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又何妨,狂又何妨

——记著名剧作家熊文祥

章华荣

古代文人中,凡有大才者,多怀才不遇,恃才傲物。慷慨独不群,狂语任天真。

李白诗说: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

杜甫诗说:

笔落惊四座,诗成泣鬼神。

欲填沟壑唯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

陆游诗说

浩歌惊世俗,狂语任天真.

苏轼曰: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朱敦儒言:

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

辛弃疾更是“大言不惭”地说

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

这种狂,我认为有三种表现形态:

一是特立独行的雄放恣肆。有“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的超逸豪放;有“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的疏狂覇气。

二是恃才傲物的狂放张扬。他们才华出众,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写诗、填词、吟歌、唱赋,无所不能。

三是对生活的自律、自嘲。他们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却几度遭贬,几度流放,一路慷慨悲歌,一路手书狂言。他们的狂,既有对不平人生际遇的发泄,又有自嘲、自慰、自勉、自强的热血与寂寞,淡泊与疏放,展示了他们饱经沧桑后的睿智、坦然和从容!

所以,刘克庄说:”疏又何妨,狂又何妨!“

有人说,鄂东也有一个“狂生”,指的就是熊文祥。

予我欢喜亦何妨(疏又何妨狂又何妨)(1)

熊文祥

熊文祥的“狂”是属于哪一类呢?

我和熊文祥,同是黄冈人,同是复旦校友,同住学生宿舍六号楼,他住一楼,我住二楼,我比他早两年进复旦。从1965年9月开始,到1968年12月我离开复旦为止,在三年多的时间里,多少次在楼梯间、在饭堂、在操场擦肩而过,竟然未曾相知相识。1972年2月,一批69、70届的大学毕业生分配到黄冈,那时,我在地区文教局工作,奉命组建黄冈地区文艺创作组,我问文教局负责大学生分配的廖寄凡同志,分在黄州有没有文科的人,他说:“有啊,两位复旦的,一位华师的。”他翻看了一下分配登记表说:“复旦历史系的冯一德分到黄冈中学,新闻系的熊文祥和华师中文系的黎翠兰分到黄州中学。因为分配方案还没有宣布,他们现在还住在地区招待所。”我听说后十分高兴地对廖寄凡同志说:“你把这三个人改分到地区创作组吧,我都要了。”

从1972年2月熊文祥进地区创作组开始,我就和他在一起深入生活,一起创作、讨论修改剧本。后来,创作组改成地区戏剧工作室,我是负责人,他是专职编剧,共同创作过歌剧《警钟长鸣》《铜锣报晓》、话剧《天国啊天国》、汉剧《血染长城》、黄梅戏《大元吟》等。由他执笔修改的黄梅戏《银锁怨》进中南海向中央领导汇报,参加首届中国艺术节中南片的演出,拉开了黄梅戏请回娘家的序幕。

1989年8月,我到新成立的省黄梅戏剧院任职,他接替我的职务任黄冈地区文化局副局长。剧院成立之初创作上演的两台黄梅戏《双下山》和《未了情》,其中《未了情》我都请他参加了剧本的修改,加工、提高,这两台戏参加全国第二届黄梅戏艺术节、进京、赴台演出,均引起强烈反响,《未了情》还参加了第五届中国艺术节的演出,获得“文华新剧目奖”、“文华导演节”、“文华表演奖”和“文华音乐创作奖”,确立了湖北黄梅戏在全国的领先地位。直到2002年12月退休,我和他同在一个单位,同一个系统,同为黄梅戏回娘家,肩并肩奋斗了30年。

予我欢喜亦何妨(疏又何妨狂又何妨)(2)

熊文祥与章华荣

2002年12月我退休不久,他也跟着从市文联主席的任上退居二线。近二十年来,我俩常在一起看戏、评戏、写戏,虽然身退,仍有少年青春气味。这二十年,是他戏剧创作的鼎盛时期,先后为省黄梅戏剧院、黄梅县黄梅戏剧院、罗田县黄梅戏剧团、黄冈市艺术学校创作上演了八台在全省或全国产生重大影响的剧目,真是日落心犹壮,书剑老风尘。

我和熊文祥同事、共事五十余年,算是知根知底,说他“狂”,我并不以为然。

比如说,他大学毕业以后,和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农村姑娘结婚,生有一子二女,始终不离不弃。如果他是个“狂生”,早就移情别恋了,他没有,一直坚守到夫人去世。他不“狂”。

比如说,1989年8月,我调到新组建省黄梅戏剧团任职,谁来接替我担任副局长,我力荐熊文祥,开始有的同志持有异议,他没有去找任何人来疏通关节,没有因此闹情绪影响工作,更没有吐出“这个副局长舍我其谁”的“狂言”。他不“狂”。

再比如,1998年他从文化局副局长调任市文联主席,五年时间将市文联办得风声水起,影响日益俱增。在他刚过57岁的时候,组织上要他退居二线。他是湖北省有名的剧作家,国家一级编剧,且文联工作正处在上升的势头,这个时候让他离职,他怎么想都想不通。但他没走任何关系,没向任何领导陈辞,只是心里彷徨、苦闷,就只好一人跑到江边踱步消闷,独坐石头发呆,常常直至夜深,望着西沉的残月,聊以吟诗释怀:

江天一笑冻云开,

小趁晴和我又来。

……

幸有东篱好咏菊,

不须惆怅共徘徊。

诗人的气度,他想得开,没“狂”!

为什么又有人说他是“鄂东狂生”呢?

在我看来,一是性格使然。

熊文祥生性耿直,肚子里藏不住话,脾气有点躁,还倔。也因为此,有人对他担任副局长持有异议。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省里召开剧本讨论会,一些专家对他的剧本提修改意见,他认为意见没提到点子上,便愤然离开会场,弄得那些专家们面面相觑。“狂生”之名从这里开始。

不仅如此,在他给别人的剧本提意见的时候,别人跟他解释或者辩解几句的时候,他也照样“扬长而去”。

予我欢喜亦何妨(疏又何妨狂又何妨)(3)

著名戏曲导演余笑予(左)与熊文祥(右)

像这样的事,我在场就碰到过三四次。

这种“狂”,用一句流行的话说,是“修养不到家”。

2020年,他为一个单位写了个剧本,那个单位请来一个著名导演执导,这个导演将他的剧本重新结构,改得面目全非,且漏洞百出。那个导演要继续著熊文祥的名,他断然拒绝!“那不是我写的戏!”

这种“狂”,“狂”出了文人的风骨!

对于“鄂东狂生”这个说法,熊文祥也曾自言过,“ 狂是有点,但看场合看对象。遇外行指手划脚,绝不屈己俯就,如果遇着个有真本事的,则永远心怀敬意。有篇评论说得恕几近之:‘熊文祥既怪且真,有如一块石头。’怪有点,比如不攀附权贵,不盲从权威,不自我炒作,不听谀美之词,闲云野鹤,我行我素。‘真’字我领受,待人真,对艺术真,不卖弄,不用知识装饰自己吓唬别人。比我‘石头’倒也形象,石头的特质是粗、拙、重,这些我都粘点边儿。还有一点就是倔,牵涉艺术问题认死理不轻易转弯。”

正如他的诗句所言:“前生合是刘郎倔,今世熬煎骨鲠胎。”

言为心声!

二是成就裴然。

熊文祥从1972年开始从事专业戏剧创作, 近50 年来,共创作、上演大型戏剧30余部。其中,黄梅戏就有《李四光》《东坡》《活字毕升》《余三胜轶事》《槐花谣》《青铜恋歌》《春到江湾》《天堂梦》等十余部,多部获得文化部优秀剧目奖、全国黄梅戏艺术节和湖北黄梅戏艺术节金奖、湖北省“五个一工程奖”、有的剧目入选国家艺术基金项目。《东坡》拍成黄梅戏电影,入围第33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戏曲片提名奖”(列第二)。近几年来,黄冈创作上演的几台有影响的大戏大多出自他手。硕果累累,成就斐然,为黄梅戏请回娘家作出了卓越贡献,是大功臣!

予我欢喜亦何妨(疏又何妨狂又何妨)(4)

熊文祥(中)与《东坡》主演张辉(右一)、谢思琴(左一)

同时,他还为楚剧、京剧、河南豫剧创作上演了近十台在全国产生重大影响的优秀剧目,如《悠悠柳叶河》《樊姬夫人》《愚公移山》《思情记》《大汉孝廉》《儿孙梦》《赵英娘》《洋务总督》《魂断深宫》等,是湖北省为数不多的资深剧作家之一。

熊文祥还是一个“杂家”,除了编剧之外,他的创作涉及小说、散文、古典诗词。出版的小说有《风流学士苏东坡》《蒲松龄传奇》《绝色美人西施》《汉宫遗事》《灯谜奇缘》;写的电视剧有《戏审记》《风尘女》《红色记忆》《夷陵好人》;出版的古典诗词有《忆竹轩诗稿》和《忆竹轩词稿》等,其诗句、词意、格律、用典,是专家的级别,令同行们折服!他自己也坦言:“比古人,不敢附其骥尾,与当代人比,自觉水平不差,每有佳句,则沾沾自喜。”

熊文祥不仅多才,还多艺,京胡拉得好,是京剧票社的琴师,有人评价他的操琴水平是“业余中的专业,专业中的业余”。记得在部队军垦农场劳动锻炼时,场部组织文艺宣传队普及样板戏,他就在京剧《沙家浜》中扮演过郭建光,扮相英俊潇洒,表演有模有样,当郭建光唱到“泰山顶上一青松”时,因用力过猛,竟把皮带都挣断了,使在场的部队官兵和大学生们笑得前仰后合,此为一段佳话。因为这段戏缘,退休后他迷上了京胡,一日不拉就觉得手痒。数年拳不离手,曲不离口,拿捏节奏,捉摸韵味,居然真像那回事儿。他曾自我吹嘘说:“我是给京剧名家伴奏的。”这句话听起来有点“狂”,实际上是他的一句笑谈。所谓给名家伴奏,就是打开电脑,调出名家唱段,跟着李胜素、余魁志、薛亚萍、王蓉蓉们的唱腔拉,自娱自乐。他曾写诗夫子自道:“更把弦歌消岁月,一声《醉酒》晚穿云。”

他有“狂”的资本!

朋友们说他是“鄂东狂生”,没有丝毫的贬谪之意,而是仰慕、钦羡、赞美、欣赏。

一是敬业。

文学艺术创作中,最难的是戏剧创作,一是:剧作家要有广博的学识,不仅要有精深的文学功底,还得熟悉舞台,了解演员,此中缺一不可;二是:一台戏从创作到上演,要历经多重关卡,剧作者绞尽脑汁写出剧本,要经过专家们讨论、认证,过专家关;剧本到了导演手里,导演还要根据他的意图修改剧本,过导演关;戏排练上演后,还要请有关领导看戏、审戏,还要过审查关。闯过层层关卡,剧作者不知要磨掉几层皮!

所以有人戏说,编剧不是人干的差事!

就是这个“不是人干的差事”,熊文祥却矢志不渝,自强不息,干了五十年,写出了三十多台大戏,留下了不少优秀剧目。

黄冈市科协领导一个电话,要他写李四光的剧本,他很为难,自言是个地质盲,脑子里一片空白。于是,他四处查阅资料,看李四光传记,啃味同嚼蜡的地质学论文,什么山体结构、四纪冰川、漂流石、陆相成油说、地球板块运动等等,尽是一头雾水。最后,终于从这些纷繁复杂的表象后面,理出了一条李四光的爱党爱国、献身科技的高尚情怀,以这条红线串起李四光一生中几个主要人生片段,结构出一台气势磅礴、震撼心灵的大戏。《李四光》一剧从剧本、导演、表演、音乐、舞美、灯光等方面对黄梅戏舞台进行了全方位革新,是一台典型的鄂派黄梅戏。这台戏最终进了人民大会堂,获文化部现代戏展演传秀剧目奖、全国黄梅戏汇演最佳剧目奖和湖北省“五个一工程奖”。

李四光的戏难写,写苏东坡的戏,尤以写苏东坡在黄州的戏更难,古往今来,多少剧作家望而却步。多少个静谧之夜,他独坐江堤,仰观秋月,俯听江声,想象当年的赤壁、定惠院、临皋亭,想象定惠院后山那株如火的海棠,想象江上小舟、如咽箫声、安国寺、栖霞楼、错着水、为甚酥、渔樵杂处、强人说鬼,想想苏轼的一词二赋……终于确定了《东坡》的基本样式:宏观框架,散点透视,一事一戏,亦雅亦俗,以人物命运和性格贯穿全剧,尽量做到形散而神不散。

《东坡》一剧也获得极大成功。

予我欢喜亦何妨(疏又何妨狂又何妨)(5)

《余三胜轶事》主创人员,编剧熊文祥(右一)、导演林海波(左一)、主演吴利亚(右二)、省厅副厅长沈虹光

京剧鼻祖、老生“三鼎甲”之一的余三胜,是罗田县九资河人,自幼喜欢戏曲艺术,从在家乡唱东腔、到汉口唱汉调、到京城春台班当挑梁老生唱京剧,用平生履迹书写了一部戏曲的传奇人生。在外夷侵凌、社稷风雨飘摇之际,他用大量的三国戏、忠义杨家将戏取代了京剧舞台庸俗的爱情戏、悲欢离合戏,以老生挑梁取代了旦角挑梁,给糜丽的京剧舞台来了一股阳刚雄放之风,极大地提振了国人的民族自信心。罗田县政府为了打造地方名片,以名人效应提高地方知名度,决定创作一台表现余三胜戏剧传奇人生的戏。罗田县黄梅剧团新任团长吴利亚找到熊文祥,请他担纲创作此剧,并派人送来了几份余三胜的研究资料。看完资料后,他感到无从下手,以身体有恙为由,几次推脱,还托林海波从中说项。但吴利亚锲而不舍,纠缠不放,又给他送来罗田文化馆“三民集成”时出版的一本“罗田民间传说”,内中有十来篇余三胜的故事,看完后他才有点头绪,写了个初稿,取名“余三胜轶事”。此剧的最大亮点是将罗田东腔、汉调、京剧嫁接于黄梅戏中,浑然一体,极大丰富了黄梅戏的音乐,充分地展示了演员的演唱技艺,参赛全国黄梅戏汇演引起了轰动,参加湖北省第八届黄梅戏艺术节,囊括了艺术节所设奖项的全部金牌,被中国剧协直接点名参加在宁夏举办的“中国戏剧节”。

《余三胜轶事》一剧同《李四光》《东坡》一样,获得了极大的成功。

他的刻苦,他的执着,他的锲而不舍,是同行们的楷模。

二是读书。

熊文祥所创作的戏曲剧本,涉及的领域十分广阔,既有大文豪苏东坡,又有京剧创始人余三胜;既有古代历史传说名人毕升,又有现代著名地质学家李四光。要完成这些剧本的创作,必须有深厚的历史知识积淀,深厚的文学功底,这一切都来源于熊文祥喜欢读书。

苏轼曰:“孔子圣人,其学必始于观书。”杜甫也诗言:“男儿须读五车书。”圣人也有“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之说。熊文祥有没有读过万卷书,我不知道,但他经史子集、诸子百家、唐诗宋词、六朝歌赋、明清小品,乃至稗官野史,“未尝一日不去观书”(韩愈语)。有的浏览过,有的细读过,有的背诵过,以至历代名诗、名词中,有不少佳句他朗朗成诵。

由于他博览群书,摄金会要,所以在他的剧作中,既有沉重的历史感,又独出机杼,随语成韵,方成剧作中的精品,为戏曲舞台留下了一批宝贵的文化财富。

“倔”从勤来,“狂”从书来,这就是熊文祥的成功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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