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武松,相信成年以上的国人没有谁不知道他的大名,街头巷尾也常能听到他惊人的英雄事迹之一二:

景阳冈打虎,杀嫂祭亡兄,斗杀西门庆,血溅鸳鸯楼,醉打蒋门神,大闹飞云浦……徒手打死猛虎,还是酒后;连杀张都监家一十五口,又蘸着人血在粉壁上写下“杀人者,打虎武松也”

这血光耀眼的八个大字,这勇猛、这豪爽,这“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的大气凛然,也真是没有谁了。

《水浒传》的权威批评者金圣叹就把他评为《水浒》里的“上上等人物”,称他是“天神”一样的存在——这是《水浒传》里的武松。

杨彬从金瓶梅到水浒传(杨彬从金瓶梅到水浒传)(1)

卡通版·武松

《金瓶梅》里也有一个武松,与《水浒传》里专写武松故事的“武十回”的前段事迹相近,都是从打虎开场,路遇亲哥(地点有变化,前者在阳谷县,后者则改到了清河县),

接下来也是大雪天潘金莲勾引小叔,被严词拒绝,武松出差东京,潘金莲勾搭上了西门庆,合谋害死武大郎。

区别在于后段:

他上狮子楼找西门庆索命的时候,却误杀了一个县衙里的同事,李外传,不但没有杀死西门庆,自己还被发配到千里之外,直到西门庆死后,才返回家乡,

最终杀死了潘金莲——此时她已是西门庆的第五个小妾并在西门庆死后被赶出了家门。

虽然出于你我都懂得的缘故,《金瓶梅》的读者显然更少一些,但对于任何一个稍微了解这两部小说的读者来说,这些事迹不过是耳熟能详的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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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连环画

《金瓶梅》里的武松故事(基本是在小说的前十回——除了第7、8回和第10回的后段),是从《水浒》中整篇引用过来,或者说的干脆一点,“抄袭”而来的,

至少在学界已成了定论,即便偶尔有人提出异议,也都如风过耳,从没有人当真。于是武松形象的塑造及完成,也当然就是从《水浒传》到《金瓶梅》这样的一个序列。

不过,两部小说中的两个武松的形象,相似之中却有着极大的不同,甚至乍读《金瓶梅》之际,多少会让熟悉了“天神”一样的英雄武松形象的读者觉得它有“丑化”英雄的嫌疑。

但从英雄形象塑造的一般原则而论,究竟是“丑化”,还是《水浒传》对《金瓶梅》的“美化”,值得我们细品。

如前所述,在斗杀西门庆之前,两个武松的故事基本是相同的。都有酒后打虎,金莲调叔的桥段。

在后面的这个场景中,两个武松形象的差异还不是太大——武松都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表现出对于女色的禁绝态度——这是纯正的《水浒》英雄一贯的立场。

而就表现其英雄气概的打虎情节来说,两书间描写的差异却使这个传奇英雄的表现略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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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传》连环画

上景阳冈之前,《金瓶梅》里只是说他“在路傍酒店内,吃了几碗酒,壮着胆,……大扠步走上岗来。”(古佚小说刊行会影印《金瓶梅词话》。以下引文皆出此本)

倒像是应和着那句俗语:“酒壮怂人胆”,全没了《水浒传》里连喝十五碗“透瓶香”、“出门倒”(容与堂本《李卓吾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以下引文皆出此本)的豪气和渲染,让本应更传奇的徒手打虎故事减了那么一点神奇和豪情。

打虎之后,使没了力气的武松就更与常人无异了:

“武松正坐在石上歇息,只听草坡里刷剌剌响。武松口中不言,心下惊恐:‘天色已黑了,倘或又跳出一个大虫来,我却怎生斗得过他?’刚言未毕,只见坡下钻出两只大虫来,諕武松大惊道:‘阿呀!今番我死也!’”

这种反应更是《水浒传》里的超人英雄武松所没有甚至应该是为他所鄙视的。

虽然“武十回”里的这一段的描绘还是兼顾了艺术夸张和现实真实,对武松神勇的突显也比较节制,但《金瓶梅》的这些特写,尤其是不加掩饰的“惊恐”、“諕”、“大惊”等形态描写,更是有意突显了武松“凡人性”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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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水浒传》武松服刑

更明显的差异还要到武松杀嫂。从情节上看,《金瓶梅》里武松误杀了李外传,被“迭配孟州牢城”,直到第87回,武松才遇赦回乡,

此时,他心心念念要杀之为兄报仇的原嫂嫂已经嫁到西门庆家六七年,又因与女婿陈经济通奸被逐出了家门,被当初设计帮助她和西门庆通奸的“马泊六”王婆收留在家中,打算再卖上百十两银子,发一笔小财。

照《水浒》里的武松的脾气,杀掉这两个奸恶的妇人,一定是光明磊落,历数其罪恶之后痛斩于亡兄灵前;

而《金瓶》里的武松,却不知是否被几年的流放生活磨折得没了英雄气概,(当年他在县衙受刑时的凄凄哀告,

也跟英雄气概毫不沾边)竟从以前的/期待中的耿直哥一下变成了心机男,他的光明磊落也一并消失殆尽:

他居然想出上门求娶潘金莲的计策!

虽然荒淫成习的潘金莲也因耐不住强烈的性渴望和之前对武松曾有过的性幻想,真心想嫁给她当年心心念念要与其成双的打虎勇士,但她最终遭受的荼毒,却比《水浒》里的描写更加惨烈,让人几不忍卒读:

那妇人见头势不好,却待要叫,被武松脑揪倒来,两只脚踏住他两只胳膊,扯开胸脯衣裳。说时迟,那时快,把尖刀去胸前只一剜,口里衔着刀,只手去斡开胸脯,取出心肝五脏,供养在灵前。肐查一刀,便割下那妇人头来,血流满地。(《水浒传》第25回)

那妇人见头势不好,才待大叫,被武松向炉内挝了一把香灰塞在他口,就叫不出来了。然后脑揪番在地。

那妇人挣扎,把髟狄髻簪环都滚落了。武松恐怕他挣扎,先用油靴只顾踢他肋肢,后用两只脚踏他两只胳膊,便道:“淫妇自说你伶俐,不知你心怎么生着?我试看一看!”一面用手去摊开他胸脯。

说时迟,那时快,把刀子去妇人白馥馥心窝内只一剜,剜了个血窟礲,那鲜血就邈出来。那妇人就星眸半闪,两只脚只顾登踏。

武松口噙着刀子,双手去斡开他胸脯,扑扢的一声,把心肝五脏生扯下来,血沥沥供养在灵前。后方一刀割下头来,血流满地。(《金瓶梅》第87回)

引文中划线部分,都是《水浒传》中杀嫂一节所无,不惟细节描画更多,更写实,其惨酷之状也更有甚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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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画·武松

虽然明知潘金莲罪有应得,但面对这样的血腥场面,崇祯本《金瓶梅》的批评者还是觉得不安:“读至此,不敢生悲,不忍称快,然而心实恻恻难言哉!”

就连《金瓶梅》的作者/叙述者,写到这里也不禁插话评论道:“武松这汉子,端的好狠也。”

《金瓶梅》里的这段杀嫂描写,使得武松的英雄形象从快意恩仇的决绝一变而为残酷冷血的狠毒。

在没有证见(除了侄女迎儿)的密室内的这场虐杀,不是道德法庭的审判,而更像是个犯罪现场。

如果是现实世界里的匪徒,上述描写几近写实;而对“天神”一样的英雄形象来说,却因了这暴虐场景中处处流露的“匪气”而多少损害了武松的传奇性。

更让人难以接受的还在后面。

武松杀人后,“那时也有初更时分,倒扣迎儿在屋里。迎儿道:‘叔叔,我也害怕’。武松道:‘孩儿,我顾不得你了!’”

匆促出逃的“武松跳过墙来,到王婆房内……一面打开王婆箱笼,就把他衣服撒了一地。那一百两银子,止交与吴大娘二十两,还剩了八十五两,并些钗环首饰,武松一股皆休,都包裹了。

提了朴刀,越后墙,赶五更挨出城门,投十字坡张青夫妇那里躲住,做了头陀,上梁山为盗去了。”——亲人可以不顾,却不忘拿走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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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者武松·舒湘汉绘

尽管所抢掠的是不义不财,但相较于《水浒》中那个不贪财不恋色无所畏惧大义凛然的真正英雄武松,都现出了他与常人一般无二的普通、世俗,甚至市井、猥琐的一面。

我们所谓的“真正英雄”,当然是基于《水浒传》树立起来的英雄标准所作的评价。

长久以来,《水浒传》中的英雄形象深入人心,也型塑了一代代读者的“英雄想像”。

《金瓶梅》里的武松,却远低于这个标准。

有一点可以肯定:

这两部书里的武松都不会是原创。

在现存三部篇名的元杂剧,以及宋代遗民龚开(字圣与)的《宋江三十六赞》(见于宋人周密《癸辛杂识》续集上)、罗烨《醉翁谈录》(甲集卷一《舌耕序引•小说开辟》),以及宋元之际的《大宋宣和遗事》中,都有武松故事存在的痕迹。

但后二者都仅存武松名号而已,无以得知其真实面目。

龚圣与显然是依据当时流传的水浒故事,对宋江三十六人各有赞语,概括其生平,表彰其事迹。其对武松的赞语是“汝优婆塞,五戒在身。酒色财气,更要杀人。”

却似乎与我们今天熟知的武松的形象产生了明显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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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施耐庵 罗贯中 著

《水浒传》里的武松,要说酒、气是不缺的,也恰是塑造他英雄形象必不可少的要素;但财和色,却是不知从何说起。

《水浒》中真正大力刻画的正面英雄人物,都是仗义疏财(宋江正是因为这一点而为众人所拥戴),而且绝对避免“溜骨髓”——贪恋女色——这样为纯正英雄所看不起的行为。

抢了武松名号的“打虎将”李忠,就是因为在财上有些看得太重,即刻遭到鲁智深的嫌弃,而类此遭遇的还有桃花山上的几位“地煞星”如周通等人。

色离真正英雄就更加遥远。

君不见,只是因为误听了传言,李逵居然就会大发雷霆之怒,对一向敬若神明,甘愿为之毒死而无怨的义兄宋江大骂不休,不惜与之决裂!

武松也是这样。一方面对金银财宝从不动心;另一方面,即使中了张都监设下的奸计,接受了赠送养娘玉兰为妻室的“恩惠”,但这与好色似乎也还搭不上界。

至于他在快活林与十字坡上调戏蒋门神小妾和孙二娘,那不过是他的战法而已,与王英等人对于女性的贪恋完全不同性质。

这么说来,龚开的赞语中——即当时流传的武松故事中——的武松形象,与今本《水浒传》所见迥如二人,是没有疑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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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王国维 著

但这个“好色”的武松形象倒也不是没有着落。

较之以文字阅读为媒介的小说,元杂剧是更通俗,也即与普通民众更接近的文艺作品,这里出现的武松形象无疑更“接地气”——反映底层民众心目中的英雄形象。

现存搬演武松故事的元杂剧有三部,它们分别是王国维《曲录》里收录的红字李二《折担儿武松打虎》、高文秀《双献头武松大报仇》,以及元代鈡嗣成《录鬼簿》里收录的佚名作者《窄袖儿武松》,它们无一例外都佚失了内容。

仅从篇名看,前二者显然是搬演今本《水浒传》“武十回”故事中最脍炙人口的“打虎、杀嫂”事;后者题名中的“窄袖儿”,则正是寓意好色的用语。

《水浒传》第4回,周通强抢桃花村民女,进村时手下小喽啰齐声高唱:“帽儿帽儿光光,今日做个新郎;袖儿袖儿窄窄,今日做个娇客。”

这句唱词,与元关汉卿《窦娥冤》里的张驴儿要强娶窦娥时的唱词几乎一模一样。

《金瓶梅》第87回,王婆对假意要娶潘金莲的武松说:“你今日帽儿光光,晚夕做个新郎。”同出一意。

而[明]顾大典《青衫记》第22出《茶客娶兴》中述浮梁茶客刘员外欲求娶名妓裴兴奴,把自己打扮得“如今的袖儿窄窄,帽儿圆圆……”云云,也是暗含着强取女色的意味。

显然,“窄袖儿”正是指“渔色”、“猎艳”之类的“色”行。

《窄袖儿武松》的剧文虽已佚失,但仅此题名,即清楚地告诉我们,原来武松果然并非受戒行者,也绝非《水浒传》中正气凛然,不近女色的真英雄。

前述龚《赞》中的“酒色财气”,在这里找到了最好的注脚,甚至在底层民众的传说中还放纵了他在“色”上的传说,特地演绎已不为今天所知的某些事迹。

《金瓶梅》中的武松形象,正保有原初的这一份市井气,甚至残留着一些市民阶层的“痞气”和“匪气”,以一种不那么完美的英雄形象示人。

反观今本《水浒传》中的武松形象,显然与之存在不小的距离。

简言之,武松形象已从最初的市井英雄、市民英雄,一路向着传奇英雄的方向提升、演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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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 洪 楩 辑 程毅中 校 注

这样的演变在类似的英雄人物形象演变过程中并不罕见。

主要记录宋代话本小说的《清平山堂话本》,是《水浒传》和《金瓶梅》所使用的一些素材的渊薮,如《清平山堂话本》卷三《杨温拦路虎传》中,杨温生病落魄、打擂得手等情节,就与《水浒传》中杨志卖刀以及燕青打擂的情节相似。

但其不同之处也尽引人注目:杨志落魄时仍不失英雄气概,在牛二百般挑衅之下,奋而挺刀杀死对手;燕青打擂更是让他尽显英雄本色。

反观产生年代较早的英雄杨温,则在落魄时忍辱含垢,开口向人借盘缠;虽是将门(大名鼎鼎的杨令公)之后,一身武艺,可三番五次被强人、小喽啰打倒捆翻,其狼狈困窘惨状,与一般民众已无甚差别。

在元杂剧里,《水浒》中的传奇英雄形象更是从云端直跌落在泥潭:

《燕青博鱼》里的燕青因欠店钱而备受折辱,大冬天流落街头,乞讨度日;好不容易借点小钱博鱼,又被踢坏鱼筐,剁折扁担,饥寒窘迫之状与普通流浪汉无异。

《争报恩》中,关胜一度落魄到要偷狗卖狗肉,徐宁也因欠店钱而被店主人赶出门,像燕青一样沦落为叫花子,又被当贼捉住羞辱;花荣则因躲避官军,狼狈到要跳墙越院爬进人家的后花园……

这些在《水浒传》里叱咤风云不可一世的传奇英雄,在他们形象来源之处,竟然是如此的普通和平凡,不完美,不高大,一如龚《赞》中武松的“酒色财气”四样俱全;

也正如《金瓶梅》里的武松,杀人后落荒而逃,连亲生侄女也撇开不管不顾,浑身上下浸透着“匪气”和“痞气”,却是真正生活在普通民众中的市民英雄,甚至是市井英雄,反映着底层民众的“英雄想像”。

这也是武松们最初的形象特征。

而在长期流传过程中,这些原始英雄人物的性格特征、行为特征甚至容貌特征等等,都发生了一个明显的提升和演进,

市民气逐渐演化为英雄气,市民/市井英雄逐渐蜕变成为传奇英雄,在世代累积而成书的过程中,《水浒传》最终成功地重新型塑了普通读者和一般民众的“英雄想像”,并且完成了自己从“世俗性”到“传奇性”的转变,成为传奇英雄故事的缔造者和集大成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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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本《金瓶梅词话》

因此,《水浒传》和《金瓶梅》中的两个武松,恰代表着其人物形象流传过程中必经的两个阶段。

“武十回”中的武松形象,较在《金瓶梅》中更加接近传奇英雄的形象,或者说显现了朝向传奇英雄和“英雄想像”的“进化”趋向。

从这个角度来说,《水浒传》中的武松形象,要晚成形于《金瓶梅》。

作为反证之一,《金瓶梅》“抄袭”了《水浒传》的说法,至少在武松故事的大段情节上,还是需要打上一个问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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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 杨 彬 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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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作者单位:东华大学

本文由作者授权刊发,原文刊于《解放日报·文史》,2017年3月21日第012版,题为《武松是怎么从泥潭到云端的》,发表时有删节。转发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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