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年轻时很美,不过跟那时相比,
我更爱如今你饱经沧桑的容颜。
——杜拉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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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很难想象,一个人竟可怀有此等的自信、优雅和从容,即便仅仅通过照片这种静态的媒介,也尽显无遗。
而谁又相信,这副毫无苦相的面容,属于一位动荡中无数事件的见证和幸存者。“我曾从死亡之谷穿行,但我无畏邪恶”, 她如是说。
郑念,原名姚念媛(1915-2019)
姚念媛。人们时常见她独自出入于弄堂。风仪玉立,宛如一树曼珠沙华。
在清一色的解放装里,那身旗袍尤显入时。还有脸上孤寂而清冷的气质,无不给人深刻的印象。
她无疑是优裕精致的,轻易就叫人遥想到伊人的出身。
1、天生丽质难自弃
“ 我们出发啦,父亲母亲再见!”
梳装齐整,吃毕德国梅森瓷盘里的薄式三明治早餐,念媛姐弟俩便牵好小手、披着晨曦上学去了。
这是天津城里的大户人家。姚念媛1915年出生于北京,后在此长大。
她的祖父是姚晋圻,入选过翰林院庶吉士,极重教育,曾任湖北教育司司长。父亲姚秋武,早年留学日本,辛亥革命后在中华民国革命海军舰队任职,是少将军衔。
20世纪以来,天津逐渐成为继北京后的第二大政治中心,多位北洋大臣如李鸿章、袁世凯等人的府衙就设在天津
身为名门闺秀,尽管家中男仆、女仆、厨师、园丁、司机一应俱全,但念媛未曾被娇宠成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孩子。
在父亲坚持下,她和弟弟一直步行上学而不是乘坐家中任何车辆。诸如此类的家庭教育,让姊弟俩磨炼出坚强的秉性,得以承受日后生活中遇到的许多困难。
天津市地处东西文化交融的租界,颇受到追求西方生活方式人群的青睐,豪绅望族纷纷置业,一时名流云集。
而随着最时髦的商品、最先进的理念涌入,特定的时代氛围也滋养出了一批真正的名媛淑女。
她们拥有国际视野、思想开放,物质和精神生活同样富足,无一不才华与魅力并存。
这一特定的时代也诞生了林徽因、陆小曼、张爱玲等才女诗人,也有阮玲玉、周旋等影视戏曲界的名伶
此时,《北洋画报》率先开启使用富家千金做封面之先河,为当地这股名流之风推波助澜。
念媛因家世显赫,又丽质天成,书读至中学,就已四度登上封面,成为京津卫地区的“风云人物”,仰慕者甚众。
但她家风甚严,腹有诗书、加之性格里颇有几分高洁倨傲,格外爱惜羽翼,无意为大出风头、或择一良配而流连于交际场。
在燕京大学就读时,念媛便申请到了与牛津、剑桥齐名,号称G5超级精英大学的伦敦政治经济学院。
她将去彼深造,并迎来时代进步女性的新一程。
伦敦政治经济学院london-school-of-economics-and-political-science
2、是真名士自风流
伦敦校园里,有激情蓬勃的学术风气催人上进,也有青春萌动的旖旎春光拨人心弦。
20岁的念媛遇到了正在攻读博士的同校师哥,郑康祺。尽管并非门当户对,二人自由恋爱、彼此结下同心。
毕业后,郑康祺加入国家外交部并被派往澳大利亚,念媛随夫驻悉尼长达十余年。直至1949年春,郑受聘为陈毅市长的外交顾问,方才一同回国。
我俩怀着一颗赤子之心回国,希望为国家做贡献。
——她晚年在回忆录中自剖心迹
一到上海,念媛就喜欢上了这里。
她不但入乡随俗地熟稔了吴侬细语的温软婉转,也甘心情愿沾上弄堂里的烟火气。
这也将是她生命里最得享天伦之乐的一段时光。
此时两人已诞下一女,名唤梅萍。不久后康祺出任英资壳牌石油公司上海区总经理。
念媛一面凭借过人的谈吐与丈夫携手沙龙应酬、当他的左膀右臂,一面游刃有余地构建起新环境里的起居格调。
时值解放,百废待兴,人们流行穿中山装和列宁装,生活情趣让位给温饱。像念媛这般家道殷实,邸中仍留有仆人数名、管家和厨师的已寥若星辰。
不同时期两处故居,后来住的下图的西班牙式花园洋房如今已翻新成为Melt Season上海首店。
她依旧生活考究,日常身着最精良的手工旗袍。家中光景则处处流露出审美品位和风度派头。
位于市中心绿荫掩映的三层阁楼,被她布置得风雅别致:目之所及皆美扇名瓷,客厅案头的古玩花瓶,四时都供着鲜花。满墙的书架上浩如烟海的图书与唱片也是她与女儿的爱藏。
念媛和女儿的合影,笑靥如花的母女两坐在家中的古典美人主题屏风前,梅萍眉眼五官都是母亲的模样。
蓝白色基调的餐厅,红木典雅的餐桌,餐厅的上方还装饰着幅当代名家林风眠的浅蓝色油画。
橱柜里,与之呼应的是陈列着的蓝白色青花瓷器,这些瓷器都是康熙年间的古董。
——《上海生死劫》中的回忆
家中自然是“谈笑皆鸿儒,往来无白丁”,居家待客,她一律使用上好的银器和茶具,友人都忍不住盛赞道,“这座房子,是这个色彩贫乏的城市中,一方充满幽雅高尚情调的绿洲”。
孰知1957年,这三口之家整整齐齐、静水流深的日子,开始触到命运的暗礁。
3、浩 劫
康祺因病骤然去世,尚来不及俯首于天人永隔的悲痛,念媛就面临丈夫公司接管之责——
由于其才干学识深受公司器重与笃信,被以甘词厚币重聘为壳牌英籍总经理顾问。她大胆出任,也成为了当时同时代女性中岗位最高者。
日后,念媛为自己改名「郑念」,以此缅怀夫君,也纪念这段不能共白首、不足为外人道的深情重义。
1966,动荡来袭。51岁的郑念因自己曾留英和长期供职于外资企业的身份,一朝被诬以通敌叛国的罪名,逼上末路。
在那毁灭性的一日,几十个血气方刚的人冲进来抄家,“我听到楼道上下不停的脚步声,硬烂玻璃器皿的声响,还有猛击墙壁的声音。似乎他们不仅仅在查抄室内的财物,而是要把房子都拆了似的。”
郑念意识到,那些名贵的古董即将遭到无辜破坏!
她处变不惊,冒着被殴打的风险巧言相劝:“这些古董,可以去香港拍卖为国家赚取外汇。”
由此,一屋珍品得以幸免于棍杖之灾。
只是她自己,却难脱沦为阶下囚的毁誉,以及狱中种种酷刑和精神虐待之苦。
5、卧 薪
终于捱到了囚徒放风的时辰。
一离开队伍,郑念就独步行至阳光充沛的地方,舒展四肢。哪怕单薄的衣裳下遍体鳞伤,体重跌到了70多斤,也依然身姿挺立。
她极力远眺,放空自己,让双眼尽情地欣赏天空、流云、远处的花草、青山,以天地元气修复身心。
面对审讯和拷打,郑念同样表现出异乎常人之处。是什么,使得她能竭力保持这般令人喟叹的精神面貌?
狱中六年又半,双鬓添了霜雪,与女儿彻底失联,但清醒从未允许她承认莫须有的罪名,自小熏陶的一身傲骨,也令她不曾向阴沟般的生存环境屈服。
那时我觉得,无论受多大的苦,绝对不能做假供。假如做了假供,好好好,不打扰我了,我承认自己是间谍,案子结了。但以后谁来为我恢复名誉呢?
——郑念
她不懂以“失态”换取困境的解除。有好心人劝她大哭,好让看守者注意到她血肉模糊的伤口、停止逼供。
郑念却不愿:“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才可以发出那种嚎哭之声,这实在太幼稚,且不文明。”
而坚韧不等于一味的忍受。她忍着伤疼,却凭生存智慧和动手能力维持着“住处”和衣冠的整洁体面,诸如:
省下饭粒当浆糊把手纸贴在墙面以挡掉落的灰尘;用手帕做成眼罩;将两条毛巾缝合起来当作水泥马桶的坐垫;高声朗读《主席语录》“以讲卫生为光荣,不讲卫生为可耻”为自己争取来清洁用具......
有时她有意地挑起话端,与狱警斗智斗勇,意在借口头的情绪释放避免内心陷入抑郁消沉,同时防止思辨能力的衰退。如此清醒的自我心理疏导和调节意识可谓惊人。
身处命运之河上的激流险滩,顽石遍布,她一一承受,并尽力化解逆境。
不能因为风吹乱我的头发,我却不去搭理;油污弄脏我的衣服,我却无视一切。
我不但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得像花岗岩一样坚强。
——郑念
当黑夜降临,所要面对的只剩自己。她便会靠背习唐诗三百首、潜入诗中的境界,从古人的情怀中汲取自勉、自我疗愈的力量。
灯火幽微,双目酸楚时,就仰头凝视着布满星斗的苍穹。不往而不在枷锁之中,却无碍她光阴充实、保持对生命、对文化的敏感。
牢狱生活磨蚀不掉她的风骨也磨不灭对于未来的希望。
她在信中曾对女儿说过,“待过去后,我们再布置一个新家。它同样会十分美观舒适的。不,它会比过去更美好。”
或许正因这一切,才让她在饱受折磨后仍得以维持精神的健全,在6年半后获释的那天,依然能够仪容肃然,端庄示人。
6、永 别
1972年,郑念获释。一切沉冤似乎将迎来昭雪。回到家中,却得知女儿早已离世。
在承受丧女之痛的同时调查女儿死因,不啻为巨大的考验。但经过层层努力,她终于调查出了女儿死于非命的真相。
时隔多年,再一次临镜自照,她看到的是风霜侵蚀、憔悴损的面容,“只有一双眼睛显得特别明亮,这是因为我随时要提防外界。”她后来写到。
痛定思痛,郑念不忍心再目睹文明在野蛮的暴力下流失,于是决定将家中仅剩的文物悉数捐赠上海博物馆。
凡事总要往前看,不要往后看 ,想想那些古董,在属于我们以前 ,不知被多少人拥有过 ,经历过多少战争和天灾人祸 。
我们之所以能得到它 ,是因为有人失去了它 ,当它们为我所拥有时,我们可以玩赏它 。现在,我失却了它们 ,就让别人去玩赏它们吧。
——郑念
再过数年,她怀着莫大的痛楚,于1980年以看望侨居异国的妹妹之名义远赴大洋彼岸。在他乡,这位精神矍铄而不失风采的女士重建起自己的一片天地。
身体虽大不如前,但她身上却始终不乏一份浑然天成的从容优雅。
晚年她开始着手写作,用笔墨蘸着血泪的回忆写下一本回忆录《Life and Death in Shanghai》。
书一经推出便全球畅销。郑念,让全世界记住了一个优雅入骨的中国名媛。
许多人见过这张老照片,照片中的人有一双老年人罕见的、幽邃晶亮的眼睛,温柔而有力,那种透过岁月尘土夺目的美,令人过目难忘。
而在这饱经沧桑却仍教世人动容的容颜之下,是一个比古瓷更美更硬的灵魂,更是无论身处何种境地、任何年龄都不惧活出尊严与体面的铮铮铁骨。
回忆录封面上这张80岁高龄的照片曾惊艳了一个时代
福楼拜曾说,“一个真正的贵族不在他生来就是一个贵族,而在他直到死去仍保持着贵族的风采和尊严。” 或许这便是对郑念的最好诠释。
这天,好像70年前那个和弟弟去上学的清晨。
梳洗完毕,吃罢精致瓷盘中的早餐,念媛回想起了去国那一天,提笔写下:
“ 船起錨了,先朔江而上调转船头,透过迷濛的雨雾,我瞥见了壳牌公司大楼和我昔日办公室的窗子,往事真如虚假的梦……
我深深感到悲哀,因为我将永久离开我出生的故国,这真是万念俱灰的最后一刻。苍天可鉴,我曾如何竭尽对祖国真诚……我爱自己的国家。即使她不是永远正确的,我也爱她。”
小编 | 秋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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