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剧《大明风华》海报，演员朱亚文饰演朱瞻基
综艺、真人秀、短视频、vlog……这两年的演员朱亚文，做了很多塑造角色之外的事情。这样的选择，显然和过去十余年来他板着脸孔兢兢业业扎在戏里的样子不同了。
甚至，他都很少「愤怒」了。
近期，他耗心耗力拍了8个月的电视剧《大明风华》播出伊始，观众对他「自来水式」的评论净是：「厂里长气」、「方脸撞脸收纳盒」……
他下场和粉丝互动，主动喊话「我娘吗？」，吵吵着不想改「我是孙子」的头像，还得意洋洋地给自己与搭档汤唯在剧中的CP组合起名「弱鸡」夫妻——取的是「孙若微」和「朱瞻基」名字中两个字的谐音。
这是一个更多人都倾向于制造浅薄的、直接的、欢愉的时代吗？
好，就算是这样，没关系，他不回避这种大势，不仅不回避，还敢一只脚蹚到「河」里去，在陌生的新世界里创作出富于质感的内容，同时警醒着不要被新世界所反噬——这是属于演员朱亚文和他的同路人的骨气。
随着《大明风华》的剧情逐渐展开深入，旁的打趣之声越来越少，朱亚文觉得是时候聊一聊了。
「既然有新的渠道里呼唤你来进行专业输出，那你还等什么呢？」朱亚文自问。
他清楚，「能量过剩」是自己最大的问题，也是给他兜底的那张牌。
朱亚文 山海骨气
采访、撰文：吕彦妮
01
我在得知要见到朱亚文之后的几天里，一直惴惴不安。
大约两年前的那次相谈的后劲儿也许到今天也没完全消散掉。那时候电影《建军大业》正在上映中，他饰演
周恩来。
电影《建军大业》，朱亚文饰演
那天，房间灰色的调子里，他严肃了两个多小时，与其说在接受我的采访，不如说在审视我们的整个对话，随时在调校着谈话的节奏、方向、深度与疆域。
他有一种牧师一般的肃穆和沉着，你会被看透，他则势必有所保留。
我以为这一遭再会，情况不会有太大的变化，我做好了被摁头施惠的准备，我甚至提前就想好了放弃质疑和追索的斗志，我更怀疑自己两年多的成长会否跟得上他的步伐。
但事实上，所有的心理建设都白瞎了。朱亚文毫无主宰之意了。
「控诉」、「戾气」——他用了这样两个词来形容那个曾经让我不敢直视的他自己。
「上一次你认为我有力量的时候，那已经是我在做减法的时候了，我在这方面的锻炼还有些欠缺，就是不让别人觉得我在侵犯。」
朱亚文的情绪释放地
他逐渐找到了另外一种让内心那个想要「尖锐控诉的自我」得到满足的方式，因为在更早之前，他已经发现当那种力量以高频震荡的形式输出的时候，「如果不是在极致的创作状态下，一定对身边的人是有伤害的。」
朱亚文对自我的反省几乎到了刻薄的地步，「我甚至会因为一个梦去反省。」他连自己的潜意识都不放过。他相信「自律得自由。」
放纵的前提是禁锢，从禁锢中获得资本，再缓慢地输出。朱亚文这两年找到的那条满足情绪释放的途径之一是一个名叫《山海抒话间》的存在。
02
此刻，是在北京，清早9点的光景，朱亚文坐在桌前吃早餐，面包片和蔬菜沙拉，还有一份煎鸡蛋。咖啡他没碰，橙汁也是满的，还有一杯香槟，小气泡还攀缘在杯壁上，他也视若无睹。
他一边吃一边戳了几下手机，与手机蓝牙连着的音箱里随之冒出一段音乐，我以为这是他给自己挑的背景音乐，殊不知，过了不消多时，一个男人的诉说声音流出来了，他开始讲起了一个有点好笑又有点心酸的故事，一个城中的平凡男人决定改变自己重复乏味任人摆布的生活……故事里的男人讲话有南方口音，一个个子不高瘦瘦巴巴的男人形象马上就跃然于眼前了。
我听出来了，音频里的声音是朱亚文。我露出的意外神情朱亚文显然看到了，但是没理会我，坐在双人沙发的另一端，窝着身子，和我一起听，眼睛低垂着看不知名的前面。
《你勇敢吗？》，《山海抒话间》的其中一段小故事
这是一档叫《山海抒话间》的节目中的一集，被朱亚文称为「有点逗」的一期。
《山海抒话间》一直至2020年初始，已经录了十几期，有文字，有音乐，有图像，还有朱亚文的声音——好像一个隐秘的电台，当中从始至终甚至没有一处出现过他的名字，每一次他都在节目里和大家问好说，「你好，我是山海。」
这个曾经在《声临其境》上拿过冠军的声音，现在沉沉地与你诉说着关于生命、自我等等的细微深刻的体味，显得那么自由，那么不由分说。
这个念头开始于2019年9月，朱亚文说这个专栏是一个「恩赐」，他可以借此梳理自己。
03
什么？梳理自己？还是疏离？
「梳理，梳理自己，你用『疏离』也可以，我需要一些真的让我为之感动的东西。」
朱亚文的自拍
「山海抒话间」隶属于另外一个叫「味从山海」的品牌，「味从山海」做甜品，朱亚文也是主理人之一。很多人说这是他的商业从属品，他则更愿意说这是他「自愈的方式」。
你需要被治疗什么？
「我能量过剩。」这是他最大的问题，还有第二个，是前面我们提到过的，「尖锐的绝对的那个自己，被孤立了，围墙越来越厚，但这个能量并没有被抵消掉。」
顾念了太久别的东西之后，他想要兼顾一下「那个尖锐的嘶吼的我了」，「我得想办法让这个哥们儿再透一透，要不然它要是哪天破墙而出，这个挺吓人的。」
小小的制作团队是他组建起来的，一个人写，一个人做音乐，一个人拍照片，他则是那个朗诵者，大家各自独立存在，除非有需要的时候互相补台，不然谁也不会干涉谁，才华之间高低无别，他们彼此不比较，这份尊重和互爱就像水晶一样剔透。
身边团队想给朱亚文分析一下这十几期节目的数据情况，试图给后面的创作指点一些方向，为的无非是可以扩大影响力，朱亚文觉得太尴尬了，演戏和工作的时候他都不依据这些东西做决策，「现在我连一篇文字都左右不了了嘛？」
朱亚文的「随身录音棚」
他随身带着一套简易但专业的录音设备，出差或拍戏的酒店卧室就是录音棚。白天楼道里会有人来人往的脚步声，他就等到晚上七、八点清静了之后开始录，「环境和过程都有点窘迫」。录完一小段，听一下，拿捏一下，再翻回来录，一期10分钟左右的节目，他现在大概要一个人折腾三到四个小时。刚开始的时候更漫长，因为「对呈现的效果太有欲望，希望它完满，就特别偏执。」后来这口气松下来了，「最开始我把我的声音当成了器皿，现在我把我的声音只当成一个简单的元素在里面，就松驰了。」
到之后，诚实，成了他做这件事最重要的标准。
04
我好像花了太多笔墨写这个节目。无非因为我在朱亚文谈论它时的语气和眼神里感受到一种定力，静水深流的。
制作这样的节目需要花钱，维护成本不低，却几乎没有什么可见和可计算的回报。
一个人会在什么境遇下，愿意无所计较地坚持做一件不难但也不易的小事？他图的还不是世俗概念里的那些名利，那是图什么？
「有天我女儿长大了，她能听得懂这些的时候，可以听听爸爸傻呵呵地干过这些事情，比较简单，跟渊博、跟情怀都无关。」
他安慰自己，「看病是要花钱的」，这是他帮助自己走过挣扎和「黎明前的黑暗」的慰藉。
电视剧《大明风华》剧照
「现在这个大环境，即便是《大明风华》在播，我都不敢说这是我的代表作，它再好再好，它也不是我的，我只是把我的情感、我的技术给了这个人物，但我就不敢说这是我的代表作。那什么是我的代表作？好像越来越没有什么，……」
一个长长的停顿，还有一口没有叹出来的气，被朱亚文锁在了自己的身体里。
我在这个停顿里，猛然想起了朱亚文经纪团队的同事早前说起过的一个细节，《大明风华》拍摄了8个月，朱亚文杀青那天，他听从王学圻老师的建议，双膝跪地给所有伙伴深深叩拜。
《大明风华》的宣传期正式开始那天，等待着第一个记者前来的那个午后，朱亚文在床上打了一个盹儿，半梦半醒里他还问在自己：这个戏最迷人的地方是什么？「是编剧团队给了每个人物独立、不偏不倚的人格树立；激发起了每一个有能量的演员不遗余力在创作中去透支。这个戏，公正，工整。」
如果，在这样热忱与投入的气氛下创作出来的作品，还不能被称为代表作，那什么算代表作？我有点想和朱亚文杠一杠，最终还是作罢了。人世的无奈，我还体会得太少。
不如就不计较一两句话的说辞与结论了，与其争辩意义的真伪，我更愿意听他讲述那些「旅程」中的美好，这是一个「我与我周旋，宁做我」的故事。
05
电视剧《大明风华》剧照
电视剧《大明风华》甫一开篇，即从朱棣发起靖难之役讲起，他从自己的亲人建文手里夺下了江山，
朱亚文就这么只看了不到两集，就着迷了，踏实了。这时候他饰演的朱瞻基还是个小儿，根本不是他要演的戏，一幅画卷只向他展开了一个小小的边边，他就已然决定了想要来做这件事。
特别简单，他被感动了。之前多少次被问及「选戏标准」之类的问题，答案就在这里：
「有感动我就能干，无论是在创作初期，还是在创作过程当中，你时刻要提醒自己，有了感动要一直把它揽在怀里，如果说出发的时候没有，你在过程中要尽快的找到。」
《大明风华》片场
试妆的那个下午是金色的。
朱亚文第一次和监制黎叔（张黎）、导演挺哥（张挺）「握了手」——是不是用手握的我们不知道，但心上握过了，是一定的。
他一下子试了朱瞻基一辈子的造型。
一边穿衣打扮，一边，黎叔在提要求。「他一直在向我提要求，他想看到我不同的愤怒，不同的失落，他还想看到调皮，等等。」照片定格下来的是一个瞬间的状态，但朱亚文的痛快则在于自己在黎叔面前呈现了自己整个寻找情绪和人物的过程。
那天用餐的间隙，朱亚文和张挺的交手只在一个对话间。他问导演：「你需要我对于这个人物的历史储备到什么程度？」后者回答他：「蜻蜓点水就可以。」这个宽厚的、经常少言寡语坐在那里的男人一张嘴，朱亚文心里就有数了。他笃定了。
06
另外一份悸动来自他的对手们。
「大明第一天团」成员除了「孙子」朱亚文，还有「爷爷」王学圻、「太子爷」梁冠华、「二叔」俞灏明、「三叔」栾元晖。五个男人把这个大明第一家族内部的情深怨重演绎得夯实饱满。
朱亚文搓起了手，一肚子话不知道要从哪里说起的那种急切。
电视剧《大明风华》剧照
俞灏明进组之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都管朱亚文叫「亚文哥」，还总来虚心请教自己演得如何。有一次收工前他循例前来问候：「亚文哥明天见啊！」朱亚文再也不能忍了：「我说灏明，从明天开始，我求你了，你别叫我亚文哥，你叫我什么都行，你叫我亚文哥这个东西吧，不单单影响我，也会影响到整个现场所有的人，我来这儿是演孙子来的，我不是演你哥来的，我会管你叫叔，一直叫，你就随便叫我，像戏里那样对我就成，这东西不能乱了辈分。」从那天之后，俞灏明就不一样了，朱亚文特别满意，「我特别希望你把我逼迫到我表演应该存放的位置。」
栾元晖的情况又有不同。才在戏里过了一招半招，朱亚文就知道了他的厉害，「这个人身上所有的关节和肌肉都是在为表演而准备着」，但是更让朱亚文佩服的是栾元晖同时深知自己在剧中的位置，「他是把自己收到一个不能再收的边缘，控制着自己心里莫大的表演欲望，克制着自己所有想做的，不该做的事情。」
电视剧《大明风华》剧照
梁冠华对戏和人物的「吃透」程度无须多言，他的「四两拨千斤」让朱亚文领教不少，「然后他作为人艺的演员，身上只给你透露出了人艺的专业性和爱戏的味道，没有任何老师的架子。」
「爷爷」王学圻更是让朱亚文「愿意委身在他的身下」。王学圻比他晚进组20天。他形容王学圻不在现场的日子他有一种「群龙无首」的感觉，「好像你进了一个许久没有人住的屋子，突然房梁上惊起一片渣渣鸟。大家都在认真地贡献着自己的状态，但是总觉得缺少了一个什么东西在中间，提不起那个劲。」王学圻老师来的当天，他开玩笑似的说：「提笼架鸟的人来了。」所有的气场都运转起来了，围绕在王学圻周身，开始拧和咬紧在一起，「我们都是鸟，就愿意往他那个『笼子』里钻。」
没有跋扈，没有戾气，王学圻给朱亚文的全是被托举起来重重提起，洒脱甩一甩再妥妥放下的，安全感。
电视剧《大明风华》剧照
在《大明风华》里遇到王学圻，「学圻老师的背影会让我觉得他愿意让我们附着在他的身后、在他每前行的那一步节奏里面，他可以跑得很快，但是他愿意停下来等你，会让你觉得感动。」
07
《大明风华》是2017年底开始拍的，8个月之后，众生离场，一直到两年之后，它才终于有机会和观众见面，其间磨难不易不及备载，这两年里，世界的变幻也让愚钝的我们追赶不及。
许多岔路与抉择，朱亚文不能幸免。
褪去君王朱瞻基的华服，回到生活里，一样的孤独和不安像看不见的尘，不问道理地附在他肩上。
这般看来，君王和凡人又有什么不同？都是孤零零在世上，背着自己的影子一步一步往前走，抵挡着时间不休止的追赶，怀抱着想要证明自己的野心，越走越远，远到有一天忘了太多太多事。
朱亚文参加综艺节目时的自拍
然后，朱亚文做出了改变，其中有一些
出人意表，他参加了两、三档
「这两年太多人问我，朱亚文你为什么要上综艺？我就想反问一下，综艺怎么了？你只是看综艺的人，你参与过综艺吗？你思考过为什么这个时代有综艺吗？」他意识到自己过去没有经历过，是一种滞后，「你只是看客的时候，是没有发言权的。」
同时期，他另外一只手还牢牢抓着一些不需要向人解释甚至不需要被更多人看见的事，那是他在演艺事业之外的疆土。那个叫「味从山海」的甜品店可能就是他精神世界的一个延伸。他选取中国传统工艺、食材和古法做传统的中国点心。
我们的祖先父辈极其擅长用粗粮制作糕点，那就是一个把粗变作细，把苦做成甜的过程，让其貌不扬的原料变得精致，「这是人对于生活本身，从苦到甜的一个愿望。」
还记得前面他给我播放的那个故事吗，故事里有个南方口音的男人，他一心想改变现实生活里委屈无能的自己，最后发现只是一个幻想。在那篇文章的最后，朱亚文问我们，到底改变现实更加勇敢，还是在现实里继续摸爬滚打继续生存下去更加勇敢？
我没有再把这个问题抛回去给他。
一个人把自己的时间放在哪里，他就会成为什么。
编辑：徐弋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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