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芭蕾舞团《大地之光》剧照。张挺 摄
六十三年前,我升入初一,在这所陌生的中学里,同学之间往来不多,大家都显得有些孤独,可能和我的心思一样,很希望能找到朋友,可以更快地融入班集体里,让自己的心爽朗一些。
非常奇怪,我的第一个朋友,不是我们班上的同学。他比我高两个年级,读初三。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来,我们是怎么认识的了。仿佛他乡遇故知,在校园里走着走着,偶然间相见,一下子电火相撞一般,那么快便走在一起。想想,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有时候真是很奇特,大概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磁场,彼此的磁场相近,便容易相互吸引,倏忽间走近,情不自禁就走到一起了吧?
有这样一个情景,怎么也忘不掉,就像电影里的特写镜头:是初一第一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一天下午放学之后,我们走在永定门外沙子口靠近西口的路上。落日的光芒烧红了西边的天空,火烧云一道一道流泻着,好像是特地为我们而烧得那么红,那么好看。那一幕情景,尽管过去了六十年,依然清晰如昨,如一幅画,垂挂眼前。
我已经弄不清,为什么那一天我们会走到这里,应该他的家住在附近吧。那时候的沙子口比较偏僻,路上的人不多,很清静,路旁街树上的叶子,被冬日的寒风吹落得基本干净,光秃秃的枝条,呈灰褐色,没有了一点儿生气。但我们的心里却那样的春意盎然,兴奋地聊个没完。
他叫小秋。这个名字,我觉得特别好听,后来读到柔石的小说《二月》,里面的主人公叫萧涧秋,名字里也有个秋字,便会想起他,更觉得这个名字好。他人特别白净,长得也英俊。这是他留给我最初的印象,心里总是这样偏颇地认为,好朋友,应该都是长相英俊的才是。
那天,一路上,主要是他对我说着话。印象最深的是,他读的课外书真多,一路上不断向我讲起了好多书,我不仅没有读过,连听都没有听说过。小学阶段,我的课外书,仅限于《儿童时代》和《少年文艺》。听他这么一说,才知道自己和人家的差距那么大,便谦恭地听他讲,不敢插话,生怕露怯。
由于这样深刻的印象,我有点儿佩服他,觉得自己以前懂得的太少,看的书太少,很有些自惭形秽。有这样一位同学做朋友,真是太好了,可以帮助我打开眼界,好好向他学习。一个小孩子长大的过程中,特别需要身边出现朋友,不仅是能玩在一起的朋友,更需要能够学在一起的朋友。作为年龄小,或者知识能力弱的一方,如果能有一个比自己稍微大一点儿、各方面能力强一点儿的朋友,受益的是前者。找这样的人做朋友,很有些像蹦一蹦才能够到树上高一些的叶子,让你努力不停地往上蹦,才会让自己有提高。
小秋出现在我面前,有些突然,有点儿像横空出世的侠客,特意前来帮助我一样,给我很多意外的收获,让我看见了眼前一天晚霞似锦,是那样的明亮璀璨,令人向往。
那天,小秋对我讲起的很多书名,我都没有记住,只记住一本《千家诗》。我听说过这本书,但没有看过。他对我说:比起《唐诗三百首》,《千家诗》收录的都是律诗和绝句,简单好懂,也好背,好记,更适合咱们这样年龄的人读。
他告诉我他家有《千家诗》,可以借给我看。
上午第一节课前,小秋到我们班的教室门前,招呼我出来,把这本《千家诗》借给了我。
这是一本年头很老的线装书,纸页很旧,已经发黄,很薄,很脆,竖排的字体,每一页,下面半页是一首诗,上面半页是一幅画,画的都是古时候的人物和风景,和这首诗相配。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书,以为是古书,起码也得是清末民初的书了。我很怕把书弄坏,回家后,立刻包上了书皮。我又买了两个横格本,开始抄上面的古诗。每天抄几首,一直把这一本《千家诗》抄完。抄录的第一首诗,是宋代志南和尚写的七言绝句:
古木阴中系短篷,杖藜扶我过桥东。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学校周六下午,一般没有课,课外活动都安排在这时候。学校里有好多社团,话剧、舞蹈、合唱、口琴各文艺队,篮足排的体育队,还有物理化学数学的课外小组,应有尽有,非常丰富。不过,那时,我一个社团都没有参加。我生性不大好热闹,不大合群。
周六的下午,我一般会去文化宫的图书馆,那里离我家不远,是原来太庙的一座什么配殿,虽然不大,毕竟是皇家宫殿,红墙琉璃瓦,古木参天,夏天的荫凉遮住整个阅览室,特别凉快。
那个周六,是初一第二学期开学不久,刚刚开春,上午最后一节课下后,我立刻跑进食堂,匆匆吃过午饭,就往外跑,想抓紧时间赶去文化宫。在食堂门口,遇见了小秋。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他正准备考高中,学习紧张。见到他,我挺高兴的,不知道他在食堂门口是特意等我的。他先去教室找,没有找到,问了同学后,来到食堂。也不知道他吃没吃午饭。
他问我下午准备去哪儿?我告诉他去文化宫图书馆。他说我和你一起去!我们两人来到文化宫图书馆,各抱着一本书,像老猫一样蜷缩在软椅上,待了整整一下午。
黄昏时分,我们走出文化宫,穿过天安门广场,走到前门楼子,再往东拐,就拐进我家住的老街。我知道他是特意陪我走到这里的,不知道他陪我一下午,是有事情对我说,一直有些犹豫,憋了一下午。
我指着旁边的有轨电车,挺感谢地对他说:你快回家吧!
我们在电车站等车,他忽然对我说:明天星期天,你有空吗?
我这才明显感到他明天有事,他陪了我一下午,其实就为要说这句话和这件事的,便忙对他说:有空!有空!你有什么事情吗?
我想让你陪我去一趟东北旺。
东北旺?
我第一次听说这个地名,这个陌生的地名,让我觉得不在城里,一定挺远。不知道他有什么事情,非要去那里?但他决定要去,而且是想让我陪他一起去,肯定是有要紧事情的。
我对他说了句:行啊,没问题!心里还是有些好奇,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他:有什么事情吗?
他说:说来话长,明天在路上告诉你!
行!我立刻答道。听他的语气,看他的神情,我明白,他中午就来找我,又陪我看了一下午的书,鼓足了勇气让我明天陪他去东北旺,是对我友情的表示,还有什么比朋友之间的友情更重要呢?
他和我约好明天上午,还在这里碰头。他说:我坐电车到这里,然后,咱们再坐汽车,不过,得倒好几回车,路挺远的,你得做好准备!
没事!咱们早点儿走!
第二天早晨,天有些阴,风有些料峭。我早早赶到电车站,想自己离车站近,早点儿来,别让小秋等。谁想到,远远看见小秋站在电车站前了。
确实倒了好几回车,公交汽车一直往北开,过了西直门,又往西北开。城里的高楼和商店都见不到了,见到的是大片大片的农田和矮矮的平房,乌云低垂,只能隐隐看见西山起伏的淡淡轮廓。在车上,小秋对我讲了去东北旺的原因。他的父亲犯了什么经济案,还不错,最后没有被判刑,只是到劳教农场劳教六年。这个劳教农场,就在东北旺。这是他刚上小学六年级发生的事情,那时,他小,不明白家里突然少了爸爸是怎么一回事。上中学之后,才彻底弄清事情的原委,妈妈觉得这事情太让她感到羞耻,所以从来没有到东北旺看过一次爸爸。小秋有一个姐姐,比他大好多,已经工作了,有时候会去看看爸爸。姐姐前两年结婚有了小孩,没有时间了,他就来东北旺看望爸爸。
每一次来,坐在长途汽车上,心情都特别难受,特别想有个伴儿能陪陪自己,自己也好把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但是,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找谁说呢?所以,犹豫了好久,想到了你!我想,你不会嘲笑我,看不起我……
小秋这样对我说,让我好感动,我知道这是友情带来最真诚的信任,我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的友情,这样的信任。那一年,我十三岁,小秋十五岁,一对这样年龄的孩子之间建立起来的友情,像水一样清澈透明。这样的友情,这样的信任,没有什么额外要求,只要那么一点点的陪伴,和你的倾听与理解。
我真的没有想到,平常那么好学向上又那么开朗的人,竟然有着这样的难言之隐。父亲带给他的压力,深深地藏在他的心里。听完小秋的话,我忽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我望望小秋,他并没有望我,而是扭过头望着车窗外。窗外的云彩压得很低,像要下雨。
车子在东北旺的站牌前停下来,只有我们两人下了车。还要走老远的路,才到劳教农场。走到半路,我们走出一身汗。前面有一棵山桃树,鲜红的山桃花开得正旺,让阴云笼罩的田野有了明亮的色彩。小秋指着树说,咱们到那儿歇一会儿。他想得周全,带来了义利的果子面包和北冰洋汽水,让我先垫垫肚子,说到了那里没有饭吃。从他的手里接过面包和汽水,看他的那样子,感觉像一个细心的大哥哥;再看他的神情,又觉得掩藏着那样深深的忧伤,是我们那样年纪不应该有的忧伤。我闷头吃着面包,不敢再看他。
那天见到小秋爸爸的具体情景,记不太清了,只记住一个场面,他爸爸伸出两个胳膊,让我们两个一人抱着他的一只胳膊,在上面打摽悠。他是那么强壮,胳膊上隆起饱满鼓胀的肌肉,像学校操场上那结实的单杠。我们都是那么大的孩子了,真的抱住他的胳膊,蜷着腿,他像体操的十字悬垂,带着我们来回旋转着,我感觉就像坐在公园里的旋转木马上,惹得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连站在一旁的警察都忍不住笑了。我看见,小秋也露出难得的笑容。
我们从东北旺回到城里,天已黄昏。乘车到前门,我送他坐上有轨电车的那一瞬间,趁着车门没关,一步紧跟着也迈上了电车。小秋吃惊地问我:你这是干嘛呀!
我对他说:我送送你!
这个念头,是他上车那一瞬间突然冒出来的。我不想在这一天他一个人回家。
他望望我,没再说话。有些拥挤的车厢,在大栅栏这一站上来的人多了起来,挤得我们两人常会碰撞一起。从来没有挨得那样近过,能闻得见他身上的汗味,甚至能听到怦怦的心跳声。我想,他肯定一样,也闻得见我身上的汗味,听得见我的心跳。那时,我想这应该就是友情的味道,友情的心跳吧,尽管有些酸文假醋,却是我少年时期对友情最温暖最天真的一次感受。
有轨电车,永定门是终点站。下了车,要走到沙子口。小秋没有再说什么,任我陪着他走到沙子口,一路上,我们默默地走着,没有说话。我们在沙子口的路口分手告别,他突然伸出双臂,拥抱住了我。那一刻,稀疏的街灯亮了起来,在越发晦暗而阴云笼罩的夜色中,浑黄的灯光洒在我们的肩头。
返程的途中,憋了一天的雨,终于下了起来,不大,如丝似缕,沾衣欲湿。
2023年2月4日立春于北京
作者:肖复兴
编辑:钱雨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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