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 丧(下)
富春
第三章
王晓东听了似乎也没什么反应,只把抽完的烟蒂在烟灰缸里小心压灭。
被堂伯一家挽留吃午饭,王晓东让堂哥暂时先不要过去,免得尴尬。他独自又回到了赵家。大伯被赵家人围着,那婆媳俩一唱一和正说着什么,大伯听得连连点头。王晓东才出现,她们立刻住了口,赵大娘子阴阴道:“晓东啊,你大伯他有话要跟你谈!”完了还轻轻推了他一把。
大伯走过来低声说:“晓东啊,刚才人家已经把事情都说了,你就不要为难他们了,你也不是不晓得你四爷,他家是有错,但你四爷平时也不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这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四爷现在已经走了,人家还让我们在他家里办丧事,这样可以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嘛!”一套话像背书一样。
王晓东没理他,转向老赵:“二爷,能不能先把手机还给我?”
“怎么?难不成你还要报警?”赵家儿媳厉声道。
“为什么不报警,难道就光听你们一面之词?我四爷是不好,但就算再不好,也罪不至死,这回我就是要替他讨个公道,我不跟你们多废话,把手机拿出来。”王晓东也提高声调,针锋相对。
大伯急得拉住侄子:“哎呀,晓东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就算你讨了公道又怎么样?你四爷都闭眼了,也看不到了。你办完事拍拍屁股走了,我还在这里,都是同乡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以后还要不要相处?”
王晓东猛地甩开膀子吼道:“大大,四爷他跟你是不是亲兄弟,他身上的伤你看到了吗?刚才你哭得那么伤心,那个样子又是做给谁看?同乡怎么了?同乡就可以随便欺负人吗?再说跟这些人有什么好相处的,你在乡里过了这么多年,原来就是这样跟人相处的呀!人家不过两句虚情假意的话你就帮着外人了,你这个样子连我都看不起!”
侄子的凶狠态度吓得大伯不敢开口了,王晓东转过身对赵家人道:“手机不给我暂时也不要了,反正报警电话大家都知道,现在社会讲情讲理更讲法,我只要一个公道!”
“妈了个逼的,老子现在就给你个公道……”赵大虎挥起拳头要行凶,赵大娘子跟儿媳两个死命拽住了他。
王晓东微微一笑,跨步上前,指着自己的脑袋:“大虎兄弟,打我四爷没打得过瘾是吧,我让你尽尽兴,来来来,往这块打,打完了你就等着吃牢饭吧!”
一直静观事态发展的老赵赶紧拦住王晓东,陪着笑脸道:“晓东,大侄子,凡事好商量,不要意气用事嘛!”
“好商量,你们是跟我好好商量了吗?哄吓诈骗全把式都用上了,二爷,你们一家是精明,可也别把人当傻子!”王晓东轻蔑地看着赵当家。
老赵一脸无奈,还是赔笑:“晓东,二爷想跟你谈谈,就我们两个人,其他人不参与,你看行不行?”
“行,二爷,我也只想跟你谈!”王晓东一口答应,知道这是最后一轮谈判。
赵家宅子的气派在村里大概是数一数二的,老赵把王晓东领到二楼西边的房间,里面的陈设古色古香,一套仿红木家具,架子上各种书籍和看上去价值不菲的摆件高低错落。青花瓷盖碗,扑鼻的茶香,老赵还拿出一盒包装特别高档的烟,王晓东推辞说不会,老赵笑说:“我早就闻着你身上的味儿了,怎么,难不成嫌二爷的烟丑了!”王晓东也笑了,双手恭敬接过。
点上烟,喝口茶,老赵问:“晓东啊,如今还在那个厂里吗?”
“还在呢,我这人又没什么本事,又不敢出去闯荡,也只能待在那儿!”
“没混个一官半职?”
“二爷说笑了,你看我这样子像个当官的吗?再说了,现而今那些当官的哪个没后台靠山。”
“呵呵,也是,不当官自在,安安稳稳过日子也挺好!”
……
东拉西扯地又闲叙了些家常,一支烟抽完了,老赵又递了一支,王晓东忙道:“二爷,我瘾不大,抽多了头昏!”
“哦!”老赵没有坚持,自己点上,靠在椅背上,半眯着眼睛:“呃,晓东啊,事情的经过你大概也清楚了,现在……你看怎么办?”
“我的办法之前已经说过了,希望司法机关调查,无论什么结果我都接受。”
“那……有没有其他途径解决?你要是有什么想法,现在也可以提出来。”老赵脸上的笑容有点刻意。
王晓东低下头,似乎不知该怎么说,沉默一阵才道:“二爷,我没什么想法,我觉得我的办法是相对公平实际的,至于其他……呵~二爷你是文化人,又当过官,不比一般乡间农夫,无论阅历还是见识要远比我多,你觉得我还能怎么办?”
丢出去的皮球又抛了回来,老赵微微一笑:“晓东啊,今儿我看你这说话行事蛮有水平的,算得上个明白人,比我家大虎强多了,他就是个有勇无谋的粗人。你嬢嬢的那一套肯定也唬不住你。我呢,也不说什么看法,我只知道社会上处理事情,说白了无非就是个面子和里子,面子是名,里子是利,看你怎么取舍了!”
这话里的意思,够让王晓东好好权衡一番。见他没搭腔,老赵继续道:“如果依你的方法,就是要面子不要里子,而能不能要得到这个面子,还是个未知数。这公事公办的交易,还看各人的社会关系和能力手段,这点你应该还是明白的吧?”
“而且,据我所知,你和你四爷也不是非常亲近,这么多年,他经常到你那块去,想必也没少给你添麻烦,我说句现实的话,他走了,你乐得轻松,又何苦替他强出头。”
老赵慢慢挨近的身体,语重心长的口气,王晓东脑子里的弦又绷紧了几分,端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缓缓道:“二爷,你话说得透彻,也非常在理,受教了!我的确是不喜欢我四爷,甚至说讨厌也不为过,活了六七十岁了,不通人情也不懂世故,凡事由着自己性子来,在二爷这儿住了这么多年,想必没少作贱你家。”
“当然,事到如今,再说谁是谁非也没有意义。但我知道他是个极其贪生怕死的人,能让他作出这种极端的行为,受了什么也可想而知。如果你们只是口头说或者骂几句,他自己想不开,怪不了谁,可动了手,性质就不同了。再怎么着他也是我四爷,但凡有点血性的人,怕也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
对话陷入僵局,老赵不开口,王晓东安然而坐,看他抽完第二支烟,又续上一根,面色已不像开始那么友善:“晓东啊,如果你坚持你的办法,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二爷在这儿也给你撂个底儿,我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但在这一片说几句话还是能算话的,你要把事情往大里搞,我也不怕麻烦。”
“二爷,我没想搞什么事情,我只觉得我四爷不能白白挨打。我就是个光脚的平头百姓,自然掀不起什么风浪,但起码大家都能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王晓东的话说得很慢,他不敢大意。
“呵~”二爷忽然笑了,微微晃着脑袋道:“晓东啊,你这话的重点就是个‘不能白白挨打’,对吧?”
“是,我家大虎的确是个粗人,下手没有轻重,昨天要是我在,绝对不会许他动手,当晚我其实到你四爷那边去过,一来是看看他伤得如何,二来也赔个礼,出些医药费。可无论我说什么他都不开门,估计他气还没消,等第二天再说。真没想到他都这岁数了,气性还这么大。”
“退一万步说,就算最后把我家大虎弄进去,你四爷到底也走了,两败俱伤都没落到好。这民间的纠纷,闹来闹去最终还是落到赔偿上。晓东你也不必再撑了,二爷我说个折中的法子,你看看如何?”
“你说!”王晓东端正了姿势,认真聆听。
“这样,你不要再追究这件事,你四爷后事的费用我们出,但丧事请你到别处去办!”老赵难得的言简意赅,说罢直勾勾地盯着他。
王晓东的确还没考虑好,一时也不知如何应答,到底是没经过什么事儿,缺少决断。老赵看火候差不多了,最后递过去一支烟道:“不急不急,晓东,下午你回去好好考虑一下,晚上再答复也不迟!”
下午王晓东跟大伯一直待在四爷屋子里,时不时有亲友过来祭奠,大伯想一阵哭一阵又跟侄子絮叨上一阵,唯独不提与赵家的事情怎么样了,王晓东也不愿意他参与,大伯这人遇事只会往后退,出不了主意,耳朵根子又软,本质上与四爷也差不多。毕竟在家是老大,得让着,结婚又是上门女婿,得忍着,天长日久也就养成了他这种软弱可欺的性格。
因还没有定下来要在哪里办丧事,所以也不好请厨子上门,抬重和吹打的都是些走千家过万户的老油子,到点儿就抱怨说哪有主家不管饭,王晓东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还是那些人出主意说镇上的饭店可以预订包子,而且还能送货上门,王晓东就托他们去办。
五点半多一点,一辆小货车送来了几十笼各色包子点心,众人按需自取,王晓东拿了几个进屋,刚咬了一口,发现赵家儿媳僵着个脸站在窗户那儿,冷漠道:“我家老头子让我过来问问,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不急,我吃完了就过去!”王晓东撇了她一眼,那娘们一扭屁股就走了。大伯看侄子慢条斯理地吃着包子,小声催促:“晓东,你快点,人家那边等着呢!”
王晓东嘴里嚼着冲他一瞪眼:“他是卖鲜鱼的当然着急,咱们卖咸鱼的急什么!让他等着。”
赵家堂屋里的豪华大座钟“当当当”地响了六下,王晓东进门称呼了声:“二爷,我来了!”这回没有谁再跟他客套。
长沙发坐着老赵夫妻俩,两只单人沙发他儿子和儿媳一人一个,四个人八只眼都盯着他。也没坐的地方,王晓东自己搬了张圆凳过来,瞧见茶几上有一个牛皮纸包,自己的手机放在旁边。
“晓东啊,你——想好了没有?”见王晓东大大咧咧地坐下也不说话,老赵先开口了。
“二爷,我想好了,你的办法还是可行的,只是,你说出费用,不知道出多少?是一次性给我,还是用一笔拿一笔,或者我先记账再跟你……”
老赵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将桌上的纸包往外推了推:“不用这么麻烦,这里是一万块,咱们这儿平常人办丧事基本不会过这个数,再说了只是你叔叔辈的,只要不铺张,满打满算都够了!”听着有股财大气粗而且还有那么点施舍的味儿,其余三人也是一脸鄙夷。
“呃,二爷,我其实……还有个条件……”当王晓东这句话出了口,老赵的那张圆胖脸明显拉长了:“晓东啊,不是二爷说你,凡事要懂得见好就收,可不能逼人太甚!”
王晓东没接这话,只从挎包里拿出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孝子服,认真地说:“我只要大虎兄弟把这穿上,在我四爷尸身前磕个头!”
屋里的气氛骤然前所未有地紧张起来,尤其赵大娘子,手都有些颤巍巍的,她硬压着嗓子咬牙一字一顿道:“晓东啊,行事可不能太绝呀,想想你家老头子当年是怎么走的,人在做天在看,这因果报应向来都是不爽不错的。你今儿这样,日后再回来,不怕人家戳你脊梁骨吗?”
“二嬢嬢,世上的人,前面的路都是两眼一抹黑,谁看得到?我老头那是自作自受,他活该,但跟我又有什么关系。要说因果报应,那昨儿我四爷挨打的时候,又有谁想着因果,得了报应?”
顿了顿王晓东又道:“我四爷一走,这里也没亲人了,以后怕是也不会再回来了,有什么闲言碎语,也入不了我的耳了!”语气里颇有些伤感意味!
对面的大虎站起来:“我今儿要是就不磕这个头,你能拿我怎样?”说话时额上的青筋突突直跳。
“我不能怎样,只能还用我之前的方法解决,反正现在是冬天,温度低,倒也耽搁得起!”王晓东说得轻描淡写。
“妈了个逼的,不受这个吊气,大不了老子去坐牢,豁出去再把你个逼养的打一顿!”说话间大虎就冲了过来。
“啪!”老赵突然一拍桌子吼道:“叫你磕个头就磕,哪来这么多屁话,去,现在就去!”
大虎夫妻俩愣在那儿,不知道老头子是什么意思,赵大娘子脸色煞白,尖着喉咙叫道:“慢着,头可以磕,但磕完了就请你们立刻走!”
“我妈说得对,什么都不许留,死的活的弄得我家不得安生,给脸不要脸,立刻滚蛋,滚滚滚……”赵家儿媳蹦跳着双手夸张地挥舞。
在父亲的逼视下,赵大虎一把抓过孝服就出去了,王晓东拿了茶几上的钱和手机慢腾腾在后面走。他没去看那个场面,半途中只听到传来一阵阵哄笑声,等到了门口,赵大虎已经完事儿出来了,一边撕扯下孝服嘴里不停地低声咒骂!
估猜到赵家会有这么一出,事前王晓东已经安排好了,在赵家儿媳的叫喊谩骂声中,包括四爷的尸首,所有东西都搬到了生产队的场地上,等着殡仪馆的车子来接。王晓东给堂哥打了个电话,让他过来看看有什么能用就拿走,其余的麻烦他扔到垃圾堆里去,反正最重要的东西已经悄悄地取了放到自己的挎包里了。
殡葬行业现在发展得越来越人性化,服务细致又周到,不同价位,都有相应规格的项目,工作人员认真负责,仪式流程按部就班。大伯在灵堂里忙着招待亲友,堂哥负责外面的事务,旁边就有一家专门配套的饭店和休息的客房,这两天王晓东基本就没什么事儿,坐那儿跟着流程走就行了,给老婆打了电话报平安,只等火化后下葬就结束了。
三朝过后,第四天早上排在八点半火化,十点不到捧着骨灰回村里指定的墓地安葬,最后分发完工钱,剩下填坟竖碑的工作就留给帮忙的人了,他们可以走了。时已快十一点,王晓东看了看手机说:“大伯,今儿中午到你那儿吃饭,你先回去,我还要到赵家去一趟。”
“哎哎哎,好好好,呃,你还到赵家干什么?”大伯疑惑地问,王晓东没有回答,径自走了!
第四章
院门是赵大娘子开的,见到门外站着的王晓东,气不打一处来,阴阳怪气地问:“哟,这不是晓东嘛,不是说不回来了吗?难不成又想到什么关目了,想再讹一笔吗?”
没等王晓东开口,突然一盆水兜头盖脸泼下来,挂了他一身的烂菜叶子,赵家媳妇假笑着说:“哎呀,原来是晓东哥哥啊,对不住了,没看到人,你看看唬了你一身的水。”
抹了一把脸,王晓东问:“嬢嬢,二爷在家吗?”
“不在!”赵大娘子冷脸说罢就要关门,王晓东抬眼看到二楼上老赵出来了,再次喊了声:“二爷,你在家啊,我找你有点事。”
老赵手捧茶杯伏在栏杆上,似观赏风景,慢声道:“有什么事,你在那块说吧,我就不下去了!”
王晓东从包里取出一叠钱道:“这次总共花了八千多,还剩两千,我给你放这儿了。”
“不用了,你拿着吧,就当是我们随礼了。”老赵依旧那个姿势。
“二爷太客气了,咱们之前说好了,该多少就是多少。再说了,我怎么能收你这么重的礼。”
正是吃午饭的时候,回家的人越来越多,都停下来围观。老赵突然对着老婆吼道:“你是个死人啊,不会关门啊!”
大门“咣当”关上了,只听王晓东在外面又喊了一句:“二爷,钱放在门口了,我就先走了!”
王晓东拐弯上了大堤,回头再看,门口的那叠钱已经不在那儿了!
去大伯家所在的村子有柏油马路,只是得上绕好大一圈,王晓东一般都走那条穿过一大片荒地的土路,但抄近道也得要将近半个小时。
虽然与大伯相对亲近,不过逢年过节上门,从未在他家吃过饭,放下礼品聊上几句闲话也就走了。大伯在家没什么地位,他的亲戚来自然不受待见。两个儿子十几年前已经分家,两栋楼房紧挨着,东面是老大,西面是老二。大伯与大妈住大儿子那边,大伯的老丈人和小的生活。
大伯大妈两个人脾气性情相近,感情还是不错的,大儿子随他们。唯独那老头——大伯的老丈人,性格特别强势,已经八十大几靠九十的人了,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儿都得由他定夺。他一辈子的恨事就是老婆连生了五个女儿,最后一个刚落地她就去世了。无奈大姑娘招婿留在家里,当时看中王晓东的大伯能吃苦人也本分。开头十来年过得相安无事,随着社会开放,经济搞活,自家嫁出去的四个女儿的夫婿,一个升官,三个发了财,什么动静都没有的大伯就成了他嘴里没出息的窝囊废,在他面前向来战战兢兢,四十多年的老女婿连大气儿都不敢出。
纵然对大伯百般嫌弃,但有一件事老丈人特别满意,进门第一年就给老头添了孙子,那时已经开始计划生育,几年后上了节育环的大姑娘竟然又怀上了,老头自掏腰包交了罚款让他俩躲到外地去生产。原来大伯指望是个女儿,那样就儿女双全了,可生下来又是个带把的,老头不嫌孙子多,尤其这个花大钱得来的二孙子特别讨他欢心,小时候到哪儿都带着,所以老二的各方面都与外公很像,王晓东对这个异姓堂弟没什么好感。
走在冻得硬邦邦的土路上,天空晴朗,阳光灿烂,四周覆盖的白雪随着荒地的地形,蜿蜒出优美的曲线,高低层次分明,像奶油熔化后层层叠叠堆积……
四周荒无一人,王晓东找了个地方坐下,翻出挎包里一个鞋盒子,鞋盒子里又隔成一大一小两个空间,小的里面硬币纸币都有,数了数也就两三百块,大空间里面有个加了盖子的铁盒子,打开一看,原来四爷真没骗自己,一万块一沓,总共十五沓,大概是当年的卖房款和他所有的积蓄,王晓东原样放好又塞回挎包,心想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把这么大一笔钱藏在家里,万一来个贼一锅全端了,哭都没地儿哭去。不过这样也好,如果存在银行里,取出来还得费一番周折。
在大伯家门口的路上跺掉鞋上的积雪,听到声音大伯忙出来,前面系着条卡通图案的围裙看上去特别滑稽,赶着说:“晓东,来来来,赶紧来吃饭!”
进了门发现他们都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坐在中间上位的那老头拿筷子指着一个空位,只三个字:“来啦,坐!”
王晓东随堂兄弟辈分,叫了老头一声,笑着说:“今儿我来得太突然,也没带点东西,失礼了。”
老头敷衍地表示来了就好,也就随茶便饭不要客气。堂哥夫妻俩说了两句欢迎的话,大妈赶紧起身去盛饭,堂弟两口子只淡淡招呼了一声。大伯从厨房里端出一只大碗:“晓东,来尝尝这个咸肉慈菇汤。”
堂弟瞥见他爸殷勤的样子,来了一句:“晓东哥,这可是我爸特地为你烧的,你不来我们都没这个口福。”说话时的语气神态简直与那老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呵呵,勇子你现在大小也是个领导,平时酒楼饭店肯定没少去,要是连碗咸肉汤都觉得是口福,看来你爸这手艺完全可以去应聘当大厨了。”王晓东端起碗调侃道。在镇上电子厂上班的堂弟,前些年当上了个什么产品经理,王晓东每每来一回,发现他这官没多大,架势是一年比一年端得足。
大妈笑了:“晓东这话说得不错,你大伯的手艺真的很好,样样菜都烧得有滋有味的。”
对面老头放下筷子,点上了根烟,一脸不屑:“哼!菜烧得再好又怎样,一个大男人成天就晓得围着锅台转有什么意思!”大伯只不断给侄子夹菜,丝毫没有异样,这些刺耳的话,他大概也是听惯了。
桌上其他人都吃完了,就剩下王晓东,他加快了速度,堂哥让他不要着急,都陪着呢。老头懒懒起身说了句慢用,就自顾往自己的房间去了。见堂弟也要走,王晓东忙把最后一点饭扒进嘴理,叫道:“大哥、勇子,你们稍等一下,我还有个事情。”
一听有事,本已经进了房间的老头又出来了,狐疑地盯着王晓东。
等大伯大妈和堂嫂收拾完桌子,王晓东把包里的鞋盒拿出来:“大哥,勇子,四爷走了,留下了十五万,他就咱们三个侄子,所以我就替他做主,一人分五万。”说着就分别把十五沓票子分成三堆。这家人看看钱,又看看王晓东,彼此面面相觑。
王晓东把那堆零钱也倒了出来,笑说这些就不跟你们客气了,算是我的跑腿费吧。然后在自己面前这堆里又拿出一万,放到大伯面前:“大大,这是你的。”知道侄子这是还了他爸的那一万块的债,大伯心里又是高兴又是难过。大妈不好意思推托道:“晓东,这么多年四爷有什么事情都去找你,按理这钱不应该这么分,你该拿个大头。”
老头一下回过神来了,冲着大女儿瞪起眼:“你说的这叫什么话,你这个大侄子公道实诚,他说怎么分就怎么分。”
见王晓东背起包即刻就要走,硬要留他吃晚饭,说中午没好好准备,他一会儿亲自去买菜,晚上必须补回来。
王晓东只说自己就请了四天假,最好今天回去,明天走就太赶慌了。老头见实在留不住又忙着叫让两个孙子来送。大伯说孩子们都要上班,他反正现在没什么事儿,他来就行了。老头一路把他们送出村口,千叮咛万嘱咐,再三要王晓东以后多回来看看。王晓东答应着坐上了大伯的电瓶车。
乡间小道拐上了柏油马路,大伯骑的速度很慢,午后的阳光融融,冬日的寒风吹在脸上也不那么冷。这情形让王晓东想起了小时候,大伯有一辆结婚时买的二八大杠,来了总要把侄子带出去溜一圈,最早伏龙头坐大杠,大了做在后面的书包架上,抓着大伯的裤腰带……王晓东所有童年少年的记忆里,与大伯在一起的短暂时光更像一对父子。
跨坐在后面的王晓东从包里掏出烟盒,拿了两支一起点上,把燃着的烟送到大伯嘴边,大伯探头叼住瞅了一眼侄子,笑着说:“没想到我家晓东还真会抽烟!”
“大大,你大概也是只能在外头才敢来两口吧!”
“是的,老头子自己一天一包烟,我偶尔抽一根,他看到那怪话就来了!”
“都在一块生活这么多年了,你就不能硬气一点!”
“不敢哦,老头那脾气谁都不敢惹他,我硬不硬的不得说相,万一把他气出个好歹,我这不自己给自己找事,几十年都耐下了,也不差最后。”
突然想起侄子刚才去赵家,问干什么去了,王晓东告诉他后,大伯“嗬嗬嗬”地笑了好长时间:“晓东,这回在我们这块你可算是扬名了,赵家那婆媳俩给你弄得不得价还,已经够狠了,还能从老赵那只铁公鸡身上拔下一把毛,可是从来没有过的。最后还逼着赵大虎那个瓜怂磕个头,你这真算是强摁牛头,到底替你四爷把一口恶气出了!”
“我才不要这个虚名,出不出气的也无所谓,反正人不能白打,总得要讨个公道。哪怕他赵家手眼通天,要是真撕破脸,我就不信他们不怕事情闹大。那赵老头也算是个识时务的人,他心里清楚得很,要是真把警察叫来,即使最后不能怎么样,事情的细节一旦传出去,以后他家就得担着这个恶名。呵~越是有钱有势的人,越是在乎脸面,尤其在农村地界更是如此,只要抓住了这个软肋,不怕他不认怂。”王晓东一番分析听得大伯频频点头赞同。
“那……他家要抵死不认,你还真报警啊?”
“嘿嘿,要报警早就报了,哪里还会做这么些噱头,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他家玩的那一套,我只不过是依样画葫芦罢了。”这会儿没其他人,王晓东就不掩饰自得之意。
大伯笑道:“晓东啊,你不晓得,刚中午我回家路上,前后庄上的人全都在议论你,说什么到底是王老三的种,也是个滴滴刮刮的厉害角色。”
“好好的,提他干什么,我有老子也跟没老子一个样!”时隔多年,王晓东依然满肚子怨气。
“晓东啊,我看你还比你老子强,办事有计谋有胆量,为人更厚道,旁的不说,就今儿你分了你四爷的财产,我家那个老头往后要对你另眼相看了。”大伯是真心为侄子自豪。
“好了好了,大大你就不要再说好听的了,我包里这四万块得留着还房贷,不会把你的。”王晓东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戏谑了一句。
这话把大伯逗得车龙头都抓不稳了:“哎呀,当年那个小结巴子窝边秀,说句话口还没开脸先红,三棍子也难夯出个闷屁,现在都敢拿大大寻开心!”
前面到了村里墓地的入口,大伯蓦地又难过起来:“唉,你老子和四爷,一个不到六十就走了,一个今年也才将将七十,也没了,想想心里真不是滋味。”
王晓东则并不那么在意:“人常言:黄泉路上无老少!谁知道自己能活多长,我老头自作孽,怪不得谁。四爷就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对父母不孝,跟兄弟不近,又有哪个小辈受过他的好处,一辈子全为他自己,死了也不足惜。有什么好难过的。”
王晓东自小单丁一个,难以体会兄弟姐妹之情,大伯也不再说什么,只把车停下了,转过头:“晓东啊,话虽如此,还是去看看吧,刚刚忙你四爷,也没顾得上到你妈妈坟上去。”
想着的确好几年没好好祭奠过母亲,王晓东也就随大伯推着电瓶车去了。
新坟是四爷的,墓碑还没做好故而未立,母亲和父亲各自的地方看着都还整洁,王晓东也难得回来,大伯每逢清明祭祖时,都是他帮着打扫修整。
王晓东站着母亲碑前静默不语,大伯从四弟那儿走到三弟这儿,忍不住又哀哀啼哭,涕泪涟涟……
待心情平复后,大伯拉着侄子低声道:“晓东,明年清明,把你爸和你妈妈合到一块去吧,怎么说也是结发夫妻,而且都这么多年了,庄上人看到都议论呢!”
“合什么合,想当年要离婚我妈不肯,他杀人的心都有,我没把他的骨灰刨出了扔河里算客气了。”王晓东相当反感大伯这种没有原则的滥好人。
大伯仍不死心:“晓东啊,其实直到你妈妈去世,心里都还是有你爸的,当然我这个兄弟做得的确也太过分了,你就把他们合一块,就当他去赔罪也好嘛!”
“赔罪?算了吧,就我老头那种货色,在下面说不定还会勾搭个女鬼来气我老娘!”本来很严肃的话题,给王晓东岔得不正经了。
大伯哭笑不得:“哎!不许在这块瞎说八道,晓东,就算大伯求你行不行?不麻烦你,我来找人弄。”温言软语再三央告,王晓东实在拗不过,含混着也就答应了。
到了中巴底站,大伯又是水果又是零食说是给孩子,王晓东两只手拎得满满的,上了车还紧着关照他要是没什么事情就回来坐坐。反正车要开了,王晓东尽量敷衍。
班车发动了,大伯还在那儿挥手告别,搞得像是远行千山万水一样。王晓东心里好笑,拿出手机给大伯转了一千块钱,注明是合葬的费用,他知道这是自己家的事情,按乡俗这钱外人是不作兴出的。
四点多到家,王晓东才感觉到累,这几天费时耗力有点吃不消,匆匆洗了把澡倒头便睡。五点老婆朱霞回来没叫他,等孩子六点放学,王晓东也醒了。朱霞饭菜已经做好,孩子吃完还得赶紧回学校上晚自习。
等孩子走了,朱霞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听王晓东讲述事情经过,末了分钱的部分,有点不甘心,怨道:“你那俩堂兄弟不费一兵一卒捡了个现成的大便宜,你倒是真大方,出钱出力最后还得跟他们平均分,凭什么呀!”
“行了,要是他一分钱没有,咱们什么也分不到,还得自己出钱替他处理后事,这一里一外的落差大了去了。”
“去,你倒想得开,他这么多年到这儿吃的用的花的你怎么不算?”老婆不依道。
王晓东不搭这茬,嬉皮笑脸地凑过来:“哎,一会儿咱们上街逛逛吧,你看你都两三年没添置啥了,正好趁这个机会……”
“趁什么机会?”朱霞毫不客气地打断他:“说来说去这还不是咱们自己的钱,家里什么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有点银子还不赶紧存起来,还没怎么地的,你装什么大款!”
第五章
马屁拍到马腿上,王晓东故意装出副委屈样儿:“你这话说的,我哪儿就装大款了,我这也不是想着你这么些年跟着我受苦,心里过意不去嘛,再说了咱又不是全花了……”
瞧着他那副赖皮赖脸的样儿,朱霞“噗嗤”笑道:“你呀,现在年纪一大把,不但嘴皮子越来越顺溜,演技也见长!”
“好了好了,走撒,机会难得嘛,咱们都多长时间没逛过商场了。”见口气有点松动,王晓东拽着老婆往外拉。
“别拉拉扯扯的,就算要出去,这一身能行吗?等着,我去换件衣服!”朱霞解下围裙,迈着欢快轻盈的步子去房间了。
王晓东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打开了电视,知道这老娘们出趟门比大姑娘还磨唧,不但得洗头洗澡,还得涂抹描画,最后纠结半天服饰搭配,没三四十分钟搞不定。安心选了一集电视剧,看完了应该刚刚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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