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现水
数年前,原河南省政协副主席、郑州市市长陈义初先生受邀莅校讲学,讲学中先生提到了苏轼《念奴娇 赤壁怀古》一词。这首词是苏轼的名作,也堪称有宋以降乃至有唐以降最被人们称道的词篇之一,是人们耳熟能详的词篇。但是陈先生对该词的句读,却与我们通常见到的各种诗词选本上的句读有较大差别。其中最明显的差别是该词下阕第二句与第三句处的句读,陈先生将这两句句读为“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有别于人们共知的“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先生解释道,“了”是“全然”、“特别”的意思,现在已不常用,但却是宋时的常见用法。先生一语,振聋发聩,以至数年萦绕于怀。
于是,从此多了一份留意,也查阅了点相关资料,发现陈先生所说确有出处。石尤风先生在一篇文章中曾提到相关内容:著名红学家、古典文学研究家周汝昌先生,在为他燕大同窗孙正刚先生著作《词学新探》(天津人民出版社1980版)撰写的卷首序中写道:“前人讲东坡‘大江东去’,误‘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为‘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又误‘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为‘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翻曰:‘东坡不拘拘于格律’,‘只要词佳,可以打破格律’云云。此诚笑谈。试思乐曲节奏,自有句读停顿,戏剧曲艺,莫不皆然,岂有可以任意将下句之字‘唱入’上句,上句之字‘歌归’下句之事?即今日之白话新曲,亦难有不按句读的唱法与谱法。此理又至明,本不复杂,而误解误说者尚如彼。则正刚此书,固有其不可没者矣。”
页底又有注解云:“‘当年’,谓‘正当年’‘年富力强’,非‘昔年’义。‘了’,‘全然’,‘了雄姿英发’,犹言‘全然一派……气象’;‘了’字此种正面用法,六朝唐宋之后,至明朝尚偶一见之,后唯反面句如‘了无意味’,‘了不可辨’之类用之,正面句用法遂不为人知,将‘了’字归于上句‘初嫁’之下,正缘此故。试思‘初嫁了’是何语?只一寻思,便知东坡绝无此造句造语法矣。”
周汝昌先生是治学严谨的学者,笔者相信先生定不妄语,对先生之论深信不疑。笔者也曾搜索了一下“了”字打头的古诗句,果然有很多,比如唐.李白的“了见水中月,青莲出尘埃”,唐.吕岩的“了命如何是本元,先认坎离并四正”,宋.秦观的“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宋.贺铸的“了君方寸慕松楸”等。就是苏轼本人也多有此类句,如“了知明镜台”、“了无刍秣饥不啼”、“了然正色悬双眸”等等,可知周汝昌先生及陈义初先生,所言“了”字此用法古人常用之说不谬。
笔者才疏学浅,无力从字义断句和词谱格律等专业角度,考证此案的是非曲直,认为仅从苏词的字面句意,亦可对此做出评判。很明显,该词下阕前五句(至“樯橹灰飞烟灭”)都是赞美讴歌周瑜的。第二句若是“小乔初嫁”,表面似写小乔,实则仍写周瑜,是说周瑜新娶,下阕开头五句是说,嘉年华的周瑜,正值新娶,全然一派春风得意、意气风发、英俊儒雅、从容不迫、指挥若定的气象。但是第二句若是“小乔初嫁了”,则真的变作描写小乔了。如此冷不丁逸出一小乔,不仅结构上显得枝蔓,而且与前后句无法形成呼应,人们还会紧接着问“小乔初嫁了”怎么了?小乔“雄姿英发”?显然不是。苏轼是顶尖的文学巨匠,怎么可能这么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造句?因此周汝昌先生断言:“只一寻思,便知东坡绝无此造句造语法矣。”
其实,苏轼的这首词多有异文,句读也不尽相同。《容斋随笔》是南宋著名文学家洪迈所作,其中记载的这首苏词是:“大江东去,浪声沈,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孙吴赤壁。乱石崩云,惊涛掠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处,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是,笑我生华发。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显然这与我们今天看到的很是不同。洪迈去苏轼不远,所载该词应该比较接近苏轼原作,反过来说我们今天看到的这首苏词,在句读和文字上都是遭后人窜改过的。清代词人、学者朱彝尊在其著《词综》中,对《容斋随笔》所载的这首苏词进行了批注,指出:“他本<浪声沈>作<浪淘尽>,与调未协。<孙吴>作<周郎>,犯下<公瑾>。<崩云>作<穿空>,<掠岸>作<拍岸>,又<多情应是,笑我生华发>,作<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益非。而<小乔初嫁>宜绝句,以<了>字属下句乃合。”虽是一家之言,但见解独具,不能说毫无道理。今人彭玉平先生在所撰的《唐宋词举要》(商务印书馆出版,2014年10月第一版)中,就对该词的句读作了调整,把通常的“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句读为“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说明人的理解不同、依据不同、侧重点不同,对该词的句读也就不同。
唐圭璋主编的《唐宋词鉴赏辞典》(江苏古籍出版社,1986年12月第一版),在附录三词牌简介中写道,念奴娇“《词谱》以苏轼‘凭空眺远’词为仄体正格……东坡赤壁词,句读与各家词微有出入,是变格。”(见该书第1485页)但是,这首变格的念奴娇究竟是苏轼特意所创,还是如周汝昌先生所说,是被后人误解、误断成的?恐怕是难有定论。都说诗无达诂,但是对于词,每个词调“调有定句,句有定字,字有定声”,苏轼既然能作出正格的念奴娇,凭什么说苏轼的赤壁词就一定是变格?按正格范式对赤壁词句读一番,难道就会令该佳作失色?李清照、辛弃疾等宋词名家也作有念奴娇词,若按他们的句读方式来断这首被后人窜改了的词,应当如下:“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如此断来,有何不可?求教众方家。
(欢迎关注头条和微信公众号“伊洛淙淙”,查看更多原创童年趣事、故乡轶闻、读书偶得、身边美景。文中图片来源于网络,特别致谢!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谢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