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州城月夜,当武松血染鸳鸯楼,无论无辜与否,杀死张都监家十五口人命,写下“杀人者打虎武松也”八个大字,他就像一头嗜血的猛兽,一个杀人的狂魔,是当得起“天杀星”之名。
不过在“无差别割草机”黑旋风李逵面前,武松也只能望其项背,让出“天杀星”之位。
其实武松并不嗜杀。
他在家乡喝酒跟别人争执,失手打死了人,只得逃亡,离开相依为命的哥哥。
在柴家庄的那些夜里,每每想到,弱小的哥哥到处被人欺负,他是有多懊悔。如果再给自己一次机会,他一定不会杀人。他只想留在哥哥身边,保护他,不再受一丝欺凌。
老天仿佛听到武松的忏悔,真的给了他一次重生的机会:当初被他打“死”的人还有死!!!
武松如获重生,尽管自己崇拜的宋公明哥哥苦苦挽留,他依然归心似箭,要马上飞到哥哥身边。
有人怀疑武松的真心,你既然是酒后误事,既然忏悔,为何还不戒酒改过,偏偏又在柴家庄喝酒跟管家们怄气?
各位看官,一个底层小人物,除了一身蛮力,其他什么都没有,自己又作死成了通缉对象,丧失了被社会接纳的基本权利。那么他除了沉沦堕落,除了每天把自己灌醉,他真的不知道能做什么。
他对生活彻底失去了希望。
所以我们一开始看到的武松,就是一个酒鬼,毫无宋公明眼中看到的光芒。
甚至在过景阳冈前,他还在酒店跟店家的“三碗不过岗”斗气,一口气喝了十八碗。然后又对店家“景阳冈有大虫”的忠告嗤之以鼻,醉醺醺以为店家居心叵测。
但打虎之后,武松马上就变了一个人。
众猎户都夸他,他反而自谦,说是众人的功劳;知县给他的赏金,他也好分文不拿,都分给了众猎户。他突然从一个落魄酒鬼,变成了一个打虎英雄,一个谦谦君子。
为何转变如此之大?信心!武松的自信心找回来了。他成了打虎英雄,他的生活突然充满了英雄的荣光,所有人都尊敬他,仰慕他。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失去信心的武松只能在烂泥里爬滚;而找回自信的武松,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他成了打虎英雄,他成了阳谷县都头。他不为自己感到骄傲,他只是知道哥哥会为他感到骄傲。
哥哥会逢人就说,自己的弟弟是阳谷县的都头。他的话语充满了骄傲,却又是那么真诚,因为他脸上堆满笑容。
他知道自己终于有了保护哥哥的资本,以后谁也别想再欺负他了。
自此武松工作兢兢业业,与人相处慷慨大方。他也不再酗酒,总是点到为止。就算嫂子要罐迷魂汤勾引他,他也自持端正,强压自己的怒火,不跟哥哥吐露一句怨言。
为了哥哥,他什么都能忍。
但不幸还是发生了。武松去了东京一趟公干,回来,发现哥哥死了!而谋害哥哥的人,竟然是自己的嫂嫂!
上天竟如此残忍,一边给了武松人人敬仰的机会,却又一边安排一个毒妇,害死自己的哥哥。然后用冷漠的眼光看着武松如何暴走。
武松并不嗜杀,他只想做个让哥哥感到骄傲的人,但此刻哥哥尸骨未寒,他只想为哥哥报仇。
撸清哥哥被害的真相,武松仍不想杀人。他带着证人证据(哥哥仅存的骨骸),找到知县大人,希望求得一个司法的公正。
无果!
武松才开始暴走。
杀了淫妇奸夫后,武松依然留着幕后指使王婆的头。
在武松暴走的过程中,他始终保持着理智。他并不是嗜杀成性,他只是想做个让哥哥骄傲的人。但哥哥含冤而死,他再次失去了保护哥哥的机会,而且永远失去了。
他要这虚名又有何用?!
他就像一头失去至亲家人的野兽,他只求血债血偿!
这也是武松最被人喜欢之处。相比林冲的处处忍让,武松更快意恩仇;对比鲁智深的无牵无挂,武松有哥哥血浓于水的羁绊。
发配孟州,武松在十字坡遇到了张青孙二娘夫妇。虽然两人开着谋财害命的黑店,但武松并在乎。相反,两人对他的好,反而让他在失去哥哥、杀死嫂嫂之后,体会到了哥哥嫂嫂本应该有的样子。
他感受到了张青夫妇的关怀,想到了死去的哥哥。如果,嫂嫂不是淫荡的潘金莲,而是像孙二娘一样,跟丈夫相敬如宾,那该多好。
武松泪目了。
孟州狱中,施恩对武松知遇之恩,让武松豪情满怀。他急着报恩,他要“三碗不过望”(从孟州到快活林,只有看见一个酒望子,就得停下来喝三碗,否则不过去),他要醉打蒋门神。
在景阳冈前,“三碗不过岗”,武松喝的是落魄的酒。而在去往快活林的路上,武松“三碗不过望”,喝的是豪情万丈的酒。
他已失去了哥哥,从此赤条条了无牵挂。士为知己者死,施恩知遇之恩,武松要用万丈豪情相报之。
喝了那么多酒,他依然理智清醒。因为他知道蒋门神是张团练的人,而施恩父子是管营,没必要让施恩父子在明面上跟张团练撕破脸。所以他让施恩回避,自己一个人去砸蒋门神的场子。他已不是那个喝酒误事的人。
武松并不是嗜杀之人。三拳两脚拿下蒋门神,他留了蒋门神一条命,只希望他知耻而退。也给张团练留了余地,不使施恩父子与他的矛盾升级到不可调和的地步。
孟州城的张都监听说武松英雄,倾慕不已,前来相请。到了府中,将武松敬为上宾,留在府中,千般恩遇,百事相依。还在中秋之夜,把贴心丫鬟玉兰许给了武松。
世上真有这样的好事吗?武松不敢相信自己有这样的福分,但此时月色澄明,酒香浓郁,他感觉如此美好,他想哥哥也会在天上为他高兴。如果这是一个梦,他也宁愿不要醒来。
蜜糖中包着毒药,软袖里藏着尖刀。人心的恶,又岂是武松这样的直心肠汉子,能始料得到。
梦醒了,武松已在狱中。一切都是张都监和张团练设下的圈套,他们诬陷武松做贼,要置武松于死地。
狱中各种毒打,武松终于不再倔强,他屈招了。他并不是怕死,只是怕冤死了,身体里的那把无名烈火,无处燃烧。
幸得施恩父子搭救,武松再次被刺配。看到前来送行的施恩,又被打的包头吊手,武松心中的烈火,如觉醒的火山,喷发欲出。
飞云浦,两个公差,两个刺客,武松一脚一个,手起刀落,如砍瓜切菜。
鸳鸯楼上,蒋门神、张团练、张都监,夫人丫鬟马夫玉兰,武松砍嘣腰刀,又换了朴刀继续砍。
理智的武松,已不再克制;曾经的打虎英雄,此刻只是一头嗜血的猛兽。一夜之间,他杀了十九人。
杀人者,打虎武松也。
曾经我只想做个人人敬重的英雄,好好保护哥哥,但哥哥还是被害死了;
曾经我以为凭自己的武力,可以为朋友两肋插刀,但朋友依然被人欺负;
曾经我以为与人为善,饶别人一命,能换来和平相处,却被反咬一口,险些丢了性命;
曾经有那么一瞬间,我也天真的以为,有那么一个女子,值得我去争取。可她竟也跟我的嫂子一样蛇蝎心肠,串通别人来害我。
多情总被无情伤。看过太多的美好,却都如镜花水月,一一幻灭。终于不再相信,终于不再留恋。
都毁灭吧,跟着它们一起毁灭吧。
十字坡下,孙二娘建议武松打扮成行者,避开官府的通缉。
“武松着了皂直裰,系了绦,把毡笠儿除下来,解开头发,折迭起来,将界箍儿箍起,挂着数珠。
张青、孙二娘看了,两个喝采道:‘却不是前生注定!’
武松讨面镜子照了,也自哈哈大笑起来。
张青道:‘二哥为何大笑?’
武松道:‘我照了自也好笑,我也做得个行者。大哥,便与我剪了头发。’”
从此,江湖不再有那个打虎英雄,只是多了一个穿着僧衣的假行僧,冷眼旁观着这个无望的世界。
他就是武松,天伤星武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