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音·浏阳话

安放乡愁的“根”

“江西老表,河里洗澡,碰哒乌龟……”这是长沙、浏阳地区曾经流行的一首童谣,是对江西人的打趣。也是对于江西人的亲切。

往前追溯,许多湖南人曾都来自江西。

不过,如今的湖南人,对于江西的感情大概也就止于“老表”了,乡音早已成了“湘音”。浏阳、平江、醴陵、攸县、茶陵、永兴等狭长的湘东地区,与江西的亲近感比湖南其他地方来得具体,不仅源于地域上的连接,还有言语的相近。在方言区域划分上,它们属于赣方言,而他们之中颇多是江西移民的后裔。

浏阳东乡的客家人,更能体会这种方言带来的归属感。

就像张坊镇陈桥村的张寿承老人,依旧每年去往广东梅县祭祖,在湖南定居几百年的客家人,依旧凭借相同的方言在梅县找到了家的感觉。“方言还是一样,只是我们说话,节奏快一点。”对于广东梅县,张寿承像讲起远方的老家和亲戚,脸上写满安详。

汪涵说,普通话让你走得更远,方言让你记住你的根在哪里。漂泊的客家人为了融入当地,学习当地的方言,却从来不敢忘却祖先的“声”,有了这不变的乡音,他们就能够沿着古老的“声”,找到自己的“根”,安放乡愁。

“bobo放在坎坎上。”是浏阳一句经典的方言,意思是“鸡蛋放在窗户上”,被经常拿来考问外地人,外地人一般都会一头雾水。

“bobo是哪两个字?”

“未成血,未成肉,才是bobo呢。”80岁的浏阳老城关镇人徐钦许拿起笔,写下“ ” “膥”,这才让我们恍然大悟,“未成血,未成肉,还没有变成鸡,就是蛋呀!”

“膥”字能在康熙字典里找到出处,只是读音入乡随俗地成了方言里的“bobo”。“膥” 字在康熙字典里,读“cun”,广东方言“鸡膥” 就是鸡蛋的意思,番禺沙湾现在依旧有一条鸡膥巷。据说在古时候,村民家中有鸡蛋都会拿到这条巷来摆卖,久而久之,这条巷就成为乡民专门用来买卖鸡蛋的“鸡膥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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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谣、夜歌、山歌,抵达浏阳方言深处

打动人心中的乡愁记忆(浏阳话安放乡愁的)(1)

打动人心中的乡愁记忆(浏阳话安放乡愁的)(2)

打动人心中的乡愁记忆(浏阳话安放乡愁的)(3)

打动人心中的乡愁记忆(浏阳话安放乡愁的)(4)

5月22日,毛雨辰、朱航阳、蒋可妍和耿静好(左往右)四名小朋友在摄影棚拍摄童谣游戏。她们是浏阳“童声撞电台”节目的小主播。这些孩子通过电台传播浏阳童谣的同时,自己也爱上了方言。组图/记者唐兵兵

打动人心中的乡愁记忆(浏阳话安放乡愁的)(5)

92岁的浏阳文史专家潘信之头脑清晰,对于史料记载,总能凭借记忆迅速找出来。

打动人心中的乡愁记忆(浏阳话安放乡愁的)(6)

在夏天,张坊镇陈桥村的客家人张承寿依旧习惯每天到老房子里住,他家的老屋建于光绪五年。

打动人心中的乡愁记忆(浏阳话安放乡愁的)(7)

耿郑振在教学生做童谣游戏,“上面三个姑娘在绣花,,下面三个小孩子吃西瓜,高子矮子打一架,王婆婆出来骂一骂,矮子吓得躲到床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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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华姊在张坊客家话里是嫦娥的意思,有客家山歌的浪漫情调。发音人:张承寿

打动人心中的乡愁记忆(浏阳话安放乡愁的)(9)

张坊客家话:逻人(串门)。发音人:林永生,张坊镇陈桥村客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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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坊客家话:洗身(洗澡)。发音人:林福秋,张坊镇陈桥村客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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浏阳话:菩萨崽(瞳仁)。发音人:徐钦许。徐钦许说:“菩萨崽,就是你的眼里有个我,我的眼里有个你。”

“十里有三音”的浏阳,之所以说方言复杂,是因为浏阳囊括了中国八大方言中的三种,湘方言、赣方言和客家话。

而主要的赣方言中又有不同的口音,对于一个外来者而言,浏阳方言过于难懂了,不过透过一个个方言特有的词汇,童谣的天真、夜歌的苍凉、山歌的浪漫,我们不难抵达一种方言的深处、一个地域的远方。撰文/本报记者唐兵兵

浏阳童谣:让孩子爱上方言

“现在的孩子很多都不会说浏阳话了,我们班40多个学生,就只有七八个学生会说,他们觉得方言土。”5月18日,在浏阳市机关幼儿园门口见到幼师耿郑振,她开始诉说浏阳方言的危机,为了证明这种危机,她甚至开始在微信群里统计各班会说浏阳方言的学生人数。

这个曾经在幼儿园极力推广普通话的幼儿园老师,走上了保护浏阳方言的道路,以童谣的方式。

1996年,学校送耿郑振去北京培训,“回来之后,就觉得普通话太美了”。她开始在学校推广普通话。2006年,她带学生到澳门参加舞蹈比赛,“我说了一句浏阳话,学生都没有听懂,普通话重复一遍他们才听懂,这太可怕了。”这让耿郑振感到了某种危机。从那一年起,她开始搜集浏阳童谣,把童谣做成音乐、编排成舞蹈,搜罗童谣游戏,引进课堂。

“这些年,感觉自己就像个神经病一样,到处问童谣。出去吃个饭,也会问邻桌的老人。”这种随机寻问的方式并没有取得太好的效果,“老人要么不记得了,要么记得不完整。”十年时间里,她只搜集到48首童谣。

“月光光,夜光光,梭罗树上好装香,两个估计(姑子)同拜,上拜,下拜,拜到明年正月,好世界,世界不奈何,打个金箍萝,金箍箩上开花,有女莫对张家。”耿郑振用浏阳方言唱起来,一脸的笑,像回到了小时候。这首童谣她前后花了六年时间,直到前段时间才算拼凑完整。

“无知者无畏嘛,开始不知道水多深,现在上不来了。”她笑言自己掉到了坑里,笑里却是她对于浏阳童谣方言的热爱,她指的上不来,更多的是自己无法自拔。“童谣中有童趣,还记录着当时的社会背景和故事。”童谣带给她的不仅是美好的童年回忆,也会时不时击中她的内心,一首关于女儿等待父亲的童谣,曾让她泪流满面。

为了浏阳童谣,耿郑振在家里搭起了录音棚和摄影棚,用于制作童谣、游戏的音频和视频。她还在浏阳电台开设了“童声撞电台”的栏目,主播都是当地的孩子。“主播太难找了,有的孩子声音不好,有的声音好,但又不会方言,得教他们。”她最开心的是,看着小主播都将方言当成一种乐趣,反复哼唱童谣,像她们小时候一样。

耿郑振的“野心”不小,她想通过新的方式让孩子们感受方言的魅力,坚信通过童谣,能够让方言振兴起来,“孩子喜欢浏阳方言,会感染成年人。”童谣的搜集开始慢慢进入正轨,不时会有人找上门来献童谣,和徒弟陈慧排的童谣舞蹈《童谣记忆》也在舞蹈大赛上获得了金奖,这些都让她对未来足够自信。她畅想的方言未来,是街头巷尾,孩子们又重新唱起老童谣,做起已经被人忘却的童年游戏。

“未成血,未成肉,就是bobo”

“点一个旱菜皮bobo。”5月19日上午,与浏阳人陈慧和耿郑振一起吃饭,在餐桌上,她们点了一道旱菜皮蛋汤。“皮”字读成去声,听起来和普通话的“屁”同音,让人忍俊不禁。

“bobo放在坎坎上。”是浏阳一句经典的方言,意思是“鸡蛋放在窗户上”,被经常拿来考问外地人,外地人一般都会一头雾水。

“bobo是哪两个字?”我问。

“饽饽吧。”在耿郑振的字典里,这两个字算得上贴切。当徐钦许、周福英两位老城关镇人看了浏阳方言词汇的“啵啵”,立马摇起了头,“未成血,未成肉,才是bobo呢。”80岁的徐钦许拿起毛笔写下“”“膥”,同行的耿郑振恍然大悟,兴奋起来,“未成血,未成肉,还没有变成鸡,就是蛋呀!”

“从小父母就是这样告诉我们的,城里上了年纪的老人都知道。”徐钦许的妻子周福英说。

关于这两个字的一种说法,是出于江西龙虎山的道士,是他们为了出家人证明吃鸡蛋的合理性而编造出来的字,蛋“未成血、未成肉”,还未成为生命,自然算不得荤腥,道士们可以堂而皇之地享用,这更像是个嘲笑道士的民间传说。

不过,“膥”字能在康熙字典里找到出处,只是读音入乡随俗地成了方言里的“bobo”。“膥”字在康熙字典里,读“cun”,广东方言“鸡膥”就是鸡蛋的意思,番禺沙湾现在依旧有一条鸡膥巷。据说在古时候,村民家中有鸡蛋都会拿到这条巷来摆卖,久而久之,这条巷就成为乡民专门用来买卖鸡蛋了,所以大家都叫它“鸡膥巷”。

造字在方言里并不少见,拘泥于字的读音多少有些刻板。文人造出的会意字,让方言显得贴切而生动,这就足够了。

当然,更多的时候,方言的韵味并不需要借助文字来表达,毕竟它的产生并不依赖于文字,而是生活。“我的眼里有个你,你的眼里有个我,像个小小的菩萨,所以瞳仁叫菩萨崽。”徐钦许关于浏阳方言“菩萨崽”的解读,充满着生活气息和浪漫色彩。

5月20日,南乡的几个人专程到县城来找耿郑振分享童谣。谈起浏阳方言,大家来了兴趣。“我们那边帽子,叫有子。”文家市的王俊文说,像长沙方言避讳“虎”,将腐乳改成猫乳、虎头钳子改成猫头钳子一样,浏阳方言中也有诸多避讳,不过他们并不避讳凶猛的老虎,浏阳方言似乎更加注重财富的得失,避谈“失”字,所以方言里的与“失”字同音的“血”、“舌”都避谈,而用意思相反的字代替,“猪舌子”成为“猪赚子”,“猪血”成为“猪旺子”,“卖完了,完字也不能说,要说卖起了”。

文气的北乡

“薯哩,薯哩,就是北乡滴”

外地人很难听出浏阳各乡语言的区别来,东、南乡和城镇的区别主要在于语音,本地人可以依照口音分辨各个乡镇的人,口音的分辨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薯哩,薯哩,就是北乡人。”王俊文教我从方言辨认北乡人,“薯哩”是“谁”的意思,北乡之外的人用红薯的“薯”打趣北乡方言的“乡土气”。不过,深究下去就会发现,北乡的“薯哩”并不土气,而且文雅,是“孰是孰非”的“孰”字。北乡厕所称作“后背里”,也比其他乡镇的“茅室”和“灰屋”来得文气。北乡话保留了更多的汉语古音,方言里夹杂着不少书面语,说话、书写多文白夹杂。

“北乡很少有人叫东秀、东红之类的名字的,北乡人取名都是村里有文化的人送号,所以名字都比较文雅。”潘信之认为北乡向来重视教育,北乡人口多,“特别是下北乡,一年只能种一季粮食,只能是贩布为生,或者外出打工”。不过,艰难的生活条件倒造就了北乡人读书的传统,“北乡出人才”。

在听过北乡的夜歌之后,才会感受到北乡人的文化气息和北乡方言的文气。

5月21日晚上,因为北乡淳口镇龙大社区一位朱姓老人过世,第二天出殡,按照传统,晚上会通宵唱夜歌。到达北乡要穿过蕉溪岭隧道,“没有隧道的时候,要翻过三座山”。在往淳口的路上,同行的耿郑振介绍。蕉溪岭的阻隔多少增加了南北方言的差异,也将夜歌的风俗只留在北乡,没有扩散开来。夜歌在北乡盛行,有名的歌师还有粉丝团,他们像追星族一样,赶场到各地听歌师唱夜歌。

朱胜利是逝者主家请来的歌师,除了他,还有婆党(死者母亲家)、母党(死者妻子家)、媳党三个歌师。晚上11点,夜歌正式开始,朱胜利伴着锣鼓的节奏开始述说死者的生平,子女对于父亲的孝顺与不孝,也挑婆党、母党、媳党的不妥,礼轻了,或者是挽联写错了。引经据典,七字一句,两句之间押韵,嬉笑怒骂,声音低沉而喑哑。其他歌师听着朱胜利的指责,心里早已找好了主家的不是和辩解的理由,随时准备回应和反击。每个歌师在结束时候,都会用夜歌的形式唱出,点名将话筒交给谁。婆党的歌师回击了主家讣告上的错误,不时打趣主家歌师朱胜利,这倒不像是一场追悼,更像是山歌对唱。

“据传夜歌源于秦末田横,他死后,皇帝不许亲戚哭丧,所以亲戚就以夜歌的形式纪念他。”当地的一位歌师戴胜东在一旁解释,“夜歌主要是围绕孝主题来唱的,歌师必须看很多书,要了解传统文化、古典文学,特别是二十四孝。如果我说了一个典故,他必须用这个典故回应,不然就算输了。”在北乡,专业的歌师有几百个,能唱的无法计算,夜歌在很大程度上扮演了孝道教化的角色,也承担了文化的功能。在听过北乡的夜歌之后,就不难理解北乡方言里的对于古老书面语的保存了。

广东口音的东乡客家人

客家人叫浏阳人“洗身”,浏阳人站了起来

“东乡出蛮扮”指的是东乡客家人说话粗声粗气,也见证客家人尚武的历史。

对于蛮扮的说法,张坊镇陈桥村的客家人张承寿、林永生表示不服。“其实我们客家人是很讲道理的。”张承寿像辩解似的说,而林永生则拿出了客家人讲礼的实质案例来,“我们客家人讲究礼,比如红白喜事,回礼要按亲疏,亲的回百分之二十,远一点的回百分之十,不像外面,全乱套了。”

客家人固守着客家人的礼,却并不抗拒当地方言,只是在说当地方言的同时,依旧保存着自己的乡音,于漂泊的客家人而言,这是他们寻找故乡的路径。

康熙年间,张承寿的祖先从梅县出发,一路迁至赣州、吉安、宜春、万载,直到张坊终于决定定居下来。几百年以后,他每年回到梅县祭祖,在梅县依旧能找到故乡的亲切感。“曾经断过几十年,1995年才恢复联系的,两地的客家话还是一样,就是我们说话快一点。”远方的故乡让漂泊的客家人觉得心安,就像张承寿夏天里依旧每天习惯住在百年的客家老屋里一样。

“我们客家人儿子叫孻子,嫦娥叫月华姊。”张承寿举了两个客家有意思的词汇,前者有广东话的痕迹,后者属于客家山歌般的浪漫。张坊客家人也称蛋为“bobo”,这大约是与浏阳方言的融合吧。

“最初客家人来到这里是受到排挤的。”张承寿说,张氏族谱里记载着,“是滇逆既平,湖湘闲多旷土岭峤,之人来如归市,土人率异类视之,嫉妒侵侮。”如今客家人遭“土著”冷眼相待的窘境已成过往,客家人的标签逐渐淡去之后,浏阳已经成了他们现实的故乡,浏阳方言,他们已经熟练,听起来同样感到亲切。

“浏阳人来客家做客,主人叫他洗身(洗澡),浏阳人站了起来。刚坐下客家人又叫他洗身,他又站起来。浏阳人终于明白过来,问客家人在哪洗。客家人说在该阶(音,门口),浏阳人跑到关鸡的笼子上洗澡,结果把鸡烫死了。”张承寿讲完了我在浏阳县城只听了前半段的故事。浏阳有太多关于方言碰撞的笑话,多少含有彼此的敌意和戏谑,而如今再回忆起老故事,张承寿忍不住笑起来,像是讲述邻家孩子的趣事。

“客家山歌,如今无人对唱”

5月20日,在张坊镇接到王伏珍从县城发来的微信,是她新想起来的客家山歌:“田野上是耙田的农民,把田收拾得像一面镜子……”听着王伏珍发来的山歌,想象着客家人原来唱着山歌劳作的模样。“你听不懂的,给当地人听,他们懂。”她似乎只是为了寻一个能听懂她山歌的知音。

王伏珍是前一天在县城认识的,55岁的王伏珍染一头红色头发,穿着时尚,当天下午如果不是采访,她下班后会到广场去跳舞。“很久没唱过山歌了,别人都不唱,一个人唱,没意思呀,很多词都忘了。”见了面,她说。不过,很快她就唱了起来,“要我唱歌就唱歌,要我撑船就下河,撑船也要船篙子,唱歌也要哥来和。”婉转嗓子清脆,只是没有人来和。她是小河乡有名的歌者,去年代表小河乡参加了山歌比赛,“有一个和我一起唱的男歌者,但是手机丢了,联系方式找不到了。”她懊恼地说,来到县城工作以后,唱山歌的机会更加少,“有时自己哼,有一次,一个病人听见我在唱,就和了起来。”说着又唱了起来,自我陶醉。

在张坊镇,小河乡,并不难找到山歌的歌者,却不容易找到跟王伏珍搭配的好嗓子。

不过未经过修饰的嗓音,更有原生态的味道。“以前大家下田、上山都唱山歌。现在不唱了,觉得不好意思,也忘得差不多了。”张坊镇陈桥村80多岁的林福秋原来是村里的支书,特意从老房子里拿出了自己搜集的张坊镇山歌集,那是两个歌者唱了三百多首,“从天亮唱到天黑”。如今两个歌者已经去世,这本歌集成了两人的绝唱。

“哥子初来你贵村,你村冇得唱歌人;架起势来唱几支,唱得你村闹沉沉……”林福秋从头开始唱起来,声音嘶哑,像是对两位歌者的祭奠,深情专注而投入,仿佛不打断他,他会就这样一直唱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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