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三次踏进家乡的河流

一一“湘西三部曲”映照小说家生命与文学的圆融互鉴

文/王芳

湘西会战关键词(你也许会爱上黑营盘和岳立功的)(1)

引子:

一个赤诚的游子,无论他离乡多久、出走多远,他身体里日夜飘浮的灵性,他心头时刻燃起的光火,正是他的生命与家乡圆融无二时的那一念。——《黑营盘》、《红城垣》(《喋血边城》)、《白祭坛》三部曲读罢掩卷,我脑子里浮出这句话。

  1. 湘西书写的百年——“袪魅”仿成永远的魔咒

前十年、或者说前二十年无论凤凰古城,还是以张家界为旗帜开启的“大湘西”旅游热,跟《边城》自然有莫大干系。应当说,风俗的瑰丽恣肆,民风之淳朴可亲,都极大地满足了在四十年“改开”、现代化、都市化进程不断加速的城市人们或者寻求修憩心、或者追逐猎奇感的心所欲求,从沈从文到黄永玉,从《边城》故事到“酒鬼酒“营销传奇,皆如此。

沈从文以一枝如抟生花笔,以《边城》、《湘西日记》等开启了“湘西”作为文学意象上一种蒙着一层淡淡人性忧伤轻纱的极致优美而永恒,以被上世纪文坛简述为“田园牧歌”、而从文自述“一幢文学唯美希腊小神殿”的超凡脱俗的人间美、世情美,简而言之,几乎对抗和解构了一个“敌意的“湘西:自古夜郎国承袭而来的边疆不毛之地、未开化之边民等神秘落后、“非我族类”式与汉民族统治政权对抗的野蛮的、抗逆的、敌意的“湘西”。应该说,文学意象上,上世纪三十年代沈从文《边城》的横空出世,在世俗政治、军事、人情世故等认知的第四堵墙外,因文学之名,在大众心中建树起一个茵蕴飘渺间,白塔上飘浮起灵魂歌声的湘西意象。从本世纪八零年代始,中国人心中“湘西印象”的绵延,两部优秀影视作品断然绕不过去,《湘西剿匪记》和《喋血边城》,而在文旅产业兴盛勃发的新世纪,黄永玉和“酒鬼酒”续写、也在市场经济新启中依然唱出奇幻调子的湘西气质。

岳立功的“湘西三部曲”首部《黑营盘》的初稿写成,在1984年。(此处暴露一下作者的年龄——生于1946),掐指算得,写成30万字首部长篇时,小说家正向不惑之年狂奔。

显然,从《黑营盘》起笔那一刻,为这片土地写作宏篇的“执念”便已深深驻扎在岳立功脑中,“它是献给那片蛮荒土地百年来所战死、情死、冤死的十万荒野游魂的。我凭吊那段充满一百八十个问号,且至今尚未完全找到答案的历史。”题记中作者匠心,可见一斑。

面对以三十五年生命结晶而成的一百二十万字沉甸甸的“三部曲”,吉首人岳立功以文学之功发心励志,为湘西写史,为家乡立传,继续面向世界为家乡“袪魅”,和上个世纪凤凰人沈从文誓以血泪写出一部让世界了解那方乡土和土地上鲜活的人们,赤子其人,文心唯一。

湘西会战关键词(你也许会爱上黑营盘和岳立功的)(2)

《黑营盘》的故事从1893年外出闯世界的陈青树凄清返乡开始,“他要把这座几近乎坍塌的黑营盘重建一番,让它成为起码可同道台衙门相媲美的“边地皇宫”。而陈青树原旨在个人东山再起的发心,却因甲午中日之役生出机缘,“日本佬打到我们的国门边了”,而终“竿城所募为二百零四人”,竿军虎威厅因之而生。以大历史的眼光看,因为外国人的悍然入侵,因“兵屯”而生黑营盘里的绿营军得以迈出“御疆防乱”的中华民族内部矛盾,卷入中国近代史“卫国”乃至世界近代东亚史的巨浪漩涡。和中国作为一个国家民族于清末民初进入世界这个宏大命题同步,历史和时代让《黑营盘》小说起笔处,便奏响了和《边城》截然不同的乐章和雄浑的旋律动向。

作家生命的基因决定了作品的取材和气质风格。我也谈谈沈从文和岳立功。身为竿军一员的沈家和从文,选择了和同时期鲁迅一般的弃笔从文,但一样家国,两位文学巨匠却选择了截然不同的取向,亦成就各自独领风骚的风格。在《边城》,从文的写法是传统水墨式的,作家的笔自带人世至情唯美滤镜,翠翠和爷爷,勇武的大佬二佬都是车路马路地歌唱,端午,渡口、水车等,摇摇曳曳,隐隐绰绰。作为一样湘西、两个时代的文学之子,岳立功跟着历史的长河,截取了从先贤未及踏入的河流段踏入。成长在新中国的岳立功,喜寻古,好读书,文人书生,已然没有了金戈铁马、枪林弹雨的生命实境,从城垣的黑色诱惑,到流淌在他身上的热血、勇武溯源,他震惊于史书里家乡的征战、权谋,沉迷于并不遥远的祖辈亲历的血与火,慨叹于大历史、国家大事巨掌的指缝中,一个又一个的官、民、男、女、爱、恨、情、仇。正是这样的作家本体经验,让湘西在小说家的书写,沈从文的唯美湘西,岳立功以喋血巨笔接力。

这其实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作家论视角。自幼是竿军一员的从文,军旅和战争总是隐藏在文字和篇章的背后,比如翠翠的父亲。而书生岳立功,却让主宰这个城池浮沉的、或者说,顺应特定历史人文、政治文化而生的竿城同一大命运的人们,走到表演台前。典型人物莫若《红城垣》中的覃飞,小说家将历史和个人命运的翻云覆雨手书写得淋漓尽致,而热血盈怀勇敢无二的覃飞,却在城头变幻的大王旗中飘摇,原本骡马客的他,忽兵忽匪,兵耶匪耶莫可名状,一个人的故事里,是湘西“匪”原点、源起的点点滴滴。

岳立功在纸上跃马扬刀,快意恩仇,真真湘西大好男儿也,把湘西人满腔的热血和野劲,经由笔头灌注到一个一个男人身上,陈青树和他的两个儿子,陈云泉尚武,因甲午海战从军;陈云祥从翰,而遇戊戌变法。打小从“叔公”那里听来的故事,或大部头或故纸堆里一个又一个乡贤,一件又一桩陈年旧事,你方唱罢我登场也好,翻云覆雨手也罢,他们因为同一片天空,同一派山野营盘,沱江的水流淌着注入岳立功的身心血脉,铸就作家的心志意念、融成口耳心鼻身意之重色,所以,三部曲里每个人里,有浓得化不开的湘西人那股劲儿。

这股劲,在黑营盘里,还是跳跃着满纸的青春野气,比如作者写姑娘,情郎,写兵士。到了红城垣,这股被书意制约着的野劲,因为推翻帝制,青年军人的铁血让纸间凭添浑厚和革命意志,鲁迅愤懑的“城头变幻大王旗”的悲怆,在《喋血边城》里,便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大悲悯。而至《白祭坛》,时局已至民国初年湘黔军阀割剧,因为出湘西抗日,这股气便幻成了家国碧血丹心映日。

明山秀水,马蹄声碎,作者立之以诚,一片心沤出这锦绣文章。唯美的,宏阔的,至诚的。非如此,不能成为胸中藏百万兵的湘西好男儿岳立功致敬家乡的文字。吾知也少,百年湘西文学写作的煌煌巨著,沈从文之后,唯岳立功耳。这是一个选择了写作作为毕生职业的人类,对生于斯、长于斯、长于斯的家乡的最大的回报与奉献。“长路奉献给远方,玫瑰奉献给爱情”,岳立功奉献给家乡以心血之作。所谓“文章,不朽之功业也“,无外乎此。而文以人立,人因文传,因为彼此的成就,岳立功的名字和生长的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水融交融。这正是”立功“之最高境界。

湘西会战关键词(你也许会爱上黑营盘和岳立功的)(3)

  1. 假做真时真亦假——兼谈历史语境的中国小说创作传统

关于“三部曲”,内容之外,忽有所念,姑且荡开一笔,心游万刃。

文史相生,可以称之为中国小说的传统,或正统,典型如从《三国志》演替而出的《三国演义》。以从唐传奇到《聊斋》讲故事法则间也有个一脉相承,实有其地、其境、其人,然后如何如何。中国小说家思维的起飞点均根植于真切的人文大地开始的,我姑且名之“由实入虚”的创作论。西方现代小说中,“虚构性”成为明确的创作未原则,甚至成为文体类属,虚构fiction、非虚构unfiction成为对立词。从《堂吉诃德》开启的西方小说传统到南美博尔赫斯、纳博科夫,折射、隐喻和象征是最重要的手法,颇有些传说中”凌虚御风“的味道,某种意义上,西方小说的创作论,从创作论本身,和中国的诗歌更像,以”言志“、”抒情“为主,讲故事成为方法论。中国传统小说,是从历史来的,所以才有”文史不分家“之论,也正是为什么中国至今为止,都很难说有真正的纯虚构,以小说、戏剧、就算极致到玄幻门,但凡在历史脉络中行进,便都在史实、史据中大沉浸,先深入而后方能跃出。这里头有传统文化、有哲学方式,有中华民族传统思维模式基因密码。而《红楼梦》中“假作真是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则把这种深潜于文化升华至哲学境。某种意义,史、文、人、事,正暗合“天人合一”、“色不异空、空不异色“的如来儒释道境。

贴地飞行绕了大圈,回到“三部曲”,早在1984年第一部的前言,作家就“该书是悲剧……它渐次以家庭悲剧、地方悲剧、人生悲剧为阶梯递进,为三部曲式。“我想说的,小说家的构思和笔力,正当其正。妥妥地在中国传统、正统的历史小说写作中行走,写史,立传,正是历史小说写作之“正朔“。从《黑营盘》开端的1893年暮春,到《白祭坛》结尾的1947早春,第一部从清末辰沅兵备道、竿城虎威厅、甲午战争、戊戌变法、洋教士、洪门初兴,第二部有辛亥革命湘西光复、护法讨袁、分裂成匪等,第三部从何健治湘、湘黔纷争、湘西自治论、党政军争、出湘抗日、雪峰山终役等。在一个世纪家国纷变的大历史洪流中,在传统中心论中偏安湘西一隅的竿军始终穿行回响着一股红黑白三色织就、劲道霸冽的火焰流,正因为军屯而来的兵-民二元一体的身份认同,所以某种意义上,兵备-战役即这方水土边民特定的生活本身。是啊,战争即生活,自军政领袖到最普通的兵士各种人细细碎碎的爱与美好,到荡气回肠的家国,生活即战斗,战斗即生活。这样的主题如若中历数渊源,从《黑营盘》的源起,从上古蚩尤黄帝之战而来的苗族“打回黄河去”的远古传说开启,“三部曲”构筑的这部湘西史、湘西人民的传记,便拥有了和《边城》独一无二的以人的文学还原人文历史本体的元价值。

生活本身已是传奇,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们,又是奇中之奇。小说家驱使他毕生精力与才华,真实地记录下来。正如作者在《黑营盘》的楔子中写道:“我所能作的大概也只是为了减少那古老文字艰涩难带来的隔膜,掺和我的血我的泪,作一番力所能及的翻译和诠释罢了。”正心立诚之谓也。故事就在那里,在露珠上翻滚,在青石板上得得的马蹄声里,在女人的笑里,在刀刃仇人溅出的热血里,在沱江,在雪峰,在面容,在灵魂……作家只是俯瞰着,遥想着,亲身走到时间里去,去当一个最诚挚的听众和故事捕手,去相遇、体察、附体一个又一个消逝的生命、一个又一个不屈的灵魂,血脉相依、辗转反侧、忧思难忘。而提起笔来,这些生命故事有的淅淅沥沥如春雨,有的如雷暴天风狂雨骤。何以解忧,唯有奋笔,“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故事落在纸上,精魄随着字里行间飘进读者的眼界心灵。

我能共情遥想当每部落下最后一个字时作家那种如释重负、喜极而泣、忽而又莫名惶恐的如坐针毡式的惶恐。对于岳立功来说,奉献给家乡的,历史的,也正是通过写作三部曲,去实现自己生命最光辉的时刻。因立言而“立功”,因立功而不朽,因不朽而名字被藏之于沱江的每一个漩涡、于竿城黑凹口中春生的青苔,于雪峰山上覆雪的每一棵青松,于山中挑担负重劳作的汉子,和巧笑倩兮的每一个小兽一样倔强的湘西姑娘。

想说些历史和青少年教育之间的关系。当历史已经成为历史书中文字的存在,对于青少年。当青少年们身为游客,置身凤凰古城,看到某某将军田昭全,民国总理熊**等旧宅,此时宜手持“黑红白”三部曲,依从文学的肌理里,共情并不久远时代这片土地上芸芸众生的悲喜忧乐,相信这样抚摸人文肌理的旅行,自然对湘西边城升腾起扼腕入心的心灵激荡。历史和文学的关系,回到孔子的文学教育一以贯之,“不学诗,无以言。“因为文学是人文,因为文学里有最真切的一个一个的人。先文后史,先实后虚,显然这是文学引领青少年进入历史场境的更共情的途径。也是鲁迅”文艺为青年“的宏旨所在。

所以,中国小说和历史的一元二体,在三部曲中,完美演绎传承。因为有了人的故事、人文的温度、热度,对于非历史专业学习的普通人,小说比历史更真实。

湘西会战关键词(你也许会爱上黑营盘和岳立功的)(4)

  1. 岳立功的文学和人学——生命,使命,宿命

作为一个阅读者,在读岳立功《湘西三部曲》之前,我读了徐则臣的《北上》。近现代战争题材,我深读过的方方《武昌城》和邓一光《人,或所有的士兵》,同样是小说家之笔,在相同近代史经纬间织就文学的锦绣,不同地域、不同的旨趣,不同题材,从宏阔、张力到笔力,湘西史和运河史,文学评论家如对比读之,当能体察出中国当代作家群历史写作的家与国、旨与趣。

进入“知天命”年龄的我,今时今日的读小说时,故事本身已然不是最吸引心眼的所在,某种意义上,甚至我过往孜孜以求的行文优美、结构精巧也竟然都往后排布,个人阅读最强烈的兴趣点,反而是在读完小说后,一而再再而三会从头到尾、从尾到头流览、再思考,我好奇的,是从字里行间,去思考写作行为、或者“写什么”对作者的意义所在,或者说,我对于这样的“非小说式阅读”而窥探到的写作者本人最真切的生命状态,更为关注。

《黑营盘》、《红城垣》、《白祭坛》,三部,从风格和行文中,已经有莫大的差距。三部曲前后完成,历时三十五年。《黑营盘》写于1984.7,写作地点在吉首,1989.10誉正于长沙,1991年正式出版,首部“黑”从初稿到出版,时历7年;“红”部出版于2011年,终结版“白”部于2021年出版。1984-2021,作者由盛年到中年,行至今日“白发届”“古稀”年份。有趣的是,这三十五年,镜头升腾到国家大事,正是改革开放如火如荼,现代化进程高歌猛进之时,而作家自己生命的轨迹,也正和大时代同向同行,从湘西吉首,到长沙,到深圳,和时代、和世俗的由立业而“立功”的轨迹全相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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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种意义上,因个人审美的偏好,我更钟爱《黑营盘》的阅读中的审美体验。行文间有《边城》的影子,从风土人情的细腻,到诗意自然的色彩。而2007年出版的《红城垣》和2021年出版的白祭坛两部,是作家生命升腾时间,作品中更回旋满溢孤烟落日一般的厚重与雄浑气。

对《黑营盘》,我欣然自拟了“《边城》陈氏正传”。作者所言“家族悲剧,陈家的面子,熊家的杆子,刘家的银子,孙家的铺子。”从陈青树遭罢黜返乡始,到朱立俊道台履新,陈家被抄而终,历史大事件包括甲午战后湘军出关“湘勇第一营竿厅虎威协”开拔,“在他年轻的心头,沸腾着热血”。、基督教传教未遂、戊戌变法腥风雪雨的边城莫不能免。从“穿上号褂的正规竿军”,最终不得不遣散众人,加入“洪门”,个人命运悲剧之间,无论家国命运如何风雨飘摇,民间勇武之声始终在不屈低佪。“用血用刀用战功去换取那唾手可得的荣誉。”

如果以沈从文的《边城》作为湘西书写的标高,《黑营盘》,从细节描写而成的文风,让人读到和《边城》一脉相承的湘西气息和韵味,自然香草清气在文中丛生遍布,比如:

“旁有数人合抱的桂树,若待秋日,临风摇曳如满天星斗,暗香可送到城垣的每一处角隅”(第一章);

“那一夜,月色尚未满盈,却是有些成色了……风从南华山与竿城南墙构筑起来的狭窄山谷中穿过,带着金针花浓郁的清香。”(第十二章)

“空山新雨后,山野湿漉漉的。那些马齿苋、金钱草、地地菜太鲜嫩了,叶片上全堆着绿色的水珠。他的四块裤很肥大…土靛染出的普蓝色泽早已为日光和硝烟漂成了灰白,他在草丛中走,一会儿就又重新被染绿了。”

“一只花鼻子公牛在草坡头懒洋洋地嚼着青草。猎狗守护着云朵般飘浮的羊群。远处的山岗上,有淡淡的散发着芬香的炊烟。平和,安祥,这里似乎什么也不曾发生。”

何其活脱脱的田园牧歌呀。

“外头已断黑,春夜静悄悄。隔墙的马厩里有老马咀嚼夜草的细碎声响。远远地后山林子里送来春波萝鸟凄楚的夜啼。”

“河街上家家瓦脊上都罩着一层淡青的烟,空气中飘逸着馋人的香。”(第三十三章)。

作者笔触深深的湘西味十足的人文肌里,如:开篇第一句“竿城一个水手驾船到下河地方去,在青浪滩翻船出了海事,光脚光手爬上坎,只捡得条命。”仿佛作者直接从《边城》大佬下滩的命运开启另一种讲述;紧接着浓郁色彩的环境氛围:“南华山炮楼里的’醒炮’轰隆隆响了三记,山下的几十座寺庙里便此起彼落响起了撞钟声、木鱼声、诵经声。天色其实还有些黑,但竿城的正街上,虹桥上,边街上,家家铺板的开启声,骡马转圈推磨打浆声,油香下锅的‘CHICHI’声,都陆续响起来。”云泉病时请老道士的施法“啰啰索索”的句子里,道尽从巫噬而来的湘西神秘咒语;像随时可见的自然,“寡妇链河道弯曲,水流紊乱,江涛拍岸,声如雷吼。”(第二十九章)

“沱河是蜿蜒在峡谷间的。河上雾气很重,听得见河边洗衣女人的谈笑声和棒槌声,还听得见一阵叮叮咚咚的石匠们开山取石的敲击声。

“秀秀把椅架挪了挪,就着日光忙碌。椅架上绾着一束色彩各异的丝线,每根丝线下附着一个通眼铜钱。”

读到这里,仿佛看到成年后的翠翠,湘西日记里,在铺子里遇见的那个姑娘。

“朱二倌看了看天,天上飘着些星星小雨,很有些凉意。这样的天气,他下河去做什么呢?陈青树的乐天性格也被这湿雨锈鉵瓦解了。”

竿城这个地方,民性之强悍倒是事实。早在明朝,包围苗疆绕山跨 水的三百里边墙就已开始草创的史实,足以佐证之。

在读《黑营盘》里,我无处不读到《边城》,熟悉的乡土,熟悉的自然渗透入文,熟悉的丝丝缕缕。

我如此定义《黑营盘》,《边城》续篇,或者可以称“《边城》正传”,把《边城》里因从文的作者基因和唯美追求而隐匿在“希腊神庙”之外,关乎这方水土和统治者的政治、经济、军事的世俗种种,以密制药水洒了“边城”显形剂,让形形色色的世相走到了前台,成为呈现的人与事本身。

湘西会战关键词(你也许会爱上黑营盘和岳立功的)(6)

竿城人有家国传承,有豪气。看:

“我的咒哪个都会,我是在背文天祥的《正气歌》。“这句里,藏着作者的民间有丹心,”微言大义。”

“我们到达长沙府后,住在岳麓山脚下。这是本地最高最有名气的山,只是比起我们竿城的山来,简直算不得山,充其量也就是个土包包而已。”(第十五章,云泉致父母的信)。

竿城的草木清香之美和战争的人性极恶,在《黑营盘》中如影随行,如白昼和黑夜,如天使和魔鬼。

“晚风拂过,送来一阵荞麦和燕麦的芳香,沿溪行,有水草和不知名野花香,还有浸泡在水中的八角茴香树腐烂散发的刺鼻香气。”紧接着就是,肥坨坨教导云泉:“不杀人,当的什么卵的兵”“万事起头难,只要开了杀戒就好了。杀人并不比杀鸡难,而且这玩艺儿有味,容易上瘾。”新兵云泉万般纠缠的心灵独白:“他试想那锋利长刀对柔软肌肤的楔入,想起能使人灼伤的热血泉涌喷溅,想起死者歪斜凸出的痛苦的眼睛——那眼睛平素也许是极动人美丽的,但愤怒或哀怨的最后一瞥般的定格,会从此深留于你的记忆,如恶魔刘你的灵魂,一辈子,直到最后的时日。”

或者这里“这一天,二人顺溪而行,溯万溶江而上。秋高气爽,峡谷一江碧水,林木如红黄幻画,使人愁烦顿消。”紧接着急转直下:“两人沿溪攀山至一处山巅。……但见得黑糊糊一片焦土,各处是断壁残垣,枯木荒冢,秋草瑟瑟,鸦声惨惨,使人毛骨为之辣然。”

“最初的感觉是在这儿有一种温馨的安定感,发现这里的“居民”有一种原始状态的美;如今他熟悉了这块地方,看到了它残忍阴暗的一面。”“自己生于斯长于斯 的山城,那一些充满单纯童真和单纯的黩武热情的乡民,如今也在往坏处变了,历史上闻所未闻的阴谋,公开的恶行,竟然也开始在上演了。几个月没看见那座大大的黑营盘,如今在想象中竟变得那样陌生。”

……

我从满篇俯拾皆是的句子里,读出了男主人公道出的人生痛的领悟和残酷的心灵成长。从《边城》出走,从美的神殿走出来,在从翠翠白塔灵魂的歌中的秀秀“月色中盛开的梦”之外,回旋往复着男中音、男低音“用血用刀用战功去换取那唾手可得的荣誉。”直接脚下这片最真实的土地的血与火,无论是作为文学书写的继任者,还是直面大千世界的男人,这是岳立功经历心灵阵痛后的选择。“竿城曾经用鲜花和爆竹欢送自己的子弟,收获的却是母亲和寡妇的泪。”十六岁云泉从军的历程间,里头有沈从文的生命回响,而岳立功,只是拾掇着土地上或干枯或饱满的麦穗、将凝着血与火的黑土,将自己身心深深地植进土地的深处,他的湘西,便是一部溪声月光交织着马嘶人吼、生死相依的世纪交响宏篇。

2011年,“红“部出版时距离”黑“出版,整整二十年,作者已过耳顺。而故事的大历史起点,在1909,距离辛亥革命清廷倒台两年前,距离《黑营盘》故事的开端1893年(中日甲午海战1898前五年)十六年整。也是陈云泉从热血沸腾的湘西少年从军见识残酷的年龄。朱道台、王京生如一,而新青年领袖成长起来,陈玉轩,田昭全,朱鹤,唐豹,和非四大家族而之后注定英名一时的——覃飞、谷子琪登场。和第三部《白祭坛》主要人物有的重叠。

和第一部的笔触细腻、浪漫相比,第二部巜红》文风和作者旨趣上已经悄然发生变化。从读者感受而言,风景、人文和场景笔触大大消减,开启了主人公的群像式塑造,从第一部的”家庭悲剧“迈入”地方悲剧“。所以,在红部的表现方式,从细腻的工笔式,进入泼墨式描绘法。更频繁的对话成为情节推动和塑造人物的主要手段。正如封面出版社推荐语:”风云辛亥 血战湘西——一段热血青年坎坷命运的悲情曲,一部具有浓郁地方特色的经典著作,揭开尘封近一个世纪湘西最神秘的历史面纱。“

《喋血边城》名声太炽。覃飞,原型为湘西最著名的匪首龙飞,从“黑“部尾声陈建”洪门“起,之后为之变色的湘西”匪“患从这里起源。”红“部中,男一号覃飞经历了由朝廷军、革命军、上山落草为寇为匪的全程,为读者铺开了广为诟病的湘西”匪“患、匪气源起、原点所在。

和《黑营盘》的细腻心理刻画工笔,《红》的笔触粗了许多,对于战争的场景、不同的战争,翻云覆雨的过程跌宕起伏。地方军政易替的正面战场描写。不再犹抱琵琶半遮面式地描写。

《白祭坛》的书写,作者近古稀,而作品写作风格则由巨笔、行书,进入到泼墨大写意阶段。上篇尽写陈玉轩在担任“湘西王“时提出明确“湘西自治“的政治主张,在湘黔省府和民国中国政府中求政治存在感的命题,作者和同步”湘西王“的政治全局思考显而易见;而抗日战争、竿军第二次出湘为国作战的下篇,从几次艰苦卓绝的浙东战役到毙其功于一役的雪峰山终结战,奏响”三部曲“湘西人铁血丹心、保家卫国的近代史上最强音。

正如作者在《白祭坛》序言中写道:这是一支骁勇善战的著名部队。但自从他们某一天举着火把,吹牛角号、高唱湘西古代军歌浩浩荡荡开出湘西之后,竟像是突然间一夜蒸发——奇特的竿军像绚丽的烟花,骤然迸放,骤然熄灭,给世人留下无数惊叹与悬疑。“

“我希望用自己的笔努力揭开湮没近半个世纪的湘西神秘历史面纱,还原她豪迈、惨烈、苦痛的真实的历史面目。

“在松骨峰和老凸山的战斗中,一万湘西子弟为国捐躯近半,其中的很多人,甚至连军籍和姓名都没有留下。

如果三部曲土地和时间里的人和事汇成一条浩浩荡荡的历史河流,《白祭坛》抵达河流的中下游,开阔、浩荡,浩荡,如果说《黑营盘》是清清的沱江蜿蜒行经过的苦乐忧伤、爱恨情仇,《白祭坛》已成浩荡蓬勃,万川入海。

连作者笔底的景物,已然不同。典型如上部谷子琪受命之前,“小路的一边是小溪,另一边则是稻田……莫非就到惊蛰了?他发觉黑色的地表上下,确实有新的生命在萌动。土地虽然是板结的,但板结的表土之下有水。嫩芽的根部有黄黑色的谷壳。还真的是稻谷!多么顽强的生命力,谷姓是生命力最顽强的姓氏。”

这一段读来心潮澎湃,我在作者经谷子琪的心声道出的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和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智慧和勇气。而这样源于自然的伟力,对于生命、对于绵延、对于丰衣足食的未来的向往,铸就着这个国家和民族五千年来内在的生存、生长的力量,这种力量亦将引领着中国人的心灵直通未来。

如果说战争小说不陌生,但湘西风格的战争,在竿军出湘、浙东阻击战上显露无疑。衣衫褴褛的“叫花子“军容下面,是”黑杀队“勇武和以命相搏,小天师为每位牺牲的兄弟做的法事,这是湘西人顽强的让灵魂回家、回故土的执念、信念。孙平因得不到妻子的真爱,赴前线,报国,金莲和萱萱冒着枪林弹雨到战场上寻夫、寻爱人的,这是湘西的女人。这是一个永远无法回避的悖论,让人掩卷叹息。在人类最野蛮、最恶的战争里,我们能看到最为光辉和动人心魄的人性光辉闪耀。

在狂风骤雨般的一场仗一场仗打过去,雪峰山手冢玉碎,黔城受降,迎来抗日战争伟大胜,舒眉展眼后,小说结尾却让陈玉轩凄清返乡,“他们全都大声呼喊着,还我儿子,还我丈夫…..历史的长河,重归沱河中龙船的鼓点声。“边地的人事,都是英雄与感伤、浪漫与严肃、美丽与残忍、爱与怨相交织着,不可分开的。”山河万卷,掩面长泣。

这么说应当无碍:“湘西三部曲”是作家岳立功生命本体的极致绽放。一个作家,能够在将特定历史阶段的特殊空间的生命留下全景式的长卷,这是一个作家生命的最高成就和致敬生命的最高礼赞,岳立功以三部曲,绵延了湘西现代百年的文学书写,成就了湘西人生命的大悲怆、大灿烂,同时自己的生命也因之而绵延,而立不朽之功。

我亦以为,三部曲,是湘西人岳立功自而立以后便升腾于心、回旋于中的使命,。历时三十五年,心心念念,惟精惟一。写作的艰辛,唯深味者方能深深领略,继而感佩,而敬重。然于岳先生,文以诚立,心以毅成。为家乡立传的使命之于岳立功,仿若从小便中了苗蛊一样,让他食不甘味,寝食难安,稍有停驻或迟终疑,这“蛊毒”一样的念想便迅即啮心蚀骨、在心头翻江倒海起来。如此使命,继从文先生之后,舍岳立功其谁。

至于“第三命”,湘西三部曲也是岳立功的宿命罢。性者,命也,三部曲,岳立功的宿命之存焉。无论湘西人多么努力地“袪魅”,湘西和湘西人总有那神秘的一面,这神秘源于奇山异水,源于古湘楚和苗汉的文化渊远。从一百二十万字的煌煌巨著,岳立功和湘西注定是要互相成就的,是为宿命。当文字抚摸故乡山山水水、人文肌里,任历史在身体里翻涌,流诸笔端,以精血气力凝结成文字,杜鹃注定啼血,精卫注定填海,岳立功注定为湘西立传。

此时,希腊生命哲学名言“人不能一生踏入同一条河流”跃入我的脑海,哑然笑之。岳立功身上传承着中国传统儒家士大夫精神,因文学立命,以三部曲立言、立功,最终成就“立德”之大,而成就这“三立”的最璀璨处,正是他以半生的才华气力,思家乡、写家乡、奉献家乡的这三部。岳立功却三次踏进了家乡的河流。如果说《黑营盘》是蜿蜒清澈、急流险滩的沱江,《红城垣》更类的长江三峡段,虽入川鄂境,但湍急凶险、翻云覆雨,诡谲变化,同源于湘西这片山水的武夷山脉成就。而至《白祭坛》第三条河流,岳立功的河流已行至长江中下游,两岸虽泥沙、杂芜纷沓汇入,却无法阻挡浩浩荡荡横无际涯,泥沙俱下,也阻挡不住滚滚东去、惊涛赴海之巨浪。

黑红白三部曲,岳立功的家乡,从湘西那片水土,成为文化的家乡。湘西是中国的湘西,一直以来被大众“魅”化的湘西“边民”是勇武性格独具中国人民的一分子,衣衫破旧、赤膊上阵的竿军同样铸就中国军人血液中流淌、基因中刻就的中国民族意志。正是这一个个边城的人民,一张张忧伤、愁苦、清流、欢快的面孔,正是这一百年又一百年的历史云烟刹那,方才写就我们共有的,从远古走来,至今蓬勃,生生不息的中国人不屈、不朽的民族精魂。

最后联想:岳立功的其人其文,岂非正是湘西人的宿命:“登翰则文光射斗,举武则战功昭著。”是的,“文光射斗”,功在千秋,正是一个因担负使命而负重前行的生命个体,在一次次踏入家乡河流的写作中,彰显出的他生命之所归,生命奥义之所宿。以此神秘主义的所思,致敬岳立功先生和大湘西,还有沿《离骚》“长太息以掩泣兮,哀民生之多艰”和《九歌》山鬼“云容容兮在”两种传统织成的浩气与瑰丽泱泱而下、传承至今的湖湘人与文。

湘西会战关键词(你也许会爱上黑营盘和岳立功的)(7)

后记:

我本湖湘“辣妹子”一枚,又恰巧成了湘西媳妇。2022年春节驱车阖家自深返乡,在久违的白雪纷飞中经衡长湘邵等城,在风雪交加之际穿经长达十公里的雪峰山隧道,苍山覆雪,惊风白日之景一路扑面而来。

在怀化和亲人团聚过年后,动了心去再探凤凰。一个有些诡异的事实是,我上次到凤凰古城是1994年夏,大学毕业前,那时候小城还是小城模样,人迹少至,沱水河两侧青石板路上苔鲜草绿,“星斗其文 赤子其人”的从文先生石和墓也掩映在绿树之下。之后我和小城命运相类,一同昂首迈进奋进新世纪,此间文旅业勃兴,猎奇者纷至,游人漫织,每次返湘,就算生出旧地重游之念,一想到窄窄路上翻涌潮汐一样各式拍照的游人,瞬即意兴阑珊,灭了行动的心。攸忽三十年,大疫之下,人类被制约了行走,止了高歌猛进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的建设与前进,于自然,却仿若获得了修养生息的难得宁静,雪飘风复,山肃水宁,“去这个小小边城悠深宁静的青石板路上走走”的心愿,也就成了一个可以实现的梦。

在凤凰三日,让自己变成鸟,栖住南华山上凤凰客栈的树屋,日日注目沱江蜿蜒绿水,俯瞰满城灯火,晨看白雪落满对岸山头,暮听归鸟叽叽喳喳归巢。探从文先生墓,修辑俨然,清风不改;在黄永玉艺术馆旁小坐,正对南华、毗邻万寿宫;然后神奇地开启数日后返深,得赠居深作家岳立功先生“湘西三部曲”的第三部《白祭坛》新作,读罢不能止,更溯索《喋血边》(《红城垣》)、《黑营盘》前两部,把自清末在湘西创竿军御黔楚苗疆、经辛亥民初喋血终至抗日战争中国战区雪峰山终胜之役,这片土地上和奔赴土地之外人民的劳作、逆进、生命演替在作家笔底浓情重意、浓墨重彩倾洒而出,湘西近一个半世纪的历史与人文,如辫相织、如泉汩汩,在我这个介于湘西与非湘西之人心中眼前徐徐展开,更和着热乎乎身心亲至的初春实境、和着《边城》和从文数十年的热爱与深味,《边城》之后,我生命的第二次,湘西以文学的名义,如此真切而热烈地,乘着岭南春夏之交的风,飞入、遍袭我身心每一处。

王芳 2022年暮春初夏

王芳 深圳市松禾成长关爱基金会秘书长

飞越彩虹多民族童声合唱团 公益专项主理人

深圳市民间文艺家协会 副主席

深圳市福田区政协委员

深圳市评论家协会 理事 北京大学深圳校友会 秘书长 毕业于北大中文系,多年致力于青少年人文素养教育。

湘西会战关键词(你也许会爱上黑营盘和岳立功的)(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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