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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夏一过,万物都疯长起来,叶渐稠,花逐谢。几天风雨,满园蔷薇被抹去秀色,架下染出深深浅浅的红。
作为一个城南人,这颓废春色既没有唤起我“泪眼问花花不语”的怅然之情,也没有“一抔净土掩风流”的环保意识,脑子里只徘徊着一个念头,如果外婆在,该做玫瑰酱了吧!
从前的老南京人把月季,蔷薇夯母啷当叫做玫瑰。那时的玫瑰不代表爱情,而是生活中物资匮乏的补充,可以闻香,可以碾成胭脂作怪,还可以做成美食入馔。五月打头,赶在摧花雨之前,外婆挎着竹篮,带着我这个跟屁虫去摘玫瑰花,拣取深紫红色,花瓣干净紧实,豆蔻年华的朵,小心翼翼剪下来收在篮子里。这种细活外婆从不让我下手,一来怕我被花刺刮伤,二来担心我耗枝损叶,外婆没有宗教信仰,却总是敬惜万物。提着一篮甜香回家,我们把完整饱满的花瓣一片片摘下来平摊在竹扁里,放在通风的地方晾干。这需要一段漫长的光阴,耐不住的我一会儿跑过去看一眼,缩了吗?干了吗?厚厚的紫红色花瓣有一层立绒,像外婆用旧旗袍改制的丝绒罩,忍不住摸摸捏捏,挤出一点汁液涂在嘴唇上,偷偷在水银斑驳的园镜里欣赏那一抹自以为很香艳的红。终于,花瓣都不那么饱满了,外婆把它们倒在平时捣中药坚果的石臼里,舀几大勺白糖,先用手搓,再用木棒砸匀,花汁把石臼和木棒染了颜色,香气越发浓烈。直到所有花瓣都成了泥,外婆再把它们倒在事先洗净擦干的广口玻璃罐里,加一点蜂蜜搅匀,然后拧紧放在阴凉通风的地方。一个月光景,便酝酿出浓稠甜蜜,透着静谧紫红色的玫瑰酱,欲言又止的美好。夏天兑上凉水内服,浓香冰甜完胜现在各种果汁冷饮,那《红楼梦》引发丫头群殴的玫瑰露也不过如此吧!
(洪光年摄)
每次捣玫瑰花瓣前,外婆总要拣一些大的花瓣直接用糖腌起来,因为做莴笋圆子会用到它。五月莴笋大量上市,可热炒可凉拌,吃不掉的腌起来是再好不过的存储手段。大批青壮年莴笋买回家,去叶扦皮裸露出翠绿透明的肌肉,放在瓦钵子里用盐做一晚马杀鸡,早上起来肌肉疲软,颜色也变成碧绿。花台铺上竹扁,一根根排好晾着,挨晚又缩小一圈,变成暗绿色的长条。隔天,外婆把这些莴笋条收在瓷钵子里面,吃得时候取出来,像盘旗袍琵琶扣那样细心地盘成园饼,再在中间点一撮腌制好的玫瑰花瓣。夏夜大槐树下的饭桌上,就着一团团墨绿配乌紫,抿一碗米汤油润的粥,平平淡淡,却透着一股六朝风雅。
后悔从来没有优雅地吃过一块莴笋圆,总是一只手拿起玫瑰花往嘴里塞,一只手高高提起莴笋圆变成一根长条抬头用嘴去啃。对于顽皮小孩来说,细嚼慢咽莴笋圆哪里有吃罗汉豆好玩?罗汉豆要用老一点的蚕豆,棉线在胸前比划好长短,穿上针把去掉大壳的蚕豆一颗颗串起来,串满把棉线打好结,煮饭时往饭锅一丢,饭熟豆香。豆子凉透,迫不及待挂在脖子上,活像罗汉胸口的念珠。套着这串灰绿色的念珠出门溜达,遇到同样有豆子的,比颜色比大小,摘一颗比味道,没有豆子的同伴面前还要显摆晃脖子甩罗汉豆的技巧,玩烂的蚕豆糊一脖子绿豆泥,满满臭脚丫子的味儿。
(洪光年摄)
按时而食的岁月里,初夏是水果青黄不接的季节。枇杷没黄,杏子不熟,石榴才开花,桃子刚挂果,还好有洋柿子可以解馋。外来物种在老南京嘴里永远冠以洋字区别身份,洋钉,洋火,洋山芋,洋柿子,以致上了小学才知道这种来自南美洲的红果子学名叫番茄。天然熟的洋柿子味道是那么美好,井水里灞一灞拿出来,一刀两半,一手抓一手托,一口下去酸甜,然后赶紧舔顺着手腕流下去的汁水,再回头去啃手里剩下的果肉。半熟买回来的不适合当天吃,放米缸捂一捂第二天凉拌。去蒂切片码在白瓷盘里,多多撒上白糖,火焰山上堆雪一般明艳。拌洋柿子分去皮和不去皮两个派别,大人经常为哪一种拌法更好吃吵窝子,而我愿意做双方的俘虏,大快朵颐,连汤汁都舔得干干净净。
老城南的岁月终是远去了。曾经清贫的日子,因为用一份真心郑重地过,所以甘之如饴。现在,物质丰富,欲望繁杂,身在当下,反而不知其味,一心想借助外来的力量去寻找生活的意义。
其实用心才是生活的来处与归处,亦因如此,即使最简单的生活,都能拥有不可复制的笃定。
又到一年花果丰盈时,心中的怡红快绿变成什么样,只有自己最清楚。那些瑰丽的红,诗意的绿,不在别处,就在眼前的生活里。
爱生活,不要爱生活的意义,愿时光里的我们,深情一如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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