晚上讲这些。”

  他说的自然。

  可是这里很多人,都知道他和时宜的事,有的笑得别有深意,有些已经开起玩笑。这种善意玩笑很常见,无伤大雅。

  时宜为免他太尴尬,只是笑,倒没有多排斥。

  宏晓誉从没见过D Wang,倒是很好奇,低声问她:“他怎么知道你胆子小?”

  时宜轻声说:“我经常半夜录音,每次都要等人一起,才敢坐电梯下楼,合作久了的人都知道,很正常啊。”

  “不对,不正常,”宏晓誉眯起眼睛,“非常不正常。”

  时宜轻捏了下她的手背:“不许八卦了。”

  “那最后一句,”宏晓誉好奇问她,“你那个老公知道有人喜欢你,会不会吃醋?”

  会不会吃醋?

  时宜倒是对这个问题很没底气。

  她想,周生辰是喜欢自己的,有多喜欢?她心里没有底。

  所以才会焦虑吧?就像在不莱梅。

  “你不会连这点儿自信没有吧?”宏晓誉蹙眉,“所以我说,嫁人还是要爱自己多一些,我眼看你怎么喜欢他,怎么开始,甚至莫名其妙没有任何仪式就结婚了。你太上心了,明明自己是传世珍宝,偏就当地摊珍珠卖了……”

  时宜忍不住笑:“都什么比喻?”

  “本来就是……”

  “嘘,”时宜拿起手机,轻声说,“我要出去接电话了。”

  她起身,走出去。

  这里是老式的木质小楼,他们吃饭的地方是临河的二层,排列着七八桌。他们占了两桌,靠东侧,她就走到西侧窗边的地方。

  周生辰准时打来电话。

  她靠在木窗边,压低声音和他说话。

  周生辰已经被她训练的非常娴熟,从晚饭的饭菜开始,事无巨细汇报自己的行程。也亏他真的是记忆力好,连具体时间都能说出来。到最后时宜听得心情极好,想到宏晓誉问得话,装着无意地说:“最近好像……有人在追求我。”

  周生辰略微沉默:“是那个D Wang?”

  “嗯……你怎么知道的?”

  “我一直知道。”

  ……

  时宜想到,他掌握着自己所有资料,顿时有种被识破的尴尬。

  她一时没说话。

  倒是周生辰察觉了:“想知道,我会不会介意?”

  她不好意思承认,也没有否认。

  周生辰笑了声:“你可以这么想,我是因为会介意,才会随时掌握你的动向。”

  “真的?”

  “真的,”他顿了顿,轻声说,“千真万确。”

  她笑出了声音。水的远处,能看到有几艘停泊的木船,挂着灯。

  景区没有游客,只有这次的主办方、媒体、还有参加总决赛人,所以这种游船在晚上时不会开放,只停靠着,自成风景。

  周生辰继续说了几句话,断了连线。

  众人饭罢,被景区负责人安排了活动。

  泛舟或者是去大戏院听评弹。

  时宜不喜欢深夜在河边上的感觉,就去评弹。整个戏院坐了半数,夏日有些闷热的风吹进来,她有些不在意地听着,轻轻转着手腕上的念珠。

  这样炎热的夜晚,环境并不算惬意。

  却莫名地,让她记起了一些,曾经早已模糊的事情。

  那一世,她自幼学唐史,对唐玄宗所作的《霓裳羽衣曲》极有兴趣,可惜却因安史之乱而失传,再无人得曲谱。终有一日听闻,南唐后主李煜与周后,竟复原了大半。

  她当真想听,周生辰也宠着她,让人请来曲谱。

  可惜那日她犯了错,错过了那场《霓裳羽衣曲》,一切只源于一杯茶。她自幼喜茶,周生辰便为她搜集名茶,那日她想为他泡他最爱的,却因水质缘故,倒了又倒。

  名茶价值千金,却被她任意挥霍。

  那是他初次斥责她,眉目显有怒气,却隐忍不发。

  只是不让她去观歌舞,将她留在书房内,站立持笔,字字句句写着历代名茶。写到唐代时,她委屈的红了眼眶,听着远远的歌舞乐曲声,却不得不继续握着笔,一字字继续去写:蒙顶,紫笋……神泉小团、碧涧明月、方山露芽、邕湖含膏、西山白露、霍山黄芽

  她努力眨眼,想屏注眼泪,却还是落在纸上,晕成一片。

  “十一,”他微微俯身,看她写的密密麻麻的纸,终于开口说话,“你倒一杯茶,便是百姓数日,甚至是整月口粮。你有品茶的喜好,我便为你买茶,但不想你骄纵成性,不知百姓辛苦。”

  她攥着笔,微微颔首。

  “你是未来的太子妃……”周生辰继续说着。

  她却忽然抬头,眼泪汪汪地看着他。

  她不想因为自己是太子妃,才要记得这些。她只是他的徒儿,甘愿受他责罚。

  含泪眼睛里,尽是倔强。

  周生辰欲言又止,忍不住微微含笑,直起身子:“继续写吧。”

  有夜风吹进来。

  评弹仍旧继续着,时宜靠在木制的长椅一侧,仍旧难以将思绪拉回来。

  她眼前仿佛就有着抄写满满的宣

  纸。

  而余光里,只有他。

  作者有话要说:不要太深究朝代= =这文的古代部分属于半架空。。。。

☆、第二十九章 一如你初妆(2)

  晚上住的地方,装修并不算精致。

  更如同寻常的人家。

  不知道是因为晚饭后听得那段评弹,还是因为这里的氛围,她想起他离开前,两人在镇江的那段日子。短暂而又玄妙,当时只是紧张于和他奇怪的家庭相处,现在想起来,却越发感慨。

  他存在于这样的家庭,是否是注定的。

  钟鼎之家,隐匿于世。

  睡到三点多,那段抄写茶名的片段,反复出现,她辗转起身。想了很久,终于拨了他的电话,在漫长的等待音里,几次想要挂断。

  他是在短暂休息?还是仍旧在实验室?还是在开会?

  她把手机举到眼前,看着未接通的提示,拇指已经滑到挂断的选项。忽然电话就接通了时宜马上拿起来,贴在了耳边。

  “怎么这么晚,还没有睡?”周生辰的声音,有些疑惑。

  “我做了一个梦,”她的犹自带着睡音,“一个同样的梦,反复重复很多次。我知道是在做梦,可是醒不过来,就只能看着。”

  “梦魇?”

  “嗯,梦魇。”

  “那些水乡多少都有故事,”周生辰不知道是在哪里,穿过来的声音,伴着些轻微的回音,“我听说过一些,大多有些中邪的迹象。不过我不太相信,或许你白天没有休息好?”

  “嗯……或许吧。”

  梦是相同的,都是他和她,时宜并不觉得可怕。所以醒过来,也只是有冲动听他的声音,好像要求证他真的存在,和自己在一样的年代和空间里。

  “梦到什么了?”他问。

  “梦到我在抄历代的名茶,”她低声说,“你能背的出吗?唐代的茶?”

  “差不多,都知道一些。”

  “比如?”

  “比如?”他笑了声,“想让我给你背茶名,哄你睡觉?”

  “嗯……”她本来是平躺着,现下侧过来,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想听。”

  “好像我太太,是四大好声音之一?”他揶揄她,“我只是个搞研究的,声音实在没有什么特别,怕你听久了会厌。”

  “不会……”她笑,“一辈子都不会厌。”

  那边略微沉默,叫了声她的名字。

  “嗯?”

  时宜以为他想说什么。

  未料,他当真开始给她念那些茶名。蒙顶,紫笋、神泉小团、碧涧明月、方山露芽、邕湖含膏、西山白露、霍山黄芽……有些或许是记载问题,单独的字有些出入,她没有出声纠正。

  她坐起来,靠在木制的床头,看窗外稀

  疏的灯火。这里的建筑设计,都具有年代感,在那一世清河崔氏及长安都在长江以北,江南是什么样子的?她没什么太大的印象。只在李、杜的诗句中,获悉江南“女如雪”。

  而数百年后,她坐在这里,听周生辰远在大洋彼岸,给自己念有些无聊的茶名。

  他的声音说不上有什么特点。

  念的很慢,却很有耐心。

  她发现,周生辰最大的优点就是有耐心,不知道他是不是对谁都是如此,起码从初相识到现在,他对她始终如此。

  “婺州东白、祁门方茶、渠江薄片、蕲门团黄、丫山横纹、天柱茶、小江团、鸠坑茶、骑火茶、茱萸寮……”他略停顿,“差不多了,就这些,你还要听别的朝代的吗?”

  “嗯……”时宜犹豫着,想要问他会不会很忙。

  忽然,门外传来细微的声响。

  像是金属落地的声音,这个声音刚才也听到了,只不过,她太想听他说话,都忽略了。“时宜?”周生辰忽然又叫她,“怎么了?”

  “我好像听到奇怪的声音……”她低声说,安慰自己,“不会是你说的‘这里都有些故事’吧”

  他笑了声,略有取笑:“你信佛,又不做恶事,为什么会怕神魔鬼怪?”

  “不知道,天生的吧?”

  她仔细想想,经历过轮回的人,的确不该这么怕黑,或者惧怕神魔鬼怪。

  周生辰又说了些话。

  时宜很少这么主动给他电话,而他也出乎意料地,主动和她闲聊一些自己试验的事。时宜听得认真,走过去把窗子关紧,走到门边检查门锁的时候,听到了一些脚步声。

  她凝神,想要听清楚。

  “还怕吗?”周生辰像就在她身边,看得到她的心里变化。

  “一点点……”她低声说,“可能有人太喜欢水乡风景了,半夜起来去看夜景,我听到有些脚步声,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轻。”

  “有时候人越是恐惧什么,就越想要接近什么,”周生辰的声音,有着让人安心的力量,刻意的温柔着,“不要开门,回床上试着睡着。如果睡不着,我会一直陪你说话。”

  她的确有些怕,很听话地上床:“会不会耽误你的正事”

  他笑:“不会。”

  后来,周生辰和她说了很久的话,慢慢声音就都没有了。

  时宜一觉睡到了九点多,被宏晓誉叫醒,一起吃早饭,她问宏晓誉昨晚有没有听到奇怪的声音,晓誉很惊讶说没有,又看看身边的杜风,去问他有没有听到。

  杜风只是用筷子夹着菜,摇摇头。

  时宜见两人如此反应,更是有些后怕了,在下午决赛前,低声和美霖说自己要换个地方住。美霖咬着笔帽,乐不可支:“给你换,你肯定也还是怕,要不然你接下来两天就和我睡一间房吧?”时宜自然乐意。

  美霖问她半夜怕鬼,怎么不给自己电话,时宜想到那个陪自己直到天亮的电话,很隐晦的笑了笑。她是略微低着头的,笑得连美霖这个同性都一时移不开目光,轻声嘟囔了句:“我打赌,你真有让男人倾国倾城的冲动。”

  时宜伸手,轻推了她一下,示意比赛开始了。

  两个人这才端正做好,看那些决赛选手的表演。

  到下午三点多结束了今天的比赛,她忽然接到一个电话,非常意外的电话。

  是周生仁。

  她记得周生辰的这个过继的弟弟,对自己算是非常友善的,甚至比周文川这个同胞兄弟还要亲近些。小男孩在电话里说,自己刚好这几天有些空闲,想要来陪陪她这个未来的兄嫂,时宜虽然觉得很奇怪,却没有拒绝。

  对于“未来兄嫂”的这个称呼,她早就有心理准备。

  只要周生辰的母亲不承认这门婚事,就连周生辰身边的林叔都要一直称呼她为时宜小姐,或许这就是大家族的规矩。她和周生辰明明生活在现代社会,是合法的夫妻,在这个家族里却不被认可。对于这些,时宜有时候想起来,也觉得委屈。

  但是这种情绪只是稍纵而逝,对她来说,没什么比周生辰更重要。

  从他和自己求婚起,她就认定了这一生自己要和他一起。

  名份和认可,都不重要。

  周生仁是晚饭时到的,随行而来的除了两个女孩子,就都是男人。不同于在镇江的见面,他私人出行就随便了很多,只穿了条浅蓝色的牛仔裤,白色短袖,像是个初中刚毕业的普通男孩子。

  时宜坐在离景区入口较近的小石桥边,站在阴凉处等着接他。

  没想到他就如此堂而皇之进来了,走到时宜面前,扬起嘴角,叫了声时宜姐姐。

  “你直接进来了?”她有些奇怪。

  毕竟现在景区没有开放,只接纳了她们这次比赛的人和媒体。

  周生任点点头:“母亲怕我出意外,特意安排人做了准备。”

  他说的一本正经,颇有些周生辰的影子。

  时宜噗嗤笑了声:“你这么和我说话,我以为看到了你哥哥,”她手掌轻轻摸了下小男孩子的额头,“出汗了?很热?”

  小男孩长得快,已经和她差不多高。

  或许是家里没有一个姐妹敢这么对他,以至于略微有些愣,很快就笑了,点点头。

  她见过小仁几次,知道他不太爱说话,就也没多说。

  周家果然是做了安排,景区的负责人已经安排好了小仁及随行人员的住处。时宜陪他到阁楼房间时,两个女孩子已经迅速打点好一切,连茶具都换了全套

  小仁似乎没有喝茶的习惯,等两个女孩子出门后,从房间的小冰柜里拿出两瓶可乐,打开来,倒给时宜一杯:“我听梅家的人说,时宜姐姐很会泡茶?”

  时宜接过玻璃杯:“还可以吧,就是一个小爱好。”

  “姐姐好像天生就是要嫁给我们家的人。”

  “有吗?”时宜笑起来。

  “没有吗?”小仁仰躺在竹椅上,认真看时宜。

  她知道小仁说的,是她那些琴棋书画,还有对古文学的热爱:“可能我偏好喜欢古文学”小仁摇头,打断她:“不只这些,我听说你们在德国的事情姐姐,你怕吗?如果让你看到枪战,流血,死人,还有很多非常凶残的事,你怕吗?”

  男孩子的声音很清澈,却也突显了冰冷。

  时宜一时未反应,联想到德国的事,仍是心有余悸:“会怕。”

  可乐在玻璃杯里,轻微迸溅着泡沫。悄无声息,有些溅在了她的手背上。

  周生仁和她一样,握着玻璃杯,却并不喝,只是继续端详她,眼睛里有着十四岁少年不该有的冷静。

  过了会儿,他抿起嘴角,反倒安慰时宜:“我刚才说的,是吓唬姐姐的。”

  作者有话要说:过年前工作是兵荒马乱,现在正常了。一周会有2-3更~

☆、第三十章 一如你初妆(3)

  她有一些天生的敏感度,尤其是对人的态度。

  稍有微妙,就有察觉。

  所以她想,小仁忽然来探望她这位未来的兄嫂,一定不只是如他所说的“顺路”。小仁吃住比周生辰要讲究不少,或许因为是周生辰叔父唯一的儿子,虽然过继给了周生辰母亲,却依旧宠爱的厉害。

  举手投足,多少有些侍宠而娇的意思。

  不过对时宜倒真像有好感,起码她没有感觉到任何的不友好。

  这个小弟弟过来,顺路来带来了一箱子衣服,搬到时宜和美霖住的房间。搬箱子的人前脚离开房间,美霖后脚就打开了没有缩的箱子。满满一箱子的衣物,从贴身的到外边穿的,一应俱全。

  时宜穿过王家人做的衣服,知道他们喜欢在袖口的内侧缀两粒珍珠。

  所以翻了两下,就明白这些衣服都是王家人做的。

  美霖还在翻看衣服的时候,就有人又搬来了整箱的水。

  “我听哥哥说,昨晚听到奇怪的声音,”小仁简单对她简单解释,“所以如果有可能,接下来的两天,我们就尽量避免喝这里的水,吃这里的饭。这些,和我同来的人都会解决。”

  “这么严谨?”时宜忍俊不禁。

  小仁也笑,半真半假地回答她:“不管是阴间鬼,还是阳间鬼,周家人都遇到不少,自然也学的小心多了。”

  时宜只当作是玩笑,随口逗他:“你遇到过吗?”

  岂料小男孩竟没回答。

  看他的表情没觉什么,可时宜总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晚上她和周生辰电话时,说到了这件事,周生辰略微沉吟:“小仁的母亲是一次意外死亡,而且原因有些特殊,所以他有时候说话和做事,会有些奇怪。”

  周生辰的解释很含糊。

  说实话,时宜并没有听懂,她难得追问他:“是什么原因?”

  他没有回答。

  时宜想了想,又说:“这些事,我迟早要知道的。”

  “周家有些特殊,资产96%都在海外,也会有些阳光以下的生意和朋友,”他说,“小仁母亲的家庭,虽然和我们是世交,但她个人嫁到周家的原因,主要是因为想要调查周家的一些事情。后来……是意外死亡。”

  时宜靠在窗边,继续听他补充说明这段过去。

  大概□年前,周生仁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他曾和父母一起登上一艘赌船。赌船是周家的,当时为了分配一个归属不明的矿床,周家牵头做了这场交易,而小仁的母亲也在这艘船上被发现后,被

  家族处决的。

  当时为了不给小仁带来影响,将这件事做成了“意外身亡”的假象。

  但是当小男孩慢慢长大,有些真相自然会知道。

  所以他才会对“阳间鬼”这个话题,保持了沉默。

  她惊讶于周生辰对自己家庭的描述,却没有多的追问。

  将过往那些串联起来,她越发觉得,自己和他生活的环境根本不在一个世界。

  “某些方面来说,我并不是周家的人,”周生辰说,“等这件事结束,所有人和事都会回到最初的轨迹。”

  “所以……你并不想继承周家?”

  “完全没有打算。”

  他身边,有人在用她不懂的语言说话,看上去像是工作。

  时宜没有再说什么,结束了这场对话。

  窗外的风有些大,在水面上打着旋儿,吹起渔船里船客的衣裳。随之而来的,自然是嬉笑吵闹的声音。

  她想,她理解他的意思。

  如果说周生辰两世的信念都是扭转大势,少些不幸的家庭,那么她这两世就简单了很多,她信他,也会一直站在他这一边。

  次日晚上,是这次比赛的最后决赛。

  小仁表示要去看,时宜一本正经告诉他不能特殊化。比如只能单独入场,坐在媒体席的一个角落,她以为这个骄傲的小男孩不会遵守,没想到他真的来了,就一个人,还带着本书。时宜坐在评审席上,大部分时候照顾不到他,等比赛结束时,才得空去看他。

  没想到翻了眼他手里书,竟然外文教材。

  她没仔细看内容,扫了眼眼熟的公式,是物理。

  “你以后,想学物理?”时宜终于在他身上看到了普通人影子。

  “嗯。”小仁颔首,合上书,平放在大腿上。

  “挺好的,”她低声说,“这些学的越深入,学科分界就越不明显,说不定以后你能超过你哥哥。”

  “不可能,我不可能超过他,”小仁笑,而且难得略带腼腆,“他是天才,12岁收到深造邀请,14岁进大学,19岁拿到化学工程博士学位。我已经14岁了,可还没有进大学”

  这段话她听过,从周文川的口里。

  但是显然小仁说的时候,是真的很自豪,还有分明的崇拜。

  “是这样啊,”时宜故意装作刚知道,配合着,惊讶着,“好厉害。”

  “是很厉害,”小仁看她,“要不然,我二嫂也不会现在还喜欢他。”

  “二嫂?”

  “佟佳人。”

  “噢……”她笑,“我听说过,她们以前有过婚约。”

  “是,”小仁倒没有想法隐瞒,“ 佟佳人也是我生母的姐姐,总之,关系很复杂。当时因为我生母嫁给父……叔父……她自己主动取消了婚约。”

  是她主动的?

  时宜噢了声。

  “不过也只是我听说的,那时候我还没出生。”

  或许因为话题牵涉到周生辰,小仁难得话很多。

  时宜陪他说了会儿话,倒是认真翻看了看他的那本书,不太能看懂。这个孩子看起来一部分也和周生辰很像。她想,如果小仁能有机会跟着周生辰读书,说不定,这些被家族培养出来的“骄娇二气”,可以彻底磨平。

  两个人说了会儿话,时宜就对美霖找了个借口,先单独陪小仁吃了晚饭。

  这是决赛的最后一晚,到明天下午,所有人都会离开这里,回到各自所在的城市。所以时宜在所难免的,总要陪众人喝茶闲聊。

  小仁坚持陪在她身边,也不多话,只是偶尔在宏晓誉好奇搭讪时,应付两句。

  到最后,那些老一辈的配音演员都去休息了,只剩下了年轻人,众人讨论玩些什么,不知怎地就说到了牌九。

  “我可没有准备这些,”美霖笑著打击他们的热情,“现在出去买,恐怕来不及了吧?”

  “不用那么认真,我们可以找些东西,现做工具。”

  众人兴致高昂,时宜不太懂这些玩意,就纯粹地旁听。

  倒是小仁忽然低声唤来了不远处的一个小姑娘,低声说了两句话,那个跟随他的女孩子很快离开,再出现已经抱着一个长型的匣子。

  “是什么?”时宜好奇问他。

  “牌九,也可以叫骨牌。”

  时宜惊讶看他。

  两个人身侧,坐着宏晓誉和杜风,晓誉听到了倒是很有兴趣:“真的有人带来了,正好的,打开来大家一起玩。”

  小姑娘只看着小仁,小仁点点头后,她才把狭长的匣子,放在了桌上。

  莹润微黄的象牙骨牌,被四张叠在一起,迅速码放了八排。

  小姑娘没有离开的样子,反倒是站在桌前,俨然一副做庄家的模样。众人有些安静,起初都以为时宜的这个弟弟是个娇生惯养的富二代而已,而身边跟着小姑娘肯定是照顾饮食起居的人。

  可看这桌上的骨牌,再看那小姑娘刚才码牌的手势……不知道的,还以为进了旧日社会的赌场,而他们这些则是贵客,被单开了一桌。

  “家里长辈喜欢这些,所以为了哄老人家,大家多少都学了一些,”

  小仁很善意地解释着,“这个姐姐是经常陪父亲玩这些的,所以很熟悉。”

  这个解释有些玄妙,但也不难理解。

  有了骨牌,刚才那些热衷玩这个的人都很快转移注意力,上桌下注。因为都是玩玩,美霖又严禁众人加入金钱交易,坐庄的小姑娘就象征性地分了每人一些筹码,当作是资本。

  那边厢热闹起来,时宜倒是奇怪了,轻声问小仁:“你父……叔父很喜欢这个?”

  “家里人都很喜欢,”小仁看时宜,“我哥哥没说过?”

  她摇头。

  “你们家人真有趣,”宏晓誉觉得这个小男孩的言谈举止,都有意思极了,“你会吗?”

  周生仁颔首:“会。”

  宏晓誉噗嗤一笑,扯了扯杜风的手臂:“你要不要试试?一会儿?”

  “既然不带钱的,倒是能玩玩,”杜风也甚是有趣地看小仁,“没想到一个小男孩也会牌九,玩的好吗?”

  周生仁看他:“不是非常擅长,但陪你们玩还是绰绰有余的。”

  “呵,”杜风乐了,“好大的口气,我去澳门时,可是不常输。”

  小仁想了想:“你知不知道‘倾城牌九’的说法,”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人,或是事,声音有些带着笑,“在牌九的生死门中,一夜就可以让你输掉一座城池。所以这个东西,不要随便去碰,尤其是在意气用事的时候。”

☆、第三十一章 初妆一如你(1)

  “‘倾城牌九’?”杜风笑得若有所思,“这个说法,不太经常听到。”

  周生仁低头,又开始翻自己带来的书:“杜先生似乎对这些,非常感兴趣。”他语气忽然就冷淡疏远了,杜风倒是不以为意。

  或许是小仁给人的骄傲感,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时宜觉得他和杜风似乎很不友好。

  众人玩的兴起,时宜却觉无聊。

  她看小仁认真读书的模样,忽然有些自责,他这么爱读书,却要陪着自己在这里和人闲聊。她从包里拿出笔,悄悄在面巾纸上写:我们回去?

  然后,用食指点了点他的手背,将面巾纸盖住了他所看的书。

  小男孩愣了愣,抿起嘴,笑了。

  他们很快离开,时宜回到自己房间里拿了些书和纸笔,两个人找了个安静的茶楼,坐在二楼窗口的位置,各自看书。

  时宜时不时抬头,看小仁一眼,忽然有种做人家长的错觉。

  而这个孩子绝对是那种最喜好读书的,完全不用你操心,从开始一心看书起,就再不管身边的水流蝉鸣,只拿着笔不断在纸上随便写着东西,眼睛不离纸和书。

  时宜低下头,继续看自己手里的书。

  她也有边看边写的习惯,有时候看到喜欢的词句就随手抄一遍,也就记住了。不知是这里的氛围太好,还是周生仁的安静感染了她,她手里的笔,写着写着,就停下来。

  鬼使神差地,起笔写了一句话:

  夏,六月,己亥,帝崩于长乐宫。帝初崩,赐诸侯王玺书,南辰王……

  她再次顿住笔,笔尖悬在纸上,迟迟不肯再写下去。

  她能清楚记得是六月初一,是因为她便是这日所生。先帝驾崩,她降世,而同时,先帝驾崩后,十四岁的小南辰王不肯接玺书,质疑玉玺印太小,怀疑宫中有异变,险些酿成内乱祸事……

  他十四岁,她始才降生。

  她在见到他之前,所听说的事,足可写成一本书。

  时宜写的那行字很小,笔迹也淡。她自己怔忡看了会儿,或许因为太过入神了,引起了周生仁的注意,小男孩放下书,看了眼她写的东西,有些惊讶:“你写的是古时候的那个周生辰?”

  她也意外,有些忧疑不定地看他:“你也知道?”

  “知道,”小仁越发对时宜欣赏起来,“周生家的族谱上有他,虽然史记并不多,但对他很感兴趣,涉嫌谋反多次,也很……风流。”

  “风流?”时宜错愕。

  “敢和太子妃一起,

  能不风流吗?”小仁说的笑起来,“太子妃是什么人?未来的中宫之主,为他什么都不要,跳楼自尽,岂不是风流吗?这可比旁人都要风流多了。”

  小仁半是玩笑的说着。

  时宜更是错愕。

  “听母亲说,我哥哥就是特意取这个人的名,”小仁笑笑,“所以我对这个人更有兴趣了,可惜记载太少。”

  记载太少,而且并不甚好。

  这也是她所遗憾的事。

  两人说了会儿,小仁继续去看自己手中的书,时宜却再也安不下心。她看着那行字,犹豫了会儿,继续写了下去:

  南辰王得书不肯哭,曰:“玺书封小,京师疑有变。”……

  她忽然有个想法,想要把脑海中存留的记忆都写下来。

  不管还记得多少。

  这个想法让她一夜没有睡踏实,当你特别想做一件事的时候,潜意识总会反复去想,这是完全无法控制的。她辗转整晚,半梦半醒,都是那些曾听说过的事:水淹绛州,朔州鏖战,六出代州……

  到最后,美霖都难忍了,在天初亮时,伸手软软推了她一把:“我恨死你了……一晚上翻身,我也跟着没睡着……”

  时宜也困顿,喃喃说:“总是做梦,还都是兵荒马乱的梦。”

  “所以啊,”美霖睁眼,看她不太好的脸色,“所以说不定前一晚根本没有声音,是你做梦而已……”

  时宜也不好和她说,自己和周生辰讲电话讲到天亮,只摇头笑:“不知道。”

  “时宜?”

  “嗯?”

  “你觉得不觉得,你有时候活的不太真,”美霖低声说,“你什么都不太感兴趣,工作也只是因为需要一份工作,我从认识你,就没发现你对什么有兴趣。除了你那个忽然认识就结婚的老公。”

  时宜翻了身过来,也觉得,自己活的太平淡了。

  或许以为上辈子活得太精彩跌宕,出身名门,定下最富贵的亲事,师承最让女子倾慕的男人……还有一段最让世人不齿的心思。

  有些东西得到过,就不会在意了。

  她大约从懂事起,就只执著于“与君重逢”的念想,也只因为这个想法,设法让自己融入这个社会,用最正常的身份遇见他。

  “你说,如果人有轮回,你觉得钱财有用吗?和别人明争暗斗,有意义吗?”她想了想,“我觉得挺没意思的。”

  “是啊……可是我不信轮回,所以我活的比你现实多了,我喜欢钱,喜欢别人都尊重我,”美霖长出口气,“你呢,好像只重感情

  。所以你这种人做朋友最好,我永远不会担心你会做什么伤害朋友的事。”

  时宜笑,没说话。

  美霖想到她心心念念的自家先生,忍不住感叹,还没有机会真实接触过。一个生活在地球,反倒去研究金星的男人,倒真让人感兴趣。

  时宜也不知道他何时会回国,只能说,下次有机会一定约到一起吃饭。

  这场决赛圆满结束,美霖成功又签了三位新人。

  两男一女,很有资质。

  美霖坐在船内,和那些专业配音演员喝着小茶,说着小笑话,几个新人坐在当中,略有腼腆。其中一个男孩子,时宜非常欣赏他的音色和天生的戏感,忍不住在离开西栅前,和他多说了两句。

  船行的非常缓慢,从一座石桥下穿过时,她恰好结束了对话,随便看了看岸边。

  有人在微笑着,看她。

  他穿着浅米色长裤和天蓝色的有领短袖,干干净净,也普普通通。他没拿着任何行李,简单的站在岸边的阴凉处,手里就拎着自己的框架眼镜。

  他是远视,自然取下眼镜会看得清楚些,而且看他的样子,显然已经看了好一会儿。

  如果不是现在景区尚未开放,他很容易就会埋没于人流中……时宜急着扭转身子,抓住美霖的胳膊:“快靠岸,靠岸。”美霖小惊了下,看到岸边的人,认了会儿,不太确定问她:“你老公来了?”

  这一句话,倒是引来了船上所有人的好奇。

  众人对美女的归属,总归会好奇过普通人,更何况自从上次颁奖典礼,大家都已知道时宜有个好到令人羡慕的归属,如今人来了,也肯定要仔细看看。

  当然,D Wang一定是看的最认真的一个。

  时宜只应声,想着赶紧靠岸。

  她很怕这么多人八卦的眼神,让他不自在。

  周生辰倒是比她想象的要淡定的多,看众人看他,便很自然地颔首,算是招呼。船在最近的石阶暂时停靠,周生辰也走到那里,在时宜上岸时,伸手去扶住她。

  “周生先生,你好啊,”美霖站在船头,非常冠冕堂皇地打量,招呼着,“每次都错过见你,这次总算见到本人了。”

  周生辰用一只手稳稳扶她,让时宜跨上台阶,站在自己身边。

  “你好,美霖,”他礼貌笑著,“时宜经常会说起你,谢谢你这么久对她的照顾。”

  时宜略微惊讶。自己从来都怕他觉得烦,并不会说工作中的事。

  美霖笑著,和他寒暄了几句。

  周生辰在船离开时,再次看众人,颔首说了句再见。

  他的视线和D Wang交错而过,相安无事。

  等船再次离岸,时宜终于忍不住拉住他的手:“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会忽然回来?你那边的事情呢?这里的入境问题也解决了?”

  问题是一个连着一个。

  他笑起来,随手戴上眼镜,竟意外地揽住了她的腰。

  动作不算大,力道也不算重,但足以将她带入怀。时宜被吓了一跳,待靠上他的身体,才觉得他手臂有些汗涔涔地,贴着她的手臂。肌肤相亲,并不需要真的在房间里坦诚相见,就如此,在现在,已经足够她脸热。

  “今天上午到的上海,主要怕你自己在这里有什么事情。我的事情暂时告一段落了,包括研究和入境问题,”他把她每个问题都回答了,薄笑反问,“还有什么问题吗?”

  “嗯,还有一个……”既然他光天化日下这么亲近了,她也很自然地,两只手臂搭上他的肩膀,低声问他:“除了怕我有事,有没有一些原因,是因为……想我了?”

  有他在身边真是好,感觉天更晴了。

  时宜太明白,自己所有的喜怒哀乐都拴在他一人身上,但她甘之如饴。

  她看着他。

  他也看着她,笑著看了会儿,终于颔首。

  “是,我很想你。”

  作者有话要说:这文走了古风路线,呃,难为你们经常看些。。比较古风的东东了==

☆、第三十二章 初妆一如你(2)

  时宜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似乎又太亮了一些,有什么要涌出来。

  最后,她自己略低了头:“你刚才看什么要刻意去看D Wang?”

  “我?”周生辰揽住她的肩,带着她往内里走,玩笑着说,“向失败者致敬。”

  时宜一瞬错愕,噗地笑了。

  见到他,她难得话多,掩饰不住的心情好。从抱怨那晚的古怪声音,到这里的美食,不一而足。他似乎对这里布局很熟悉的感觉,甚至在两人走过观赏用的染坊时,立刻就认出是哪里,时宜有些奇怪:“这里刚建,还没有对方开放过,你怎么会这么熟悉?”

  “因为你住在这里,我让人给我看过平面图。”

  她噢了声,看着烈日下的染坊。

  布被挑的很高,一道道狭长的深蓝的布匹,被风微微掀起,复又落下。

  这样的小风景,让她想到的却是,曾听说过的那场长达二十日的攻守战。他率骑兵一万人日夜不停,增援青城,当时的敌军,有十三万人。

  二十日后,援军至。

  当家臣早已不报任何期望,却忽见城墙上,被数人投挂了数条鸦青色的长布,破败不堪,在烈风中飞扬着。

  鸦青色,是小南辰王的王旗。

  这数条在城墙上辗转飞扬的布匹,在昭告着城池未破。

  她记得,对她讲述的先生,当时说到这里时有多情绪激动。先生说,二十万援军,顷刻欢呼震天,声嘶力竭。

  她记得,当时的自己听得心砰砰直跳,仿佛身临其境。

  两人走过染坊,狭长的街道,到小仁前住过的房间。这个孩子也很奇怪,来的突然,走的也悄无声息的,只留了一张纸做告别。

  短短一行字:两位,我就不打扰了。

  周生辰扫了眼,递给她,示意自己要先冲凉:“这里太热,我出了不少汗,你稍等会儿。”他说完,从柜子里拿了一些别人替他备好的衣物,走进了浴室。

  时宜拿着遥控器,开了空调,又把窗口都关上。

  房间里因为开着窗通风,非常热,过了好一会儿,温度才降下来。她觉得温度舒服了,又去调高了一些,怕他一会儿洗完澡出来会感冒。

  她举着遥控器,研究温度的时候,周生辰已经从浴室走出来。

  “在研究什么?”

  “温度,怕你太冷感冒。”

  从身后看过去,都能感觉到她的认真。

  他忽然身体有些发热,想要她。

  这种感觉,在不莱梅有过几次,都被压制下去了。可是现在面前人明明穿的规规矩矩,却对他有种吸引力,难以挣开。

  或者,没必要挣开。

  周生辰走过去时,时宜已经调好温度,随手把遥控器放在书桌上。他走近她,低下头,用嘴唇碰触她的脖颈,时宜忽然就绷紧了身子,却在下一秒又软化下来。

  她喜欢穿有领子的棉布连衣裙,露的地方不算多。

  周生辰用手指勾住,把领口往下扯了一些,露出了一些后背的皮肤。他继续吻上去,莫名的触感,让她有些难过,微微动了动。

  “不用调的太高,一会儿会出汗。”他低声说。

  时宜嗯了声,紧闭上眼睛。

  他始终站在她身后,流连于她脖颈和后背,他低声叫她,毫不掩饰自己身体的变化,将她抱在身前,紧紧贴着自己。

  时宜感觉他这次,是真的想要。

  越发紧张。

  她想给他,可是又怕。

  临到眼前,竟然开始害怕,怕他会对自己身体的失望。怕自己不够懂这些,会让他觉得索然无趣……她越想就越怕,到最后周生辰都察觉了:“不方便?”

  她轻声说:“没有……”

  “还是不喜欢这样?”

  “不是……”

  “害怕?”

  她想说是,可想了想,上次在不莱梅,两个人在房间里都坦诚相见了,还是自己主动。现在为什么忽然就害怕了……她也不知道。

  周生辰两只手提起她裙子下摆,从下至上,把她连衣裙脱下来,轻抛到书桌上。

  他没有脱掉衣裤,贴着她的皮肤,开始更加深入的亲吻,从锁骨到肩膀。时宜面红耳赤地想要避开身后和他□的接触,却被他一只手按住,不让她离开。不急不燥,渐渐深入,他的手开始解她内衣时:“记得我说过,我喜欢收集吴歌吗?”

  时宜嗯了声,微乎其微。

  她感觉内衣被解开,落到地上。

  “对吴歌熟悉吗?”

  “不熟……”那些曾经民间流传的,闺房情趣诗词,她如何能熟读?

  周生辰的手掌有些粗糙,起码对她的皮肤来说,存在感非常强。他手抚上她胸口时,她轻喘了口气,眼睛闭的越发紧,甚至连睫毛都微微颤抖。

  耳边是他的声音,很轻很低:“朝登凉台上,夕宿兰池里,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

  她隐约听得出其中的桃|色旖旎。

  却已经神思游离,第一次的肌肤相亲,实在太敏感。

  无论他的手滑到哪里,都让她想躲。究竟是在亲昵,还是在折磨,她早已分不清了。

  “古人用‘莲荷’的莲,代替爱怜的‘怜’,”他低声说,“莲即是爱。”

  他的手臂出了汗,和她的身体摩擦着。

  日光透过玻璃,落在身上,没有任何衣物的遮掩。

  最后终于把她转过来,低头,边亲吻她的嘴唇,边脱自己的衣裤。

  朦胧间,他一直没停过,低声给她念着那些从未听过的,爱人间才能说的诗词。大部分都过于隐喻,他就解释给她听。言语低沉,却认真,将这些桃色满满的淫词艳曲,讲的如同学堂授课。

  两个人身体贴在一起,严丝合缝。

  他却迟迟没有再进一步动作,时宜已经觉得意识飘忽,不知道该做什么。她甚至有一瞬觉得这是幻觉,质疑自己真的和周生辰如此肌肤相亲,毫无阻碍地在一起……

  他低声说:“我开始了,可能会有点疼。”

  有红晕在她身上蔓延开。

  她甚至不敢呼吸,明明自己都懂的事情,经他一说,却是引诱。

  认真的,引诱的做|爱。

  所有的神经都被吊起来,他稍许动作,就让她紧张的轻吸气。

  “我小时候,背过吕氏春秋,家里长辈都说,‘靡曼皓齿,郑卫之音,务以自乐’,”周生辰的声音像是被打磨过,有些轻微缺水的沙哑,“美人和消遣的音乐,都不能太沉迷,听过吗?这句话。”

  她咬着嘴唇,嗯了一声。

  “我不屑一顾,认为这两样,都不值得沉迷。现在,我不这么想了。”

  他在尝试,她痛的发抖。

  有汗从他身上流下来,落到她身上,周生辰不敢贸然动作。她痛得有些轻了,就鼓起勇气凑上去,迎着他。周生辰有些惊讶,稍停顿,看她略微发白的脸满是汗……

  “时宜?”他忽然叫她。

  时宜睁开眼睛。

  这是她印象中,所有的开始。

  有很多回忆,不管是前世的,还是今生的,都层层叠叠涌上来。有飞沙走石,有狼烟四起,有他独坐书楼,有他带她策马横穿长安……如果那一日,两个人没有勒马止步……

  周生辰很有耐心,不断轻声问她,还好吗?

  她起初还应声,后来只是断断续续地轻嗯着,紧紧抓住身子下的床单。手紧了又松,那些脑子里纷乱的都远去了,真实的这个人,和自己在一起的人,是他,也不是他。时宜手心都是汗,伸手去摸他的脸:“周……生辰。”

  他低声应着。

  “我爱你。”她哑着声音,告诉他。

  他低声嗯了声。

  手摸在他脸上,都是汗,两个人的身体压在床单上,潮湿炙热。

  最后,他抱她,翻过身来,让她趴在自己身上休息,随手扯过单薄的锦被,盖住两人大半身子。时宜累得睁不开眼睛,脸贴在他胸口,听他的心跳。

  漫长时间的安静,安静到她几乎睡着了。

  手指却还是忍不住,去摸摸他的腰间的皮肤:“你之前,有没有和别人……”

  他闭著眼,笑了声:“没有。”

  时宜也笑,倦倦地,低声说:“以后也不可以。”

  “是,以后也不会。”他手放在她后背上,轻轻滑过。

  “如果我先死了,就委屈你一段时间,下辈子我再补偿你。”时宜觉得自己煽情的过分,可是还是忍不住想说,也就是这个时候,她敢和这个大科学家说这些话。

  他笑了,浅浅地嗯了一声。

  时宜满意地抬头,轻轻吻了下他的嘴唇,然后继续温柔地,摸着他腰间的皮肤,呼吸声渐平缓下来。真就趴在他身上,安心地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哎,卡船戏阿。

  昨晚卡的去呼呼,做梦梦到看留言,说“大大船戏写的真好”。。。。

  我是顶了多么大的压力啊啊啊啊

☆、第三十三章 初妆一如你(3)

  她醒来的时候,感觉他在轻轻抚着自己的背脊。

  并不含有情|色的感觉,像是在抱着一只猫,只是这么下意识地哄着抚摸着。时宜睁开的眼睛,复又悄悄闭上。

  周生辰,我爱你。

  她觉得,自己和他不止是上辈子,甚至是上上辈子,生生世世都有着牵扯。

  那么应该是什么时候呢?会发生多少事情?

  生生相付。

  是的,是生生相付。

  她慢悠悠地想着,想了会儿就微微扬起嘴角,悄无声息笑了起来。

  他察觉了,低声问她:“睡醒了?”

  “嗯。”

  “我们今晚住在这里,明天回上海,好不好?”

  “嗯。”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需要住在镇江。”

  “回去住?”

  “回去住。”

  时宜想了想:“我辞职,陪你回去?”

  周生辰并没有立刻回答,似乎在权衡。她想周生辰顾虑的应该是他的家人,可是她不想在他回国后,仍旧和他分开两地。

  “你还是住在上海,镇江不远,我可以每隔一天回来。或者,你也可以周末时候,和我在镇江住两天。”他做了建议。

  时宜没有再争论:“也好,如果隔一天回来一次,住在我的房子好了。你那里太大,你如果不在的话,我自己住不习惯。”

  她想,他做的决定一定是对两个人最好的。

  “好。”

  他们在傍晚的时候,出门吃饭。

  周生辰并不像小仁那么讲究,并没有刻意安排什么吃食,只说到附近的地方,随便吃些东西。时宜顿时觉得轻松了不少,似乎她所认识的他,除了在镇江和家人一起外,始终维持着自己的生活方式。

  普通,而又不随便。

  衣着干净妥帖,随身物品精简,不喜欢应酬,更不喜欢用手机这种浪费时间的东西。固定的时间,固定的地点,做有规律的事情。吃饭喝水,是生活必须,余下的……时宜挽着他的手臂,努力想了会儿,忽然笑了。

  周生辰看她。

  她解释给他:“我在想,你和别的男人相同的地方,可是想不到太多。比如你也看没营养的电视剧,可能把寻秦记看七十九遍的……也实在……”

  他兀自笑着:“是真的,消遣的时候看。不想再费精力去找别的电视剧,就重复来看,当你看到上一个场景,能立刻想象出下一个的场景和台词,也挺有趣的。”

  她笑,像个小孩子一样,紧紧挽着他。

  时宜电话了宏晓誉,约她一起吃晚饭。

  两个人到个小饭店,说了会儿话,宏晓誉和杜风就到了。这种水乡景区的小饭店,做的都是当地的家常,或是特色菜,除了几样外倒没什么出彩。

  一道红烧羊肉端上来,周生辰刚要下筷,时宜就开始低声说,羊肉忌夏日吃,会上火云云的。周生辰颔首,转而去吃白水鱼,真就不碰羊肉了。

  宏晓誉见此景,唏嘘不已:“你说,我点菜的时候你不说,我要吃了,你就劝你老公别吃,说什么怕上火……果然嫁出去的女人泼出去的水,你眼里彻底没我了。”

  时宜笑:“你到哪里,都喜欢吃特色菜,我知道,我肯定劝不住你,就不多费口舌了。”

  两个自幼相识的女人,真正斗起嘴来,有说不尽的话。

  谁都赢不了谁,却让旁观的两个陌生男人觉得有趣。

  杜风倒了酒,推一杯给周生辰。

  他笑着婉拒了:“抱歉,我不喝酒。”

  杜风不以为意:“意思意思,抿一口。”

  宏晓誉也不以为然:“男人认识,都要多少喝一些的。”

  周生辰略微思考了会儿,拿起酒杯,可马上就被时宜拿过去。

  她看了眼宏晓誉:“不许逼他喝酒。”

  “啊?哪里有逼,”宏晓誉哭笑不得,“我只劝了一句,就一句,我的大小姐。”

  时宜拿起酒杯,凑在鼻子口闻了闻:“酒精含量不低呢。”

  她话里的意思非常明显,宏晓誉真是被她这种维护周生辰的态度气死,轻轻用筷子敲了敲她的杯子:“过分了啊——”

  杜风笑了:“这样吧,我们就放过你老公,不过……”

  时宜怕他们再说什么话,让周生辰为难,竟然没等杜风说完,就自己喝了一大口。

  谁也没料到,就都没拦住。

  待她放下杯子:“好了,我替他喝完了,你们不许再提要求了。”

  宏晓誉知道她也滴酒不沾,看她这样是认真了,不敢再造次,忙抚了抚胸口:“这才是真爱啊,我和你比,差远了。”

  她笑:“初次见面,没关系的。”

  她知道自己护周生辰,护的有些不给好朋友面子。

  可是她就是看不得他受一点儿委屈,哪怕微微蹙眉,略微犹豫,她都不愿意看。

  时宜又去喝茶水,压下让人不舒服的酒精味道。

  她搭在椅子边沿的手,有温热覆上来,周生辰握住她的那只手,她偏过头看他。感觉的到,他正在把自己的手攥在他的手心里。

  他不是个在外人面前,能坦然表现私人感情的人。

  所以时宜只是抿嘴笑笑,暗示他不用说,自己知道。他想说的,自己都知道。

  他有些责怪,也有些自责的意思,估计是怪她忽然喝酒,而他又没来得及拦住,眼神略严肃。时宜低头笑了笑,扭过头去不再看他,忽然就联想到,是不是在实验室里出了什么事故问题,周生辰也是这样的神色?

  时宜当真是没有半点儿酒量。

  离开饭店的小楼时,她已经有些面颊泛红,笑的表情始终收不回来。所以人有喜事,总喜欢喝几杯,就是这个道理吧?她带他去听评弹,因为这次比赛的工作人员、参赛者和媒体人都在下午离开了,这里只有几个因为各种原因被景区免费招待的散客。

  台上评弹声声,台下一排排的长椅,几乎都是空着的。

  他们坐在西北的角落里,她起先靠在他肩上,后来借着那几分酒意,慢慢滑下来,躺在了他的腿上。就这么仰头看着他,百看不厌。

  周生辰被她看了会儿,也就手臂搭在前座的靠背上,额头低着手臂,低头去看她。

  或者说是,让她更自由、更尽兴地看自己。

  他穿着纯黑色的有领短袖,脸刮的很干净,非常干净。

  也许因为常年简单的实验室生活,所接触的、所做的都是和研究有关的,他丝毫都没有一个三十岁男人的样子。最多像是二十几岁的研究生。

  时宜伸手,摸了摸他的下巴:“今天上午,这里还有些……嗯,新长出来的。”

  周生辰兀自一笑:“是不是上午刮到你了?”

  他问得很清淡,她却浮想联翩,脸更红了,嘟囔了句:“不和你说这个了。”

  酒精的蛊惑,让所有的心底波澜都被放大。

  她的手,摸着他的脸,轻声说:“我记得有本书里,有句话,说的很好。”

  “什么?”

  “我一生渴望被人收藏好,妥善安放,细心保存。免我惊,免我苦,免我四下流离,免我无枝可依。”

  他嗯了一声,这种小女人的心思,他大概懂,但并不认同。

  但此时此刻,他觉得如此躺在长椅上,头枕着自己腿的时宜,很适合被这样对待。

  她看他,嗤地笑了:“你肯定想错了,周生辰,想错了我的意思。”

  “是吗?”他笑。

  “我想的是,等到你想要做的事情做完,你只需要每天去研究你的金星,余下的都交给我。我给你做饭、泡茶,妥善照顾,免你累,免你苦,免你四处奔波,免你无人倚靠。”

  她眼睛亮晶晶地、憧憬地看着他,像看着最珍惜的东西。

  他是她最珍贵的东西。

  周生辰回视她,一时沉默。

  片刻后,他用手背去碰了碰她的脸:“你脸很红。”

  “真的?”时宜马上用两只手捂住自己的脸,感觉自己脸颊的微热温度,“我不能喝酒,一沾就醉——”

  “不过,这么红着,也很好看。”

  时宜不敢置信地看他。

  他笑:“真的。”

  或许因为酒精的刺激,她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只觉得自己鼻子酸酸,很快就要流出眼泪了,忙侧过身子,用双手环住他的腰,脸埋在他一侧大腿上。

  “怎么了?”周生辰的声音在问他。

  “头有点儿昏……”她声音闷闷的。

  “如果难受,我们先回房间?”

  “不用……让我抱一会儿就好,现在走,反而会更头昏。”

  她脸贴着他的裤子布料,小声回答着,眼睛湿着,心情却说不出的好。

  周生辰也没发现她的异样,用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像是哄她睡觉的样子。

  评弹一曲结束,整个戏院都很安静。台上的几个演职人员,似乎看着观众寥寥无几,在商量着是否提前结束。不过那里的事情,早已经和这里无关了。

  作者有话要说:先让他们蜜月一会儿,嗯,才好下手神马的。。

☆、第三十四章 何曾无挂碍(1)

  周生辰既然正式回来了,时宜总要带他正式到家里去一次。

  没有正式的婚宴,时宜就婉转解释,两个人是决定在一起,只是因为他家规矩繁琐,婚宴的事情要延后一些。至于合法夫妻的身份,她是真不敢交待,否则父母肯定会气到不行,都是合法身份了,双方的长辈还没有见过……连她也知道,这真是过分了。

  父母虽然不太开心,但看时宜这么坚持,也勉强算是接受了两人“在一起”。

  “女大不中留啊,”母亲趁着时宜洗脸的时候,站在她身后,低声说,“幸好,小周看起来还算是个老实可靠的孩子,否则我真是——”

  时宜擦干净脸,拿了木制梳子:“嗯,我也觉得他老实……可靠。”

  “可是,两个人光是两情相悦是不够的,还需要合法的保障,”母亲接过梳子,替她梳起一个马尾,简单扎好,“还有,不要太早同居。”

  时宜意外没吭声。

  母亲察觉出异样,看她表情有些别扭,马上就明白了。

  用手拍了拍她的后脑,蹙眉:“算了,你们这些年轻人……和我们那代不同了。”

  时宜接过梳子,放回原位,低声说:“反正,我这辈子,就和他一起,不会变的。”

  “一辈子?一辈子长的很——”

  母亲还想再说,她已经错开身子,笑著避开了这个话题。

  家里的习惯是父亲做饭,她走出来的时候,发现周生辰也在厨房间,忙走进去。他正在和父亲慢悠悠说着话,她走进时,看到他在递给父亲一把剥好洗干净的小葱,对他抿嘴笑笑:“你出去吧,我来帮忙就好。”

  他看她,用右手手背,碰了碰她绑起来的马尾辫子:“没关系。”

  第一次见到她这么梳头发,就自然多看了两眼。

  两个人在做饭的老人家身后,对视两眼,时宜被他看得有些脸红,伸手把他衬衫的袖口挽高了一些,然后,悄无声息地掂起脚,在他脸上亲了亲。

  在父亲转身的瞬间,退后了两步:“那……我出去了,你好好表现。”

  “小周啊,来,把葱给我。”

  周生辰还握着那把葱,反应慢了半拍,这才递出去。

  而她,已经逃离了现场。

  一顿平和的家常午饭。

  周生辰和时宜并肩坐着,安静吃饭的样子非常合拍,就连颇有微词的母亲也不得不承认,他们实在太合适。到临走前,他被拉住,陪时宜的父母闲聊。

  约莫都是父母在问,他一一作答,完全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母亲的姑母,曾是过去旧上海的富贵小姐,母亲见的多了,自然以此来揣测周生辰的母亲。试探着问,是否他从小都是保姆带着,母亲没有太照看过,周生辰倒是没否认。时宜母亲笑笑,也算是释然了,在时宜走前,轻声嘱咐:“她母亲家里,估计就是过去有些钱的小姐,这种家庭的人,和孩子都不算亲厚,也有些脾气。”

  虽然有些出入,但也有些雷同。

  时宜答应着,说自己会好好和他母亲相处。

  父母家离她住的地方,车程有半小时左右。

  两个人到路口的地方,就下了车,并肩沿着小马路往小区走。她想起刚才他和父母的谈话,假装很随意地问起来:“你小时候,不是在你妈妈身边长大的?”

  “算是,也不算是,”周生辰笑起来,“怎么忍到现在才问?”

  她被戳穿,抿起嘴,想了想才说:“怕直接问你会生气啊……”

  “和你父母想的差不多,我母亲不是亲自带孩子,我和我弟弟妹妹,都是外人带大的,而且每个人的乳娘都不同。”

  她噢了声:“难怪,我觉得你和你弟弟……关系很远的样子。”

  他倒没否认:“的确不太熟,我离家太早,到他要结婚的时候,才接触的多一些。”

  她说着话,有两条很小的泰迪狗,绕着她转,忽然就狂吠起来。

  周生辰忙伸手把她搂在怀里护着,直到狗的主人很快冲上来,喝斥住它们,又很快道歉后,他才放松下来。她起初是被吓了一跳,但也没有这么害怕,倒是周生辰的维护让她有些意外了。

  他握了握她的手,两个人手心里都有些汗。

  她被狗吓得出汗,他,是因为她而紧张。

  “我没有那么怕狗。”时宜被他松开来,轻声念叨了句。

  他似乎嗯了声,略停顿后,说:“我怕。”

  “啊?”时宜看他。

  他很冷静地看着她,过了几秒后,却忽地笑了,摸摸她的马尾辫子:“怕它们咬你。”

  淡淡的,亲昵感。

  就是如此,她就已经心都软了下来,伸手握住他的手。

  他在护着自己,怕自己受伤。

  两个人回到家,时宜给他把书房收拾出来,放了他搬来的常看的书和电脑。他的生活用品真的不算多,除了男人必备的一些东西、书、两个电脑,和衣物外,就再没有多余的东西。电脑似乎一个是实验室专用的,一个是私人工作的。

  她平时在书房,只需要用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和一盏台灯,插座是最简易的那种。

  现在摆了两台,倒是怕不够用了。

  “你这两个电脑,会同时打开吗?”

  周生辰在客厅回答:“会。”

  “那插座好像不够了,”她思考着,“你先坐一会儿,我下楼去便利店买个大一些的。”

  “楼下便利店?”他走到书房门口,问她。

  “嗯,要不然就不够插台灯了……”

  “好,知道了。”

  他说着,已经转身而出。

  等他关上大门,时宜才发现,自己刚才仍旧把他当了个客人。

  可是他显然已经把自己当了男主人。

  她手撑在书桌上,有种不太真实的幸福感。从乌镇回来,有些东西在改变着,细枝末节,却清晰可见。并非是指那些男女之间的肌肤相亲,而是……更多的,她感觉到他对自己的在乎。

  像是曾经,他对自己的那种在乎。

  虽然他都不记得了。

  这个除了对科研和经济有热情,对余下的任何事情都兴趣乏乏的男人,开始护着自己,开始像个普通男人,会去自然地由自己指挥,去买日用品……她拿着白色的抹布,擦着书房的每个角落,过了会儿,慢慢地蹲下来,看着书柜最底层那一本本历史书籍。

  大多是装帧精美,没有翻过的模样。

  也的确,很多买回来只翻了一次。

  看到这些,她想起自己包里夹在杂志里的纸,找出来,放在了新文件夹里,非常小心地收放在了那层书的上面。关于这段记忆,她不知道要写多久,只希望自己不要忘记的太多,能尽量详实地记录下来。

  那些,关于他的,只有她知道的事情。

  晚饭随便吃了些凉菜和葱油拌面,他就进了书房。

  时宜自己在阳台的小桌子上,拿了几张纸,构架这本书的年代表,很快几个小时就过去了。她的工作时间本身就是从下午到深夜,到十一点多,也不觉得困,看书房里还安静着,就去用瓷盘装了些点心,敲门后,推开来。

  周生辰似乎是习惯了一个人,回头看了她几秒,这才从工作中回神过来:“困了?”

  “没有,”她走进去,把点心和一杯热牛奶放在他面前,“我怕你饿,如果饿就吃一些,不饿就喝了牛奶?”

  他笑,把杯子拿起来,喝了口牛奶。

  放下来,把身边空着的椅子拖过来:“坐这里,我陪你说会儿话。”

  她嗯了声,坐下来。

  虽然说法有些怪,但意思总是说要陪陪她,估计是觉得整个晚上有些冷落她了。

  两个人说着闲话,他就随手打开了自己的私人邮箱。

  整理的非常整齐。

  她看到十几个人名字里,有专门的文件夹叫“时宜”,立刻就想到了曾经那些和他邮件来去的日子。大半年都没有任何别的交流方式,当时她别提多灰心了。可是现在了解他了,再想想,这就是他习惯的交流方式。

  很直接,而且回复时间可以自主选择。

  处理私人关系尤其有效率……

  周生辰忽然问她:“看到这行字,你能不能找到类似的。”

  时宜看了眼他的电脑,word上只有一行字:

  一萼红,二色莲,三步乐,四园竹,五更令,六幺令,七娘子,八拍蛮,九张机,十月桃,百宜娇,千年调。

  她了然,笑起来:“这是词牌名,不过列出这个的人也挺有趣的。”

  “想出什么类似的没有?”

  时宜略微想了会儿,中药里倒是有些:“一点红,二叶律,三角草,四季青,五敛子,六和曲……七叶莲,八角枫,九里香,十灰散……嗯,百草霜,千日红。”

  “全是中药?”他未料她用中药来应付。

  她点点头。

  他很快把她的答案写下来,黏贴在邮件回复里。

  很快又敲下一行字:这是时宜给的答案。

  “发给谁?”她看到他写自己的名字,好奇问了句。

  “梅行,”他笑,“他总喜欢群发这种东西,当作娱乐。”

  她想到那个男人,嗯,倒是符合那人的脾性。

  周生辰把牛奶喝完,合上电脑:“我凌晨四点离开,你明天有工作?还是在家休息?”

  “没有工作……”她拿起空杯子,“我和美霖说……我在蜜月。”

  “蜜月,”他略微沉吟,兀自笑笑,“的确算是蜜月。”

  如此夜深人静。

  他简单做着肯定。而她,看了他一眼,莫名就脸热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清水文啊。。。。飘过~

☆、第三十五章 何曾无挂碍(2)

  阴历七月,是鬼月。

  因为这个月的特殊,周家夜晚有门禁,周生辰不便在深夜往返镇江和上海,时宜就请了一个月的假,住在镇江的老宅。美霖不无感慨,嘲她索性去过少奶奶的生活,不要继续留在上海了,反正这种灯红酒绿、衣香鬓影的大城市也不适合她家那位科学青年。

  她笑,没说什么。

  虽然前几周的周末和他回去,吃住同行,但总感觉像是空气。

  或许他们家真的很看中名份这种东西,包括和她关系很好的小仁,在人前也只礼貌地称呼她时宜小姐。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段时间,他母亲并不在国内。

  那个地方移动信号不好,她只是晚上在房间里上上网,用固定电话和家人、朋友联系。

  白天的时候,看书写东西累了,周生辰又不在,就坐着看外边发呆。

  桌上的书倒都很难得。

  几本都是藏书楼里收藏的一些绝版书籍,大多数都是竖版繁体,还有些索性就是手抄版。她对藏书楼有一些抵触,所以都是他陪着她去挑回来,等看完了,再去换一些。

  大概过了十天左右,家里有了年轻人,气氛才有些融洽。

  这日午后,周文幸和梅行同时抵达。彼时,周生辰和她正慢悠悠地踩着石阶往山下走,大片的阳光都被厚重绿叶遮住了,有水有风,倒也不觉得热。

  走得累了,她就停下来。

  溪水里有非常小的鱼,不多,恰好就在这转弯处聚了一群。

  水上,还有几只蜻蜓,盘旋来去。

  她看着它们,思维放空地坐在一个大石头上,权当休息。周生辰就站在她身边,略微静默了会儿,看了看腕表:“文幸和梅行该到了。”

  他说该到了,就肯定2分钟之内会出现。

  时间观念太好的人,自然会约束身边的人,包括她,现在也养成了守时的习惯。

  果然,很快就看到一辆黑色的轿车沿着蜿蜒的山路开上来,很快停在了两人不远的路边。车门打开,梅行先从车里走下来,随后就是文幸。两人从高耸的树下穿过,停在小溪的另一侧,文幸偏过头去,笑了声:“大嫂。”

  时宜笑:“他刚说你们该到了,就真的到了。”

  “我大哥对时间要求很严的,”文幸佯装叹气,“搞得司机也很紧张,不敢迟到。”

  这算是控诉?还是撒娇?

  她觉得每次见到周文幸,她都对自己很亲近,算是这家里不多对自己和善的人。她略微对梅行颔首招呼,就笑着和周文幸一唱一和,控诉周生辰严苛的时间观念。

  被指控的人,倒是毫不在意。

  “这里蜻蜓啊,萤火虫啊什么的,都特别多,”周文幸看时宜在看蜻蜓,半蹲下来,试着伸手去捏蜻蜓的翅膀,“我小时候偶尔回来,经常捉来玩。”

  她的手非常瘦,应该是先天心脏病的原因,让整个人都看起来有点儿憔悴。

  上次见面不觉得,这次的精神状态却明显差了许多。

  “我的小美女啊,鬼月,是不能捉蜻蜓的。”梅行笑著提醒周文幸。

  “为什么?”周文幸倒是奇怪了。

  梅行隐隐而笑,偏就不继续解释。

  周文幸咬了咬嘴唇,气哼哼地喃喃:“欺负我在国外长大,不懂你们这些邪说。”

  时宜听得笑起来:“这只是民间的避讳,通常呢,都认为蜻蜓和螽斯是鬼魂的化身,所以在鬼月……最好不要捉回家,免得有‘好朋友’来做客。”

  她也是小时候扫墓,被几个阿姨教育过,才记得清楚。

  “啊?”周文幸即刻收手,“我通常回这里,不是清明扫墓,就是鬼月啊……还经常捉一堆回来玩……”她略微有些胆寒,忍不住追问,“螽斯是什么?”

  时宜来不及回答,梅行已经告诉她:“是蝈蝈,我记得你小时候也经常玩。”

  周文幸脸更白了。

  时宜倒是真怕吓到她,笑了声:“别怕,都是说着玩的。”

  其实她自己也怕这些民间传说,自然理解小姑娘此时心情。

  她刚想要继续安慰,周生辰已经轻摇头,长叹了口气:“蜻蜓,又称灯烃、负劳、蟌、蜻虰,属蜻蛉目差翅亚目的昆虫。常在水边飞行,交尾后,雌虫产卵于水草中,和魂魄没有任何关系。”

  这就是无神论者的解释。

  纯科学。

  梅行忍不住揶揄他:“大科学家,存在即合理,我呢,是信佛信轮回的。”

  周生辰也半蹲□子,很轻巧地捏住了蜻蜓的翅膀,轻薄笑著,以理反驳:“它现在在产卵,之后是稚虫,再羽化为成虫,然后又是一轮繁殖,很严谨完整的过程。对不对?”

  梅行嘲他两句,二人自幼相识,早已习惯了如此你来我往。

  如果说周生辰没有信仰,也不尽然。

  他信的应该是科学。

  时宜听他们说着话,用手指拍了拍水面,冰凉惬意。

  不知道千百年前的他,醉饮沙场,可想得到今日,会站在绿荫浓重的山林间,闲聊着物理化学拼凑成的世界。或者说,自己记得的,都不过是颠倒梦想?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那些诗词都在,而作词的,和词作中的人,都已是历史。

  有周生辰如此的人在,自然就打破了刚才的神鬼氛围,让周文幸的心踏实不少。可是小女孩虽然学医,却终究是少女心性,又生长在这样古朴的家族,仍旧对鬼神忌讳不少。

  走之前,周文幸还似模似样的,对着几个蜻蜓拜拜,念叨着什么“对你们前辈不恭,切莫怪罪”之类的话。

  在鬼月,周家吃饭时,都会空置着一桌,摆上相同菜色。

  周生辰还要象征性地代表这一辈人,将每个酒杯都满上,当作是孝敬逝去长辈的。

  时宜起先不觉得,经过下午的事情,倒是觉得他真是个矛盾体。也难怪他会直接对自己表示,最终不会生活在这个家族里。

  因为梅行和周文幸到来,晚上的生活总算有些人气。

  梅行坐着陪周文幸和时宜闲聊,周生辰也陪坐着,不过是对着电脑翻看那些她根本看不懂的资料。她靠在他身边,周生辰自然就一只手揽住她的腰,半搂着她,继续看自己的东西。

  她也不想打扰他,就这么当听众,听另外两个说话。

  梅行是个很会讲话的人,偏也很会吓人,话题说着说着,就扯到了各种灵异鬼怪的故事,还非常“体贴”地联系着周家这座老宅的建筑。

  “那座藏书楼啊——”他讲了几处,终于扯到了藏书楼。

  “停,停,”周文幸本是靠在时宜身上,马上坐起身子,“不能说藏书楼。”

  梅行倒是奇怪了:“为什么不能说?”

  “我嫂子最喜欢去的地方啊,”周文幸很认真地阻止他,“你如果说了,她以后不敢去了,怎么办。”

  梅行意外地,看了眼时宜。

  她想了想,也慎重地说:“还是别讲这里了,我怕我真不敢去。”

  “那里的书,我倒是也读了不少,”梅行感慨,“好像,很多年没有人去看了。”

  时宜想了想,也的确,虽然打扫的一尘不染,却没有任何人气。

  周文幸盘膝坐在沙发上,随手拿起面前的茶杯,抿了口:“你喜欢古文学嘛,应该生在我们家才对。我看你们家兄弟姐妹,其实喜欢这些的不多。”

  梅行嗤地一笑,眼眸深沉:“是啊,的确不多。”

  “上个月初,你出的那道题目,有人解出来了吗?”

  “题目?”

  周文幸提醒他:“就是你群发给大家的,一串词牌名字的。我后来问你这个做什么用,你悄悄告诉我,是以后用来选太太的初试题。”

  时宜听到这里,想到她帮周生辰答的那道题。

  她愣了愣,余光去看周生辰。

  后者显然没有听到,仍旧在翻看着手里的东西。

  梅行轻咳了声:“那是开玩笑。”

  “没人有答案?”文幸试探问。

  “嗯……有,”梅行用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木椅扶手,“你大嫂。”

  “时宜?”文幸先是惊讶。

  时宜忙解释:“我只是随便帮周生辰答的。”

  文幸轻轻歪了歪头,小声说:“你和我哥哥比,差的远呢,千万别觊觎我大嫂噢。”

  她开的是玩笑,梅行却咳嗽了声,眼神示意这个小妹妹不要乱说话。

  时宜也有些尴尬了,动了动身子。

  “怎么了?”周生辰察觉,视线终于离开了电脑。

  “我去给你们泡茶。”

  “让连穗去泡?”他低声建议。

  “我去好了。”她把他的手臂挪开来,亲自去给他们泡茶。

  到临近九点时,只剩他们两个。

  仍旧是习惯的相处模式,只是休息的时候,偶尔有交谈。

  时宜仍旧想着白天他对神佛鬼怪的排斥,在躺椅上,有些心神不宁地看书,或许是翻身的次数太多,引起了他的注意。

  周生辰走过来,坐在她躺椅的一侧,两手撑在两侧,低声问她:“有心事?”

  “没有,”她呼出口气,“只是在胡思乱想。”

  “想什么?”

  “我很信神佛这种东西,你会不会不高兴?”

  他恍然一笑:“这个问题,你问过我,在五月的时候。”

  真是好记性。好像真的是初次来,陪他母亲进香的时候。

  那时他就站在大殿外,并没有入内的意思,然后告诉她,他是完全彻底的无神论者。

  她看他,想了想,转换了话题:“真是难为你,每天还要给……‘长辈’倒酒。”

  周生辰笑了一声,用手指碰了碰她的脸:“再有自己的坚持,也逃不开人和人的关系,有时候为身边人让一小步,不算难为。”

  她嗯了声,任由他用手摩挲自己的脸。

  “何况,只是倒酒而已,”他低了头,凑得近了些,“比实验室里倒试剂,容易多了。”

  有些自嘲,有些玩笑。

  作者有话要说:哎呦,我好像连更了。。。。

☆、第三十六章 何曾无挂碍(3)

  室内是暖色的壁灯,室外就是灯笼。她本就坐在临窗的位置,能看到和视线齐平的一串灯笼,而此时,眼前人挡住了那一道风景。

  中元鬼节前后一日,周家夜不灭灯。

  接连三夜,彻夜通明。

  这样的地方,像是能阻断时光。

  分不清何朝何代,分不清姓甚名谁。

  “我想送你一些东西,你想要什么?”他声音略低。

  光线作祟,还是深夜的时间作祟,他浓郁的书卷气息被掩去不少,大半张脸背着光,竟然让她觉得好熟悉。其实除了清澈眸色,已再无任何相同之处。

  “怎么忽然想送我东西?”

  “不太清楚。”他微微笑起来。

  “不太清楚?”

  “我是说,不太清楚原因。”

  她忍俊不禁,轻飘着声音,揶揄他:“你想送我东西,可你不知道原因?”

  “可能是本能。”

  “本能?”

  他似乎在措词,略停顿片刻:“一个男人,对喜欢的女人的……本能行为。”

  时宜动了动身子,轻声说:“你想送什么,就送什么吧。”那些存在的都是外物,生不随来,死不携去,她不在乎他送的是什么。

  这一句话就足够了。

  她穿的是睡衣,领口有些低,身子稍许挪动,便已是一方□。他斜坐在卧榻边,贴着她一侧的腰,短暂的安静中,他的视线,从她的脸移到胸前,再到腰间的弧线。时宜被看得有些昏沉,在这让人心浮气躁的寂静里,动了动手指,起先只是想分散这燥热的不适感,最后却是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摸他的脸。

  不知道他是想要,还是只是想看。

  她看不透他的想法。

  “送玉吧,你习惯戴什么?”他终于抬起眼,去看她的眼睛。

  “为什么是玉?”她想想,明白过来,“倒也是,你们家比较传统。”

  他笑了声,伸手从她睡裙领口进入,直接滑到后背,一只手臂就把睡裙剥落了大半:“看过《说文解字》没有?”

  “看过一些,记得不太清楚了……”

  内衣被解开,缠绕在手臂上。

  他俯身上来:“‘玉乃石之美者’,”他低声说,“送你,很合适。”

  她的胸口贴上他的衬衫,和布料贴合着,有些摩擦的不适感。两个人的身体在卧榻上,颇显拥挤,她受不住出声时,恰好听到窗外的院子里连穗和连容说话,女孩子交谈的声音嘎然而止的瞬间,她的嘴唇也被他堵住了。

  楼下的两个女孩子,马上就猜到楼上的事情。

  所有声音都退散去。

  只有阵阵蝉鸣,节奏催动,耳鬓厮磨。

  “时有美人,宜家宜室。”他在她耳边,解读她的名字。

  时宜。

  时有美人,宜家宜室。

  她的名字,他如此以为。

  次日清晨,时宜醒来,周生辰已经不在。

  她独自在小厅堂里,慢悠悠吃着早餐。连穗和连容,都小心翼翼陪着。前几日早餐时她还会和她们两个女孩子闲聊,可是因为昨夜……她有些不好意思,没太和她们多说什么话。等她放下调羹,连穗收拾桌上的碗碟,终于打破尴尬:“今日是中元节,会放灯。”

  “这里会放灯?”她倒是从未在中元放水灯,只有在上元灯节见过一两次陆灯。

  “会的,”连容笑起来,“每年都有。”

  人为阳,鬼为阴,陆为阳,水为阴。

  水灯和陆灯,都是风景。可惜在上海那种太过繁华的都市,这些习俗都不在了,她记得每年鬼节时,最多会把当天的录音提前结束,大家各自念叨句“鬼节啊,早点儿回家,不要在外边瞎跑了”,如此而已。

  “刚才二少爷和二少奶奶到了,”连穗想到什么,“二少奶奶怀孕了,不会去放灯。”

  放灯照冥。

  是忌讳有身子的女子去,免得影响了胎儿。

  时宜忽然想起上次自己来,那个突然陨命的女人,有些不舒服。可是好像所有人都把这种事看得极淡,包括连穗她们提起佟佳人怀孕的事,也只是完全叙述的语气,毫无喜悦。她本来想追问两句,最后就只嗯了一声。

  她记得周生辰的那句话:

  这个宅子,大小院落有68座,房屋1118间,人很多,也很杂。

  所以,还是少问少说的好。

  晚上他意外没回来,晚饭也是留她在这个小院里吃的。

  她知道,他母亲是和周文川夫妻一同抵达,应该是怕母亲给自己什么难堪,他才如此安排。幸好还有个周文幸,总能在恰当的时候出现,让她能安下心。她在时宜晚饭后赶到,特意陪她去放灯。

  “我妈妈今晚不会去放灯,”周文幸一笑,就露出颗虎牙,“你不用太紧张。”

  她嗯了声:“她身体不舒服?”

  “可能吧,不太清楚,晚饭时候看着还可以,”周文幸想了想,“可能就是不想去。”

  两人说着话,手里的灯已经放到水面上。

  水面上有风,飘着的荷花灯忽明忽灭,影影叠叠。

  岸边都是周家的人,老少都有,三五个凑在一处,随便说着话。

  起初时宜并不想坐船,但文幸坚持,她就没再说什么。

  文幸坐在船边上,说到高兴了,忍不住低声笑:“有一年鬼月我去新加坡,看到有露天的演唱会,明星在上边唱,有座椅却没人坐……我啊,就很开心地跑过去坐了……”她边说边笑,忍不住咳嗽起来,“后来被我同学拉起来,才知道,那是给鬼坐的地方。”

  看上去是开心的,却不知道为什么,咳嗽的越来越厉害。

  时宜轻拍她后背:“风大,要不要回岸边?”

  “嗯,好。”文幸的脸都有些白了,吃力地呼吸着,轻轻按着自己的胸口。

  她摸了摸文幸的手腕。

  心跳的好快,也很弱。

  她不懂,只觉得很不好。而且看文幸的脸色,更确认了这种想法。

  “麻烦,回岸边吧。”时宜回头,看撑船的人。

  那个人很快应声,开始调转船头,向来时的地方去。

  “嫂子,我头昏,坐在这里。”文幸声音发涩。

  时宜忙伸手,想要扶她换到里处去坐,船却忽然晃了几下,她站不稳,猛向一侧倒去。重心偏移的刹那,只来得及松开文幸,就骤然跌入了河水里。

  没顶的冰凉,还有黑暗。

  她不会水,连喝了好几口,早已没顶。

  这一瞬间就好像过了几个小时,所有光影都在水面上,无孔不入的水,还有下沉和黑暗。她在无知觉前,只是拼命让自己闭气……

  直到,意识渐离渐远。

  ……

  身边再没有水。而她,半跪靠在竹椅旁,真实地碰触到竹椅的扶手。

  棱节分明。

  身前的人倚靠在书房的竹椅上,有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斑驳的影子落在他身上,半明半暗中,他眸色清澈如水,抬起头来。

  看的是自己。

  那双眼睛里,有自己的清晰倒影。

  她想要伸出手,去摸他的脸,到中途却又不敢再靠近……

  “时宜?”

  古旧的画面很快就消散了。

  她头疼欲裂,腹部也是疼的厉害。

  从艳阳高照到黑暗中,很吃力地清醒过来,视线朦胧中看到了周生辰。

  他衬衫前襟是湿的,整个人都跪在她面前,双手撑在地面,去叫她的名字:“时宜。”

  “嗯……”她用尽力气,想回答他。

  “醒了就好,”他的声音有些紧,也有些哑,“不要说话。”

  她很听话,重新闭上了眼睛。

  很快又开始意识模糊,好像有人在给她吸氧。

  有人在说话,似乎是“急性缺血缺氧”什么的,她想听清已经很难,只是知道他在自己身边。刚才那片刻的幻觉,太美好,也真实的可怕。在那些幼时对过去的记忆里,她始终都是个旁观者,只有这一次她身临其境……心临其境。

  甚至在昏睡前,有些奢望,可不可以再有这样的幻觉。

  哪怕是一次也好。

  再清醒天已经是天亮。

  她睁开眼,视线朦胧了会儿,渐恢复清明。看日光,应该快要接近正午。

  “醒了?”周生辰的声音问她。

  她牵扯起嘴角,有些疲累地嗯了一声,寻声偏过头去,看到他就靠在床边上。身上的浅蓝色衬衫,还是昨晚换上的那件,双眸漆黑,安静地看着她。

  他低声说:“昨晚,是文幸把你救上来,现在还睡着。我离开一会儿,十分钟就回来。”

  文幸?

  那样的身体,还跳到那么冰的水里救自己?

  时宜蹙眉,心忽然跳的有些急:“她怎么样……”

  “她水性很好,就是受凉了,”周生辰说,“你可能还要严重些,需要做些后续的治疗。”

  “她身体不好……”她没继续说,因为知道周生辰是安慰自己,文幸的身体状态并不乐观,“你去吧,我觉得好多了。”

  周生辰很快唤来人,却并不是连穗,而是陌生的女孩子。

  大概低声叮嘱两句,很严肃的语气。女孩子安静地点头,表示自己都记住了,他这才离开房间。时宜也就趁着这段时间,又闭目养神休息了会儿。

  再听到门响,却是周文幸和周生辰一起进来。

  文幸让周生辰放心,说自己会陪一会儿大嫂,让周生辰放心离开。待到房间里只有时宜和她,还有那个陪在一侧的小女孩,文幸才在床边坐下来,轻声说:“嫂子,你吓死我了。昨晚真的吓死我了。”她难得画了淡妆,却还是显得气色不好。

  “对不起,”她去握文幸的手,忘记手背上的针头,刺痛了一下,只得又收回来,“我应该小心一些,害得你跳下去救我。”

  “幸好我水性好,”周文幸的眼睛瞬间就红了,“上岸时,你心跳都停了……”

  她有些意外,没料到会这么严重。

  “我们都被吓坏了,哥哥脸是白的,抢救的时候,什么也不说,就知道在你身边叫你名字……都怪我,非要坐什么船……”

☆、第三十七章 解不开的迷(1)

  周文幸细碎说了两句,就真的哭了。

  哭得非常伤心。

  时宜倒真是被吓到,反倒去安慰她:“我现在没事情,真的,文幸。”

  “我后怕死了,”周文幸哽咽着,鼻音浓重,“真的很后怕。如果你真的就这么……哥哥一定会恨我。”

  她安慰文幸:“不会的,他很爱你。而且只是意外,对吗?”

  每次周生辰提起这个妹妹,都是温柔的神情。她知道他一定很喜欢文幸,对小仁也是如此,在这个老宅子里,这几个人是难得温暖的存在。

  文幸说了会儿话就很累的样子,仍旧连连愧疚地说抱歉。

  最后倒是成了她安慰文幸,好说歹说,终于劝她回去休息。周生辰留下的那个女孩子,非常娴熟地给她换了袋营养液,然后对她和善地笑了笑。

  “谢谢。”

  女孩子还是笑:“少奶奶放心,大少爷很快就回来。”

  她愣了愣,笑了。

  到了午饭时间,他还没有回来。

  本来女孩子是要喂给她,她笑著拒绝了,要了个摆放在床上的小木桌,自己慢慢吃着。倒不觉得饿,就是吃的时候胃有些疼,女孩子安慰她,头昏和胃疼,都是溺水之后的症状,毕竟大脑缺氧了一段时间,又是溺水呛水,这些都是难免的。

  现在主要是营养神经和护肝的治疗。

  她想起文幸说的心跳停止,也有些后怕,就没有追问。

  她低头吃着东西,总觉得众人的反应都出奇的谨慎,就像……这并非是一场意外。

  门被推开。

  周生辰走进来,视线先投向床上的人。

  白色的睡衣裤,显得她很虚弱。他挥手让女孩子离开,时宜也同时察觉了,抬头去看他:“回来了?吃饭了吗?”

  “吃完了,”他在她身边坐下来,低声征询,“我喂你吃?”

  时宜眨眨眼睛,笑了:“好。”

  初才醒来,他就离开,她难免会有一种失落感。

  可现在想想,他衬衫未换,应该是寸步不离地守了自己一夜,等到自己醒过来,才终于能抽出时间来看自己的妹妹。

  “昨晚外婆状况不太好,”他从她手里接过调羹,舀起一匙白粥,递到她嘴边,“事情都凑在一起了。”

  她讶然:“现在呢?好些没有?”

  “好多了,刚才我去看她,还在和我说过去的笑话。”

  她松口气,想到文幸,欲言又止。

  “想问什么?”他微笑看她。

  “文幸是不是身体……”

  “是,所以才安排她回来修养。”

  “那昨晚……”

  “昨晚她比你好一些,但不算太乐观。”

  “那你还带她过来看我?”

  “她坚持,”周生辰一时词乏,“拦不住。”

  他又喂了一口,时宜乖乖张开嘴巴,吃到嘴里。

  她能感觉到他今天的心情不是很好,就没有多说什么,倒是周生辰放下粥碗和调羹时,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盒子,打开,拿出项饰。暗红的绳子打着琵琶绳结,绳结下坠着白润的平安扣。

  “平安扣?”她抿起嘴角。

  “是,平安扣。”他声音疲惫,略有些柔软。

  “帮我戴一下,”时宜指了指自己的脖颈,有些撒娇,“一定要保我平安。”

  这也是他选这个的本意。

  他把平安扣拿出来,给她松开绳结,从前胸绕过来戴上:“昨晚,你是怎么落水的?”

  “昨晚?”她摸着他送给自己的礼物,仔细想了想,“船在调头,有些晃,当时文幸坐在船边,说头昏,我去扶她,没有站稳就掉水里了。”

  “没有站稳?”

  “嗯,可能站的位置不好,脚下也不平,就摔下去了。”

  那么一瞬的事情,又太突然,她实在不觉得有什么特别。

  绳结重新打好。

  他从身后抱住她,让时宜靠在自己怀里:“我困了,想睡会儿。”

  “那你脱掉外衣躺上来吧。”她把手放在他手背上,觉得好暖。

  “就这样靠着吧,”他的轻着声音说,“我睡觉时间不长,这样抱着你,稍微闭眼休息一会儿就可以。”

  他说着,已经把眼镜摘下来,放在手边。

  略微将她抱的舒服了些,就真的不再说话,慢慢睡着了。

  她怕吵到他,不敢动。

  坐到最后身子都僵了,还是不敢动,只能噘噘嘴,好笑地暗暗嘀咕:我最爱的科学家,有你这么陪病人的吗……

  他怕她热,房间里是开了冷空调的,或许又是怕她觉得闷,窗户也是开着的。温度很舒服,刚才那种想动又不敢动的想法淡去了,反倒是想起了文幸的话。

  她记得,她在岸边短暂清醒时,他是跪在自己身旁,看着自己的。

  而文幸所说的脸色苍白,不肯说任何话,只是叫她的名字。应该就是用那样的姿势,靠近自己,一遍遍轻声把自己从幻觉中拉回来。

  从艳阳高照的书房,到灯火通明的水岸边。从过去,到现在。

  她想着想着,就觉得很幸福。

  想笑。

  过了会儿,倒是真的笑起来,悄悄把他的手抬起来,低头亲了亲,然后再轻放回原位。

  女孩子来给她取下针头,周生辰这才醒过来。

  她征询问他,是不是能陪他一起去看看外婆。周生辰似乎在犹豫,时宜马上又说,外婆那么喜欢自己,去的话,老人家肯定能高兴些,更何况有他陪在身边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他最终还是同意了,吩咐林叔去准备车。

  到的时候,很凑巧遇到了周文川和佟佳人。

  两人正在陪老人说话,她进门,略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对于周生辰这个弟弟和弟媳,她总找不到好的态度相处,反倒是祈祷少见到的好,不过如此碰到了也没什么办法。

  “不知道,还能不等看到他出生。”老人家轻用手抚着佟佳人的腹部,淡淡笑著,一面说话,另一只手却仍旧不间断地转着念珠。

  “怎么能见不到,”佟佳人小声笑著,说,“还等着您给起个小名呢。”

  “是啊,”外婆心情似乎很好,“你的名字,都是我给起的,一晃啊,就这么大了。”

  她们说着话。

  外婆对佟佳人和周生辰,是格外的疼爱。

  听交谈也知道,佟佳人当真是和周生辰一起长大,那时老人家似乎照顾了他们两个很久。青梅竹马,应该就是形容这种感情吧?

  她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身边不远是周文川。

  两个暂时被冷落的人,都沉默着。

  只不过时宜是看着老人家,等外婆看过来,就笑一笑,让老人家知道自己一直在这里陪着。而周文川,只是看着佟佳人,看起来很在意这个妻子。

  “母亲一直想来看您。”佟佳人忽然提起了周生辰的母亲。

  老人家淡淡地嗯了一声。

  没有任何回答,也轻易地转开了这个话题。

  “我看你们兄弟两个,也不太经常见面,”外婆转而去看周文川,“怎么难得碰到了,也不说说话?”

  周文川笑了声:“您外孙媳妇多陪陪您就好,我们都是旁听、陪坐的。”

  周生辰也是微笑著,说:“今天主要来看您,我们小辈想要说话,有很多机会。”

  看起来,兄弟两个似乎是一唱一合。

  不过也只是看起来。

  时宜想,自己这样最后进门的都能看出,老人家又何尝看不出。

  果然,外婆轻轻叹口气,慢慢地说:“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

  她疑惑,看周生辰。

  周生辰似乎猜到老人家想说什么,略微笑了笑。

  “你们两个,正是壮年时,切忌为了身外物,起什么争斗……”外婆很快点破了那层含义,“手足兄弟,是难得的缘分啊。”

  周文川好笑摇头:“您啊,就是想的太多了。”

  佟佳人也温柔地摸摸老人家的手:“外婆,不会的,他们就兄弟两个。若真有什么隔膜,也还有我呢。”

  老人家似笑未笑,继续去捏自己的一百零八颗念珠。

  认真的虔诚。

  或许每个敬佛的老人家,都是如此。

  诵经念佛着,就随时忘记了身边陪伴说话的人。

  四人离开那幢小楼,也接近晚饭的时辰,佟佳人看看两个兄弟,忽然提议说不如一起在外边吃个饭。也算是许久未见,叙叙旧。

  “去吧。”时宜在周生辰征询看自己时,低声表达自己意愿。

  这里离周家用来招待客人的饭庄不远,索性就去了那里。

  四人一桌,临着窗。

  窗外是荷塘,水中荷花未衰败,却已没有盛夏时的繁华。

  “我听母亲说,上次时宜小姐来的时候,曾作画一幅?”佟佳人亲自拿起茶壶,给她添了茶,“能让陈伯伯赞口不绝,我也真想见一见。”

  她笑,说了句谢谢:“我也只会画一些莲荷,画的多了,就熟练了。”

  佟佳人笑而不语,放下茶壶。

  正巧有人端了两盅汤过来,分别放在了佟佳人和时宜手边。

  四人都有些奇怪,这还没吩咐做什么,怎么就送来汤了?

  “这是夫人吩咐的,”端来的管家,马上就做了解释,“一盅给二少奶奶养胎,一盅给时宜小姐补身子。”

  她有些惊喜,太意外了。

  佟佳人说知道了,很快打开来,闻了闻:“嗯……估计不太好喝。”

  周文川笑着摇头:“喝不喝呢,随你。”

  时宜也打开来,浓郁的汤水,有清淡的中药味道。

  她拿起汤匙,略微搅拌了下,就舀起一匙。

  刚想要喝,却被周生辰的手,攥住了:“你在用着西药,不太适合喝有中药的汤。”

  他的声音不高,虽然是突然的阻止,话也算在理。

  可是……时宜略微想了想,还是轻声表达了自己的意愿:“我就喝一两口,你妈妈知道会开心的。”周生辰仍旧在犹豫着什么,看不出情绪。

  她已经低头抿了一小口,蹙起眉。

  “怎么?”他也蹙眉,低声问他。

  有些紧张。

  “苦——”时宜吐了吐舌头,笑了。

  周生辰哑然,继而也笑了声:“一会儿,让他们给你做些甜的点心。”

  “嗯。”

☆、第三十八章 解不开的迷(2)

  自从落水之后,周生辰对她身边人的安排更加谨慎。

  在这个老宅里走动,都是女孩子和林叔和她一起,时宜有时候怕麻烦,反倒更加安于在自己的房间里,想着等鬼月过去了,也就好了。

  毕竟在上海,还能有她自己的朋友圈子,这里真的除了文幸,就没有什么能够说话的人了。不过也有了安静的地方,让她好好写书。

  有时候一天能写几千字的片段,再摘出认为好的,最后抄写在正式的纸上。

  字字句句,都很讲究。

  周生辰母亲的态度,真的在慢慢转变。

  甚至有的时候会请她过去喝茶。

  她怕周生辰会担心,只在他陪着的时候,才会去。幸好有“身体不好”来做借口,否则估计父母知道了,也会说她不尊重长辈。

  她妈妈总会单独给她准备一些补品,让她当面吃了。

  这个做法很奇怪,就像周生辰对她一样,吃什么用什么,都要亲眼见了才安心。

  “我听文幸说,你读过很多的古书?”他母亲等她放下汤匙,这才说话。

  “读过一些,”她笑,“觉得古文的字句都很美。”

  “比较喜欢哪些?”

  “很杂,嗯……大概市面上出版过的,都读过,还有一些藏书。”

  她不喜欢太复杂的人际关系,所以这一世的二十多年,大部分的时间也都用在了阅读上,读那些之后的朝代更迭,诗词歌赋。

  “读书的女孩子,我很喜欢。”他母亲微微笑著,看她。

  这是这么久来,他母亲对自己第一次的肯定。

  她笑了笑。

  “可是——我还是坚持我的想法,你不适合我们这个家庭,”他母亲看着她,继续说下去,“你家庭很好,并非达官显贵,却也是书香门第。父母和睦,没有兄弟姐妹,成年后的社会圈子也很简单,固定的作息,固定的事情,很规律,也很随意的职业。对不对?”

  她想了想,说:“是。周末陪父母,工作日上午阅读,下午到午夜十二点左右,都是录音棚录音,只需要对着稿子和录音师。”

  周生辰看了她一眼。

  他似乎想阻止自己母亲的发问,但却不知为何,放弃了这个想法。

  “除了同学关系,还有配音演员,你的上司,你的邻居朋友,你的社会圈子从来没有扩大过,对不对?”

  “是,”她回答的也很认真,“我喜欢把时间放在专业配音和阅读上,余下的大部分时间用来陪父母,所以简单的人际关系,很适合我。”

  周生辰的母亲略微笑起来:“你把自己的生活安排的很好,也过得很平稳,为什么不重新回去,继续你的生活呢?”

  时宜愣了一瞬,想要说话,却被制止。

  “时宜小姐,听我说下去,”她眉目间的气度,都绝非是一朝一夕可就,“我给你举个例子。十年前,从沿海某个码头驶出了一艘游轮,游客都以地下生意为主,辐射各种政治、矿产、土地、珠宝、毒品和军火交易。”

  她记得类似的话,周生辰曾说过。

  关于小仁生母的死因。

  “而这艘游轮的主人,是周家,”他母亲略微挽住自己的披肩,似乎在回忆,“当时,船上死了十九个人,有一个是周家自己人,也就是小仁的生母,其余都是外人。赌场上流通的资金、物产,涉数十亿美金。而我们,在自己的船上,拿到了进驻了伊朗车市的代理权,同时也拿到了世界唯一一处碲独立原生矿床。”

  他母亲略微停顿下来,唤人换了新茶。

  是碧涧明月。

  “听着,像不像你配音的电影?”他母亲示意她喝茶。

  她略微颔首。

  如此具象的例子,轻易就描绘了周家的生活。过往猜测的都得以应征,这是个完全不同的家庭,生活在“地下”,有着自己的版图。

  其实,真的更像听故事。

  太远离现实生活,听着只像是传奇。

  “你的接受能力很好,起码在上次的事情里,反应都很得体,”周生辰的母亲轻轻叹口气,声音渐温柔,“但是,你并不会适应周家的生活。对不对?”

  时宜嗯了一声。

  不适应,也不认同。

  他母亲淡然笑著,不再说什么。

  点到即止,她已经说完她想说的一切。政局、时局、人情关系这些不谈,倘若是让她见到当初小仁生母的遗体,都会让这个女孩子崩溃。

  更何谈,那些法理情理外的家法和地下交易。

  时宜去看手执茶杯的周生辰,黑衣白裤,戴着黑色金属框的眼镜。他喝茶,他说话,他做任何事情都没有什么特别,就像当初她站在西安的研究所外,看他穿着实验室的白大褂,大步向自己走来时的样子。

  严谨低调,不论生活还是工作。

  她问过他,为什么会投身科研。他的回答是,可以造福更多的人。

  这句话她记得很清楚,他和她说的每句话,她都很清楚。

  所以她很坚定。

  她能陪着他,做他真正想做的事。

  时宜和周生辰母亲的交谈,他全程没有参与。

  只是有时累了,手肘撑在椅子扶手上,摘下眼镜,略微揉捏着自己的鼻梁和眉心,或是偶尔去看看时宜。他母亲说完想说的话,话题很快又回到了文学和诗词歌赋,文幸陪佟佳人来时,听到他们的谈话,也饶有兴致地加入。这次不止是佟佳人,甚至文幸都提到了时宜曾作的那幅画,还有那位世伯对她的赞赏。

  “陈老是我的老朋友了,”他母亲微微笑著,回忆着说,“孤傲的很,极少夸奖别人。”

  “嫂……”文幸及时收口,“时宜小姐,我是真的很想看你那幅画,可惜送给了陈伯伯。”佟佳人笑了声:“不如今日再作一幅,收在周家好了。”

  “好啊,”文幸笑眯眯去看时宜,“好不好,时宜?”

  她倒也不太介意。

  刚想要应承,周生辰却忽然出了声音:“作画很耗精力,她身体还没有恢复。”

  “也对。”文幸有些失落。

  “不过,”他不紧不慢地说着,给出了另外的提议,“我可以试着临摹一幅。”

  声音淡淡的,像是很简单的事情。

  众人都有些愕然,毕竟这幅画刚才作完,就已被收起,哪怕他见过,也只是那日一次而已。临摹出一幅只见过一次的画,说来容易,真正落笔却很难。

  时宜也有些忧疑不定,直到看到他站在书案旁,怡然落笔。

  起初是芦草,独枝多叶。

  层层下来,略有停顿,像是在回忆着。

  到芦草根部,他笔锋再次停顿,清水涤笔,蘸淡墨,再落笔即是她曾画的那株无骨荷花。他很专注,整个背脊都是笔直的,视线透过镜片,只落在面前的宣纸。

  一茎荷。

  也相似,也不同。

  当初她笔下的荷花芦草,笔法更加轻盈,像夏末池塘内独剩的荷花,稍嫌清冷。

  而如今这副,笔法却更风流,若夏初的第一株新荷。

  画境,即是心境。

  周生辰母亲笑著感叹,这幅虽意境不同,却已有七八分相像。文幸和佟佳人都看着那幅画有些出神,各自想着什么。周生辰略微侧头,看她:“像吗?”

  时宜说不出,轻轻笑著,只知道看着他。

  他在乎自己。他始终遵守最初的承诺,认真学着在乎和爱护自己。

  匆匆一次观摩,便可落笔成画。

  若非用心,实难如此。

  周生辰也看她,微笑了笑,换笔,在画旁又落了字:

  “看取莲花净,应知不染心。”

  这是孟浩然的句子。

  她认得这句话,也自然知道这句的含义:

  你看到,这莲花出淤泥而不染,也应警示自己,不要被世俗困扰,守住自己的心。

  简单十字,字字入心。

  她的视线从画卷,移到他身上。

  “这是孟浩然的句子?”文幸很欣喜,发现自己认得,“倒也配这幅画。”

  佟佳人也笑了笑,轻声说:“是,很配。”

  在这个房间里,只有周生辰母亲和时宜看得懂,他借孟浩然的这句诗,在说什么。

  刚才的谈话,他未曾参与。

  却并非是在妥协。

  他所作的事,所选择的人,从始至终都不会改变。

  看取莲花净,应知不染心。

  他心里的时宜,便是如此的时宜。他的时宜。

☆、第三十九章 解不开的谜(3)

  夏末荷塘,总有些落败感。

  可时宜走在水上蜿蜒的石桥上,却不觉得,这些都是衰败的景象。入秋后的枯萎,冬日厚重的冰面,再来年河开后,又会蔓延开大片浓郁的绿。

  夏去秋来,一年复一年。

  她转过身,倒着走着,去看自己身后两三步远的周生辰。不管是曾经素手一挥,便可让数十万将士铿然下跪的他,还是眼前手插裤子口袋,闲走白色石桥的他,都无可替代。

  时宜在笑,他也微微笑起来。

  “我……真的不适合你们家。”

  他不甚在意:“我也不适合。”

  “你从小就是这样吗?”

  他笑了一声:“和你从小差不多,不太合群。”

  她想到他对自己的了如指掌,略微觉得不自在:“你手里的……我的资料,到底有多详细?”“有多详细?”周生辰略微回忆,“详细到你喜欢喝咖啡,加奶不加糖。”

  还真的很细节。

  在两人初相识,甚至还未见第二面时,他就已经知道了这些。

  曾经在西安短暂的接触,她已经完全透明的被他熟悉,而他对她来说,始终是个迷。每段时间,甚至每一日都会让她察觉,过去所知道的都是假象。

  她慢慢停住脚步,周生辰也自然停下来。

  “你过去,也是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习惯吗?”

  政治、矿产、土地、珠宝、毒品和军火交易。

  她觉得,这些都违背了他的价值观。

  “我?”他似乎在考虑如何说,略微沉默了一会儿,“我不习惯,也不喜欢,但无法摆脱,血缘关系是唯一无法摆脱的人际关系。我喜欢简单的生活。”

  她嗯了声,轻声玩笑:“喜欢金星,胜过喜欢自己居住的地球。”

  他被她逗笑,低了声音,语气认真:“但首先,要保护脚下的土地。脚下的土地都守不住,同胞就没有赖以生存的后盾,对不对?”

  时宜顺着他的话,想到了很多。

  过了会儿才颔首说:“对,就像……过去犹太人之所以被屠杀,是因为他们没有自己的祖国。”

  她想,她懂周生辰的意思。

  纵然,你移民数代后,仍旧是华人。

  不管你生活在世界哪个角落,如果没有强大的祖国,你随时都会朝不保夕。

  时宜略微看了他一会儿,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心口:“你的心,装了太多的东西,我只要占一小部分就可以了。”

  晚膳,她和他在自己的院子吃的。

  这也是这一个月来,难得两个人安静地坐在一处吃饭。时宜特意开了简单的方子,自己给他做了药膳,周生辰似乎对中药味道很排斥,吃进去的瞬间表情,竟然像个十几岁的男孩子。 她讶然猜测:“你小时候,是不是吃太多,心理抵触了?”

  他却已低头,继续去喝那烫手、烫嘴的汤。

  似乎不太愿意承认的感觉。

  她嘴角微动,像是在笑:“怕吃药就承认嘛。”

  他再抬头,已经恢复了平淡的表情:“嗯,不太喜欢。”

  一本正经,不苟言笑。

  她掩不住的好心情,又取笑他两句。

  林叔见了也忍俊不禁,难得见大少爷被人逼的承认弱点。

  周生辰轻轻咳嗽了一声,轻声说:“好了,再闹,就执行家法了。”

  “家法?”她脱口而出,瞬间恍然。

  那暧昧不明的,却又情爱分明的话。他难得说,却一说便让她面红耳赤。

  她再不敢揶揄他,开始去吃自己的那份饭。

  或许是他饭间的玩笑,或许是他今日不同的举动。

  平日用来看书的时辰,她却再也安心不下,坐在窗边的书桌旁,余光里都是周生辰。 他背靠着沙发,坐的略显随意,穿着简单的衬衫长裤。手臂搭在一侧,无意识地在玩着沙发靠垫的流苏,静悄悄的,看起来很投入。

  她动了动身子,想要投入到自己的书里。

  “时宜?”

  “啊?”她回头。

  他看她:“有心事?”

  “没有啊,”她随口搪塞,“我不是一直在看书吗?”

  “你每隔两分钟,就会动一动,”他微微笑著,揭穿她,“不像是看书的样子。”

  “我……”她努力想借口,可转而一想,却也笑了,“喏,你也没有认真看书,竟然知道我一直心神不宁。”

  他扬眉:“让我看看,你今晚看得是什么书。”

  她嗯了声,拿着书走过去,把书放到他腿上。

  却忽然被他挽住腰,直接压在了沙发上,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她一跳。惊吓刚才散去,已经感觉到他身体贴在自己身体上,早已有了明显的变化。

  热息慢慢地贴近脖颈和胸口,她很快就闭上眼睛,心猿意马。

  他抱她上床。

  很快,睡衣的扣子都被他解开来。

  她的手不自觉抓住他的衬衫,轻轻地辗转身子。但不知为何,腹部隐隐有些不适的感觉,可又不像腹部,像是胸口辐射开来的隐痛。

  她想要开口,告诉他,自己好像忽然不太舒服。

  淬不及防地,门外传来了一声轻唤:“大少爷。”

  很突然。

  通常不是急事,这个时间不会有人上二楼。

  他有一瞬的意外神情,停下来,替她拉拢好睡衣的前襟,略微收整,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那个小女孩子,看到他开门,轻声说着来意。

  因为是刻意压低声音,时宜听不到状况,只看到周生辰的背影。很快,他转过身对她说:“家里出了些事情,我需要马上离开。”

  她颔首:“你去。”

  他没有任何交待,匆匆离去。

  看得出是非常紧急的事情。时宜轻轻呼出口气,腹部疼痛仍是隐隐的,索性就拉过锦被,躺在床上休息,渐渐就陷入了睡梦中。梦魇,一个接着一个。

  她难以从梦魇中脱身。

  只觉得浑身肌肉骨骼,甚至血脉中都流窜着痛意。

  胸口早已被痛感逼的透不过气,她想要从睡梦中脱身,挣扎辗转。

  很痛,撕心裂肺。

  醒不来,困在梦和疼痛里。

  最后从床上滚下来,在落地的瞬间,失去了知觉。

***********************************************************

  在老宅的另一侧,同样也有人承受着痛苦。

  在场的家庭医生都很熟悉文幸的身体状况,在低声交流着最有效的治疗方案。其实这次回来前,文幸就已经要接受手术,但她执意回国。

  周生辰母亲说服不了她,只能最快安排所有的治疗。

  那天夜里,她救时宜,已经吓坏了所有人,幸好没什么太大的问题。

  可是眼前,却是迟来的后果。

  刚才清醒的她,朦胧地看着四周人的迷茫神情,略微在众人后的梅行那里,停顿了几秒。直到梅行对她微笑,她才慢慢地,移开视线。

  陪伴的人并不多。

  周生辰就站在母亲身后,看着她。

  她手指动了动,被母亲轻拢住手,却又无力地挣脱开,手指的方向,一直指着自己的大哥哥。周生辰看懂了,靠近了半蹲□子。

  在他握住文幸的手时,文幸食指开始滑动。

  很虚弱,很缓慢地写了两个字母:go

  她看着周生辰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带着期冀,希望周生辰能懂自己的意思。

  离开这里,离开镇江这个老宅子。

  海阔天空,任你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周生辰也回视她,漆黑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波澜,或者说,自己这个妹妹的想法,他早就很清楚。因为她和时宜一样,问过他,是不是不喜欢这个家的生活,他没否认过。

  她很慢地,又画了两道竖线:11

  然后执著地,又写了一次go。

  文幸努力地眨了下眼睛,很吃力地吸着氧。

  这简短隐秘的交流,除了周生辰和文幸两个人,没人看得到。她很快又陷入了沉睡,周生辰母亲非常冷静地站起来,和身后的四位医生低声交谈,大意都不过是需要尽快安排手术,情况很不乐观。

  周生辰在一旁听着,等到房间里所有人都离开了,只剩他和母亲的时候,母子两个竟然没有交流。“这次你妹妹的事情,”终究还是母亲先开口,“本没有这么严重。”

  “这件事,并没有时宜的错。”他说。

  母亲看着他,语气平淡,声调却很低沉:“我认为,这个女孩子不祥。”

  “她很普通。是有不祥的东西,一直缠着她。”周生辰丝毫不留情面。

  “你觉得,我们的家庭,如果想要一个女孩子消失,需要用这么温和的手段吗?”

  母亲眼神冷淡生疏。

  周生辰也不说话。

  为了让文幸静养,这里很安静,连蝉鸣都没有。

  这个时间,时宜应该早就睡熟了。

  他就站在窗边,这样安静地陪了整个晚上。

  到天快要亮起来,大概晨膳的时辰,小仁才被告知周文幸这里的事情,匆匆赶来。他推门而入,就察觉到气氛很低沉,空气几乎凝固的感觉。

  小仁走到周生辰母亲身边,忽然说:“叔父回来了。”

  “你叔父回来了?”周生辰母亲倒是很意外。

  “刚到,”他眼里有很多话,不方便开口,只是看向周生辰,“哥哥要不要去看望下?”

☆、第四十章 繁华若空候(1)

  “好,”周生辰颔首,身体已因整夜站立略微僵硬,“我很快回来。”

  小仁目光闪烁,他看得明白。

  是什么事情让他想说,又不敢开口?他走下楼,都在思量小仁奇怪的表现,一楼有两个女孩子在打扫房间,他从裤子口袋里,拿出深蓝格子的手帕,轻轻按住口鼻,避开可能会扬起的烟尘。

  避而不谈……在母亲面前避而不谈……

  他略微顿住脚步,想到了时宜。

  在想到她的瞬间,已经加快脚步,沿着青石路,大步向院外走去。

  整个院子因为文幸的病,处在绝对隔离的空间,任何人想要进入,都要是周生辰母亲遣人去请,才能被放进来。他忘了这点,太牵挂文幸而忘了这个问题。

  果然走出院子,看到林叔的心腹,在不远处,非常焦急却无望地看着他。

  他走过去,那些守住的人才被迫让开一条路。

  “时宜怎么了?”周生辰一把抓住那人手臂,五指紧扣。

  “时宜小姐在抢救。”

  “抢救?”

  男人马上解释:“昨晚,半夜时……”

  周生辰已经容不得他再说什么,推开他,快步而去。这个宅子,大小院落有68座,房屋1118间,人很多,也很杂。他永远冷静,永远旁观,这些人与人的关系,都能直接分离,为了利益,没有感情是不能拆分的。

  目的性,利益性,人性。

  这些他都自负能应付。

  只有时宜,只有一个时宜,他看不透,解不开。

  无法冷静,无法旁观。

  他想要思考,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已经在棋局收官阶段,却仍旧不能保她。可是完全没有思考的能力。还有恐惧,从没尝过的恐惧感,紧紧缠绕,捆绑住他的手脚。

  他走上楼梯,只不过听到二楼抢救人员的交谈,竟不敢再走上去。

  一步都不敢。

  他信奉自然科学,不怕死。

  可他怕她会死。

  出离的恐惧,残忍地,腐蚀着神经、血脉。

  周生辰忽然狠狠攥紧拳头,砸向楼梯扶手,过大的力气,让整个楼梯都震动不已。所有在场的人都惊住了,二楼正走下来的小女孩,也被吓傻了,怔怔地看着他:

  “大少爷……”

  慢慢地,她不再做梦。

  该睡醒了,差不多,该睡醒了吧?

  她再次努力从梦魇中醒来,眼睛肿胀着,硬撑着睁开来,看到一线光。不太刺眼,像是被一层布料遮挡住了,只留了舒服的光亮,这布料的颜色和上海家里的窗帘相似……似乎是完全相同……

  在家里?真的在上海?

  她一瞬怀疑,自己还没挣扎出来,只是进入了另外的梦魇。

  直到真的看清楚了他的脸和眉眼,她勉强扬起嘴角,却没力气说话。

  “急性阑尾炎,”他轻声说,“怕家里的医生看不好,就带你回了上海。”

  急性阑尾炎?

  还真是痛的要死。她不想再回忆那种痛,只佩服那些曾经历这种问题的人。

  不过为了急性阑尾炎回上海,是不是太小题大作了?

  她闭了眼睛,轻轻抿嘴,嘴唇有些发干,嗯……

  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身体太虚弱,她莫名地有些感伤和恐惧。

  怕离开他。

  时宜啊时宜,你越来越娇气了。

  她暗暗鄙夷自己,却仍旧被什么诱惑着,轻声叫他:“周生辰?”

  “嗯。”他俯身过来,离得近些,让她说话可以省力些。

  眉眼真干净。

  时宜仔细看他:“我告诉你个……秘密。”

  “说吧。”他的声音略低,很平稳。

  “我上辈子死后,”她轻声说着,略微停顿了几秒,“没喝过孟婆汤。”

  也不知道,他能否听懂什么是孟婆汤。

  他微微笑起来:“在地府?”

  她笑,他真好,还知道配合自己:“是啊。”

  他嗯了一声:“那么,那个老婆婆放过你了?”

  时宜微微蹙眉,她在回忆,可是记不清了:“是啊,可能因为……我没做过坏事。”

  他忍俊不禁:“那我一定做过坏事,所以,被迫喝了?”

  “不是,”她有那么一瞬认真,很快就放松下来,怕让他觉得奇怪,“你很好。”

  “我很好?”

  “嗯。”

  很好很好,再没有比你更好的人了。

  他低声问:“你知道我?”

  “是啊,”她轻轻笑著,“上辈子,我认识你。”

  她看着他。

  我认识你,也会遗憾你不再记得我。

  但没关系,我一直记得你。

  周生辰仍旧俯身看着她,直到她闭上眼睛,在她额头上轻轻吻了吻。

  他渐渐进入了不带任何感情的,客观的思考模式。

  他记忆力很好,仍旧记得自己怎么听着医生说她脱离危险,而自己又是如何走下二楼。林叔以最简洁的方式,告诉他时宜的突发情况。

  毒性不大,古旧成分。长久侵蚀才是最致命的伤害。

  是什么诱发?一盏茶,或者是一炷香,或者是精致茶点,皆有可能。

  “你觉得,我们的家庭,如果想要一个女孩子消失,需要用这么温和的手段吗?”

  这也是他怀疑的原因所在。

  既然目的明确,如果是母亲,又何须如此点滴渗透?

  或者是自己太容易信任了?能自由接近时宜的人,很少,除了心腹,也有梅行……最怕的事情终究会发生。身边的每个人都是多年跟随,每个人都牵扯了太多背后的关系。人的行为,最终都是为了某种目的,是什么,需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要她的命?

  他在清算着,所有人背后的关系,以及各种目的的可能性。

  时宜再入睡,显得踏实了很多。

  很快就呼吸均匀。

  周生辰不经意地抬起手,轻轻弯曲起食指,碰了碰她的脸。

  静养的日子里,周生辰都在家里陪着她,到最后时宜都开始抗议了,让他去做自己需要做的事情。有些话,她没好意思说,像他这样二十四小时在自己身边,她也基本做不了任何事情,总是分神去留意他。

  倒是周生辰,该看书看书,该工作工作。

  她怕他长久住在这里不习惯,提出要去他为新婚准备的独幢小楼。他拒绝了,只是稍许对这里的格局和摆设做了些变动,让环境更适合她修养。

  处处舒适,细节用心。

  这场病,她真是元气大伤。

  父母来时,真是被她的憔悴模样吓到了。

  时宜怕父母怪周生辰没有好好照顾自己,连连说是自己最近半年很少去健身房,身体太差了,以至于阑尾炎就搞成了这个样子。

  对于治疗,周生辰说当时他选择了保守治疗,没有手术,她也觉得如果能药物消炎,最好不要进手术室。“我怕疼,”她用手指轻轻地,在他手背和胳膊上敲打着,“这么想,我其实很娇气……不仅怕疼,还怕黑,”她开玩笑,看他,“你会觉得我娇气吗?”

  在乌镇时,因为一些若有似无的声音,会让他陪自己说话到天亮。

  周生辰一丝不苟地,用湿热的毛巾擦干净她每根手指:“不会。”

  “认真的?”

  “很认真。”

  “我除了会读书,会画画,会做饭,会收拾房间,会配音……”

  他笑了一声:“很全才了。”

  其实最让人骄傲的那些,都是他曾经教给她的。

  他给她擦干净手,随手替她把羊绒毯拉上去一些,给拿来糕点。她看他刚才洗完澡,还微湿的头发,随手摸了摸:“都秋天了,总这样,你会感冒的。”

  “不怕,有你的秘方。”他笑笑,声音略有柔软。

  她知道他说的是,曾经给他泡的紫苏叶。

  两个人眼睛,隔着薄薄的镜片,对视一眼。

  某种感觉,悄然滋生。

  他轻咳了声,从沙发上站起来,去翻影碟柜里的碟片:“看个电影?”

  时宜觉得好笑,想了想:“看寻秦记吧,可以看好几天,打发时间。”

  “好。”他倒是无所谓,弯下腰去插影碟机开关。

  从她这里,能看到未开启的电视屏幕上,有他的影子。

  很清晰的轮廓。

  他看影碟机,她看他。

  浅蓝色的绒料长裤,白衬衫,和上次住在自己家里穿着相同。干净简单,时宜看得意乱情迷,顺着沙发侧躺下来,脸埋在毯子里,看得都快痴了。

  周生辰终于弄好碟片,从电视旁拿起黑色遥控器,回头想和她说什么。

  但一看她这种姿态,立刻识破了她的小心思:“你有时候看我的感觉,真能让我觉得,我是什么明星。”

  “我有那么肤浅吗?”时宜用毯子蒙着半张脸,闷着声音说,“周生辰,我爱你。”

  他应了声,绷不住就笑了。

☆、番外 心头血

  太子五岁才懂得,自己降生那年,宫外诸王怀疑宫中内乱,皇帝死的不明不白,他这太子也得的不明不白。可他也冤枉,皇后没有子嗣,便捡了个年纪最小的,做了太子。

  这是他,捡来的便宜。

  五岁时,他便懂得这道理。

  不争,不抢,不夺,不想。

  太后让他行,他便行,让他停,他便停。

  太子病弱,自幼吃药比进食还要多。太后训斥,他捧着药碗,站在宫门前一昼夜,不敢动不能动,那时的他也不过七岁。爱鸟,鸟便死,贪恋鱼游水中,便自七岁到十六岁,都未曾再见过鱼。生杀大权,连同他这个小人儿的性命,都在那个自称太后的女人手中。

  他渐不再贪恋,任何有生命的物事。

  直到见到她的画像。

  清河崔氏之女,时宜。

  眉目清秀,也只得清秀而已。身边两个太监,躬身低声说着:“殿下,这便是您未来的太子妃。”他看那画中不过十岁的少女,执笔作画。

  她,是他唯一被赏赐的东西。

  他欣喜若狂,却不敢表露。

  自那日起,便每月都拿到她的画像,她的起居笔录。她不会言语,只喜读书作画,读得书是千奇百怪,也有趣的很。作画,只肯画莲荷,莲荷?莲荷有何好?许是小女子的情趣,他不懂,也无需懂。

  不过,那莲荷却真是画得好。

  他每每临摹,总不得精髓。

  时宜,十一。

  她在小南辰王府的徒儿里,不过排行十一。七岁那年,入府被欺负,不能言语,处处忍让。后常常隐身在藏书楼中,整日不见踪迹。可如自己一般,不喜与人交心?无妨,你日后便是这宫中最尊贵的女子,你不喜与人交心,便只有你我。我断然不会欺负你。

  过了几年功夫,年岁渐长,她已被一众师兄师姐呵护备至,得南辰王独宠。

  收集天下名茶,搜罗前朝遗落曲谱。

  小南辰王与命定的太子妃间,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太后生辰那日,有人递上小南辰王谋反的奏折。

  这奏折,年年有,年年压下来,这一年倒是多了一条与太子妃的传闻。太后朝堂横眉,扔了折子,厉声质问:哪个奏了,哪个站出来,若能将南辰王拉下马来,那数十万家臣便是你的。

  无人敢应,皆是寒蝉若噤。

  笑话,南辰王少年领兵,从未有败绩。

  太子在东宫得知,也未曾开口。

  这傀儡,在此位十年,素来是个哑巴太子,谁人不知?

  太后何尝不怕,当日诸王叛乱,便是这小南辰王的一句话所致:

  “疑宫中有变。”

  他若想要这天下,便只得拱手相送,区区一个太子妃又有何妨。太后如此对身边内宦说着,这世人角色都是互相给个薄面。她让那西北江山,不管不顾,只求一生太平,能让小南辰王留了这皇宫皇朝,能自己这半老之人安享富贵。

  然世事无常,太后暴毙内宫。

  太子封禁皇城,不得昭告天下,以太后之笔,写的第一道懿旨,便是太子妃入宫完婚。同日,密诏清河崔氏入宫。

  那日,清河崔氏行过重重宫门,跪在东宫外,足足两个时辰。雪积有半尺,衣衫尽湿,膝盖早已冻得麻木。跪到半夜,才有宦官引入。

  东宫太子,宫外从未有人见过,清河崔氏父子,可当得无上荣宠。

  卧榻上面色苍白,却眼如点墨的男人,裹着厚重的狐裘看他们,足足看了一个时辰。

  不言不语,偶尔喝水润喉。

  近天明时,有人捧来药,蒸腾的白雾中,他面容模糊,始才咳嗽起来。

  偌大的东宫,悄无声息,唯有他阵阵低咳。

  清河崔氏父子,忙不迭叩头,将来时商议的如何以十一为饵,谋陷小南辰王的话说出。太子静听着,却有些不快:“小南辰王终究是朕的叔父,你等的计策……太过阴毒了。若让皇后得知,要朕如何交代?”

  未曾有继位大典,却自称朕。

  “陛下……”清河崔氏父子忙叩头,“周生辰乃大患,不除,则难定江山!”

  他继续低头喝药,眉目被雾气浸染的,不甚分明。

  这场谋算,终是困住了那个小南辰王。

  他自为太子来,初与这王相见,却是在灯火昏暗的地牢内。他是君,他为臣,他立于他面前,他却不跪他。

  彼时太子,此时天子。

  能得天下,却得不到他一跪。

  也怪不得他,他已死了。

  他披着厚重的袍帔,仍旧受不住牢内阴冷湿气,宫中十年,他拜太后赏赐,日日饮毒,如今只得日日以药悬命。

  他所想要的,不过是他唯一被赏赐,所拥有的人。

  “当日圣旨,朕要你认她做义女,便是要将这江山换美人,”他冷冷清清地笑着,略有自嘲地对着已死的人说着,“朕最多十年阳寿,十年后,天下谁还敢与你抢?”

  “朕对得起你,你的身世之谜,这天下只有太后与朕知道,太后已死,朕也不会说。”

  夜风打散了烛烟。

  他离去,命厚葬,仍留谋逆罪名。

  都是你们在逼朕。

  若非太后想要成全你与她,朕怎会毒害母后。

  若非你抗旨不从,朕又怎会谋陷你?小南辰王一死,朝堂谁能担此天下?无人可担。生灵涂炭,百姓流离。

  朕不想,也不愿,可朕……

  后记

  东陵帝,自幼被困东宫,终日不得见光,后有清河崔氏辅佐,俘逆臣小南辰王,正朝纲。帝因太子妃秘闻,恨小南辰王入骨,赐剔骨之刑。

  小南辰王刑罚整整三个时辰,却无一声哀嚎,拒死不悔。

  后得厚葬,留谋反罪名。

  登基三载,帝暴毙。未有子嗣。

  江雨菲菲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六朝尽空,仇怨已去,长安仍在。

  前朝无缘一见,此生,你可能让我真的,见一见你。

☆、第四十一章 繁华若空候(2)

  九月下旬。

  王家婆婆突然而至,跟着的是曾有一面之缘的王家长孙和几个衣着精致的中年女人。距离上次相见,已是数月,年迈的婆婆待她依旧客气,甚至还多了几分亲厚。婆婆在沙发上坐下时,轻轻拽着时宜的手,也坐下来,像是很清楚她身体不好。

  “这位大少爷呢,性子急了些,婚期太近,不给婆婆多留些时间,”婆婆微笑著,轻握住时宜的手,“只有六套,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时宜恍然,去看周生辰。

  不自觉地抿起嘴角。

  他把沙发让给了她们,坐着木椅,手肘撑在扶手上,也对她笑。

  “这只是初样,”婆婆将他两个的反应看在眼中,忍俊不禁,“估摸着,还要过来三四次,你先看看这些。”

  “下次我过去好了,”时宜实在不好意思,让这么大年纪的婆婆到处跑,“婆婆下次做好了,提前告诉我们,我可以过去的。”

  “无妨的,”婆婆笑,“你大病初愈,文幸又在上海的医院,我来一次,能看两个人。否则啊……还不知道文幸什么时候能痊愈,来小镇看我。”

  文幸住院的事,周生辰告诉过她。

  不过因为她身体的原因,始终没有同意她去医院探望。

  婆婆如此一说,她倒也有了机会,顺水推舟说,自己恰好一同前去探病。周生辰这次倒是没有拦她。

  有人拆开匣子,不多会儿,就有了悬挂衣物的暗红色架子。

  六套中式、西式的结婚礼服,都被一一挂出来。

  她穿过多套衣服,都出自王家的手。

  不过大多是小辈缝制。

  这次是婚宴的礼服,王家婆婆亲自打样,到底是不同。说不出的华贵,却又内敛,无论从选料,样子,还是缝制的手工,都无懈可击。

  时宜试衣时,是在书房,只有王家婆婆和周生辰在。

  不经意就问了句,王曼为何这次没有来?她知道王家因为她是女眷,所以大多时候,都出于避讳,会让王曼陪时宜试装,就算有王家婆婆来,估计也会相同的做法。

  时宜如此问,本是关心。

  却不料,坐在身边的婆婆有些沉默,她察觉时,婆婆已经略微叹气,说:“她也在上海,不过是在养胎。”

  养胎?

  时宜记得王曼还是未婚。

  怎么会……

  她不敢再追问。

  倒是周生辰很轻地咳嗽了声,说:“王婆婆,很抱歉……”

  “都是那丫头自己选的,”王婆婆摇头,“大少爷无需抱歉,那丫头明知道二少爷已成婚,还要……如今她已经搬离王家。周家的规矩她是懂的,正氏之外,都不得入祖宅。”

  时宜恍然。

  她试好衣服,王婆婆先出了书房,时宜这才轻声说:“王曼是什么时候怀孕的?”

  “和佟佳人时间差不多,”周生辰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去换衣服。”

  “嗯……可惜了。”

  照着王家婆婆的“正氏之外,都不得入祖宅”,王曼应该已经“嫁”给周文川了。古旧的周家,能准许多房的存在,并不奇怪。

  究竟可惜的是什么?

  她也说不清。

  曾求而不得,于是委曲求全。

  只是真得到了,可算是偿了心愿?

  两人在试衣间换衣服。她为他穿上衬衫,轻轻地,从下至上,逐一系好每粒纽扣。他手撑在壁柜上,微微含胸,配合她的动作。待她扣好,手指在他领口滑了一圈,确认细节妥帖,周生辰这才低声解释:“周家有些事,你如果看不习惯,只当作不知道。”

  她嗯了一声。

  文幸检查指标一直不合格,手术日期推了又推。

  她自己读的医科,自己注意修养,情况似乎开始好转。

  王家婆婆年岁大了,和文幸说了三两句,便离开了医院。时宜和周生辰陪着她,到草坪的长椅晒太阳。文幸坐下来,时宜便伸手问周生辰要来薄毯,压在她腿上。

  初秋的午后,日光落在人身上,暖暖的,却不燥热。

  她挨着文幸坐,周生辰就在一旁,站着陪着。

  “农历已经……九月了?”文幸笑,眼睛弯弯地看时宜。

  时宜点头:“九月初七。”

  “农历九月……是菊月,对吧?”

  “对。”

  文幸蹙眉,有些抱怨:“也就九月和十二月好记,一个菊花开的季节,叫菊月,一个是冰天雪地的,叫冰月。其余的,我小时候被逼着记,说是记下来了吧,现在又全都忘了。”

  时宜被她逗笑:“这些都用不到,不记也罢。”

  “可是,”文幸轻声说,“梅行喜欢……名门闺秀一样的女孩子。”

  她愣了愣,约莫猜到文幸的意思。

  这个小姑娘,她心里放着的人,是那个“残柳枯荷,梅如故”。

  或许先前有些感觉,但并未落实。算起来,文幸比梅行要小了十二三岁,梅行那个人看起来深藏不露,三十五六岁的未婚男人,没有故事是不可能的吧?就像周生辰不太热衷男女□的人,也曾为应付家人,订婚过两次。

  她不了解梅行,但却知道文幸在吐露隐藏的心事。

  而她,恰恰也最不会开解人。

  幸好,文幸换了个话题来说。她说话的时候,眼睛时而弯弯,时而又睁大,非常的入戏,像是好久都没有说话了,难得碰上投契的人。就如此坐了四十多分钟,被周生辰和时宜送回房间,脸颊还红扑扑的,兴奋不已。

  到最后,他们离开时。

  文幸忽然对她嘱咐:“王曼身份特殊,大嫂……尽量不要去探望她。”

  说完,还去看周生辰:“记得了哦。”

  周生辰笑着,轻摇头:“好好养病,不要想这些事情。”

  “我挂念你们,”文幸抿嘴笑,“还有,你们的婚宴呢,我是一定要去的,一定。”

  “那就先养好身体,指标合格了,做手术。”

  她轻轻地啊了声,握住周生辰的右手:“手术推后吧……换了其他人的心,万一,我不是最爱你这个哥哥了怎么办?”

  她的语气,有些撒娇。

  周生辰的眼底都是温暖,低声叮咛,都不过是些寻常的医嘱。

  夜深人静时,她再去想文幸的话,总觉有种遗憾在里面。她躺在床上,随口问他,是否知道文幸喜欢梅行?周生辰倒不意外:“看得出。”

  “看得出?”

  他不置可否:“很容易看出来,就像你第一次见我,就有种……让人意外的感情。”

  她噢了声:“继续说。”

  虽然佯装不在意,话音却已经轻飘飘的。

  周生辰倒是真的解析起来,“最难掩饰的东西,就是感情。一个女孩子,喜欢谁,非常容易识破。看眼神,看动作,还有说话的语调?差不多就是这些,足够判断了。”

  他说的是大范围的女人心理。

  可她联想的,却是曾经那些细微的小心思,都被他以旁观的姿态观赏着。

  她咳嗽了声:“那么,过去有人……嗯,喜欢你,你都旁观着。”

  “是,旁观,”他想了想,“或者,避免独处,以免给人错误的心理暗示。”

  “那……如果是需要你有回应的人呢?”

  她避开了未婚妻三个字。

  他低笑了声,也不点破她说的是谁:“除非是我太太,才需要回应。”

  最佳答案。

  时宜不再去追问,显然已经满意。

  可却牵挂着文幸的事情,她并没有那么热衷做红娘,不过既然周生辰了解,倒很想私下问得清楚些。她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那么,梅行对文幸……”

  “不知道。”

  “不知道?”

  他略微沉吟:“我和他,不交流这些。”

  “可文幸是你妹妹,略微关心也好。”

  “这世间最难的,就是你情我愿。”

  时宜不敢相信,这是周生辰能说的话。

  果然,他很快就告诉了她:“这是梅行说的。”

  时宜想了想,忽然问他:“农历二月,别名是什么?”

  “绀香。”

  “四月呢?”

  “槐序,”他笑一笑,“怎么忽然问这个?”

  “我在想,一个人偏执地要求另一半喜好古文学,是不是很神奇?”

  他嗯了一声。

  她侧躺在他身边,还沉浸在文幸对梅行求而不得的故事里,察觉壁灯被调亮了些。他俯□子,低声问:“会说苏州话吗?”

  “会,”她有些奇怪,“家里有亲戚在苏州,和沪语相通,小时候就会了。”

  两个人,都喝了一些莲子心芽泡的水。

  说话间,有微乎其微的清香,呼吸可闻。

  “用苏州话,念些我教过你的诗词,好不好?”他微微偏过头。

  她轻轻说了个好。

  哪里有教过,分明就是他……时的吴歌。

  那些暧昧的,或者明显*的词句。

  “我会慢一些,你如果难受,就告诉我?”

  她嗯了一声,觉得身子都烧起来了。

  明明是体贴的话,偏就让他说的,*意味浓重。却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

  她凭着记忆,轻声念给他听,偶尔不好意思了,就停顿下来。初秋的晚上,已经有些凉意,两个人辗转在薄被里,虽有汗,他却不敢贸然掀开,怕她受凉。

  她渐渐念不出,诗词断断续续,思维不再连贯。

  ……

  熟睡前,她终于想起心头疑惑:“周生辰?”

  “嗯。”

  “为什么要我用苏州话……”

  黑暗中,他似乎在笑:“有没有听过一句词?‘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吴音吴语念吴歌,挺有趣的。”

  她恍然,这词是夸赞吴音的名句。

  吴语里又以苏白最软糯。吴言软语,好不温柔。

  可词中意境分明是微醺时,用温言软语来说话,到他这里,却又蒙了桃粉色泽……

  周生辰忽然又说:“要求自己的另一半爱好古文学,没什么奇怪的,本身就可以是一种情趣。”比如背茶诗,比如背茶名,再比如,他念给她听的吴歌,为她提的诗句。

  时宜想想,倒也不错。

  可也因为这句话,终于察觉出了什么,她用脸贴近他的心口,听着节奏分明的心跳,低声笑:“周生辰,你吃醋了。”

☆、第四十二章 繁华若空候(3)

  过了两天,她和周生辰去看文幸。

  她看起来状态很好,指标却始终不合格,就这半个月,已经错过了一个合适的供体。这些都是周生辰简述给她的。她不懂器官移植,却懂得,先天性的,一定比后天危险系数高很多,由此更不免心疼文幸。医人者,始终难以自医。

  这次去,她遇到了梅行。

  文幸的病房有自己的客厅和沙发,时宜在周生辰去和医生谈话时,先进了文幸的病房。文幸披着浅蓝色的运动服外衣,低声笑着,梅行也摇头笑,摘下眼镜,从口袋里拿出手帕擦拭。

  “嫂子?”

  “嗯。”

  “嫂子,我这里有好茶,泡了两杯,”文幸把自己拿盏,轻轻推到时宜面前,“我不能喝,你喝。”时宜觉得好笑:“你的确不能喝茶,怎么还要给自己泡一杯?”

  “看到梅行来,一高兴就忘记了,”文幸轻飘飘地去看梅行,“梅祸水。”

  梅行尤自笑着,却是笑而不语。

  有护士进来为文幸例行检查,她在单人沙发上坐下来,想要去拿那杯茶,手刚碰到茶杯底座边沿,梅行却同时按住了底座的另外一侧。

  梅行眼若点墨,眸光更是深不可测,看了她一眼。

  时宜疑惑着回看她,却听到文幸在叫自己,就暂时没去深想。

  后来周生辰来了,和梅行在小客厅说了会儿话,梅行离开前,若无其事地嘱人倒了那两杯茶。她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想起刚才对视的一瞬,竟被梅行的气场感染,认为那杯茶有什么问题。

  他和文幸相比,远近亲疏应该很明显……

  她不该怀疑的。

  时宜身体好些了,就补自己离开两个月落下的工作,准备下周进棚录音。美霖听说她要开工,边细数工作,边抱怨自己要被各个制片人逼死了,当天下午就快递来最新的文档,足有一本书那么厚。为了配合她的声线,又以古装角色偏多。

  她随手翻看着,熟悉角色。

  倒是自己那本书,反而搁置了。

  书到收尾阶段,写的很慢,因为她记不清他的结局。

  记不清他是为何而死,又是如何死的。记不清,就只能返回去修改前面的,却又因为太看重,纠结在词句上,改了又改。

  周生辰最近很忙,她绝大部分时间,都自己吃饭,也很习惯他晚归。上午去看完文幸,他把她送回家就离开了。

  她看了会儿剧本,就开始分心修改自己的手稿,一改就改到了七点多。

  她脑子里斟酌着字句,两只手握着那一叠纸,不由自主地轻敲打桌面。过了会儿就偏过头,将脸贴在了书桌上。那眉头蹙起来,放松,渐渐地又蹙起来,入神到了一定境地,竟没察觉周生辰回来。

  他挂起还有些细小水滴的外衣,透过敞开的门,看到她在书房。

  他走进书房:“遇到什么难题了?”

  时宜下意识合上文件夹,想要起身,却被他按住肩。

  他半蹲□子,示意她如此说就好。

  她想了想,不得不承认:“心结。”

  “心结?”

  “我在写一个东西,总想写到最好,遣词用句太计较,”她轻呼出口气,“是心结。”

  “嗯,”他表示懂了,“让我想想,怎么开解你。”

  她噗嗤笑了:“这就不劳烦你这个大科学家了。”

  “嘘……让我想想,好像想到了。”

  她觉得好笑,点头。

  “记得我曾经回答你,二月被称作什么?”

  “绀香。”

  他颔首:“这只是我习惯性的说法,认真说起来,二月有很多别称,出处各有不同,硬要说哪个略胜一筹,是不是很难?”

  她承认,他说的是事实。

  “就像在实验室,我从不要求学生完全复制我,每个人都有自己适合的方法,”他略微思考,又说,“我不太写文章,但我知道过去的文人墨客,也都有各自偏好的,习惯使用的词句。做科研和写文章,核心都是这里,”他用食指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用你习惯的方式,写你想要的东西。”

  “嗯。”

  “没吃饭?”他拍了拍她的小腹,“饿不饿?”

  她老实回答:“饿了。”

  “走吧,”他起身,“我们出去吃。”

  “现在?”她听到雨声,能想象外面的电闪雷鸣。

  “我看过天气预报,一个小时后雨会停,我们慢慢开车,到车程远一些的地方吃。”

  “天气预报?”时宜对天气预报的印象素来不好,“万一不准怎么办?”

  时宜跟着他的脚步,亦步亦趋,和他说话。

  周生辰忽然停下来,转身:“也有雨停的概率,对不对?”

  她仍在犹豫:“我是怕麻烦林叔,下雨天还要接送我们吃饭。”

  “这次我开车。”

  “你开车?”

  他忍不住笑了声:“我会开车。”

  她不是不相信他,而是真没见过他开车。直到在地下车库,坐上副驾驶位,仍旧仍不住看他手握方向盘的模样,总觉得有些微妙的违和感。不过车开上高架后,她倒是渐渐习惯了,他做任何事情都很专注,包括开车,也是安静平稳。

  雨刷不停摆动着,看起来有越来越小的趋势。

  到车开出上海时,雨真的停了。

  上海周边总有很多小镇,如同王家的宅院,她只去过那么一次,也是深夜,至今也搞不清是什么地名。今晚他开来的地方,她也不认得。

  他把车停在小镇入口的停车场。

  雨刚停,石板路还有积水。

  幸好她没穿高跟鞋,在他手扶下,跳过过大的水洼。

  临河岸,靠着几艘船,岸上便是小巧的饭店。船都不大,最多都是容纳两桌,周生辰定了其中一艘,两个人坐上船,船家便递来了菜单。

  “今晚就这艘还空着,两位真是好运气。”

  时宜笑,低头翻看简单的只有两页的菜单。

  由不得挑拣,来这种地方,吃的只能是风景了。

  她怕他吃不饱,点了几个硬菜。

  “二位稍等,菜好了,就离岸。”

  船家跳上岸,就剩了他们两个在船上。两侧只有齐胸高的围栏,有烛台,没有灯,最舒适的竟然是座椅,相对着,都是暗红色的沙发式样,身子小些完全可以躺着。如此端坐,也是深陷进去,舒服的让人想睡。

  “你来过?”她好奇看他。

  周生辰笑着摇头:“第一次来,临时问的别人。”

  她估计也是,这位大少爷,绝对不是享受这种生活的人。

  船微微晃动,船家折返,有些不太好意思地问:“岸上有两个年轻人,也想上船,我说这船被包了,他们……想要我和两位商量商量,能不能将空着的桌子让给他们?”

  船家指岸上。

  两人同时望了一眼,看上去最多二十出头的模样,小情侣。

  男孩子很紧张地望着他们,看到他们转头,忙悄悄双手合十,拜托他们一定要同意。时宜笑了声,听到周生辰说:“我没问题,我太太也应该没问题。”

  “嗯,让他们上船吧。”

  船家越发对这一对眉目良善的男女有好感,招呼那两个小青年上了船。两桌之间本就有竹帘,放下来也便隔开了。菜上了,船也开了。

  才离开河岸没多久,竟又下起了雨。

  她听到珠帘后年轻男女的小声说话,大概在算着这一日的话费,核对的十分仔细,从头到尾女孩子都在哀怨,这里多用了,那处该省下:“你看你,钱这么少了,还要在这船上吃饭……”

  声音很小,她听清了。

  她想起,刚毕业时进棚录音,有个实习的录音师和他的小女友。两个人每天精打细算,从周一到周五每顿饭是什么菜都安排好,就是为了,周末能吃顿好的,或者每月末到周边去走走。这是绝对属于年轻人的浪漫。

  她忍不住对他打眼色,小声笑。

  “怎么了?”

  周生辰靠在沙发上,右手臂搭在一侧,不解看她。时宜换到他身边,悄悄在他耳边,重复那个女孩子的话。她说完,想要简述自己的心情,周生辰却懂了的神情:“羡慕?”

  她笑:“嗯。”

  他兀自笑起来。

  外边雨没有立刻停的迹象,船家把船暂停在一侧古树形成的“帷幕”下,对他们说,要避会儿雨,免得水溅到船里,湿了衣裳。

  临着岸边,又有风,看得到水浪拍打石壁。

  烛台在竹帘上,摇曳出一道影子。

  “你看没看过手影戏?”

  “手影戏?”

  “嗯……估计你没看过。”

  她记得小时候看电视里,有手影戏的节目,连着好几期。电视里两个人各自挽指,做成动物和人形,编纂出短小的故事,或是调侃事实。那时候她看到这些节目,隐约记得自己无聊时,也曾在藏书楼里借灯烛做过手影。

  因为是自学,会的样子不多。

  倒是看到电视节目时,跟着学会了不少。

  时宜做了个兔子,想要说什么,忽就顿住:“今天是九月初九?”

  难怪,桌上菜中有粽子和花糕。

  他嗯了声:“你在做兔子的影子?”

  “看出来了?”时宜笑着动了动手指,竹帘上的兔子耳朵也微晃了晃,即兴给它配了音:“哎……这广寒宫真是清冷,转眼就过了中秋,到重阳节了,倒不如去人间走走。”

  因为怕隔壁那对年轻人看到,她声音很轻,却戏感十足。

  他偏过身子,端详她的表演。

  时宜轻轻吹了下烛台。

  烛影晃了晃,兔子消失了,她转而跪坐在沙发上,自己的影子落在竹帘上,清晰而又单薄:“这位公子,我们……可曾在何处见过……”

  淡淡的,温柔的。

  这是她最擅长的古风腔。

  他兀自扬起嘴角,配合着她,低声反问:“哦?是吗?”

  “公子贵姓……”她双眼莹莹,声音越发轻。

  他略微沉吟,去看她的眼:“周生,单名一个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