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丨吴俊燊
1940年4月30日,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在巴黎普瓦里尔令他抑郁的房间里,加缪在笔记本上写道:“《局外人》写完了。”在最后一页签上名字,精神极度兴奋的他给在奥兰的未婚妻芙兰辛·福尔写了一封长信。信中说道:“我已经带着它整整两年,我写作的时时刻刻都能看到它,它贯穿我的灵魂。”黎明来临,此时,已经是法国劳动节,9天之后,希特勒的大军将进入比利时与荷兰,逼近法国。尽管,写完此书的他感到不可遏制的愉悦与满足,但26岁的加缪也对未来充满着犹豫与不安,“我不知道它
(这本书)
是否美丽。”
关于加缪,苏珊·桑塔格说, “卡夫卡唤起的是怜悯和恐惧,乔伊斯唤起的是钦佩,普鲁斯特和纪德唤起的是敬意,但除了加缪以外,我想不起还有其他现代作家能唤起爱。”每一个阅读《局外人》的读者都会为加缪的文字感到着迷,在这充满矛盾张力的荒诞之中试图寻找到爱。年轻读者阅读《局外人》犹如一场成人礼,此后的生命与这本书紧紧相连,理解这本书的过程伴随着自我对存在的艰难追问。
美国学者爱丽丝·卡普兰认为《局外人》应该有一本传记,这部著作不仅与写作者的生命紧紧相连,它的出版过程也是一个格外惊心动魄的故事,她说:“《局外人》在文学地平线上出现,是为一个全新类型开辟道路的革命性事件。”
从加缪的手记和书信里,她探寻到了这部小说第一次出现在作者脑海中的线索,她追寻着加缪的历程,试图用一种“近第三人称叙事”的方式,从加缪的肩头看下去,尽力用“他的”视角来叙述书的诞生。
《寻找〈局外人〉》的出版,让我们终于得以探寻这个令众多读者困惑的问题:“
(默尔索)
这样一个疏离而又虚无的叙事者,何以吸引这么多的注意?如此令人不安的一本书又是如何诱骗了这么多的忠实拥趸?”
《寻找〈局外人〉》,[美]爱丽丝·卡普兰著,琴岗译,读库出品,新星出版社2020年6月出版
阿尔及尔:寂静的童年、沉默的母亲
在一战前夕的阿尔及尔,加缪出生于贝尔库尔里昂大街的公寓里,位于阿尔及尔的工人居住区。父亲卢西安·加缪应征入伍不幸战亡,加缪不到一岁,他与母亲还有舅舅生活在一起,他们俩都聋且近乎哑。
童年时期的加缪
1930年,十七岁的加缪突然开始咳血,他患上了肺结核。为了能吃到有助他康复的红肉,他离开了公寓,被送到叔叔古斯塔夫·艾库那里,叔叔的公寓里有一个大书房和花园,他在此开始了严肃的阅读。
患病期间,他遇到了对自己的思想影响最为深远的老师——让·格勒尼埃。格勒尼埃是加缪的中学老师,继而是他的大学老师。他指导了加缪的阅读路径,并且鼓励他在文学与哲学上展开探索。阅读与写作成为这位十七岁少年的头等大事,他开始在学生杂志《南方》上撰写文学和音乐评论。在梦想成为作家的同时,他接受了哲学的系统性训练。1935年,加缪在阿尔及尔大学获得了硕士学位,完成了哲学论文。尽管如此,加缪从未真正遵照过正规哲学思辨的模式,他相当看重尼采,认为这位诗人哲学家“对矛盾极为善感”,甚至,当他希望通过哲学教授的身份来获得写作自由时,他写道:“假如想做哲学家,写小说吧。”
从二十岁到二十五岁,加缪经历了多重身份的扮演——记者、政治活跃分子、写作者、戏剧人、情人、短暂的丈夫。
1935年5月,与西蒙娜·依埃结婚后,加缪开始在笔记本上零碎地记下自己的想法,这些笔记酝酿了此后每一部作品的诞生。第一条笔记这样写道:“那种一贫如洗的生活过得够久的话,就会培养出某种敏锐度。在这种特殊情况下,儿子对母亲所抱持的那份奇怪情感,成了他敏锐度的来源。”这就是《快乐的死》的源头,加缪仍在尝试处理自己童年的记忆,以及自己与母亲之间那种陌生疏离的关系。很多次,他都尝试用散文的形式捕捉自己对母亲那种奇怪的依恋,以及对其他人解释母亲的那种困难——“有一天,他得了重病。从十七岁的那一天起,他去叔叔家住了。母亲没有照顾他。是因为漠不关心吗?不,是由于一种奇特的个性,几乎是超自然的。她来自另一个世界……”如果小说家毕生都是在写一个故事,那么在加缪的故事里,始终存在的就是一位沉默的母亲,他近乎执拗地想要处理他和母亲之间复杂而纠结的感情。
西蒙娜·依埃
加缪在阿尔及尔高地上的房子里,开始了第一次对于小说的尝试——《快乐的死》。加缪给了他的主角帕特里斯·梅尔索太多的自由,而且他想要把自己知道的几乎所有背景,所有重要的人物都写进去,这使得他很难界定故事的边界。唯有小说的结尾,尽管非常仓促,却暗藏了更深的恐惧,加缪想让读者经历梅尔索因患肺结核的死亡,感受他的生命离他而去的那一刻:
慢慢地,似乎是从他的胃部,向着喉头升起一块大石头,他的呼吸越来越快、越来越高。他看着卢西安娜。他不眨眼地微笑,这微笑是发自内心的。他猛地向后倒在床上,感受身体的上升。他看着卢西安娜肿起的嘴唇,在她身后,世界也发出微笑。他用同样的眼睛、用同样的渴望看着。
“还有一分钟,一秒钟。”他想。上升停止了。众石块中的一块,他带着心中的喜悦返回一动不动的世界的真实之中了。
加缪把手稿寄给老师让·格勒尼埃,得到了老师严厉的批评。这封来自老师的信,后来被加缪连同其他信一起付之一炬。在格勒尼埃保存的加缪的回信中,加缪向他的老师发问:“在我的生命中,没有多少纯粹的事物。写作,是其中一件。然而与此同时,我的经历已经足够让我了解,与其做一个糟糕的知识分子、平庸的作家,还不如去做一个好的布尔乔亚。”
失败是难以承受的,但写作,如他自己所说,是一件生命中少有的纯粹的事,他将继续写作。
不自知与自知的小说
1936年夏天,加缪结束了与第一任妻子西蒙娜的婚姻,为《快乐的死》改写了多个提纲,他想象着他的主角帕特里斯讲述了一个被判死刑的人的故事。加缪通过笔记引导自己的写作天赋,帕特里斯带领着他走向了另一个人物,此时作家还没有意识到他开始构思第二部小说,《局外人》一书中的人物就这样不请自来地进入了作者的心灵。
1937年7月,加缪决定离开阿尔及利亚前往马赛度假,后又去了巴黎,在游览的间隙,他第一次自觉地写下了这部新小说的主旨:“一个男人,在人们通常视为人生大事的地方
(婚姻、社会地位等)
寻找人生,然后某天在翻阅一本时装目录的时候,突然醒悟他对于自己的人生是怎样的一个局外人……”
在离开巴黎,前往阿尔卑斯山区的火车上,加缪写道:“有时我必须写下一些从我这儿逃走的东西,可也恰恰是它们证明我内心的东西是比我自身强大的。”或许正是此刻,《局外人》中的故事正在冲出他的内心逐渐显影,也许正是这一刻,加缪决定接纳这些逃出内心的形象,甚至开始有意邀请它们。
回到阿尔及尔后,加缪拒绝了西迪贝拉外籍军团的一个哨所提供给他的教授法语的工作,他对自己即将成为作家踌躇满志。加缪写信给朋友雅克·于尔贡:“看起来,我终于下了一个赌注,这个赌注逼迫我必须要创造出一些有意义的东西,否则我的生活就将是彻底荒诞的。”
1938年5月,加缪参加了一场葬礼,死者是他嫂子的祖母,葬礼在马朗戈的一家老人院举行。此后,他两次笔记本里写下一个小个子的老头,即死者的未婚夫,是如何一路跟随着送葬的队伍,踩着泥泞的小道走到教堂,又是如何前往墓地的。于是,在1938年秋季,没有标明月份但标号为“22”的笔记上,加缪写下了五句话,这与四年后《局外人》出版时的开头一字不差:
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在昨天,我搞不清楚。我收到养老院的一封电报:“令堂去世。明日葬礼。特致慰唁。”它说得不清楚。也许是昨天死的。(柳鸣九译)
《局外人》,作者:(法)阿尔贝·加缪,译者:柳鸣九,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3年8月
1938年9月,帕斯卡·皮亚从巴黎来到阿尔及尔创办《阿尔及尔共和党人报》,这位此后将成为加缪志同道合的同伴的新闻人当场录用了他。在《阿尔及尔共和党人报》短短两年的生命中,加缪得以长时间报道政治审判,他坐在封闭的法庭内,观察这一秩序井然的司法机器如何运转——罪犯们如何在一间小屋内等待铃响,被宪警带到被告席,等待不停运转的司法机器带来无情的审判。加缪深知,判决有时公正,有时不公。
对死亡的凝视,充斥着加缪的小说,或许可以从作家的童年找到线索。在加缪很小的时候,祖母给他讲了一个他父亲卢西安的故事。当时一个农场工人杀害了全家人,卢西安对此事感到震惊,决定去观看行刑。这场死刑,让卢西安·加缪呕吐,让他充满恐惧、无法言语,这是阿尔贝·加缪对他死去的父亲唯一的了解。这个死刑故事,就像是父亲留给儿子的遗产,这位作家观察着、倾听着,想找到一种方式把他父亲拒绝讲述的死刑故事讲述出来。
死刑故事几乎无处不在。1939年,一个德国人尤金·魏德曼在凡尔赛监狱被执行死刑,他谋杀了六个人。死刑现场挤满了人,据说一些女人蜂拥到断头台,将手绢浸满死者的血。尽管加缪没有身处凡尔赛,只能通过新闻报道和传言了解此事,但是在此后数月的时间里,他想象着,就像默尔索一样想象着,那些聚集的人和他们发出的仇恨叫喊。他想起他的父亲,也想起自己看的一部电影《大傻瓜》里不断重复的话:“一切被判死刑的人终将被斩首。”
这是一种彻彻底底的绝望,人每当面对必死的命运时都会被恐惧所占据。1940年10月,加缪所在的报纸被政府勒令停办,他打算重新写作《西西弗神话》。《西西弗神话》几乎与《局外人》的写作同时进行,加缪试图让这两本书构成一种互文的关系。
《西西弗神话》是一本生存手册,是描写和战胜人类面临死亡的恐惧的尝试。绝望,也是一种觉醒,这便是荒诞存在之处。对于加缪而言,荒诞的意义不在于可怕的自我意识,而在于要面对外部世界——地球和全人类的漠不关心。他用一句训诫开篇:只有一个哲学问题,那就是要不要通过自杀以抵抗这个冷漠的世界,而唯一确定的答案是:不。活着,像西西弗一样活着,并要去设想西西弗是幸福的。在《西西弗神话》里,加缪试图将荒诞的负面力量转向正面:西西弗尽管注定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但他满足于努力的过程。
逐渐成形的《局外人》
1940年,加缪来到了奥兰,芙兰辛·福尔的家乡。在这个他不喜欢的地方,《局外人》开始成形。他用1938年8月就写好了句子开头,这段话控制着第一章的发展,也定下了主角默尔索的气质。
在叙事者冷峻的观察之下,加缪将葬礼的流程写成了一曲严格精确的交响曲。默尔索用抽离的目光观看着周围的人,他观察着他们的情绪,但并不试图共情。简明的写作并不意味着放弃抒情,只是作家拒绝给世界增加它本来没有的意义,也不用虚假的联系来安慰读者。第一章的最后一句,加缪几乎写了半页长,鲜花、土地、身体、声音混杂在一起,不加警告地悄悄滑进默尔索最终可以离开马朗戈回到阿尔及尔时那种疲惫与放松的心情。加缪终于找到了他的节奏,1940年冬,他前途未卜,但第一章的写作给了他希望,他已经在默尔索身上找到了可以借以表达对世界的理解的媒介,并充分实现他给自己设定的挑战:“真正的艺术,是说得最少的。”
此时,帕斯卡·皮亚在《巴黎晚报》给加缪找到了一份工作,他决定再次前往巴黎,因为离婚手续尚未办妥,未婚妻芙兰辛仍心有疑虑,不想随加缪前往巴黎。
在巴黎,蒙马特拉维尼昂大街的普瓦里尔饭店里,加缪拥有一个空荡荡的幽暗房间,有一张可以写字的桌子,还有一份全职工作,每周工作五天,每月能挣三千法郎,全都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他瞬间体认到局外人的含义。
他几乎是立刻开始创作《局外人》的第二章,此时“局外人”的题目已在脑海里确立。到巴黎一星期,他写信给芙兰辛让她寄来《快乐的死》的手稿,有几页的内容他觉得可以用在第二章。在巴黎,他确实是个孤独的局外人,但是下班回家,加缪在写作时感觉到了巨大的愉悦。有两个月的时间,加缪把每天白天的全部和夜晚的一部分时间都用于写作《局外人》,他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与顺畅感。
他已经找到了写作的结构,他发现自己好像有一个模子,可以把搜集来的片段装填进去。这部小说会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六章,第二部分五章。在第六章,节奏突然停住,默尔索犯下了足以判死刑的罪行——他在沙滩上杀了人。加缪罕见地在结束时用了一个比喻,“这就像在苦难之门上急促地叩了四下”,仿佛他是在邀请读者和默尔索一起停留,在他已经被摧毁的生活面前驻足一会儿。
《局外人》手稿
《局外人》并不是加缪的自传,但卡尔·荣格对此给出了一个理论:加缪是从他的阴暗面寻求自身的解放——他对失聪母亲复杂的情感,变成了默尔索的冷漠;他童年的寂静世界,变成了默尔索身处的吵闹声不断的地方;他对殖民地种族冲突的痛恨,直接转变为默尔索杀死了一个无名的阿拉伯人。
在小说的第二部分,场景从阳光刺眼的海滩转移到灰暗冰冷的牢房。默尔索被逮捕、被监禁、被审判,在做记者的日子里,加缪对这一套司法程序已经非常熟悉。随着审判的进行,加缪让默尔索逐渐远离自我,他开始旁观这场审判,就好像这件事发生在别人身上。
《局外人》的最后一章,默尔索已被判处死刑,与此同时,时态转换为现在时。默尔索似乎开口对读者说话,他来到了死亡的十字路口,又仿佛超越了死亡,向读者铺陈自己的最后几日。
神父的到访,象征着默尔索与这不真实的宗教世界的最后一战,面对神父,默尔索爆发 了,他扯着嗓子叫喊,他抓住神父的长袍领子,把内心身处的喜怒哀乐全部发泄到他的头上。神父眼里充满着泪水离开,默尔索静了下来。他又想起了他的妈妈,对母亲的爱也彻底爆发:“任何人,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哭她。”
一切的一切,都在此结束,默尔索突然醒悟:“为了善始善终,功德圆满,为了不感到自己属于另类,我期望处决我的那天,有很多人前来看热闹,他们都向我发出仇恨的叫喊声。”在这一句的下面,加缪用黑色墨水笔划了一条线,线的两端各画一个句点。此时已过午夜,他签上自己的名字,阿尔贝·加缪,并加上:“1940年5月,巴黎。”
加缪终于完成了这部小说,在此之后,《局外人》的手稿在“二战”烽火中四处传递,彼时,法语文学界的明星马尔罗收到了加缪的手稿,他给加缪写信,信中给出诸多建议,与此同时,他写信给在巴黎的伽利玛:“您读过加缪的手稿了吗?要当心:以我之见,这将是一位重要的作家。”这是对阿尔贝·加缪进入文学共和国的盛大欢迎。
撰文丨吴俊燊
编辑丨张进
校对丨危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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