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林开的二手电三轮在人多的县城还行,一到大洼乡空旷的柏油路上就显出不足,明显跟不上兔牙他们的车。兔牙一踹油门,一车的年轻人高唱凯歌就窜过去了。张林回头看看自己一车的放映设备和车身上送文化下乡的标语,暗骂兔牙他们不仗义。
张林是大洼乡人,高三时和一群县城的孩子混在一起上网喝酒,成绩一落千丈。高考落榜后,父亲让他复读,张林充耳不闻。这时和他在一起混的兔牙和文化局的人有亲戚,碰上临时招几个年轻人协助送文化下乡,张林就报了名。活倒不重,就是帮着放放电影什么的。张林很聪明,很快就能单独放映了。
一次兔牙在文化局借了设备临时加场放映,活动回来,兔牙私下分给他500块钱。张林吃一惊,他做临时工一个月才700块钱。兔牙一说张林才明白,他们是趁着老乡出来看演出,家里没人偷偷撬门行窃。张林开始还犹豫,兔牙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心一横就收下了。此后每次活动完都能分上几百块钱。老乡捎信说父亲生病了让他回去,张林一直推着,他怕回去了没法见父亲。
这次选择在大洼乡活动,张林想如果活动顺利,就顺道回家看看。快到桥头的时候,张林的车忽然熄火了。打了几次都没反应,车灯一灭,四周一片漆黑,兔牙他们的车早就没影了。张林只好下车推着走,好在这车轻便,设备也不重。没走出几步,前面忽然出现一点亮光。张林仔细分辨,那亮光越来越近,居然是一只白纸灯笼。
这种白纸灯笼不是普通照明用的。在大洼乡有个风俗,人死后入土为安,但头七天要有人挑着这样的白纸灯笼在坟地守夜。据说鬼也欺生,活人挑着白纸灯笼给死人守夜,那是给亡魂壮胆呢,免得在阴间被欺负。张林看见这样的灯笼非但不害怕,反而松了一口气。果然,随着白灯笼的越来越近传来几声苍老熟悉的咳嗽声,是父亲来了。
给死人守夜的活太晦气,整个大洼乡只有父亲在干。张林很小没有娘,父亲就靠二亩薄地和替人守坟养活他长大,供他上学。“爹,你不是病了吗?怎么又去守坟了?”张林看见父亲满是皱纹的脸出现在灯笼的光晕里,心里一阵温暖,嘴上却埋怨道。“没啥,”父亲笑笑:“我听一个长着兔牙的人说你回来了,来迎迎你。”父亲挑着白纸灯笼在前面走,张林推着车,很快过了桥。
“家里面缸底下我放了两千块钱,等开了学,你给我回学校上学去!”父亲的话没说完,张林就不耐烦起来:“你别操我的心了,我不上学,我自己能挣钱了。那钱,你留着自己用吧!别再替人守坟了。”父亲一听,回头瞪着他说:“你能挣钱了?你挣的那是啥钱?”张林心里一惊,以为兔牙给父亲说了什么,不敢在这个问题上停留,赶紧问些没要紧的事岔开话题。
父亲领着他直接回了他们村,村头的晒麦场已经聚起不少人等候。张林四处张望,看不到兔牙他们,估计他们一定是先去踩点了。张林手忙脚乱地卸下小型发电机和放映设备,父亲挑着白纸灯笼给他照明,见人就笑容满面地点头哈腰:“我儿子!给大家送文化下乡哩!”张林心里一阵酸涩,他刚上高中时成绩优异,父亲曾得意地说等他考上大学就在村里连放三天电影。现在他不但没有考上大学,反而沦为了一个贼。要是乡亲们知道他放电影是打掩护,为了让同伙去偷他们家的财物,吐沫星子就得淹死他。而卑微了一辈子的父亲,恐怕最后那一点脸面也保不住了。
张林心情复杂地开始了放映,发电机一响,拉起的幕布上就出现了画面。喧闹的人群立刻安静下来,开始全神贯注地看电影。父亲把白纸灯笼往放映机旁边一插,也袖着手看起来。
这场电影是反映新农村建设的片子,画面切换到夜晚时,电影里的村庄来了送文化下乡服务队,村民都互相招呼着出来看电影。张林之前没看过这部影片,为这种巧合哑然失笑。
慢慢地,张林察觉到不对劲了。影片里几个鬼头鬼脑的年轻人在村里乱窜,居然是兔牙他们。张林吃一惊,兔牙他们怎么会出现在电影里?张林看着他们撬开一家房门,翻箱倒柜地找东西。张林暗叫一声坏了,这下还不得炸了锅,大家一定一窝蜂地回村里抓贼。张林观察大家,人群里居然静寂如初,没有一个人动,仍在全神贯注地看电影。张林刚松一口气,又被这时的画面惊呆了。兔牙他们惊动了人,被扭送进派出所。兔牙供出张林,张林看着自己和他们一起被绳之以法,关进监狱。
张林终于意识到不对了,他这才发现来看电影的乡亲们居然都不认识。一张张面孔呆板陌生,有的看着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这时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回过头来冲他咧嘴一笑,张林毛骨悚然,失声叫起来。那个小孩他认识,是他邻居家的孩子,已经生病死了好几年了。张林恐惧地发现,来看电影的居然都是死过的人!
张林回头叫父亲快跑,父亲已经没有踪影了。张林在极度恐惧下踉跄跑开,撞到了放映机。插在一边的白纸灯笼被撞到在地上,哄一下燃烧起来。霎时一切都消失了,晒麦场一片空旷,只有他和放映机。倒在地上的放映机依然在工作,画面偏离了幕布,投在树枝和夜空里,折射出斑驳光影……
张林一口气跑回自己家里,远远看见他们家灯火通明。张林一到家立刻呆住,他们家门上挂着白幡,父亲躺在堂屋中央的木床上,脸上盖着一张遮脸纸。几个邻居正帮着办丧事,一见他回来连声说:“好了好了,林子回来了!”一个年纪大些的叔伯一脚把他踹倒在父亲床前,骂:“不孝的东西!捎了几回信说你爹病了,你就是不回来!你爹早上就不行了,村里去了几个人到县里找你找不着,你现在才回来!”
这时有人进门来,是去县里找张林的人回来了。一见张林就说:“没事就好,我听说林子跟送文化下乡服务队来的,吓一跳!服务队的车不知道桥断了,一头就栽了下去,伤了不少人。有个长着兔牙的,没送到医院就死了!我怕林子在里面,特意去县医院看了看。”张林浑身发冷颤抖,嚎啕大哭。他知道已经咽气的父亲怎么会出现在桥头接他,帮他平安过桥后又为何召集死人看电影,改变画面。父亲是要告诉他,他走的是不归路,希望他迷途知返啊!
父亲下葬以后,张林亲手裱糊了一只白纸灯笼。凄清空旷的坟地里,张林挑着白纸灯笼为父亲守坟。张林跪在父亲坟前,说:“爹,你守了一辈子坟,在那边一定受人敬重。我听你的话,一定争气!后天就开学了,我决定回去复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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