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冬日的夜晚,我坐在山洞边巨大的石灰岩上,面对着布莱肯洞穴漆黑深邃的洞口。里面静悄悄的,但有人保证过,我将有幸见识到百年难遇的奇观。幽深的洞口内倒挂着两千万只墨西哥无尾蝙蝠。世界上的恒温动物从未有过如此大规模的聚集。暮色中,两千万只蝙蝠将全体出洞觅食。在这座活火山上,科学家们称之为“涌出”。它们会发射超声波,震动翅膀冲向天际,50英里之外,在圣安东尼奥或奥斯汀,城市里的人们不会觉察,他们距离觅食的蝙蝠不足70英尺。
“我已坐在这里观察了三小时了,仍看见不断有蝙蝠飞出,”我旁边的一个人说,脸上露出期许之色。他就是梅林·D·塔特尔,世界上最了解这些蝙蝠习性的人,研究蝙蝠的权威人士,国际蝙蝠保护协会的奠基人和科学指导,他的探索事迹令夺宝奇兵都愧叹不如。我们身旁的地面上放着他此行所带的一些工具:那种在越南常用的红外线夜视摄影镜头;矿工使用的前照灯,巨大的电池用卡其色弹药带绑在腰间;一架迷你蝙蝠探测器,能够收集到许多种蝙蝠发射出的超声波。但一眼望去,我并没发现他携带手套、手杖和其他保护性装置。
“蝙蝠是最温顺的动物之一,”他说。“这些害羞、讨人喜欢的小生物并没有报道中写的那么可怕。”要知道,通常,科学家口中不会使用“讨人喜欢”这个词。在“讨人喜欢”的生物中,蝙蝠得到的评价常常不会太高。
塔特尔四十岁左右,古铜色皮肤,灰色鬓角,唇上留着两撇胡子,戴着金边眼镜。他身形健美,嘴部略突出,一缕头发从前额垂了下来。在我开口说话前,他一直盯着岩洞的洞口,夕阳的余晖下,脸上浮现的笑意依稀可辨。我随着他的目光望去。成百只小蝙蝠突然出现了,不断俯冲,再奋力往上飞,如此盘旋。然后,它们盘旋上升,向东渐移。这幅小画面看上去略显怪异。
“等等,”塔特尔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一股刺鼻的氨气味道掺杂着几许夜晚的气息扑面而来。“你闻到的是岩洞里蝙蝠粪便的气味。240多吨蝙蝠栖息在这里,空气里都是它们身体散发出的温度。如果夜间寒冷,这些体温就能产生烟囱效应。”
俯瞰洞口,幽暗中有什么东西在滑动,但我无法确定那是影子还是蛇。鞭蛇经常在此处出没,希望吃到掉落的蝙蝠。岩洞地面布满各种昆虫及小型无脊椎动物,还有其他食肉动物,希望吃到脚尖没挂牢而落下的蝙蝠。这个岩洞里主要是母蝙蝠和小蝙蝠——下面饥饿攒动的嘴自然不会少。塔特尔告诉我,一所当地大学曾用平板车将一具鲸鱼的尸体放在岩洞里,光那些食皮甲虫就很快将它消灭殆尽。这些甲虫平日就以腐尸为食。即便它们长成成虫,半英寸的幼虫仍是高效率的食物消灭器。这个洞底有1 000英尺长,130英尺深,平均直径也有60英尺,可供蝙蝠栖居的缝隙不计其数,也给昆虫留下了充足的生存空间。
研究者入洞探险需要穿戴呼吸器和密实紧身的衣物。他们不但可能被头顶掉落的蝙蝠砸到(有些区域每平方码有1 800多只成年蝙蝠,在饥饿的小蝙蝠们集中栖息的地方,这个数量能达到5 000只),粉末状的蝙蝠粪也相当厚,同时这里遍布着爬行的甲虫幼虫,充斥着讨厌的热气和蒸腾的氨气。对蝙蝠而言,在这里生活是一大幸事,这里就像一个暖烘烘的孵化箱。在它们看来,生活在人类所适应的环境里如同地狱一般,比如一个没有新鲜空气和阳光的寒冷空间里,零乱地分布着各种障碍物,充斥着胡椒薄荷、柠檬、氯性漂白物。换位思考一下,也许它们觉得那很陌生,我们吃着肢解后已经辨不清原来模样的动物;然而矛盾的是,我们坚持把它们烹饪成带有温度的食物,如同它们有生命的时候一样。
天上的云朵越积越多,像个漏斗般在眼前铺天盖地地旋转,这些蝙蝠也一样,回旋地飞动着,直到飞得足够高然后离开。如同山谷中的飞机一样,它们必须盘旋着飞升,因此它们翅膀挨着翅膀地快速移动,像一个紧密的梯队。在它们回旋的同时,速度也逐渐加快。在旷野里,无尾蝙蝠的速度可以高达每小时35英里。
“它们逆时针方向加速。每次转身都朝同一个方向吗?”
“不,”塔特尔说。“早晨回巢穴时,它们习惯直接飞入...
形成漩涡的蝙蝠群开启了它们的觅食之旅,这一旅程将持续整晚,横跨整个区域。随着蝙蝠群的移动,它们的影子也在树林里穿梭。蝙蝠被称为是昆虫天然杀手,它们一晚上能够吃掉150吨重的昆虫。这些蝙蝠6月份出生,它们五周大的时候断奶,而此时这些蝙蝠幼崽已足够强壮,能够和母亲一起飞行。之前,母蝙蝠已经教给这些小蝙蝠一些秘传的生存本领,包括:怎样轻松地飞出洞穴并且在昏暗中准确转向;怎样沿着陆地飞行以及怎样在半空中进食;怎样俯冲到池塘且同时张嘴露出粉红色的小舌头以及怎样在飞行过程中喝水;怎样在聚集在一起的蝙蝠群里获得它们一直渴望的温暖;怎样依赖蝙蝠群体的暴民法则。这些蝙蝠是整晚不停歇地飞行还是会在某个地方停歇休整一段时间?蝙蝠妈妈会像鸟妈妈那样亲自给孩子们示范教给它们生存本领,还是小蝙蝠自己通过研究整个群体的习性来学习?他说:“这些蝙蝠很有可能会分成可识别的小组,这些小组知道它们行进的方向。但是情况到底如何,我们真不知道。关于蝙蝠我们知之甚少。”
一只夜鹰突然出现,俯冲下来,直接抓住一只蝙蝠,飞向天空,直至消失。不久,这只夜鹰返回,但是蝙蝠们听到了夜鹰挥动翅膀的声音,于是都转到侧面来迷惑它,这次,这只夜鹰没能抓住蝙蝠。一波一波的蝙蝠挥动着翅膀从洞穴里涌出来,翅膀拍打时发出沙沙声,听起来像是细雨打在秋叶上。刚飞起来的蝙蝠大量涌出,快速盘旋起来,就像是一个万能搅拌机。它们首先是围在一起盘旋,形成一个大碗的形状,然后再飞向这个大碗的边缘,并尽力向上飞行,直到它们飞到足够的高度,能够飞越山脊。这时,蝙蝠群已经组成了一只黑色的长队列,看起来就像龙卷风在得克萨斯州的上空飞旋。又有一只蝙蝠队列形成了,它就像中国传说中的龙一样在天空中飞舞着,像波浪一样起伏着,延绵数英里,飞向某个不知名的捕食区。夜晚,四周一片寂静,只有蝙蝠拍打翅膀的声音,这种声音听起来很平静,然而,当塔特尔开启了他的迷你蝙蝠探测器后,我们听到了一阵疯狂的咔嚓声。大量的蝙蝠聚集,翅膀挨着翅膀,它们一起拍动着翅膀,天空中回荡着蝙蝠的叫声,人类听不到这种声音,而蝙蝠们则忙着通过这些声音的回声进行定位,以避免撞到对方。盖革计数器能疯狂地释放电量,与盖革计数器一样,这个蝙蝠探测器发出大量静电噪音,塔特尔笑了起来。蝙蝠们涌出时发出的超声波处于极为混乱的状态下,因此根本无法听到个体的声音。一大群蝙蝠涌出洞穴,向上飞行,数量如此之多,以至于又出现了两个新的队列,每只队伍中蝙蝠都密密麻麻地聚集在一起,不断扑打着翅膀。这两支队列在空中飞过,就像两条在空中飘摇的丝带,它们向上飞到2英里的高度,乘着快速流转的气流飞向远处的捕食区。有些蝙蝠群扭成弓形,其他的群体好似音叉,而之后它们会不断变换队形,它们可能会变成动物的爪子,扳手或者是挥动的手掌。蝙蝠们迎着气流奋勇前行,因为气流动荡不平,蝙蝠之间出现缝隙,所以人们能够透过这些缝隙看到天空,而这种情况不常见。傍晚,天空被夕阳染成玫红色,蝙蝠们奋力振翅飞行,它们飞快地拍打着翅膀,速度如此之快以至于它们头上似乎有闪光灯在闪烁。
塔特尔说:“有些蝙蝠生存了30多年,如果有人横冲直撞杀死了一只蝙蝠,那他杀死的大概是一个在这个星球上生活了30年的动物。这与杀死一只蟑螂不同。在所有与蝙蝠同等大小的哺乳动物中,蝙蝠在地球上的生存时间最长。但是不幸的是,在所有同等大小的哺乳动物中,蝙蝠的繁殖速度最慢。通常,蝙蝠母亲一年只抚养一只小蝙蝠。如果你带来一对草甸鼠,并给它们提供所有生存所需要的条件,那么从理论上讲,到这年年底,它们就会产下上百万只草甸鼠。如果你给一对蝙蝠提供同样的机会,那么到年底只有三只蝙蝠——母蝙蝠、公蝙蝠和小蝙蝠。蝙蝠大量聚集在最容易遭到破坏的地方。在这里我们有世界上最大的温血动物聚集地,而人们可以在五分钟内将其捣毁。据我所知,在有些洞穴里,人们一天内消灭了上百万只蝙蝠。
塔特尔意识到了蝙蝠的危险处境,并且发起了一项保护蝙蝠的运动,由此,在北美洲东部建立起了四个最大的夏季蝙蝠聚集地。塔特尔出生在夏威夷的檀香山,他的父亲是一名生物老师,经常旅行,最终安家在田纳西州。塔特尔就在那里长大,而他家不远处就是一个蝙蝠洞穴。塔特尔不到九岁就开始研究蝙蝠。上高中时,他第一次投出了一篇他写的严肃科学文稿。后来,在堪萨斯大学,他完成了自己的博士论文。他在博士论文中研究了种群生态学以及灰蝙蝠的行为。从本质上讲,塔特尔是位哺乳动物学家,每当看到蝙蝠数量减少,面临危险,他便尤为痛心。从研究生院毕业几年后,一天,他与朋友们回到母校,向他们展示了他在阿拉巴马州汉布瑞克洞穴拍到的令人惊叹的场景——当时,25 000只蝙蝠正一起从洞穴飞涌而出。
他说:“每天晚上,几乎同一时间,你都能看到这个由成群蝙蝠构成的巨大圆柱,足有60英尺宽、30英尺高,从地平线扶摇直上,那声音就像白水河潺潺的水流。正如你在布莱肯这儿所看见的,蝙蝠的出现大概是自然界最为壮美的奇观。我们都很兴奋,准备好了相机,但蝙蝠却不出来了。当我们得知蝙蝠已经不在了,无不震惊。我对蝙蝠有太深的感情,这些蝙蝠在我的博士研究中扮演着重要角色,我必须了解它们。我们走进洞穴,发现了树枝、石头、步枪弹药及被之前的蝙蝠巢穴埋起来的包火药的纸皮。我知道它们已经死了。许多蝙蝠成群出没,但它们不会在自己之前冬眠的巢穴中再出现了。它们很有可能已经死了。一颗小小的樱桃枪榴弹都能让它们受到重挫,因为它们的听力太灵敏,也无法使用超声波。汉布瑞克岩洞距离最近的人类栖息地约5英里,不会构成威胁,前往那里只能乘船。那是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蝙蝠栖息地之一,我怕那里有一天也被破坏。”塔特尔摇了摇头。
“跟着有白化病的那只!”他突然说,指着岩洞入口,那里闪过一只白影,在黑胡椒般的一团影子里显得格外醒目。一圈、两圈、沿着底部盘旋了整三圈。它离边沿越来越远,张着嘴朝我们飞来,然后又飞入那团柱状黑影。塔特尔一只手打着手势,如同要压下这一团看不见的迷。他说:“它们在飞行时张着嘴巴是为了用回音测定方向和距离。它们不会吼叫;只是尽力不让自己碰着。我们见到那副面孔——张着嘴、露着牙齿——就联想到威胁,但蝙蝠真不具备任何攻击性。声呐就是这样运行的。来,我给你看看。”他让我坐在洼地中间,朝着岩洞方向,正对着那团蝙蝠群。它们沿着我们双肩、头部盘旋,拂过我们两颊。这太有趣了,让人忘记了害怕,我能感觉到它们拍动的翅膀掠过我头部,但翅膀并没触碰到我。它们扑扇出的气流吹着我的长发。我们站立着,在两千万蝙蝠的包围之中。塔特尔将两只手臂挥舞过头顶,继而重复这一动作。第三次时,他伸手凌空抓住一只蝙蝠。
我们列队回到最初的据点,我在他身旁的一块巨石上坐下,想看看他捕获的小东西。它的翅膀在塔特尔握紧的手中闭合着,毛茸茸的棕色脑袋伸了出来。这只小蝙蝠也看着我们,脆弱而胆怯。它用下巴当撬棍,试图逃脱,但并没去咬什么。
“看见它多凶了吗?”塔特尔说道。
只见它虎着脸,漆黑的眼睛很亮,整个身体被一层厚厚的棕色绒毛覆盖着。究竟是什么让我们将它与凶猛的庞然大物联系到一起——拥有巨大的眼睛和牙齿?它张开嘴用回音测定方向,没有闭上也没有咬人,总之,它的牙齿很小。塔特尔把手松开了一点,仍然握着它的翅膀,同时用另一只手顺着背毛的方向抚摸它的背,小蝙蝠很快安静了下来。我深知,落在地上的蝙蝠不能捡——就此而言,任何行动反常的野生动物都是这样。但一个深谙蝙蝠习性的老手凌空抓住的健康蝙蝠是不一样的。
“想摸摸吗?”他问。
我伸出一只手指划过它小小的脊背,感觉到了它的骨骼和如毛丝鼠般光滑的背毛。然后,我们张开它的翅膀,我碰到了它的橡胶似的内膜和纤细的爪子,还有张开的翅膀和无尾蝙蝠特有的尾巴。在动物学中,蝙蝠属翼手目,“手翼”,即使在这般微小的一个生物身上,也一目了然。
“不觉得这小家伙很招人喜欢吗?”塔特尔问。“现在,你可以放它走了。”当他将这只蝙蝠放在我摊开的掌心,我感觉伴随它的移动,有一股小小的战栗直接传到我的指尖,然后我看着它飞到空中,重返自己的领地,那里此时已被神秘、漆黑的夜空所占据。
我在塔特尔家客厅支了张床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一闭上眼,脑海里就浮现出那晚的景象。
毕竟,他家里充斥着让人无法抗拒的探险气氛。尽管零星点缀着软皮沙发和棕色家具,这儿的一处处装饰都来自一座人类学博物馆。桌上的竹鞘里盛满了飞镖,镖上的箭毒仍然新鲜。在餐厅墙上,一只横冲直撞的大象从一张很大的照片里呼之欲出,那是塔特尔在它象牙将要落下的瞬间拍摄的。电视机上摆着一串本属于某个巫医的野猪牙项链,仿佛是被那个巫医随便放在了那儿,还没想好何去何从。此外还有许多工艺品,有来自食人族的,来自马赛战士的,还有来自俾格米人的,这都是他探寻稀有蝙蝠的道路上从这里、那里碰到的。一个装饰着一片棕榈叶的大篮子里盛满了藤编工艺品和贝壳,还有只金灿灿的小公鸡,上面粘着羽毛。从泰国带回的豪猪毛笔在桌子尽头摆出了日出的造型。一只鹿骨雕磨的长笛看上去像从克鲁马努人的艺术展上得到的。一个带圆头的马赛木棍看上去好像是橡木的。壁炉对面墙上架着两只秘鲁人的鼓。还有弓和箭,食人族用来生火的工具,一只煨着剧毒并带着三个凹口的箭,一箭下去就是三个伤口,猎物必死无疑。还有个东西很有意思,一顶在野外隐蔽自己时戴的帽子。这从前是一个部落使用的,他们把棕榈叶子做成长袍,裹在身上,像鹤一样蜷着背潜伏,这样鹿很难识别出他们,也很难逃走。一只箭头处装饰着豹猫毛的弓箭微微颤抖。两只碾磨麻药的碗碟连同它们的杵来自南美。一面墙上挂着雅诺马人用鲜艳羽毛做成的头饰,这与屋内其他的羽毛和麦穗装饰出的造型相得益彰。桌子一端的拱形备忘录里掖着一本名为《如何活下来》的书。相形之下,门厅里那棵天蓝色装饰树显得恭顺极了。厨房橱柜里那个没盖盖子的储物盒里放的是粉虱,那是用来喂蝙蝠的。盛放设备的大袋子被随意放在地板上,都散着口,塔特尔最近去了趟法属圭亚那群岛,那是刚带回来的。在那段行程前,他在家待了几天,在那之前,他去了趟哥斯达黎加,在当地找到并拍摄了世界上最大的食肉蝙蝠。
美洲鬼面蝠生活在新大陆上,长着硕大的下颌,伸展开的双翼有一码长。它们会在夜晚悄悄出没在丛林之中,利用声呐捕捉栖息在密林深处的鸟和鼠类。它会把猎物拖至自己树上的洞穴,那里堆积着前几顿食物的残渣:鹦鹉残肢、啮齿类动物的残渣,还有这样那样的羽毛。最终,这一切都会埋入土中,变成植物的肥料:腐败物的营养是大树的血液。的确,曾有这样的争论:蝙蝠和树木,到底谁是食肉者。
塔特尔口中这种巨大的“假吸血鬼”,用他的话来形容,就是“既聪明又可爱”,它们的家庭生活文明有序。雄蝙蝠和雌蝙蝠轮流照顾小蝙蝠和捕猎。一只在巢穴里照管孩子并等待另一只回来,另一只给伴侣和孩子带回食物。然后交替它们的职责。“那些蝙蝠都是理想的生活伴侣,”塔特尔之前曾这样解释,“我们不了解,但它们在养育孩子的职责方面是有明确分工的,并且它们是一夫一妻制的。你得记住一点,当我们说到蝙蝠时,我们在涉及这个世界上近四分之一的哺乳动物,这里面有你想象不到的多样性,也包括求偶方式的多样性。在秋季,雌蝙蝠进入岩洞冬眠,雄蝙蝠则在特定的地点守候,一旦机会来临就迅速接近雌蝙蝠。大约两周时间里,它们能消耗度过整个冬天需要的那么多热量。顺便说一句,一只雄性袋翼蝙蝠就非常善于找到舒适的场所哺育幼崽,并且是个很好的守卫者,只等雌蝙蝠回来,与它在那里交配并哺育幼崽。因此,这样一来,雌蝙蝠要做的不是去看哪只雄蝙蝠嗓音好、舞技高、长得帅,而是看谁提供的哺育环境最好,谁能当好这个护卫。”
“在非洲,有种蝙蝠脑袋形状像个大锤,我称它迪斯科蝙蝠,雄性蝙蝠从几英里外赶到一个地点,那里既没有安置的巢穴也不是哺育场所,而是类似人类酒吧的一种场所。它们去那里寻找配偶。雄性蝙蝠挑选自己的领地,呼扇着翅膀跳舞,雌性蝙蝠飞过时就会注意到特别吸引自己的那只。接着,它们就交配,雌蝙蝠也就成了准妈妈。你懂,这与人类酒吧里的场景差不多吧。
“有些蝙蝠是守护家园的好手——树上一个洞,岩洞上一个裂缝,或其他什么地方,由雌蝙蝠来定,其标准不是雄蝙蝠个体魅力,而在于它营造爱巢的本领,这些策略于我们人类而言并不陌生”。
雌性灰蝙蝠交配后,直接进入冬眠状态,而其他雄性蝙蝠继续吸引其他雌性蝙蝠。在夏季,雌性无尾蝙蝠与其他待产蝙蝠一起,栖息在布莱肯岩洞下。有些蝙蝠倒挂着生产,有些采用站姿生产。小蝙蝠生下来就很活跃,有些是自己爬出来的。通常,母蝙蝠会张开双翼,像摇篮一样,迎接这些小生命。像只小章鱼似的,这些小蝙蝠用脐带保持与母体的联系,长达一个小时,熟悉母亲的声音和味道。它们强大的悬挂本能使自己紧贴母亲乳房,在吃奶时,远离岩洞底饥饿的尖牙利齿。
在塔特尔这间搭建在热带地区的房间里,头顶的电扇不紧不慢地转着,并没带来多少凉爽。他的壁橱门敞开着,里面是洗干净、整齐挂着并扣着衣扣的衬衫,颜色主要为淡蓝和米黄。他最近没有时间买衣服,甚至没时间支付角落那一沓账单。冰箱里的食物都是访客带来的——《国家地理》的人留下几块好时巧克力(塔特尔不喜欢吃甜食);有人留下两盒瘦肉烹饪的菜(塔特尔是个瘦子,平时没空准点吃饭),还有奶粉。他一直没空去商店。
架子上摆着一套没完工的鸟笼,看上去设计好像有点问题。在这间房子里,你会发现一个事实——蝙蝠不是鸟,即使它们长着差不多的翅膀。但它们有五个分明的指头,像人类的手指一样有骨骼。翅膀上有层薄膜,也就是皮翼,最远端与其第二根指头相连。拇指有指甲,能够自由伸缩蜷动。尽管蝙蝠的拇指有诸多其他用途,例如理毛,最常见的还是用它抓树干、枝叶、果实等附着物,或像原始人那样与族群成员手挽着手。
蝙蝠非常整洁,它们会细致入微地整理自己的毛,不会像鸟类那样身上沾满巢穴里的东西。它们的粪便闻起来像发了霉的麦子薄饼。时有昆虫入侵它们的粪便,使其看上去坑坑洼洼的,但蝙蝠本身栖居在很高的地方,在那里把自己的身体洗得干干净净。由于它们不建巢,就只有寻找巢穴,房顶瓦片、岩洞、开放式的砖架结构、树洞,或其他干净、僻静的住所都是理想选择。偶尔也有钟塔,像神怪故事里写的那样。钟塔里通常住着鸟类。蝙蝠喜欢在黄昏时分绕着教堂钟塔盘旋,因为它们要在那时捕捉昆虫。因此,人们觉得住在那里面的是蝙蝠。也许因为图画中魔鬼通常带有蝙蝠翅膀,布道宣讲中又常警示魔鬼就在附近。正统观念认为,你必须相信,异端就在你门口,教堂院落前,日落时魔鬼可怕的双翼就是那些扑动翅膀飞旋的蝙蝠。这样你就会很自然地联想到邪恶,非理性时常左右着你。人们还认为,卧室对蝙蝠有特别大的吸引力。如果睡觉时开着卧室窗户,总能有任性的蝙蝠经不住诱惑飞进来。它们还青睐房屋侧墙、烟囱甚至门廊下面那块地方。蝙蝠喜欢住在昆虫多的地方,通常是森林、花园、公园、河边、教堂院落里(再次加深了人们关于蝙蝠住在钟塔里的印象),还有路灯下。它们经常同燕八哥和其他鸟雀一起出没在机场,享受探照灯下免费的美味。因为在低处它们听力不好,也就不会被发动机的噪音所惊扰。
蝙蝠每天傍晚都吃得很多,以至于一夜之间体重能猛增50%之多。因此以昆虫为食的蝙蝠是守护家宅的良将。国际蝙蝠保护协会出售“蝙蝠办公室”,对象是那些庭院里饱受飞虫困扰的住户。他们强调了蝙蝠对人类的帮助。蝙蝠最喜欢捕食夜间出没的昆虫,小棕蝙蝠是北美最常见的品种。它们一小时能吃600多只蚊子。一个“蝙蝠办公室”里有30只蝙蝠。当然,蝙蝠并不随时令变化而搬家。在雌蝙蝠生产和哺育幼崽时,它们喜欢温暖一些的住处,如布莱肯岩洞;冬眠的时候,它们会去冷一些的地方栖居。
蝙蝠巢穴与鸟巢大相径庭。首先,它们没有瑞士农舍那样造作的屋顶。我不知是何原因,也不知从何时开始,人类断定鸟类也喜欢住与人类房屋造型一致的房子,像维多利亚时代宅邸、红色谷仓、康提基小屋、阿尔卑斯山旅馆、黑森林里鲜绿的小木屋等等。鸟儿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并不意味着它们喜欢,它们也有可能觉得这些房子造型愚蠢。我喜欢18世纪的鸟瓶,在弗吉尼亚州威廉斯堡一带仍有人使用——一个浑圆的柱形体,棕色,外表光滑,从侧面看好像一个花瓶。“蝙蝠办公室”类似方形,由红色雪松木制成,就像旧时家门口安在墙上的邮箱。最前面是一幅装饰,画着中国的“五福”,这个标志在徽章、钱币和官袍上很常见。五福画的是一棵被五只蝙蝠围绕着的生命之树。这些蝙蝠翼端相接,环扣成一个圆,分别象征着五种吉祥寓意:健康,幸福,长寿,如意和富有。实际上,在汉语中,尽管写法不同,“福”与“蝠”谐音。因此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蝙蝠经常出现,尤其在婚嫁等礼俗中。汉字“蝙蝠”是个形声字,虫字旁暗指该词源与“昆虫”有关,这样看来,关于蝙蝠到底是什么,古人亦有过困惑。这并不奇怪。许多人都一度误把蝙蝠当作一种鼠类,许多语言中的“蝙蝠”都反映出人类这种误解。在墨西哥人口中,蝙蝠有“会飞的老鼠”之意;在德文中,Fledermaus一词颇具歌剧风格;在法语中,蝙蝠意为“秃老鼠”。
在蝙蝠巢里有许多罅隙,这正是蝙蝠的立足之地,其宽度不同,所以能更好地“满足不同种类蝙蝠的需求”,也给它们带来各自的私有空间。通常,一个坚固的顶部和四壁是必备的,但没有地面,因此松鼠和鸟类不会选择在这里建巢,但对蝙蝠来说,进出却很方便。如果你能静下来想想,“不同蝙蝠的需求”到底指的是什么,依据指南,你十有八九会为它着迷,也已明了“蝙蝠妈妈”和“单身汉”到底谁更吸引你。蝙蝠巢卖34.95美元,并且很轻松地被一抢而空——大概有部分是用于户外派对的对话性片段。这无疑将加速世界范围内蝙蝠研究和保护的进程。[1]
当然,鸟与蝙蝠的区别在于,鸟就是鸟,如演员贝拉·卢戈西1940年在影片《杀人蝙蝠》中对警探所说的那样,蝙蝠是哺乳动物。除了有翅膀,它真的不像鸟。打个比方,鸟有喙,而蝙蝠有牙齿。小蝙蝠生下来就带有乳牙,很锋利,呈钩状,能够帮助它们挂在母亲身上;它们几周后会长出恒牙。但这么明显的区别还是没有被人们注意到,长期以来,人类一直将鸟与蝙蝠混为一谈。在《利未记》和《申命记》中,关于吃洁净和不洁的肉的禁令出现了,蝙蝠被定义为不洁的鸟类:“……在野禽中,不能吃蝙蝠,它们是令人憎恶的生灵:老鹰、鱼鹰、鹗……还有鹤、苍鹭……还有蝙蝠。”(《利未记》11:13–19)。《伊索寓言》中有则关于蝙蝠的故事。黄鼠狼捉到一只蝙蝠,刚准备吃的时候停了下来,解释道,自己只吃鸟类。蝙蝠不傻,立刻对黄鼠狼解释说自己是蝙蝠,然后就被放走了。随后的故事中,蝙蝠又碰见一只黄鼠狼,那只说自己只吃鼠类,蝙蝠对第二只黄鼠狼发誓自己是鸟,再一次逃脱了。在很多希腊、罗马和中国的神话中,都有试图解释为何蝙蝠在夜里出没的故事,并表达出人对于蝙蝠到底是什么动物的困惑。由于不确定蝙蝠到底属于鸟类还是鼠类,人就把蝙蝠与胆怯、背叛、犹疑不决等特性联系到了一起,说是因为这些原因,蝙蝠遭到惩罚,因此只能在夜间活动。在《麦克白》中,三个巫师往他们的罐子里投入了“蝙蝠毛”,在《仲夏夜之梦》里,仙女们身着蝠翼造型的披肩出场。在中世纪,蝙蝠曾被称作“巫师的鸟”。它们总能让人想起巫师、魔鬼、仙子和一些不吉的东西,有蝙蝠在你家屋檐下做窝更是不祥之兆,不管它们到底是不是鸟。有人一直认为蝙蝠不是真正的鸟,而是类似鼠类的哺乳动物,只不过会飞,例如约翰·斯旺在他1635年的一首平淡无奇的诗里写的那样:“这些生物如杂交品种一般/怎可能惹人喜爱。”在东方,蝙蝠体型相较而言要更大一些,也更多的被人了解,而不再是鲜为人知的神秘小动物。它们在神话传说中承担的形象也更为积极正面。在美国,霍皮人有个传说中,有只尘土和灵魂幻化成的蝙蝠,从暴徒手中救下了一位少女。
有些方面,蝙蝠有点像鸟:它们的尾骨轻捷小巧,甚至可以说不存在。这就使得它们的尾部异常轻便。这更符合简单的空气动力学,而不是说蝙蝠和鸟类之间有任何进化论上的联系。如果一个会飞的动物拖着条短粗的尾巴,那它飞行的阻力无疑会加大,也就意味着即使它飞得很快,也时刻面临失速的危险。因此即使蝙蝠飞得很慢,只要拍打翅膀的频率提高,它便不会从空中坠落。但昆虫是变化莫测的。蝙蝠作为其捕猎者,仅凭轻捷的身躯不会有太大帮助。大自然赋予了它们更精妙的设计:比鸟类更大的翅膀。翅膀越大,失速的比率也就越低。因此,飞行中所要求的扑动双翼的速率也就越低。许多蝙蝠都有比自己身躯长得多的翅膀,这更平添了蝙蝠飞行的机动灵活。
鸟类的翅膀带有空腔,能够在其飞行中随着翅膀扑动打开和闭合。当鸟类将翅膀扑下时,这些空腔就关闭起来,以便更好地收集气流,然后张开,从而帮翅膀更轻易地展开。鸟会换羽,翅膀的羽毛每年一换,但蝙蝠的翅膀更薄、更坚韧,也更长。气流不会穿过它们的翅膀,但它们能够在空中利用气流旋转、盘旋……好吧,像特技表演似的。虽无鸟类的羽毛,蝠翼也有特别的生物组织:如果碰见尖利枝杈,比如说,它的翅膀组织遭到破坏,那么它可以自愈。但如果翅膀上破了个大洞,也只有翅膀边沿部位可以修复,那这只蝙蝠的空气动力系统就遭到了破坏,就像一个脚受了伤的人,只能一瘸一拐地行走。如果这个洞太大,蝙蝠很可能就无法飞行了。因为只靠一侧翅膀无法在空中回旋,也飞不了太远,这一点飞行员都知道。我认为,大自然把最好的动物翅膀设计赐予了蝴蝶和飞蛾。四片面板可以在飞行中随意切换。与蝙蝠相比,鸟类有固定好的羽翼,并不像它们的那样灵活。况且,蝙蝠还可以用双翼将东西舀起来,用一侧翅膀将自己身体裹起来,如襁褓一般,它们可以将自己的宝宝挂在翅膀尖儿上,用翅膀将食物叼入口中等等。大部分鸟类需要头部后倾,才能喝到水,但蝙蝠常在飞行中喝水,它们可以飞到与池塘、湖泊等水源齐平的高度,伸出舌头,在飞行中精确地把水喝进嘴里。
蝙蝠大致分作两类:微蝠和巨蝠。它们区别很大,比水獭和老虎的区别还大。巨蝠是大型果蝠,例如狐蝠。最近一项研究得出结论,它们是人类的远亲——确切说,是原始人的远亲。它们使用眼睛来看,而非使用回声测定方向或距离。许多蝙蝠的大脑回路都与原始人极为相像,这在其参与实验的其他20种哺乳动物大脑中并未发现。对大部分人而言,微蝠(世界上有近800种微蝠,大部分以昆虫为食,使用回声测定方位)与巨蝠看上去没什么差别,但澳大利亚神经解剖学家约翰·D·佩蒂格鲁博士坚持认为,这只是大自然为类似目的而进化出的类似模式。试想一下眼睛。章鱼和犀牛都有眼睛。眼睛是个成功而巧妙的进化结果,在众多生物现象中脱颖而出,每种动物都有自己的研究,设计“独到”,各不相同。尽管在众多研究者中这一话题仍有争议,佩蒂格鲁博士对脑电波的研究成果得出令人激动的结论:与其说有些蝙蝠与鼠类或鸟类相像,不如说其更像我们人类。
蝙蝠不像鸟类,它们不生蛋。如果卵生,也许生活对它们而言就没有这么艰难。如同所有哺乳动物一样,它们哺育自己的幼崽。尽管听上去很艰难,怀孕的母蝙蝠有时候必须带着腹内的胎儿一起飞翔,继而,幼蝠降生后,还会把它挂在胸前继续演练飞行。成年蝙蝠并不重,主要重量来自体毛和肚子里的食物。因此带着这么个迅速成长的小家伙飞行,无异于一头负重的牲畜。因此,只要可能,成年蝙蝠会将幼崽留在洞里四处爬行,或与其他小蝙蝠玩耍,自己则出洞觅食。母蝙蝠回到洞中,飞过成群的幼蝠,只需对它的幼崽发出信号,就会收到反馈。它们的声音和气息都是独一无二的。在岩洞中,数以千计的幼崽发出的讯号一片混乱,即便如此,母蝙蝠和自己的幼崽也能轻松相认。(在像布莱肯岩洞这样的地方,那将意味着从约240吨生命体中通过嗅觉认出自己要找的对象。)母蝙蝠振动翅膀,用翅膀将宝宝揽入怀中,紧贴胸膛,带它回到它们常栖息的枝干上,在那儿给幼崽哺乳。蝙蝠可以用肚皮贴着岩石倒挂,让脚转向一侧,这又是一处精妙设计。而且,它们悬挂的地点也不是随机的。
“在岩洞里,”我曾问塔特尔,“它们都有自己固定的居所吗?”
“当然。这里有上百万只蝙蝠,但每只都有自己的领地。”
“如果你打乱它们,重新安排会怎样?”世界上曾有许多种稀奇古怪的试验,我想象出一幅场景,研究人员像移动贝壳游戏里的豌豆一样布置这些蝙蝠。
“那么母蝙蝠可能就找不到她的宝宝了。它可能就在幼蝠群里走丢了。”
“要是你惊扰到蝙蝠,导致它们飞到岩洞其他地方呢?它们会固执地回到原来的地盘上吗?”
“会的。它们会尝试这样做。但是人类对岩洞内蝙蝠惊扰,现在已成为美国蝙蝠数量下降的一个主要成因了。蝙蝠在洞里抚育幼崽时,通常选择离洞口较近的地方,或岩洞顶部那块最温暖的区域。在美国,大多数洞里,较蝙蝠体温而言,墙壁四周都相对较为寒冷。平均来说,洞墙四周约有57华氏度,而蝙蝠幼崽体温需保持102华氏度。小蝙蝠出生时体表没有毛,就这样挂在墙上——这相当于我们人类光着身子躺在地下室水泥地上,是很容易感冒的。因此,幼崽想要迅速生长和新陈代谢,就必须与其他幼崽群居在一起。它们会被聚集在洞内穹顶处或洞口附近一个格外温暖的区域,但是如果你惊扰了它们,它们就必须撤回岩洞深处,那里不会这么温暖,洞顶也没有那么多沟壑,不易于小蝙蝠抓攀。这样,它们就很容易坠落送命。有时,过度受惊的母蝙蝠会丢弃小蝙蝠,直接导致其丧命。抑或是,群居的幼崽被分散成小群,待在更为寒冷的环境里。我曾见过一群蝙蝠幼崽由于受惊搬到了洞内一块寒冷的区域,在那里,小蝙蝠无法有效地新陈代谢,结果,那年有60%~70%的小蝙蝠都死了。大部分蝙蝠一年只产一个幼崽,因此,小蝙蝠是否能够活下来尤为重要。
惊扰到岩洞里冬眠的蝙蝠,后果也很糟。不论何时,人只要经过冬眠的蝙蝠,这只蝙蝠都会体温升高,作为一种逃跑机制的反应。这通常会消耗蝙蝠体内约合10到30天储存的脂肪总量。你可以看到,区区几次小小的惊扰就能把一只蝙蝠一冬天的储备食物耗尽。然后它将必须出门觅食。这在寒冷的冬天不是一件简单的任务,许多蝙蝠因此冻死。因此,国际蝙蝠保护协会工作的一部分就是教育业余岩洞探险队员不要打扰到岩洞内的蝙蝠。大部分人发现蝙蝠巢穴时,都不理解这是蝙蝠的生命周期,也不知道这些蝙蝠在它们生命周期的每一个步骤有多脆弱。”
第二天一早,我和塔特尔便乘坐一架轻型飞机,赶往西南400英里的大本德国家森林公园地区,在那里,我们希望能找到并拍摄几种蝙蝠。塔特尔不仅是一位杰出的蝙蝠专家,还是世界一流的自然摄影家。他镜头下的蝙蝠,展翼翱翔的,进食的,抚育幼崽的,无不迷人可爱。其所登载的杂志已远销世界。塔特尔曾发现并拍摄下了缨唇蝠——一种中美洲蝙蝠——根据声音追踪猎物的过程。为一尝花背蟾蜍的美味,蝙蝠需要仔细听雄蛙的交配鸣叫。声音越大,蛙肉就越肥嫩多汁。这当然就让蛙陷入了被动的状态。为了繁衍,蛙必须鸣叫,在热带地区的夜晚,它充满繁殖的愿望。但这鸣叫也向饥饿的缨唇蝠暴露了自己的踪迹。如果它的鸣叫不够响亮,雌蛙不会被打动,甚至蝙蝠都会觉得这不过是小牛发情的叫声。它必须叫得大声,响亮,充满骄傲,然后蝙蝠会把它吃掉。
塔特尔曾拍摄过一个讲捕蛙蝙蝠的BBC纪录片,获了许多国际奖项。因为BBC的摄影师觉得布满蝙蝠的树洞令人毛骨悚然,况且还有剧毒的爬行动物和昆虫隐没其中。塔特尔做了主要探索工作并亲自取景。但最令人称奇的,还是片中他展现出的训练蝙蝠的高超技艺。
所有摄影工作都由他一人完成——蝙蝠、蛙还有他训练蝙蝠的过程。实际上,他保存的关于蝙蝠白昼和夜间生活的照片有四万张之多,其中有许多是大部分专业研究者前所未见的。这些东西是无价之宝,有一些已经在博物馆巡展过了。塔特尔曾拍摄过吸血蝙蝠在地上跳动的一组照片,图中的蝙蝠像极了小地精。其中一只像个准备就绪将进行表演的歌舞艺人,你会惊叹这只站在地上的吸血蝙蝠是如此灵巧,这跟其他蝙蝠完全不同。事实上,在一次野外勘察时,塔特尔曾当场抓住一只误飞入同事裤腿里又蠕动着逃出来的蝙蝠。不论如何,这些在探险中运用智慧拍摄出的宝贵相片,都为那些想保护蝙蝠的人提供了巨大帮助。对入门者而言,它们呈现了蝙蝠在正常、没有受到威胁的状态下如何照顾幼崽的情景,令人有抱一只在怀里的冲动,还有那些蝙蝠日常中惹人喜爱的小习惯,与其他大多数小动物一样。他的照片有力地证实了,蝙蝠对维持大自然平衡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同时,这些照片以直接、刺痛人心的方式展现了有些地方,蝙蝠受到侵害,乃至灭绝的窘境。但也许最重要的一点是,这些照片让人们着实为眼花缭乱、丰富多彩的蝙蝠种类而惊叹。
大部分人想到蝙蝠时,脑海中浮现的便是小棕蝙蝠简单的形象。但食肉蝙蝠是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有种管鼻果蝠,鼻孔特别长,看上去就像派对上送给孩子的小礼物;还有种肩章果蝠,因其双肩上两撮帅气的长毛而得名,当它停下来时,简直像块毯子;非洲锤头果蝠,长着一张长长的斜脸,像匹鼻子上挨了一拳的马;还有美丽的狐蝠,长着一张尖尖的,像狐狸一样的面庞,黑黑的眼睛四周点缀着白毛,色泽鲜明;日本凹脸蝠,长着巨大的耳朵和扁平的鼻子;肿鼻筒耳蝠,看上去像只黄毛小京巴;剑鼻蝠,耳朵和鼻子几乎同身躯一样长;黄翼蝠,长着大大的眼睛,被毛如丝绸一样又长又滑;马铁菊头蝠,长着马蹄形的襟翼,环绕在鼻孔周围,就像角膜翳上的那部分;埃及果蝠,有着小松鼠一样的面庞,交配时可以用一侧翅膀卷住伴侣,刚出生的幼崽有着皱巴巴的面孔,跟人类很像;查宾无尾蝠,能在求偶时隆起头冠,直至整个脸都隐没起来;棕色长耳蝠,带褶皱的耳朵能够折叠并藏在翅膀后面;普通吸血蝙蝠,有裂颊和凹痕鼻子,其间布满感热装置;墨西哥无尾蝠,面部像来自外星的老智者一样满是褶子。要完成这样一套蝙蝠相册大概要花数年时间,而塔特尔正是这样——兢兢业业、数十年如一日地投入在这项毕生的工作里。
唐·格兰奇计划第二天驾驶飞机。他十二岁的儿子伯特会随同他一起去。伯特是个小自然学家,也是蝙蝠爱好者。在他得克萨斯州沃斯堡的家里,他养了六只蝙蝠当宠物。唐是国际蝙蝠保护协会的受托人之一,他和家人都接种了所有必要的疫苗,这样他们才能够跟进到塔特尔的研究中。卡罗尔·格兰奇将开着小货车,经陆运带去300磅重的仪器以及食物,因为我们安营扎寨的地方比较偏远,在奇索斯山附近,紧挨着墨西哥边境线,那里几乎没有平地。塔特尔调侃说,我们降落的跑道太原始了,最后一班乘客都被吓了一跳。
我问道:“你说的原始,是什么意思?”答案是:怪石嶙峋、空间狭窄,S弯道横亘中央,另一头是隆起的山脉,打电话给外界,人家只能听见风的呼呼声。“真有趣,”我说。这听上去很难办,但我无需过分担忧。唐曾在越南做过海军飞行员。他有一架“富豪”(Bonanza)私人飞机,虽不大,却是热门款式。行李少的话能坐下四个人。因为我也是飞行员,便询问塔特尔,那款飞机的尾翼是直的还是V形,这让他感到好笑又不解。他们说那是架蝶形尾翼的飞机,过去遇到气流颠簸容易失去平衡。相形之下,直翼Bonanza是最好的轻型飞机之一。
早上,我在机场与唐和伯特碰面。唐有古铜色的脸庞,咧嘴笑着跟我握手,他身着黑色T恤衫,上面印有百老汇音乐剧《猫》的图案,下身是棕褐色灯芯绒短裤。蓝色燃料从他飞机右侧油罐箱里不断渗出,沿着机翼流了下来,但他脸上全无惊慌的神色,只是一脸迷惑。最终,他发现了原因,是油罐盖子一处封口松了,他从货舱里拿出一个浴室体重秤,然后我们开始称重、装货。
很快,我们坐好起飞了,途经塔特尔的国际蝙蝠保护协会所在的那栋发光的黑房子,就像它的外壳一样。继而,这座城市就像沙漠里一个指印般越来越模糊,还有漩涡状的沙丘和植被。远远望去,能看到遒劲的格兰德河,及沿岸不停巡逻的反毒机构人员。塔特尔在后座小憩了片刻。伯特在用随身听听音乐。唐标绘出了航线,并用他的劳兰–C卫星导航系统核对了一遍,然后就跟空中管制中心说再见了,在他们发光的绿色雷达屏幕上,我们变成了一个小点,向着荒野驶去。我们的朝向没有当行标志,下面是长得令人昏昏欲睡的沙漠,没有明确信号或标志点。但唐之前飞过这条线路,就是凭借直觉穿越了这些山巅和炎热的沙漠。
“我直觉告诉我,牧场在那边,”他终于说话了。坐在后排的塔特尔和伯特得到信号,开始俯瞰下面的陆地,接着发现了山峦间的一条狭窄的小过道,经过那里能通往大本德国家公园和洛斯洛斯牧场,同时决定转弯。唐笑呵呵地指着我们面前的一片沙漠,暗示我们会在下降过程中转个弯。
“这叫转弯?”我觉得难以置信。
“不觉得这很美吗?”
在牧场上空下降时,我们试着去找卡罗尔的红色小卡车。也许她还没赶到,也许她去海伦和巴斯特·巴布斯那里了,他们是看门人,就住在这条路上。也许她去史迪威的小杂货店了,要走坑坑洼洼的18英里才能到那儿。也许天公不作美,她还在从达拉斯前往奥斯汀的路上,或是在看沙漠里奔跑的驼鹿和兔子。后来,我们得知她已驱车12小时,路上遭遇到雷暴天气,暴风雨将树木连根拔起,遍地是散落的枝干。但在那时,不论凹凸起伏的山脊上还是一望无际的灌木丛里,都不会有她的身影。
唐和塔特尔决定在大本德附近搜索适合驻扎的地方,他们之前曾经四次到访此处。在山脚下,唐驾驶飞机盘旋降落,他们不停地目测和搜寻着这片区域,努力吃透地形,找寻能涉足的较浅水源,以及能搭起42英尺,30英尺和18英尺帐篷的地方,还需离将来的营地,诸如悬崖等位置近便,最好附近再有片树林,那样有吃有喝的地方能吸引到更多蝙蝠。我们四人都饥肠辘辘。他飞得低,我们也只能蜷着身坐。伯特经过这过山车似的一场折腾已经面色苍白,所以我们又朝牧场飞了过去。飞机在地上的投影就像只飞翔的蝙蝠。在那一瞬间,我想起一件难过的事来。几年前我有个飞行员朋友在飞行途中遭遇飞机骤停,而他直接就被甩到了飞机下面的投影中。
快速低空飞行可用于鉴别风向。当时又碰到了危险的下风向。接着,就如我们都身处繁忙的机场般,唐进入起落航线,进入一个左向顺势,又进入基线航程,准备好了最后降落。在刚过距离通讯电线一码的高度,飞机就径直俯冲到了跑道上,像只木屋上没有抓紧而呼啸着掉下来的小猿般着陆了。他猛地牵拉机头,极尽可能地减速,然后在S形跑道上转弯,最后跌跌撞撞地停在那栋房子前面。他的妻子卡罗尔是位极具魅力的神秘女士。她留着齐肩的灰棕色长发,穿着很短的短裤,露出两条晒得黝黑、如田径运动员般健美的双腿。我们驶入时,她正站在飞机棚里向我们挥手。
女士们决定住卧室。门上贴着“请勿跳舞”的标志。隔墙上挂满牧场的照片,鹿、马背上的牛仔无不在提醒我们来到了什么地方。咖啡桌上摆的小架子上挂着四面美国国旗和一面二百周年纪念的旗子。旁边放着访客登记簿,其中塔特尔和格兰奇的名字出现得比其他任何人都多。厨房旁边有张大餐桌,那里既是吃饭的地方也是摆放仪器的地方。
伯特想去外面捕蝎子,但唐为了适应时差早早躺下睡觉了。在前方嵌着荧幕的走廊上,摆放着许多动物头骨、一个“特殊博物馆”老鼠陷阱、稀奇古怪的石头、来复枪的弹壳、马镫、一把摇椅,还有吊床,唐和伯特都喜欢这样睡在外面,这样能听见月光下丛林里的狼叫,晚上在这样的荒漠里喝点酒,再看着太阳升起。但首先他们得对付黑寡妇毒蛛,这家伙就藏在床垫里。伯特跑到厨房里拿了两个迪克西小纸杯,三两下他们就把垫子翻了个个儿。
“看,这儿有一只,我觉得,”唐叫道。他和伯特商量着。它黑色的腿像印第安人的圆锥形帐篷,身子却黑得发亮。但它爬个不停,容不得他们仔细观察它红色的肚皮。他们小心翼翼地试着用纸杯去扣它,但它实在太灵活了。此时塔特尔刚好从外面进来,只见他卸下并放好手头的摄影设备,沿着走廊不紧不慢地走过来,用手抓起了蜘蛛,然后翻了过来,开始端详。唐和伯特面面相觑。塔特尔早已被伯特崇拜得五体投地了。抓起一只黑寡妇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但伯特仍充满尊敬崇拜地叫他塔特尔博士。
“没错,就是它,”塔特尔近距离观察了片刻说道。他淡淡地把它拿出纱门丢了出去。那天非常热,塔特尔跑到厨房水盆那里接了满满一杯水,浇在自己身上又喝起来,完全无视旁边警告上写的“请勿直接饮用”。
“我极少生病,”他说,“一次是在秘鲁,得了伤寒,还有一次是委内瑞拉,得了疟疾。这两次真是不好过。除此以外,我从来没染上什么。我的肠胃简直刀枪不入。”
唐和伯特还在从床垫里往外赶野生昆虫的工夫,塔特尔已经出门了。不多时,就听见他兴奋地喊了一声。他发现屋子的一边有一排蝙蝠粪便,就在屋檐下。
“苍白洞蝠,我确定。”他激动地说。
“你是怎么知道的?”一周前我刚刚从布洛·布利森的书里看到,如何根据大象粪便的温度判断其逃走的距离。蝙蝠粪便相对较小,但事实证明,原理相同。“像这样,”塔特尔说,用手指捻碎一块粪便颗粒,“这是鸟粪,”他伸手指了指旁边,“但这些里面有蚂蚱的残存成分,就是苍白洞蝠的粪便,它们真爱吃蚂蚱。”尽管拍了五万多张蝙蝠,他还没好好拍过野生苍白洞蝠的领地,所以这真是一个不小的收获。但按常理,苍白洞蝠白天应该在洞里睡觉,它们都去哪儿了?
吃过简单的午饭,我们动身去找夜间安营扎寨的地方。乡间道路非常坎坷,卡车走几步就颠簸一下,接着又陷进泥潭,弄得卡车两侧玻璃上全溅满了泥点。卡罗尔从小货车后部封闭的小舱里面拿出来两张海军蓝的蒲团椅,但唐和伯特都站在后舱门那里,唐揽着伯特,两个人就这样站在尘土里,看着卡罗尔跳上跳下、来回奔跑,滑过一段又一段尘土飞扬的道路。塔特尔语速一快,得克萨斯口音就开始显露出来。杰克兔从我们面前跳过,鹌鹑从我们近旁飞起,野狗尾草开着浓密的紫花。浓密的风滚草仍在生长,刺鼻的石碳酸灌木在我们经过时发出嗖嗖声。这些灌木排列得多整齐啊。大部分动物都觉得它太苦了不好吃,它刚发出的嫩芽甚至有毒。我们每经过一个大门,唐都会跳下来打开门,伯特也得以有机会在灌木丛里快速走一遭,看看有何有趣的发现。在第一扇门旁边,他发现了一只大得惊人的蝗虫,通体黄绿色,翅膀却是猩红色的。在第二扇门口,他发现一只黑白相间的蜥蜴,跑起来尾巴拱得高高的,这样,捕捉它的动物通常会被这条尾巴吸引,这条尾巴是可以用来逃命的,头可不行,所有猎食者都先吞下猎物的头。在第三扇门旁,他发现了一只角蟾,并把它丢在我手上。“擦擦它肚子,它就会睡着,”他要求道。我把它翻过来,用手指尖抚过它黄褐色的小肚皮,很快,它安静了下来。“你看”伯特说。在我翻动这只蟾蜍时,伯特好奇地睁大了眼睛。然后他将蟾蜍放在一棵灌木下,在那里,他惊喜地发现,碰巧两只蚂蚱正在交配。“赶紧,”塔特尔说,“希望几小时内搞定这些。”作为一个事事追求完美的人,塔特尔总是紧跟时间的脚步,同时温和地提醒身边的人,不要分神。过了许久,我们还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找水源,时不时还要停下来观察地势,心里默默估算,再前行往下一地点。到我们回家时,已经是五个小时之后了。我们热坏了,一个个灰头土脸,饥肠辘辘,双腿像灌了铅似的。塔特尔宣布,我们只有三十分钟的吃饭时间,否则天黑前我们就没法搭好帐篷。卡罗尔、唐和伯特都是蝙蝠迷,尤其是伯特。他有位年龄相仿的笔友,也是蝙蝠爱好者,他住在南达科他州,本人就曾为立法反对使用氯鼠酮而奔走呼吁。那是一种毒杀蝙蝠的制剂,对人类有非常严重的影响。其实,不论氯鼠酮还是甲基溴,对蝙蝠都没有什么影响,真正的受害者是人类。人类许多先天发育不良都是这些农药导致的,更可怕的是,它们最终将严重破坏生态环境。“你是怎样区分自己养的那些蝙蝠的?”我问伯特。“哦,亚历克斯看上去要比他实际胖很多。梅林(为向塔特尔致敬而得名)有根静脉,科琳娜没有。苏西是我豢养时间最长的一只,也是我最喜欢的。还有凯西,一只无尾蝠。”唐是沃思堡市一名成功的地产开发商,但在业余时间,他有诸如参加纽约马拉松赛这样的爱好,家养的宠物种类堪比动物园,还经常全家去野外郊游。他们怎么会错过今晚的蝙蝠。我们抓了几片奶酪和薄饼干,背上包,跟随塔特尔,带上研究蝙蝠的设备和一瓶冰饮,驱车沿着那条泥泞坎坷的路往回赶,那里有两个地方,我们感觉还比较适合驻扎。
“你们知道吗,我们一趟就抓了600多只蝙蝠,”卡罗尔无不激动地说,她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托着一杯冷饮。遇到坑洼处一减速,车上的人、蝙蝠设备、纸、摄像机、冰柜,就都飞了起来。而她手中的饮料却稳稳地待在杯子里,跟画在里面似的。
“妈呀,你真是匹走泥路的马!”伯特从后座上大声喊道,他和唐已经连同背包一起被甩到了后车门。
“我们抓到了14种蝙蝠,”卡罗尔继续道。“北美总共才40种蝙蝠。这趟收获真不小。”
黄昏时分,我们赶到了考察好的那两个营地。唐和卡罗尔选中了第一个,附近有个水洼,时常有瘤牛光顾。塔特尔、伯特和我去考察第二个:一片绿洲,那里有股泉水,灌溉了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灌木、高高的垂柳、香蒲、零星的水藻和许多昆虫。这里对蝙蝠而言,是个有吃有喝的理想场所,这一点我们都很确定。在我们架设备的时候,一大群黄蜂轮番袭击我的脑袋,不论拍还是跳都无济于事。塔特尔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活儿,走过来,用手掌将一只黄蜂拍到了地上。
“它们的毒刺在臀部,”他淡淡地说,用一种这都不是事儿的语气。
接着他穿上一件齐胸深的涉水服里,动手把长长的铝杆从卡其色袋子上解下来,它们原本是装在保护鞘里的,跟机关枪杆似的。它们6尺长,所以他和唐把两个杆子套在一起,组成了一根12英尺的杆子,把它们一根根插在了路两边的树木间,旁边就是池塘。塔特尔从一个棕色小帆布工具袋里,拿出个小脑袋似的东西。不,是张黑雾网,仍沾着圭亚那潮湿的气息。他没时间晒干雾网,甚至没时间打点生活。他小心翼翼地展开这张18英尺长的网,像个发网,将它沿着池塘撒开了。网上带有可移动的角片,这样它能展开到6英尺那么宽。
捕捉蝙蝠拿来研究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它们的声呐能够在天空中形成一个无形的大网,而且它们的巢穴通常在峭壁之上。在南美,它们把窝筑在雨林的树冠上,那里时至今日仍罕有人至。雾网解决了这一问题。很久以前,日本捕鸟人发明了雾网,这种精致的网如蛛丝般纤细,又足够坚韧,能轻松俘获鸟类和蝙蝠。回声定位在雾网这种仿若无物的东西面前是无效的。你怎么捕捉得到飞龙?古时候,一位日本武士曾问一位智者。答案是,只有雾网可以。
我们驱车前往下一个地点,不到一分钟前,唐和塔特尔又搭好了一个帐篷。太阳开始渐渐西沉,隐没在远处群峦山巅,天空、人们和小池塘都笼罩在杏色的光晕里。人们紧紧抓着网,如同中国南海的渔民一般。一阵清风掀起水面上的涟漪。浓密的积雨云和黑网倒映在水面上,唐蹚水进来,缓缓激起片片水波。他向后欠欠身子,靠近铝杆,踏入更深的泥里。一时间,他仿佛要做撑杆跳似的。同时,水也没过了他的鞋子,沾湿了他的白袜。太阳渐渐停止在塔特尔的金边眼镜上闪耀,他压了压铝杆。他们一拉紧网,网就变得近乎隐形。在下面走过时,人们都有意识地寻找它上面的孔,但他们手里仿佛什么也没有拉。塔特尔的前臂被沙漠的日落染上一层印度红,在我眼里,他几乎融入了大地。
“不需要再低了,”塔特尔说。走到池塘中央,他收了一下网。“再拿个网来,”他对唐说。唐刚刚调整了他那一端,像编织衣物那样勾出一个孔。印象派画家大概会这样勾勒场景:日落时分柔和的光晕,人们在泛起涟漪的池塘里拉网结绳,昆虫时不时掠过水面,以及如丝般的网绳。
现在,夜幕渐渐冷却了沙漠,给它涂上一层幽蓝。塔特尔、伯特和我返回到泉水边的营地,那里,网已架好。有几只小伏翼蝙蝠在树丛上面盘旋。随着夜幕渐浓,我们把橘红色睡袋上的蓝色防水布在上面打开了,带上了我们的矿工照明灯,手拿小型蝙蝠探测器在池塘附近走动。塔特尔打开设备,我一惊,他笑出声来。机器传出嗡嗡的声响,都是昆虫的声音。如果我们是蝙蝠,肯定会追踪这些声音的。关上之后,世界一片寂静。发现这个夜晚原本这么安静,也是一件激动人心的事,对于这些声音,从昆虫鸣叫声到大爆炸后黑体发出的辐射,我们早已习以为常。每走几步远,我们脚边就会有针芒般的小眼睛闪闪发亮,伯特会拿头上的照明灯照照它们,追得蜘蛛在泥地里滚作一团。一旦成群伏翼蝙蝠来到我们头顶上空觅食,我们手里的蝙蝠探测器拍子会第一时间发亮。
如果你设想蝙蝠通过呼喊或吹口哨的形式捕猎,只不过它们的声音是一些超声波,那么声波定位就不难理解了。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它们的声波频度太高,所以我们听不见。在我们小时候,也是听力最灵敏的时候,我们可能听到两万赫兹的声音;而蝙蝠发出的声音至少是20万赫兹。它们发出的声波也非一成不变,而是间歇的,一秒20到30次。探测器每次收到声波都会震动一下。人类无法感测蝙蝠发出的超声波,但我们可以使用盖革计数器将其转换成人类可以听到的声音:主要是咔哒声和颤音。蝙蝠能接收返回声波,如果回声距离自己过近或过响,它就会明白,自己追捕的昆虫就在近旁。通过回声返回时间,蝙蝠能判断猎物移动速度和方向,有些蝙蝠连甲虫爬过沙堆都能觉察。许多蝙蝠可以感知到树叶上蛾子翅膀的震颤。当它们靠近猎物时,发射出的声波频率会提高,这样便能更精确地找出方位。从一面实心砖墙反射回的声波与风中花朵轻盈、飘荡的声波是截然不同的。通过向外面的世界大声呼喊,然后倾听回声,蝙蝠能够勾勒出它们周围的地形图,以及包含在其中的一切事物,包括它们的材质、动态、距离、大小等。它们喊得很响亮,只是我们听不到这些声音。这好比一种古怪的设想,我们站在表面安静的果园里,周围有成群的蝙蝠。它们在声嘶力竭地喊叫,对外界环境喊,也对周围的同伴喊。它们朝伴侣喊,朝敌人喊,吃东西的时候在喊,也朝着这个喧嚣的世界喊。有些喊得干脆,有些喊得缓慢,有些响亮,有些温柔。长耳蝙蝠不需要大叫,因为它们听觉十分敏锐,即便是低声细语也能清楚觉察。生物学家约翰·泰勒·邦纳在其《自然尺度》一书中,有效地记录了人类理解回声定位的一种方法:
我记得有一次在普吉特湾圣胡安岛上,遇到一场大雾。岛屿间的海峡很窄,然而想看清对岸并不容易。驾驶摆渡船的人首先彬彬有礼地提示船上的母亲,先塞好孩子们的耳朵,继而向对岸方向倾斜着身子,吹响了号角。通过回声传来的时间,就能判断出目前船和岸之间的距离。他看上去远比我沉着冷静。
大自然绝少像造就蝙蝠这种生物时这般慷慨:猎物通常能用耳朵听到蝙蝠的临近,蛾子能听见猫头鹰凄厉的叫声、鸟拍动翅膀等诸如此类来自外围世界的恐怖,蜥蜴听见蝙蝠的声波就会逃窜,如同我们听见近旁的狮吼一样。为求自保,蛾子得迷惑捕猎蝙蝠,因此它学会了一动不动或向低处盘旋,甚至发出令捕猎者丧失食欲的声音。
当蝙蝠嘴里含着猎物时,回声定位就不那么灵敏了。对于这一问题,有些蝙蝠使用耳朵之外的其他器官来听。“声呐系统决定了许多蝙蝠的面相,”动物学家大卫·爱登堡观察道,“精巧的半透明耳朵,装点着软骨和血管;在鼻部,叶状组织、钉状组织和刺能直接感知声音。这种构造比中世纪文献里描述的魔鬼形象还怪异。”许多蝙蝠面庞都很像覆盖着雷达装备的潜水艇。比如菊头蝠的鼻子形状就很奇怪,像极了粒子加速器,这是为了发射回声定位。
回声定位也不是万无一失的。蝙蝠卡进倒刺铁丝围网的情况时有发生,还有些蝙蝠能被车撞死。它们不会逃跑。塔特尔无法确信这一论断,但有位英国科学家曾断言,车载天线由于比较细,一头的把手在风中能够发出如昆虫飞翔的声音,这在蝙蝠收到的回声中,与昆虫无异。这样来捕食,结果就是被电线刺死或被车挡风玻璃碰死。司机大概会觉得自己被极凶猛的蝙蝠袭击了,这也加大了蝙蝠保护主义者的工作难度。
伏翼蝙蝠不是我们此行的目的。我们的目标是一种罕见的、色彩鲜艳的生物,花尾蝠属蝙蝠,它们有粉色半透明的、与躯干一般长的耳朵,安哥拉山羊般长的毛,肚皮是白的,乌黑的脊背上有三个白点。它们有蝙蝠世界的阿帕卢萨马之称。目前这种蝙蝠的捕获数量很少,拍摄的影像资料更是有限。塔特尔多年来一直在寻找这种蝙蝠。伏翼蝙蝠飞走后,我们在夜空的繁星下张开了柏油帆布,等待斑点蝙蝠的来临。一颗闪亮的卫星划过天际,在黑暗中,以清晰的速度和轨迹沉入夜空的另一端。这里夜空上的星群比我以往见过的都要多,仿佛许多小星座都被嵌在了更大的星座里。银河是光芒汇聚的脊背,喀拉哈里沙漠里的布须曼人说得没错。一只青蛙用沙哑的喉咙鸣叫着,那声音听上去像句自我介绍。其他声音,或如吱吱呀呀的开门声,或如初次登台的人向观众飞吻的声音,不胜枚举。此时我们除了等待别无选择。对于自然学家,或对于诗人而言——长期的旅行和准备,连同接下来长期的等待,都是生活常态。直到等到那混沌初开,如电光火石般脉冲加速的瞬间来临。那将是我们有生之涯绚烂的一笔。它的出现将是惊艳的一幕,让整个生活都为之多彩:斑点蝙蝠。
为了打发时间,伯特求塔特尔给我们讲他探寻蝙蝠道路上碰见的奇闻异事。塔特尔也不是腼腆的人,因此很乐意效劳。
“我上次去非洲,和同事麦克·莱恩在凌晨两点时分遭遇了歹徒围攻。那些人都拿着长矛、弓箭,有20多个人爬到了我们车上,还有些在下面围着。他们应该是打算抢劫,如果不要我们命的话。”
“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伯特轻声问道。
“哦,我们同行有一个非洲助理,他曾在以色列游击队受过近距离作战、心理素质等等训练,他设法引开了那些人(那时我们整辆车都被包围了),把他们引到车辆一侧,然后他躲在车门后,探下身子,用我的机场探照灯照他们脸,让他们一时间睁不开眼。他大喊着让麦克和我玩命踩油门,我们就这么逃过了一劫。我们路虎车背后有他们投掷击打的约1/4英寸的凹痕,但我们逃过去了。
“当然,我们在奥里诺科河上游时,我曾和一个当地助手整夜逃避印第安食人部落的追捕。我们不是有意去那儿招惹麻烦的,我保证,我们真的不想撞见那些食人部落。但那儿有一个非常好的蝙蝠栖居地,我们正想找一些有趣的蝙蝠。我们只是不走运,在那个时候碰巧撞见了食人族。”
“我能讲的故事太多了——我们在泰国碰上过偷猎者,起初挺怕他们,但最终我们说服了他们。还有一次,在亚拉巴马州一个岩洞里,我从25英尺高的地方掉了下来,摔折了腿。这对岩洞作业的人来说不算大事。我还在泰国一座香蕉种植园里过夜,当地助手都不敢冒险在那里陪我,听说那里有很多15英尺长的眼镜王蛇出没。还有一次,我们在委内瑞拉和巴西边境上一处偏远地区考察,那里有条连接奥里诺科河和尼格罗河的运河。嗯,那里治安很差,有些匪帮听说了我们,还逼着我们跟他们面对面决战了一场。我们最先听到的是舷外发动机声,那时我们已经很久没听见来自人类文明的声音了,都赶忙跑出去一探究竟,结果发现荷枪实弹的一伙人站在河岸边。我的印第安助手认出了他们。接着,我们给营地里每个会开枪的人都发了枪,拿码头后面的岩石当掩护,我拆开一包子弹分给手下。他们抓了一把子弹上膛,剩下的放在身边地上。匪帮登陆后,我用西班牙语朝他们吼道,我们不欢迎你们,再敢往前我们就开枪了,他们不听。当他们已离营地很近时,我警告他们,船只一靠岸我们就开枪,他们还是不听。我示意手下开枪警告他们。在离岸3英尺远的地方,他们终于调转船头回去了。他们人手很多,但我们占据了有利地形。我们整个探险过程中,很多人都在他们手下丧生了,因此提起死亡,每个人都很严肃。在秘鲁,有次在午夜时分,我们遭受了袭击,因为卡车司机误把我们当成了匪帮,而他觉得死几个人没什么大不了的。有一次,在委内瑞拉,一颗炸弹刚好落在我们帐篷附近,结果是因为有人误把我们当成了游击队。实际上,在加拉加斯,我们还曾因误撞上游击队而彻夜在山里奔波逃亡。那晚,从当地共产党首脑那里借来的吉普车救了我们一命。我跟当地共产党并无关系,只是我需要一个交通工具,而他们友善地借给了我。”
“有次在秘鲁,我刚从一场伤寒中康复,这位印第安朋友告诉我,他知道一个地方,那里观察蝙蝠很棒。那是个岩洞,里面的蝙蝠种类几乎涵盖了人类目前所知的全部品种。于是,我和我兄弟亚顿决定前去一探。结果,那条路十分难行,大抵是我们所走过的最崎岖的道路。我那时大病初愈,若早知是那种路况,很可能就放弃这段行程了。绵延的山路大约有10到12英里。我们赶到那里才发现,眼前只有一二百英尺高的悬崖峭壁,想要上去只能攀着藤蔓。我们就这么爬上了悬崖。那果真是个好地方。有三条瀑布飞流直下,注入悬崖底部一个池塘,在彩虹的掩映下美不胜收。真是美,像田园诗中描绘的美景。我们最终到达谷底,一边庆幸着刚才藤蔓没断。然而这时我们又发现,要想进岩洞就必须游过这个水塘,里面有很多水虎鱼和电鳗,附近还有水蟒出没的踪迹。按理说我们绝对不会游过这样的水塘,但想想之前历尽艰险地远足、攀岩才来到这儿,尽管我们没想到要游水,还是脱得全身只剩内裤,下水游了过去。在这样的池塘里游太恐怖了,你不敢把脚下得很深,因为深处有电鳗,还有水虎鱼,只能希望它们不是很饿。我们游过了水塘,但在捞电池和光源的时候又险些溺水,因为不敢用脚下水太深。我让亚顿在岩洞前布置了一张雾网,然后自己带了一张捕虫网进去,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稀罕的蝙蝠品种。结果,洞里有油鸟生存过的痕迹——那是一种外形类似夜鹰的鸟,它们在洞里的粪便堆积成山,粘腻腐臭不堪。这是节肢类动物的最爱,从4英寸长的蟑螂到直径数英寸大的伪蝎,五花八门。我是真不想全身几乎赤裸地光脚蹚过这些爬虫,但回头看看也无路可走了。于是很快,这些爬虫开始遍布我的膝盖,而后这条路在往里的地方急转直下,我必须蜷缩到胳膊肘那么高才能通过。最终,我到达了坡顶,穿过那么多油鸟粪便,我庆幸最终来到了蝙蝠栖居的地方。然后岩洞越来越狭窄,我只能跪爬,继而匍匐,最后只有双肘交叉叠在胸前移动,甚至无法将手臂伸到身体两侧。我当时最担心这条路走到头是死路,无法转身也不能倒退。果然,稍微转了个弯儿,路就到了尽头。于是我双手交叠放在胸前,趴在地上想,也许要费些力,但如果小心挪动身体,也许出得去。直到那一刻我才集中起精神端详前方的路,也是那一刻,我才注意到岩洞顶端。我试着回头看身后,猛然间发现凹面的洞顶,也就是距离我裸露脊背几英寸的地方,聚集着上百只蝎子。很显然,它们正在那里产卵。它们的小毒刺不偏不倚挂在我身体上端。如果你觉得之前惊魂甫定、幽闭恐怖,那试试几百只蝎子挂在屁股上端的感觉。我要在岩洞底部找一个凹槽趴着,离那些蝎子远点。”
“最后我出去了,你可能觉得故事就这样完结了。讽刺的是,这种一只蝙蝠也没有的岩洞,我在热带地区造访过的多了去了。于是,我们收起了网,沿水塘游了回去。结果发现,我们晾在岸上的衣服上布满了一种凶猛的黄蜂,它们显然正在那儿寻找盐分。我们又花了大半个钟头把衣服从黄蜂手里夺了回来,还要尽量少被蛰。真倒霉,徒劳无功的一天。”
这样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之后,人们似乎无法平静。“你房间里挂的那幅猛冲的大象是怎么拍的?”片刻后,我问道。
“哦,那时候我们在东非寻找蝙蝠洞穴,每天身边都有很多大象,但我注意到这群象似乎格外躁动紧张。我们打开路虎后备箱,让助手停下来。我很好奇,看上去这些大象想要冲过来,果然,我们一停下,有一头就冲了过来。当时它距离我们约有1/4英里远,所以我并没有十分害怕。我只是告诉司机准备好发动车,一旦接到我的命令就玩命向前开。然后我开始拍照。只是,我拍得入了迷,突然意识到这只大象两秒内就要在我头顶上了。于是,我冲司机喊,让他开车。他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发动了车。那只大象刚好冲到路虎边上。我同事直接撞到了行李仓上。我把相机举到15英尺高的地方拍了一张,接着也摔倒在了行李仓上。我们都惊呆了,这只大象太凶猛了,它跑过来,从我们头顶上居高临下地望着我们。大概要多亏当时我们静止不动,才捡了一条命。显然,它跑过来是想掀翻我们的车的。它们有时会掀翻并脚踏车辆——实际上,我曾经认识一位女士,就是因为一次车辆被大象踩踏的事故导致了下半身瘫痪。它的鼻子受到汽车发动机热气的灼烫,朝后跳了几步,大叫了一声,司机回过神来,再次发动了车辆,我们才开拔。但这只大象又沿路追了我们近1/4英里。我们感觉得有这么远。你能想象待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发怒的大象在距离我们3英尺远的地方,追了这么远,终于追上时的场景吗?”
伯特睁大了眼睛,陶醉地听着这些探险。通常,人们心中的科学家不都是温和地待在家里,生活在极小的圈子里吗?“给我们讲讲你十六岁时爬岩洞的故事吧。”
“哦,我用手臂把自己吊挂在一个凹坑上面,一把一把地往里移动,直到我确信脚能触碰到坚实地面……”
到了十一点,夜风开始吹起来,网随风上下翻腾,看上去更明显了。仍然没有蝙蝠出现,尽管我们都已等了好几个小时。通过红外线夜视镜可以看到,黑暗如同一团沼泽,中间分布着绿色的闪烁的形状。很快,月亮就会升起,到那时蝙蝠就不会冒险出来了。食肉者能够发现,在月光的洗涤下自己是清晰可见的。在大本德地区,塔特尔每次都能捕捉到至少30只蝙蝠。如卡罗尔说的那样,有次他们结网捉到600只。我们失望地收网,回营地了。那个夜晚并不是一无所获。也许在我们驻扎的地方还能碰上苍白洞蝠。
果然,我们找到一个遍布着苍白洞蝠的谷仓,那些蝙蝠的密集程度堪比地形勘探图上一簇簇的坐标:在棕色的山峦和谷底中,一张张皱成一团、长着长耳的脸孔露了出来。屋檐下,更多的苍白洞蝠挤在一起。塔特尔兴奋极了,准备好摄影器材,即便此时已凌晨三点。唐、伯特和我拿着闪光灯和曝光表,再一次投入黑暗之中,我们跟随着塔特尔的脚步,小心翼翼地提着电线,以防绊倒,像个伴娘团。在谷仓里,塔特尔安排我们在落满蝙蝠的椽子正下方站好,发出一系列噪音,好让蝙蝠提起警觉,并朝着停落在野外的苍白洞蝠投掷。探照灯的光束已经让一些蝙蝠受到惊吓,我们的手上和肩上都被它们的尿液淋湿了,还有些蝙蝠在谷仓里乱飞,试图去找另一个黑暗的角落。有些蝙蝠把脸埋进了翅膀中,像害羞的孩子。塔特尔的每次投掷,都“惊艳”到不少蝙蝠,如他口中说的那样。这个谷仓常有附近野猪跑来交配,地上铺着厚厚一层踏平了的粪便和老木屑,还有四处丢弃的金属零件。黑暗中,蝙蝠在我们头顶盘旋。还有些停在椽子上,低着唱盘般的脸孔凝视我们。当塔特尔感觉拍得差不多了,我们就返回住所,设备都留在客厅地板上,七零八落地,像电子爆炸现场,然后我们走进各自卧室,沉沉睡去,一宿无梦。
在北美,蝙蝠基本上都已为人所知:它们夜间活动、捕食昆虫、体型较小。但在枝繁叶茂、郁郁葱葱的热带地区,蝙蝠数量更多,生活习性也更有特点。有些以花粉为食,树木都仰仗它们的来临。大多数依靠蝙蝠授粉的花都是浅色的(白、淡黄、淡绿),这是为了在夜里保持可见度;它们通常个体硕大,有很多花蜜,这样才能吸引蝙蝠前来。花朵通常呈喇叭状。它们都有巨大的粉囊,当蝙蝠将酷爱花粉的舌头贪婪地插入时,花粉可能沾满它们的头部和胸部。大部分依靠蝙蝠授粉的花都只开一夜,它们生长在高处,闪烁着甜蜜的花粉;它们甚至直接开在树干、树梢或悬垂的藤蔓上,这样蝙蝠在飞行时也能喝到花蜜。月光下,这些花高高矗立着,闪闪发亮,像倚着路灯浓妆艳抹的站街女郎似的。等到早晨,这些花就全部枯萎掉了,蝙蝠也走了。食肉蝙蝠无异于当地的青蛙、蜥蜴、鱼或鸟类,出没于草叶间或月下的池塘中。美国捕鱼蝙蝠有爪子一样的脚,能轻松自如地悬挂在树上(皮翼延伸到膝盖部位而非脚踝),在湖面或海面上飞得很低,能猛地把鱼拖出水面,再扔进长满牙齿的口中。当然,其中有一些以血液为食,像吸血鬼一样。在影视剧里,吸血鬼通常华丽浮夸,但吸血蝙蝠却低调而隐秘,它们靠锋利的三角形前齿刺破猎物皮肤。猎物主要以睡眠中的家畜为主,它们通常很小心,尽量不惊醒猎物。首先,它们会留下经典牙印,形状像个问号;它们的唾液里含抗凝血成分,以便猎物的血更好流出,它们再慢慢喝饱。吸血蝙蝠能释放一种对人类无毒的抗凝血剂,也许将来可以为临床医学上对心脏病人的治疗发挥重要作用——前提是,你得克服对蝙蝠的恐惧。
在得克萨斯州奥斯汀的办公室里,塔特尔和他的团队平均每月要回复来自世界各地2 000多条咨询信息。可以说,他有两个艰巨任务。后者是说服其他人克服对蝙蝠的恐惧,这首先需要人们中立自己对蝙蝠的态度。这是个古老的恐惧。因为现在我明白了,蝙蝠是性情温驯、对人类有益又招人喜欢的小动物,所以我不担心蝙蝠伤人,只担心人难以克服这种恐惧心理。
夜间活动的生物通常被认为是活在“正常”时间段之外的,意味着它们是活在正义的范畴之外的,是邪恶的,因为我们常赋予时间观念一种道德感。受人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习惯的影响,沙文主义的我们便把夜间活动的生物与邪恶联系在一起,因为它们打扰了我们休息,这与自然、与我们的生理节奏相悖逆。同样,夜晚是我们做梦的时间,试想蝙蝠飞过梦境的场景,很容易曲解现实。毕竟,一到晚上我们都看不清外面的世界,也没这个需求。但这让我们的防御能力在入夜后变得格外薄弱。尽管我们已习惯在日间掌控这个世界,一到晚上,我们变得如同猎物般脆弱不堪。想想看吧,我们在日间习惯了对世界的控制,这时遭到蝙蝠的挑战,因为它们是夜的主人。即便我们处于食物链顶端,如若不得不在热带雨林生存,比方说,要保护我们自己不受夜间捕猎者的攻击,我们大概要像祖先那样,很大程度上生活在恐惧中了。我们的安全感源于对未来的把握,所以一切存在于常规之外的东西都被我们视为不合法的、恐怖的,哪怕是夜间潜没于雨林暗处的天蛾。我们即便醒着也看不清它们。许多人都只是听闻过天蛾,而从未见过。即使真有幸一见,它们在昏暗中或月光下的样子也颇为怪异,人无法定睛看清,也许更觉得诡异。
芬兰乡间有这样的迷信,人睡着后灵魂会升腾而起,像蝙蝠一样在旷野飞荡,早晨再回归体内。古埃及人及其他阿拉伯人赞同蝙蝠的一些器官可以治病。在印度,盛传体态硕大的蝙蝠的整张皮可以用作膏药治疗风湿病。也许玛雅人2 000多年前关于人类和蝙蝠之间亲密关系的传说最为神秘恐怖。泽兹拉哈是玛雅人的蝙蝠神,有着人类的身躯及蝙蝠的头和翅膀。他的神像常常出现在祭坛、瓷器、金饰和大石柱上。有一个特别可怕的雕像,蝙蝠神伸展着翅膀,他的鼻子形状像个问号,贪婪地晃动着舌头,一只手抓着人的尸体,另一手握着人的心脏。我感觉玛雅人一定是个嗜血的民族,就是因为他们的品味如此接近,所以才会崇拜吸血蝙蝠这项天赋,禁不住将它神化。在许多中美洲部落中,蝙蝠被提升到了最高位置:成为掌管死亡和幽冥的神。即便时隔多年,我仍清楚记得在俄克拉荷马州塔尔萨的吉尔克里斯博物馆里看到的金蝙蝠塑像——锯齿形的牙齿,蛇形缠绕的爪子好像握着个人头。它的耳朵像老鼠的一般细小柔软,展现了超高的工艺水准。打造它必然耗费了极多的黄金,所以它光芒四射,同时颇为惊悚。在危地马拉山区,至今仍有崇拜蝙蝠的部落。泽兹这个词,在玛雅文字中,就是蝙蝠的意思,他们的都城意为“蝙蝠之地”。蝙蝠的形象在神话、宗教、人的迷信行为中随处可见。布莱姆·斯托克扣人心弦的小说《吸血鬼德古拉》把这种小型的、毛茸茸的哺乳动物在英语国家人们的头脑中变成了巨大的吸血怪物。倘若吸血鬼真是半兽人,它们一定会沉迷于这种阴暗的残忍,于是大量讲述吸血鬼的人性化感情的恐怖小说开始涌现。
那晚入睡前,我所记起的最后一个场景,就是挂在屋檐下成群的苍白洞蝠。它们柔弱可爱的小面庞实在难用语言描述。我醒来时望向窗外,它们已经不在了。我很喜欢野生动物的一点是它们总是像抱着某种使命似的离开,好像要去赴约,而只有人类才会思考我们等待着什么。
伯特的央求得到了卡罗尔的批准,她为我们准备了火腿蛋松饼,这天我们要经由一条崎岖难行的小路到达一个老矿区,再从那儿徒步前往一个山坳里的水塘,希望在那儿能网罗到斑点蝙蝠。在颠簸的卡车上,我和塔特尔继续交谈。他日程上密密麻麻地充斥着蝙蝠研究、蝙蝠摄影及蝙蝠保护工作,他个人更是如旋风般高效。他是第一个承认自己“跟工作结婚了”的人。事实上,他早已在遗嘱中把全部财产捐给国际蝙蝠保护协会。他休息的时间很少,如果真有,他也更喜欢去野外追寻蝙蝠的足迹,我也很喜欢野营。得州沙漠到处充满惊奇:晦明晦暗的光束、如水晶灯般闪烁的繁星,在各种路途上度过的时光。如果塔特尔有空,他会去远足、钓鱼、荒野露宿,紧贴大地而眠。但他是个完美主义者,沉浸在想象之中。
蝙蝠逐渐使人意识到一个令人不快的现状:国际野生动物保护组织没有积极地动员蝙蝠保护行为。有人建议,基于大熊猫等动物濒临灭绝的状态,资金应首先用于保护它们的濒危栖居地。也许他们认为只要保护大熊猫就够了,殊不知需要金钱投入的还有大熊猫栖居的整个生态系统。靠广告宣传现如今蝙蝠的困境并无意义。人们希望蝙蝠灭绝。有些物种赖以生存的食物和住所很少,几处关键的栖居地一旦遭到破坏,它们就离绝种不远了。反过来,有许多其他动植物是依赖蝙蝠生存的。有些我们根本意识不到:鳄梨树、香蕉树、枣树、无花果树、番石榴树、面包果树、桃树、芒果树、角豆树、丁香树、腰果树,还有做绳子用的剑麻、救生用品和绷带所用的木棉、生产家具用的木材、制口香糖使用的乳胶、西印度轻木甚至龙舌兰(百加得商标就是根据蝙蝠造型设计的,这家公司也给国际蝙蝠保护协会捐助过)。蝙蝠种群消失能严重影响多国经济。在西非,绿柄桑主要依靠蝙蝠散播树种,这些木材能带来数百万美元的收益。东南亚榴莲每年能产生1.2亿美元的利润,而这些花都得仰仗一种蝙蝠授粉。有非洲生命树之称的猴面包树是许多野生动物的庇护所,它也依靠蝙蝠传授花粉。管风琴仙人掌、树形仙人掌也是如此。蝙蝠在疫苗研发、出生率控制、人工授精技术、助力导盲、低温手术等领域也极具价值。当然,蝙蝠粪便也是营养丰富的肥料,在许多第三世界国家,这也是村民收入的一项来源。
许多种蝙蝠已经灭绝,例如牙买加长舌蝠,只有一个标本,在牙买加研究所的广口瓶里;海地长舌蝠,它们的栖息地早已在开发者手中消失了;住在树上的古巴钩翼蝠,已灭绝200多年了;波多黎各长鼻蝠,拥有辨识度极高的长鼻子和躯干;还有古巴黄蝠,长着纤细的双腿和管状双耳。
“试想,创建组织去保护这个地球上一种人类最讨厌的动物有多难,”塔特尔说,一边摇着头。“我要是对人们承诺,我要除掉他们区域内的所有蝙蝠,而不是要他们帮我保护蝙蝠,那我筹到的钱大概比现在多十倍也不止了。我们的目标差太大了。尽管如此,如果适当地把关于蝙蝠的知识普及给人们,他们也会喜欢上这种动物,明白蝙蝠的重要性的。在我还是研究生时,为做一项关于灰蝙蝠的研究,去过一些地方,那里有人夸耀一个人一次就焚烧了25万只蝙蝠。有些地方分管公共健康的官员对当地农民宣传,如果不消灭蝙蝠,他们的牛群就会染上狂犬病,甚至危及家人。他把岩洞里浇满煤油后纵火,烧死了里面所有的蝙蝠。我问他,他和他的家人在那里住了多久了,他说他们家族已经在那里居住了三代,与蝙蝠相安无事,没人染上过狂犬病,也没人受过伤。我说,那你就这么上了城里来的骗子的当,听了他们的,烧死了这些蝙蝠。当我跟他解释了蝙蝠的价值和他这个行为的实质后,他失声痛哭。
“我除了做好科研,从没有过别的野心。能成为一名保护组织成员去帮助别人,我很知足。但多年来,传统保护组织一直没有对蝙蝠形成足够重视。如果你不为它筹钱,这种动物是无法得到保护的。这一点很不幸。我们现在面临的问题,部分原因是由于保护组织倾向于帮助那些受大众喜爱的动物,这也是种省力的做法。他们会为之筹措资金,这就导致其他同样具有价值,甚至更具价值的动物,完全被忽视了。
很显然,越来越多的物种濒临灭绝,越来越多的栖居地濒临消失。我们可能无力回天。但我们在利用有限资源的时候必须格外小心。我们有很多亟待解决的问题,我们不能只保护那些已经受到人们关注的动物,就因为它们有棕色的大眼或柔软的皮毛。如果图画中的动物可爱得让人看见就想抱抱,仿佛头上戴着光圈,那么大部分人都会被其吸引。但像蝙蝠这种动物,唯有受过良好教育、有一定知识水平的人才能认识到其价值。这世界上有许多生物,它们对生态环境、经济利润都有巨大贡献,但我们一直在忽视它们,因为它们长得不可爱,不吸引人。我们不是上帝,无法决断哪些动物是好的,哪些动物是坏的。人们想把动物用好与坏划分开,本身就是错误的。爱默生曾说过,杂草只是开错了地方的花。可爱也好,憨态可掬也罢,这与内在价值毫无关系。有些世界上最丑的动物恰恰是最有益于人的,不管在生态环境方面还是经济方面。
我从密尔沃基博物馆辞职,一定程度上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在那里当了11年哺乳动物馆馆长,后来发现了国际蝙蝠保护协会。我担负的科研任务很重,也喜欢这项工作。1978年,国家地理学会让我为他们的新书《北美野生动物》写一篇关于蝙蝠的文章。我写了之后发现,附在书中照片上的蝙蝠都被拍得骇人恐怖。于是我提出抗议,但他们说,这就是我们能找到的所有蝙蝠照片。显然,在那时候,几乎所有人都是拉扯开蝙蝠翅膀,对它们脑袋吹气再按下快门。人们没有耐心去呈现蝙蝠真正的样子。这无异于把狗逼进死胡同,做出要杀了它的姿势,把它高度警备下最凶猛的样子拍下来。大多数蝙蝠的头只有你的指端那么大。然而,它们常常被拍得跟剑齿虎似的。难怪人们不喜欢蝙蝠。因此——实际上是为了证明自己——我去学了摄影,最后成为那本书的第二大插图提供者。我很兴奋,原来我能对人们的视角产生这么大的影响。而此时,我早已迷上了摄影。我拍的蝙蝠越多,就越有教化他人的素材。照片越来越多,如今被我拍下的蝙蝠已经有世界蝙蝠种类的1/3了。每个大洲的蝙蝠我都拍过。我从来都谨小慎微,生怕惊动野外自然条件下的蝙蝠,这样它们就不会紧张,活动也都是自然的。当你看见它们原本的样子,你会发觉,它原本与其他动物一样,都充满好奇、滑稽可爱。但在此之前,人们看到的只有它们在痛苦状态下奋力挣扎的样子。除此之外,便是老病的或垂死之中的。它们躺在那儿,张着嘴,露着牙,想把来到近前的人吓跑。这就是人们所见的蝙蝠形象。但即便是人类,总以生病或濒死的样子示人恐怕也无法被接纳。”
“在东南部,”塔特尔说,“灰蝙蝠曾经与信鸽无异。老人常讲起,他们小时候,有成群的蝙蝠每晚聚集在屋檐下,现在早已不复存在。灰蝙蝠曾经在天空中成群飞翔,几年前官方数据显示其已为濒危物种。在西南部,无尾蝙蝠曾是许多地方极为常见的品种,这个大家族在仅仅六年时间里就从3 000万只骤降至3万多只。卡尔斯巴德曾一度有超过800万只蝙蝠,到现在仅剩25万只。蝙蝠究竟要减少到什么程度才算濒临灭绝?还有个更重要的问题:要维持自然界的平衡,需要多少蝙蝠?”
“等人们意识到这一点时,很可能为时已晚。想想蝙蝠对热带雨林有多重要。咱们就拿香蕉树打比方,香蕉树是根腐病首当其冲的受害者。园艺学家必须追根溯源到许多古老品种,才能发掘出抗病基因。没有蝙蝠,这些野生菌株都会灭绝。再举个最平常不过的例子,桃子,现在世界上有2 000多种桃树,但它们只起源于一种中国的古老品种,而那种桃树是依靠蝙蝠散播种子的。令人痛心的是,作为一个丰富的物种起源地,东半球正在进行大规模的消灭果蝠的行动,果蝠能给多种植物授粉或散播种子,而它们的栖居地遭到了投毒、纵火,还有人朝那里扔汽油弹、炸药。”
“在澳洲的昆士兰,更是有全民出动的灭蝠运动。政府鼓励民众向蝙蝠开枪,他们先包围一处果蝠繁育地,开枪打死所有蝙蝠,一只不剩。外出的母蝙蝠会坚持飞回来找它们的宝宝,结果一样被打死,一只不剩。很讽刺,在20世纪20年代末,澳大利亚展开了大规模的灭果蝠运动,并引入当时知名度很高的英国生物学家雷德克里夫的灭蝠理论。可仅仅两年后,他又说,蝙蝠对人产生的不利影响微乎其微,这样大规模灭蝠无异于浪费纳税人的钱。相反,蝙蝠能给人类带来巨大收益。在诸如昆士兰等地区,人们正在全力灭蝠,而当地许多经济作物都要依靠蝙蝠授粉,像黑豆树、红胶木和许多药用、纺织用木材。而在澳大利亚,他们已经剿灭了99%的果蝠。生物学家已意识到,当前对果蝠的灭绝围剿终将带来灾难性后果,然而这种杀戮还在继续。”
“一旦没了蝙蝠,热带雨林将遭受巨大影响,”知名环保专家诺曼·梅尔斯说。他指出,在一些案例中,蝙蝠占据着至关重要的地位。它们对一些珍惜物种的存活起着决定性作用。消灭了蝙蝠,你就消灭了那种植物,而那种植物很可能又关乎着其他许多种动植物的存亡。这些灭绝之间相互关联着,很可能出现一触即发的连锁反应。在澳洲,人们热衷于保护考拉,而考拉主要以桉树叶为食。人们不知道,许多种桉树都是依靠果蝠来授粉的。有些学识渊博的植物学家指出,目前,许多太平洋岛屿上的果蝠数量都已骤降到一定程度,以至于有人说,“哦,是啊,它们现在无疑是濒临灭绝了,”然后把濒危动物的头衔给它们——等到那时,它们已无法进行正常生物活动了。它们无法与周围环境正常关联,热带雨林也就离末日不远了。你看,雨林通常依靠蝙蝠给其中的树木授粉。但对动物而言,常常也是如此——等它们的数量下降到一定程度后,人人都知道它就要从地球上消失了,那时就太晚了。所以我最关心的是,国际蝙蝠保护协会不仅需要保护那些濒危物种,也得注意那些与生态环境密切相关的蝙蝠。良好的环境是我们所共享的。
“太平洋岛屿上的热带雨林真美,那里面没有荆棘,几乎没有任何怪异、有毒的物种,就像伊甸园一样。”为寻找蝙蝠,我们出发了,希望在美属萨摩亚发现一座国家公园,既能够保护热带雨林又能保护果蝠。萨摩亚人似乎并不领情,但首领很热情。大家开始合作的前提是我们不走进去踢小腿。
在人人激动的时候,塔特尔却不为所动,一如既往地务实、冷静,按策略保护这里。“感情不能解决问题,”他坚持认为,“而理性可以。”他的成功很大程度靠的是国际外交策略和与掠夺者换位思考的能力。“比如太平洋岛上的果蝠,”他说道,“在关岛,当地人用椰奶炖果蝠吃,用餐每人仅需支付25美元。这种行为已经导致当地果蝠绝种,另一种蝙蝠也濒临灭绝。总而言之,在太平洋这些岛屿上,果蝠负责给大多数雨林树木传播花粉和散播种子的重要工作。它们是热带雨林再生的重要依靠因素,你们都懂,雨林本身也濒临灭绝了。总之,国际蝙蝠保护协会在全身投入地保护蝙蝠。我去萨摩亚看了看那里的商业捕猎人都在干什么。他们的行为很残忍。果蝠展开的双翼有4英尺长。捕猎者潜伏在它们的必经之路上,一出现就朝它们的翅膀开枪。果蝠掉下来后,他们会让小孩去把它们的翅膀扯下来,再将它们随意丢弃在路边,直至死去。这样,大批果蝠遭到猎杀。我可以表现得非常愤怒,去人道主义协会动员,号召所有人写信来抗议这种没人性的行径。我们有很多道路可选择,但我选择了与捕猎者和当地政府官员会面。我跟他们指出,美国的捕猎者常捕杀一种极具价值的猎物,而这种猎物有自己的繁衍周期。这些动物怀孕的时候,他们不会捕杀;他们保护这些动物的栖居地;他们杜绝无节制的商业杀戮。我问他们:“所有人都能在这里购买、食用的蝙蝠,你们真的想让它们从关岛上灭绝吗?你们的祖先曾把蝙蝠作为英雄写进传说故事。现在它们变成了你们枪口下的猎物。它们曾是你们文化遗产的一部分。你们不关心吗?你们想成为后人眼中导致蝙蝠灭绝的罪魁祸首吗?你们不想给子孙后代留点东西吗?”对于那些政府官员,我给他们指出了蝙蝠的经济价值和生态价值。我们那里已经通过了重要立法,经过了国会听证,现在我们拥有了一座富饶的国家公园。那个公园很棒,白天你能站在山脊上欣赏到头顶盘旋飞舞的蝙蝠,距离仅仅12英尺。游客看到这一幕无不激动不已。
我们在颠簸的山路上开车时,一只走鹃俯冲到我们面前,头冲前,修长的尾巴像一个维持平衡的长绳帮它稳稳落下。这种鸟是杜鹃的近亲,它背部的羽毛下可以吸收并感应太阳能:觉得冷时,局部皮肤会变黑,这样可以吸收更多热量。大本德国家公园有60多种罕见的仙人掌,400多种鸟,这些景色每天从我们眼前掠过,令人应接不暇:鸽子、知更鸟、唐纳雀、游隼、白颊鸟、松雀、鹪鹩等。卡罗尔注意到远处有个影子,很像蝙蝠,没多想就跟了过去。蝙蝠的导航系统各不相同,有些隔20英里远就能看见山脊,有些蝙蝠不在雾天或看不清楚时飞行。像鸟类一样,蝙蝠脑部也有能与地球磁极感应的物质。如我们人类一样,我们不会仅仅凭视力或触觉中的一种行走,通常是将两者结合。有些蝙蝠可能没有单纯依靠一种导航系统,而是整合了多种感官。显然,灰蝙蝠在选择冬眠洞穴时,会找通风并能储备冷气的温度恒定的地方。在秋天,当气温还温和的时候,一些相对寒冷的岩洞非常适合蝙蝠用来冬眠。有些灰蝙蝠会选择飞到北方,有些会飞到东部、西部或南部,那里有霜冻岩洞等着它们。因为灰蝙蝠在秋季交配,一旦找到冬眠岩洞,就会全力飞到那里。它们定是早已习得了这一点,并从祖先传到了后代。这就是自然习性的代代相传,在哺乳动物身上体现得尤为完美。
“真奇怪,”塔特尔记录道,“你想想,一只灰蝙蝠凭借自己回声定位系统会发现不了几米内的障碍物或起伏地形。从佛罗里达到弗吉尼亚南部,上百英里,蝙蝠就这么飞去冬眠。即使不依靠眼睛,它们也能完成这样的旅程。我想说,它们经过公路时怎么办?地势有变怎么办?有些岩洞的入口特别难找,有时候我好几年都找不到,只在洞外的灌木丛里徘徊,心里明白距离洞不到60英尺远,就是找不到。它们又是如何发现的?它们一定有种极为精确的本领,基于超强记忆力——这种对细节的记忆力人类无法解释得通、难以理解。试想自己身处离家数百英里的地方,被遮挡着双眼,只有对面前6英尺以内的事物产生的回声定位系统。这时,有人告诉你,回家去。你一定会很无助。这简直不堪想象。而这些蝙蝠一直就是这么做的。因此一提到导航系统,蝙蝠极具研究价值,这对人类也极为有用。”
海军对导航最感兴趣,他们投入了大量经费研究蝙蝠。早期他们曾研究过渔蝠如何利用声波探知鱼的位置。他们不解,蝙蝠是如何在水下运用声波的,因为声波碰到水面就消失了。如果蝙蝠有特定的探测装置,那将是海军此研究的目的。结果,蝙蝠实际是靠水面波纹判断鱼在水下的位置,有时是鱼突出水面的尾鳍。
我们沿着老路走了6英里,在小卡车上极尽颠簸。我们的声音在持续振动中变成了嗡嗡声,下车伸伸腿、检查下发动机感觉轻松很多。接着我们在酷热中又踏上了布满岩石的小路。路两边都是巨石悬崖,新老岩层清晰可见。为什么时间在岩石上的痕迹这么分明,在我们人身上却如此模糊?脚下,红色、黄色、白色、蓝色的岩层历历在目。也许你会觉得这是片绝对的不毛之地。但生命却在这种不明显的地方大放异彩:毛茸茸的青草从岩缝里伸出脑袋,肥硕的仙人掌在我们头顶的峭壁上吐着芽。这些拥挤在路两侧的嶙峋怪石是怎样的鬼斧神工铸就的?星星点点的小水塘像蝌蚪,厚厚的灰岩像沙滩上晒着太阳的一只只海豹。最后,我们到达了一片水域,它有个西班牙语名字,意思是“壶”,就在河谷岩石旁。水面幽深,时有红蜻蜓掠过水面,其间还有黄蜂和其他昆虫嗡嗡叫作一团。
这是一场炎热焦灼的漫长跋涉,但塔特尔已经开始为三个水塘中的一个架网了。每个水塘里的水颜色都不一样,因为生活在其中的藻类和水的深度不同。这对伯特和唐而言是驾轻就熟的活儿,塔特尔也一样。
“蜻蜓有自己的地盘吗?”伯特边固定杆子边问道。
“对,有些是有领地的,”塔特尔答道。
唐把网拉过窄窄的岩床和水面,塔特尔跟着他,撑着网避开一片灌木。他懒懒地哼着“新娘出来了”(几天前他刚参加了一场婚礼),然后颇有腔调地模仿了几声鸟叫。我经常听见他工作时吹小调,却没有吹过一首完整的歌。但我觉得那一定是他最放松的时刻:暮色中,身边伴着朋友,在荒野之中,手里熟练地干着老一套的活儿。就这么一会儿工夫,没有必须得去解释、抗争、申辩、改变或挑战的人或事,就是这么平静、不受外界打扰地观察生命。
黄昏时分,三张网都架好了。河谷岩石缝隙很窄,透过去只能看见一撇蓝天,两片形状如螃蟹的云彩掠过天际。卡罗尔已徒步爬到了我们头顶的岩石上,朝伯特喊道:“这儿有动物,长尾巴、毛茸茸的,灰色的。看上去像个猫鼬啊。”伯特欢呼雀跃地跳上岩石,朝她的方向跑去。
晚上八点,一场暴风雨从南面波涛汹涌地向我们袭来,墨蓝的云层泛着绿,我知道这是冰雹来临的前兆。闪电穿过云层,像刀锋似的,把夜空照得明亮如昼。远处传来狼的咆哮。流星划过夜空,像一滴落下的苍白的眼泪。矿工、勘探人员和守夜人此时都要戴上探照灯了。
哪些问题是蝙蝠专家们最无奈的?我很好奇。塔特尔笑了。这个世界上90%的蝙蝠从来没被专家当成过研究对象。很多都只出现在传闻中——不外乎一个名字加几句描述。其实,那天晚上我们头顶正上方就有一只西部常见蝙蝠——伏翼蝙蝠,常在黄昏时分出没。但没人知道它们的巢穴在哪儿。卡罗尔攀上了岩石,想看看上面有没有蝙蝠飞出的地方。也许你会惊讶,这世界上有些蝙蝠已经濒临灭绝了,人类还不知道它们的名字。究其原因,部分源于人类恐惧蝙蝠,我想,主要是担心蝙蝠传染疾病。
“知道吗,此行之前,”我说,“我去过医院、卫生部门,还查了很多文献,都说身处蝙蝠群中呼吸就可能染上狂犬病。蝙蝠有没有狂犬病我不知道,但那些人真偏激。”
这一话题显然激怒了塔特尔:“害怕蝙蝠传染狂犬病被夸大太多了,这源于20年前研究人员的一些错误报道,说蝙蝠无症状携带狂犬病毒。”
“你意思是,它们不像伤寒带菌者那样,自己携带病菌传染给他人而不受影响?”
“当然不一样。它们可能会感染狂犬病毒,就像猫狗一样,但它们一染上病毒,很快就会死,这跟其他哺乳动物一样。狂犬病在蝙蝠中传染概率不足1%,即便得了狂犬病,蝙蝠也毫无攻击性。在过去40多年里,美国和加拿大有近10%的人被认为是死于蝙蝠传播的疾病!人一旦身处险境,很容易武断地找出一只出于自卫咬人的病蝙蝠来。且不说传染病,蝙蝠导致人受伤的概率本来就极小;相反,每年坠楼丧生的人还有2 000多呢。”
“每年约有850人死在骑行当中,”他补充道,“而我们一直觉得骑自行车是安全健康的运动方式。每年约600人溺水而死,毫无疑问,游泳是健康的运动。每年因被狗咬而死亡的人数只有10来个,这没引起注意。这只占人口比例的很小一部分,所有人都知道养宠物有很多益处和乐趣。我们认识到需要蜜蜂:它们酿蜂蜜,给庄稼授粉。我们很小心地避开蜜蜂这个话题,就这样。蝙蝠也是这样。我们不关心每年野餐上食物中毒而死的人数,只关心历史上接触蝙蝠而死的人。比蝙蝠更容易导致人死亡的东西那么多,我们唯独惧怕蝙蝠。每年死在配偶手中的人也已逾千!然而我没碰见因害怕被配偶手刃而不敢结婚的。我想说的是,除非你活在卑微恐惧中,生怕一切可能威胁到你生命的东西,害怕蝙蝠真的没多大意思。”
“然而我们被误导了,”我说,“好像许多人都无法将吸血鬼形象从脑海中清除一样。”
“哦,我给你讲讲人类自己上演的吸血鬼恐怖故事吧,不是蝙蝠也不是其他动物。曾经有人喜欢在血液中沐浴,喝人血,做各种各样令人发指的事。这些吸血鬼传说故事都在人们发现蝙蝠吸血之前很多年就有了。这算什么大事?确实有蝙蝠吸血。许多原始人都饮血。马赛人将血与奶掺在一起喝。我在墨西哥见过有人把海龟的一条腿割下,对着活海龟吸血。欧洲人做血肠,以血为原料加工食品。我的意思是,这算什么大事?我们只要想吃,就会把某种动物杀死。吸血鬼都不杀生,甚至根本不伤害猎物。还有件关于吸血蝙蝠的事,”他说,语调里透出一丝温情,“没多少哺乳动物懂得利他主义。吸血蝙蝠收留遗孤,在必要的时候知道帮助、哺喂同伴。它们能记住很久以前的事,记得谁曾在过去帮过它们,也会报恩。它们是非常聪明、整洁的动物。是的,它们有时候吸血,这对养牛的人是个麻烦,有时候需要控制。但把它们看作恐怖怪异的食尸鬼——太荒谬了……等等!有一只!”
眼前有个影子一晃不见了,随着扑扑、扑扑几声,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说的不会是吸血蝙蝠吧?我脑子一时有点乱。吸血蝙蝠生活在拉美。不,他听到的是斑点蝙蝠的声音。
我们看看下面的网,还隐没在黑暗中。塔特尔打开了头顶的射灯,光线穿过雾气。他拿出红外线夜视镜,更加仔细地观察起来。什么也看不见。但旁边那网的一个柱子震动起来。这对渔夫或蝙蝠捕猎者来说是个肯定的迹象。唐和伯特跳了过去,用手松小蝙蝠上的网。他们头上的射灯交相辉映。那不是斑点蝙蝠,而是只“鬼面蝠”,是伯特最喜欢的蝙蝠品种之一,皮毛映衬下一张皱巴巴的小脸。然后我们又捉到一只无尾蝠,跟我在布莱肯岩洞里所见到一般无二。这次,塔特尔给我演示了它如何像把剑藏匿在英式手杖里那样收放尾巴。它翅膀上的血管形状像棵圣诞树。
“我给你看看为什么说蝙蝠这么适合作研究对象。带着你的灯,在它背后打开,”他指挥伯特。突然,一张《实习医生格雷》的图片跃然眼前。透过它薄薄的、透明翅膀,这张图清晰可见。
“把它放在显微镜下,你能看见毛细血管里面活跃着的每一个细胞。这是什么东西?我以前没注意过,”塔特尔边说边展开它两侧的翅膀,端详着角上一处小小的楔形物。哦,这样……它们飞行时能发出一种可爱的哨声。”
“你是不是觉得这可能是与内腔相连的?”
塔特尔盯着这三角形的小家伙,仔细研究起来。在这样一个9月的傍晚,没什么比搞明白这么一件事更令人感恩的了。在蝙蝠小小的面颊上有个形似扩音器的小器官,塔特尔轻轻拭去了它脸上的两个标记,一处在眼上,一处在脸颊。
“我能抓着它吗?”伯特问,伸出一只手指,仿佛是想摸摸一只小鹦鹉。蝙蝠放松地用爪钩倒挂着。我们没人会伤害它,那两处记号也是之前就有的。伯特拿着它荡了荡,像只棕色小吊床似的。它荡到一边的时候就飞走了,我们便回去等下一只。
我们背着地质勘探望远镜,走在得克萨斯州宁静的夜里,偶尔头上掠过几只斑点蝙蝠,星星闪烁着幽暗的光亮,小狼低吟着,流星雨阵阵,沉默的闪电像一把犁,耕耘着南方宁静的山地,历久弥新。
……
回到奥斯汀后,我造访了塔特尔在国际蝙蝠保护协会的办公室,那儿有他关于蝙蝠的许多书和文章。那天,他的网笼里有两只倒挂着的蝙蝠。小的那只叫拉菲奇(是斯瓦希里语中“朋友”的意思),靠近他悬挂的那只叫祖莉(斯瓦希里语中“美丽”之意)。塔特尔在一次非洲之旅中邂逅了这两个小家伙,将它们带了回来,如今它们已跟随着他,足迹遍及了这个国家。它们被装在一只闪亮的漆盒里,底部是热水瓶。从大卫·莱特曼的《牛顿的苹果》到今天的表演,它们参加过的演出不计其数。带它们乘坐航班,为了通过安检,塔特尔少不了与空乘人员分享那些惊心动魄的奇闻异事。
这两只蝙蝠看上去并不搭配,拉菲奇属于性格比较孤僻的动物,喜欢独来独往,而祖莉很亲人,非常招人喜欢。玛格丽特和乔治·佩里(BCI执行主管)负责照顾它们。他们说祖莉经常主动前去亲近拉菲奇,但拉菲奇只会随着它的前进后退,然后祖莉再前进几步。有次拉菲奇病了,牙齿生疮,身体冰冷,他们发现祖莉用翅膀紧紧抱着它,用身体温暖这个小蝙蝠。我去的那次,办公室里的空调温度太低,塔特尔让祖莉贴近他,它们俩像一对伴侣,紧挨着靠在一起。祖莉张着翅膀,拉菲奇合着翅膀,把爪子背在身后,扣着,看上去很文雅,像公园里的老人一样。
塔特尔打开笼子,把倒挂着的祖莉放了出来,一次松开它的一只爪子,像取下两件挂在壁橱里的衣服。祖莉又把脚挂在了塔特尔的食指上,塔特尔用拇指轻轻拂拭它的爪子,仿佛温柔地告诉它多停留片刻,不要飞出窗外。果蝠不用声波定位,所以它们像鸟类一样,对关窗等声音颇为敏感。有趣的是,所有蝙蝠中,最大的果蝠和最小的蜂蝠,都来自东南亚热带雨林。蜂蝠,比硬币还要轻1/3,也是世界上最小的哺乳动物。蝙蝠通常看起来比实际要大,因为它们毛太长。但果蝠确实很大,翅膀张开有5英尺宽。尽管它们不住在北美,在西非和太平洋诸岛上颇为常见。它们有着棕红色体毛,狐狸般的面颊,漆黑的大眼睛,小耳朵和头上凸起的声呐系统。它们以果物为食,能飞到60英里外觅食。人工豢养的果蝠是很可爱的宠物,反应灵敏,跟人很亲近,还会舔饲养员面颊。BCI在澳洲的成员被称为“蝙蝠妈妈”,他们曾收养过受伤的果蝠,等它们伤好后又把它们放走了。后来他们发现,那些蝙蝠经常回来看他们,还把自己的宝宝带来给他们看。
祖莉舒服地倒挂在塔特尔手指上,看着眼前的人类。
“为什么蝙蝠倒挂不会晕?”我问道。
“为什么我们正直站立不晕?”他反问。“我们的血液为什么不会涌到脚上?实际上,蝙蝠感觉很好,因为它们头部供血良好。”
“那么,蝙蝠做什么都是倒立着吗?”
“它们不倒着飞,”塔特尔说道,“果蝠排泄的时候是头朝上的,它们不想弄脏自己。”
大部分的重心都集中在底部,祖莉这样倒挂着的样子像一把半撑开的伞。它抬起头,用炯炯有神的眼睛凝视着我。一侧瞳孔要比另一侧大一些。它打了个喷嚏。听老妇人们说,蝙蝠会缠在女人头发里,让她们发疯。
“让它缠一下行不行?”我要求道,像邀请它来段阿根廷舞蹈。我们把它放在我浓密的卷发上,一开始它滑了下来。最后,它用五根指头的爪尖儿勾住了我的头发,荡到我头的另一边,好像我头发是汽车旅馆的布帘子似的。跟塔特尔去了这么多地方,它已经学会用爪子勾在各种地方上,但很明显,它不喜欢人类的头发。最终,它在我头上爬了一会儿,我听见它又轻声打了个喷嚏,可能是被我的古龙水呛到了。接着,它抱住了我的脖颈,小爪子在我光滑的皮肤上找落脚点,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我,那里面仿佛闪烁着一千个来自热带雨林的秘密。
“怎样向蝙蝠表达喜爱最好呢?”我问塔特尔。他仔细想了一会儿,说:“我甚至连向人示爱的最好方式都没弄明白。”屋子里所有人都哄堂大笑。玛格丽特·佩里建议顺着它颈后毛的生长方向爱抚。我用一根手指轻轻提起祖莉,拍了拍它软软的脖颈,然后把它放回笼中。它立刻朝拉菲奇扑去,亲昵一番,弄得拉菲奇又花了很长时间整理它的翅膀、胸前的毛和全身上下,像猫一样认真地舔,来除去那些祖莉身上的油脂、盐分、香气及在我身上沾染的人类气息。很明显,它觉得身上弄上了脏东西。它慢慢打理体毛,温和地望了望我们,接着闭上了眼,开始打盹儿。毕竟,白天是蝙蝠睡眠的时间。不管何时,只要有人接近,它都会睁开眼,从臂膀中瞥见是谁在那里。
午饭我们是在城区的四季酒店露台上吃的,在那里能望见科罗拉多河、国会大厦的粉色大理石建筑和正对面的国会大道桥。我们来这里,不是为了喝玛格丽塔鸡尾酒,也不是为了品尝龙虾玉米饼,而是为了这里壮观的景象,如我们在布莱肯岩洞看到的那般。桥下缝隙中藏着700多万只无尾蝙蝠。它们夏天住在奥斯汀,这里也是世界上最大的蝙蝠城市栖居点。太阳将金色的光芒洒在河面上,两艘客轮轻摇着。经过桥下时,船上的人能发现头顶上的蝙蝠吗,我心里琢磨着。情侣们手牵手经过桥上,在等待着什么出现。凯悦酒店楼顶的探照灯投影在河面上,像一枚古铜色的硬币。突然,桥下升腾起一股烟。不,那不是烟,是一群蝙蝠。两群蝙蝠越飞越高,平行着,像根长长的黑色缰绳。蝙蝠不停往外飞,很快四个圆柱体在天空延伸至数英里之长。有几只离群的蝙蝠在我们附近盘旋觅食,在林间穿梭。显然,晚上这儿没有虫子。这些蝙蝠一晚能吃5 000多磅昆虫。
在中世纪典籍《圣者比德》中,生命被描绘成窗边一个伸展着奇怪翅膀的美丽动物,飞快地掠过宴会大厅,消失地了无踪影。这个比喻可以用来形容很多美丽的东西,像城里的灯光、水面的落日,以及飞过天际的四个圆柱形蝙蝠群。
[1] 国际蝙蝠保护协会BCI地址:得克萨斯州奥斯汀P. O. Box 162603,78716。如果你想提供帮助,机构可承担运费,无论贡献大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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