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夜火仔
来源 | 孔夫子旧书网App动态
#聊斋笔记# 《考城隍》是蒲松龄《聊斋志异》卷一首篇，皆言乃推本仁孝、开宗明义之作，看过此书的读者大概都会深以为然。当年读的第一本聊斋是李伯齐和徐文军选注的《插图本聊斋志异选》，其中并没有《考城隍》一篇，彼时我固然知道聊斋先生总能使人陷入乌有之境而不以为虚，在于他那洞察人心世情的魔鬼般的细节描写，但是当我买了全本，看完此篇，竟然觉得第一句——予姊丈之祖，宋公讳焘，邑廪生——甚而第一个字“予”，就已悄悄释放出干冰云雾，暗示他的“鬼话”是可信的。也许这仅仅是我个人的体验，也许我已成为聊斋先生的脑残粉了，但是一个人首先绘声绘色地讲了他亲戚的奇闻，那么接下来讲的各种怪异，你大概都不会轻易生出挑剔之心，说这忒也荒诞了！嗯，很多蒲学专家都说他是圆谎大师，我总在想，如果蒲松龄活在当代，他一定是世界上最出色的电影导演。《考城隍》情节倒是简单，就是这个叫宋焘的秀才在病卧中被衙门中人牵来骏马载去参加关羽主持的选拔考试。插一句，关羽此时已有不少封号了，诸如“壮缪武安王”、“显灵威勇武安英济王”、“三界伏魔大帝神威远镇天尊关圣帝君”、“忠义神武关圣大帝”。呃，那个，“忠义神武关圣大帝”是清顺治九年加封的，而考城隍估计是明朝间事了。关帝领十余人列座，可谓考官天团，而考生除宋焘外，仅一张生，公开、公平、公正，自是不言而喻了，蒲老先生鉴于个人遭遇和当时风气，相当注重这一点。考题八个字：一人二人，有心无心。宋焘以文中“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之句，博得诸神传阅，赞赏不已，当场任命他为河南某地城隍。宋焘这时才明白自身已死，顿首泣曰：“辱膺宠命，何敢多辞。但老母七旬，奉养无人，请得终其天年，惟听录用。”这番话让人不禁联想起西晋李密的《陈情表》，情词恳切，孝心可愍，哪有不恩准的道理！稽簿一查，宋母还“有阳算九年”，这时关帝说话了，先让张秀才干九年，九年后你再走马上任，年轻人，一方安宁就靠你们啦！可怜张生大概孝心已尽，只好以诗句“有花有酒春常在，无烛无灯夜自明”赠送宋焘还阳。
聊斋先生行文简练，考题中“一人二人”，未见宋焘论及，赠别诗应该可以看作是张生的添注，一见其才学，二补无其答卷，三避与宋文重复，真是一举多得。一人二人，大概是说人前人后，要修身以恒。我为什么调侃说张生可怜呢，因为我觉得他的诗句，表现了一种基于留恋人世的豁达和旷邈，有和宋焘相互安慰的嫌疑。当然，更多的还是互勉。“有花有酒春常在，无烛无灯夜自明”，如果将之理解为春天和月光，显然于语境不符；“有花有酒，何异生时？无烛无灯，心地澄明！”应作如是观。想必张宋二人临别，自有一翻推心置腹，啊，朋友干杯，不要感到孤独，你不是、一个人（噢，我真的已经不是人啦）！让我们不忘初心，造福一方百姓（嗯，一杯敬天地，一杯敬仁义，心怀仁义天地宽）！有没有发现，如果宋焘对众考官说的不是“老母七旬，奉养无人”，而是说“上有八旬老母，无人照顾”；又或者查得宋母不是还“有阳算九年”，而是“还有十年阳寿”，我们都感到未免敷衍，偶数和整数不容易取得信任？我也不知道这是啥逻辑哈哈，扯远了扯远了，重点在于“有心无心”。“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有人特别不能理解前半句，人非圣贤，如此不是寒天下人为善之心吗？于是将之解释为：一个人有心要去做好事，不用奖赏也会积极去做。事实上先秦道家非常推崇“无心”，《庄子·天地》有一则寓言：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还归，遗其玄珠，使知索之而不得，使离朱索之而不得，使吃诟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象罔得之。黄帝日:“异哉！象罔乃可得之乎?”“象罔”即是“无心”的拟人，寓意无心才可求得大道，似乎有点“有意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的意思。《庄子·养生主》还有“为善无近名”之论，正所谓“但行好事，莫问前程！”说回李密《陈情表》，它的背景是朝廷推行“举孝廉”，即推举孝顺廉洁之士做官。因为有了做官的权势名利之诱惑，“孝廉”便成了许多人刻意经营的人设。李密虽然真情发自肺腑，但他的志向可不小：密有才能，常望内转，而朝廷无援，乃迁汉中太守，自以失分怀怨。可见李密是希望以孝闻名，为仕途打开通道。这还都在情理之中，在其之后的孝子故事越来越荒诞和虚伪，《晋书·孝友传》中的记载多不足信。这些人的孝道故事还不愿意贱卖，非得再三推辞，以博求更高的职位。在此氛围下，再后来，即便是“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也是以孝之名染指东晋仕途。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我们自然不必怀疑陶渊明的孝心，但他借此积累资本也是不言而喻的。因此，“有心为善，虽善不赏”自有其道理，“为善无近名”也确实是应该提倡的境界。当然，《聊斋志异》中的设定是，众生在人间的所作所为在阴司都有记载，所以诸神能够分辨人心。凡人无法做到这一点，只好说：“淫字论事不论心，论心千古无完人；孝字论心不论事，论事万年无孝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