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贾宝玉是荣国府爷们中的颜值担当,那么宁国府第一帅哥就是贾蔷了。
原来这一个名唤贾蔷,亦系宁府中之正派玄孙,父母早亡,从小儿跟着贾珍过活,如今长了十六岁,比贾蓉生的还风流俊俏。他弟兄二人最相亲厚,常相共处。
贾蓉的外貌已经颇让人惊艳:
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目清秀,身材俊俏,轻裘宝带,美服华冠。
而贾蔷竟比贾蓉还要风流俊俏,不但外貌好,智商也特别高。只不过,他的智商都没用在正经事儿上:
这贾蔷外相既美,内性又聪明,虽然应名来上学,亦不过虚掩眼目而已。…...他既和贾蓉最好,今见有人欺负秦钟,如何肯依?如今自己要挺身出来报不平,心中却忖度一番,想道:“金荣贾瑞一干人,都是薛大叔的相知,向日我又与薛大叔相好,倘或我一出头,他们告诉了老薛,我们岂不伤和气?待要不管,如此谣言,说的大家没趣.如今何不用计制伏,又止息口声,又伤不了脸面。”想毕,也装作出小恭,走至外面,悄悄的把跟宝玉的书童名唤茗烟者唤到身边,如此这般,调拨他几句。
这茗烟乃是宝玉第一个得用的,且又年轻不谙世事,如今听贾蔷说金荣如此欺负秦钟,连他爷宝玉都干连在内,不给他个利害,下次越发狂纵难制了。这茗烟无故就要欺压人的,如今得了这个信,又有贾蔷助着,便一头进来找金荣,也不叫金相公了,只说"姓金的,你是什么东西!"
贾蔷遂跺一跺靴子,故意整整衣服,看看日影儿说:“是时候了。”遂先向贾瑞说有事要早走一步。贾瑞不敢强他,只得随他去了。
闹学堂这一场,虽然起因是秦钟和金荣争风吃醋,但能闹这么大,关键还是贾蔷的挑唆。他与贾蓉一同长大,处处向着贾蓉,为了替贾蓉的小舅子打抱不平而压制金荣,但又不想为此得罪薛蟠,于是暗中挑拨宝玉的书童茗烟去打金荣,自己则在确认茗烟出手之后,马上请假回家,避免了作为在场当事人向着哪方都两难的尴尬。
可以说,在这个局面中,贾蔷的智商碾压了学堂里所有的师生主仆。
贾蔷跟着坏小子贾蓉长大,自然学不出什么好来,可是他的智商要高于贾蓉。
王熙凤姑妈嫁给贾家,她作为亲戚小姐,未成年时,也与贾府的少爷小姐们一起玩耍,这些人中自然包括贾琏、贾蓉,甚至还有年幼的贾蔷。所以贾珍是看着凤姐长大的,评价说她“从小玩笑着就有杀伐决断”。王熙凤要毒设相思局摆布贾瑞,这种私密又阴损的事,自然就交给了贾蓉和贾蔷。作为其中的得力干将,贾蔷完善实施了这个相思局的很多细节。
忽见灯光一闪,只见贾蔷举着个捻子照道:“谁在屋里?”
只见炕上那人笑道:“瑞大叔要臊我呢。”
贾瑞一见,却是贾蓉,真臊的无地可入,不知要怎么样才好,回身就要跑,被贾蔷一把揪住道:“别走!如今琏二嫂已经告到太太跟前,说你无故调戏他。他暂用了个脱身计,哄你在这边等着,太太气死过去,因此叫我来拿你。刚才你又拦住他,没的说,跟我去见太太!”
贾瑞听了,魂不附体,只说:“好侄儿,只说没有见我,明日我重重的谢你。”
贾蔷道:“你若谢我,放你不值什么,只不知你谢我多少?况且口说无凭,写一文契来。”
贾瑞道:“这如何落纸呢?”
贾蔷道:“这也不妨,写一个赌钱输了外人帐目,借头家银若干两便罢。”
贾瑞道:“这也容易。只是此时无纸笔。”
贾蔷道:“这也容易。”说罢翻身出来,纸笔现成,拿来命贾瑞写。他两作好作歹,只写了五十两,然后画了押,贾蔷收起来。然后撕逻贾蓉。
贾蓉先咬定牙不依,只说:“明日告诉族中的人评评理。”
贾瑞急的至于叩头。
贾蔷作好作歹的,也写了一张五十两欠契才罢。
贾蔷又道:“如今要放你,我就担着不是。老太太那边的门早已关了,老爷正在厅上看南京的东西,那一条路定难过去,如今只好走后门。若这一走,倘或遇见了人,连我也完了。等我们先去哨探哨探,再来领你。这屋你还藏不得,少时就来堆东西。等我寻个地方。”
说毕,拉着贾瑞,仍熄了灯,出至院外,摸着大台矶底下,说道:“这窝儿里好,你只蹲着,别哼一声,等我们来再动。”说毕,二人去了。
贾瑞此时身不由己,只得蹲在那里。心下正盘算,只听头顶上一声响,嗗拉拉一净桶尿粪从上面直泼下来,可巧浇了他一身一头。贾瑞掌不住嗳哟了一声,忙又掩住口,不敢声张,满头满脸浑身皆是尿屎,冰冷打战。
只见贾蔷跑来叫:“快走,快走!”
贾瑞如得了命,三步两步从后门跑到家里,天已三更,只得叫门。
细看这一节,捉弄和应对贾瑞这一系列的操作者,都是贾蔷。他的花言巧语、早有预谋、甚至安排贾瑞在哪等待以便找人来泼粪……这一系列的损招,贾蔷执行起来如行云流水步步紧逼,让贾瑞老师逃无可逃,大脑完全短路。
别看贾蔷年幼未婚,干起捉奸勒索这种事儿来,贾蓉都只能给他做配角。
智商高的人,能干坏事,也能干正事。
元春封了妃,贾家要营造省亲别墅接驾,需要家里养专门的戏班子歌舞唱戏。贾蔷从贾珍那里讨来了这个营生。
贾蔷又近前回说:“下姑苏聘请教习,采买女孩子,置办乐器行头等事,大爷派了侄儿,带领着来管家两个儿子,还有单聘仁,卜固修两个清客相公,一同前往,所以命我来见叔叔。”
贾琏听了,将贾蔷打谅了打谅,笑道:“你能在这一行么?这个事虽不算甚大,里头大有藏掖的。”
贾蔷笑道:“只好学习着办罢了。”
贾蓉在身旁灯影下悄拉凤姐的衣襟,凤姐会意,因笑道:“你也太操心了,难道大爷比咱们还不会用人?偏你又怕他不在行了。谁都是在行的?孩子们已长的这么大了,‘没吃过猪肉,也看见过猪跑’。大爷派他去,原不过是个坐纛旗儿,难道认真的叫他去讲价钱会经纪去呢!依我说就很好。”
贾琏道:“自然是这样。并不是我驳回,少不得替他算计算计。”因问:“这一项银子动那一处的?”
贾蔷道:“才也议到这里。赖爷爷说,不用从京里带下去,江南甄家还收着我们五万银子。明日写一封书信会票我们带去,先支三万,下剩二万存着,等置办花烛彩灯并各色帘栊帐幔的使费。”
贾琏点头道:“这个主意好。”
凤姐忙向贾蔷道:“既这样,我有两个在行妥当人,你就带他们去办,这个便宜了你呢。”
贾蔷忙陪笑说:“正要和婶婶讨两个人呢,这可巧了。”因问名字。……
这里贾蔷也悄问贾琏:“要什么东西?顺便织来孝敬。”
贾琏笑道:“你别兴头。才学着办事,倒先学会了这把戏。我短了什么,少不得写信来告诉你,且不要论到这里。”说毕,打发他二人去了。
采买戏子管理戏班,其中学问很大,有油水也有风险,对于十六七岁的贾蔷来说,是个挑战,所以贾琏不太放心,贾蓉求凤姐帮贾蔷说了情,而贾蔷谦虚接受贾琏指教,又谨慎依从老管家的建议。与此同时,凤姐刚答应了贾琏的奶妈要帮赵家两个儿子找工作,于是就安排在贾蔷手下。贾蔷不但满口答应,而且忙赔笑说“正要讨两个人”,反而把人情卖给了凤姐。这是贾蔷极伶俐的表现。此外,他知道贾琏信不过自己的能力,还特地要给贾琏送礼,博其欢心。可见,贾蔷虽然年幼,但对于揣摩人心和精细处世方面,却是人精级别的。
在元春省亲之夜,贾蔷培养出来的小戏子们的精彩演出博得了娘娘的赞许。
那时贾蔷带领十二个女戏,在楼下正等的不耐烦,只见一太监飞来说:“作完了诗,快拿戏目来!”贾蔷急将锦册呈上,并十二个花名单子。少时,太监出来,只点了四出戏:第一出,《豪宴》,第二出,《乞巧》,第三出,《仙缘》,第四出,《离魂》。
贾蔷忙张罗扮演起来。一个个歌欺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态。虽是妆演的形容,却作尽悲欢情状。刚演完了,一太监执一金盘糕点之属进来,问:“谁是龄官?”
贾蔷便知是赐龄官之物,喜的忙接了,命龄官叩头。
太监又道:“贵妃有谕,说‘龄官极好,再作两出戏,不拘那两出就是了’。”
贾蔷忙答应了,因命龄官作《游园》,《惊梦》二出。龄官自为此二出原非本角之戏,执意不作,定要作《相约》《相骂》二出。贾蔷扭他不过,只得依他作了。
元春点的四折戏中,第四折《离魂》是《牡丹亭》中的一折,这一折是龄官唱的,元春赞美她的唱功演技,特地赏赐她。贾蔷是事先做过功课的,他知道元春喜欢《牡丹亭》,所以接下来建议龄官唱《游园》《惊梦》两折,也都是《牡丹亭》中的唱段。
后来宝玉请龄官唱的《袅晴丝》,也是《牡丹亭》中的唱段,龄官拒绝了,说前日进宫娘娘叫唱这个她也没唱。这说明元春的确很喜欢《牡丹亭》,贾蔷管理戏班子还能事先研究元春的喜好,特地训练安排戏子们唱《牡丹亭》,小小年纪办事却如此细致老练,真令人惊叹。
贾蔷能成长为这样一个不务正业却老于世故的人物,自然与环境分不开。他由贾珍抚养长大,对读书不感兴趣。
仍是斗鸡走狗,赏花玩柳。总恃上有贾珍溺爱,下有贾蓉匡助,因此族人谁敢来触逆于他。
这句原文总令人奇怪,这贾蔷并非贾珍儿子,却养在宁国府,而且还得到了贾珍的溺爱和贾蓉的匡助。那么贾蔷的身世如何呢?
当日宁国公与荣国公是一母同胞弟兄两个。宁公居长,生了四个儿子。宁公死后,贾代化袭了官,也养了两个儿子:长名贾敷,至八九岁上便死了,只剩了次子贾敬袭了官,如今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余者一概不在心上。幸而早年留下一子,名唤贾珍,因他父亲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倒让他袭了。他父亲又不肯回原籍来,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们胡羼。这位珍爷倒生了一个儿子,今年才十六岁,名叫贾蓉。
既然贾蔷也是宁府正派玄孙,那么想必他的太爷爷,就是贾代化的三个弟弟之一了。通常都是长子继承爵位和爵产,其他儿子成年后就要搬出府去成家另过。除非是像贾政这种虽未袭爵,但是得到母亲宠爱而被留在府内的情况。
贾蔷的太爷爷很可能是深受父母宠爱,而且宁公去世时他尚年幼,宁公叮嘱代化照顾幼弟,故此一直没搬出去。后来贾蔷的太爷爷也是少年早亡,遗下一个文字辈的独子,于是代化继续抚养,谁知这个独子也早亡,又留下一个玉字辈的儿子。代化的长子也是早夭,所以对其愈发同情,又抚养这玉字辈的侄孙长大。
代化比代善长寿,他去世是在贾敬四十多岁中进士之后,这个玉字辈的侄孙生了两个儿子之后也去世了,其长子也夭折了,幸存的次子就是贾蔷,所以贾蔷人称“二爷”,因为贾家子弟排行都是按父亲的小排行,而不像姐妹们那样按族中大排行。
贾敬是读书人,自然遵父遗训善待贾蔷,他去修道,照顾贾蔷的职责就落在贾珍头上。
贾珍虽然是酒色纨绔,但是作为族长,他还是知道救苦济贫的。分年礼时,他很注意关照族中那些贫苦无依的孤儿寡母,贾芹来领,还被他奚落了一顿,说:“我这东西,原是给你那些闲着无事的无进益的小叔叔兄弟们的。那二年你闲着,我也给过你的。你如今在那府里管事,家庙里管和尚道士们,一月又有你的分例外,这些和尚的分例银子都从你手里过,你还来取这个,太也贪了!”
这样一个人,肯特地关照一下孤儿贾蔷,自然也就不奇怪了。贾蔷天生伶俐,会看人下菜,所以讨得了贾珍父子欢心,得到了宠爱和纵容。
但是,有关贾蔷,书里书外还有一些流言。
宁府人多口杂,那些不得志的奴仆们,专能造言诽谤主人,因此不知又有什么小人诟谇谣诼之词。贾珍想亦风闻得些口声不大好,自己也要避些嫌疑,如今竟分与房舍,命贾蔷搬出宁府,自去立门户过活去了。
有关贾蔷的“诟谇谣诼之词”大概有如下几类:
一是说他与贾蓉或者贾珍父子有同性恋行为,当然,以贾珍父子的人品,确实可能做出这样的事,但是以贾蔷这种不吃亏的性格,倒未必甘心作他们的娈童,何况他们真不缺娈童。如果贾蔷真有这一层身份,贾珍反而要舍不得放他自立门户了。
第二个说法是,贾蔷与秦可卿有染。这个倒也有些可能。焦大骂街,一是骂爬灰,二是骂养小叔子。爬灰自然是指贾珍和秦可卿,而小叔子,有人说是秦可卿和宝玉,也有人说是凤姐和贾蓉,其实这两对根本不是小叔子的关系。而且焦大在宁府骂街,他又是宁府老仆,自然骂的是宁府的事。当时的宁府,能说是嫂子和小叔子关系的,就只有秦可卿和贾蔷了。
以可卿的风流多情,加上贾蔷的聪明俊俏,生出些许火花来也不奇怪。可是,贾蔷在闹学堂时暗助秦钟,心理活动却完全是为了贾蓉,并非是为了与可卿的情分。所以,贾蔷与可卿的暧昧关系,只能存疑,并无实据。即便焦大骂的的确是他们,也很可能只是误解和谣言。
“养小叔子”如果真是另有其人的话,多半也是要着落在荒淫的贾珍身上。贾蔷父兄早逝,孤儿寡母在宁国府寄人篱下,贾蔷却能得到贾珍的溺爱,这的确不一般。贾蔷虽然丧父,却毫无孤儿的可怜可卑,比起同样年幼丧父的贾兰的孤傲和贾芸的卑微,贾蔷的气质简直是个无法无天的宠儿。他似乎是具备了贾蓉的生活方式却又不必受贾蓉那样的规则和身份束缚。
要知道,贾珍对亲儿子贾蓉都是当着下人各种羞辱斥骂,却对贾蔷格外溺爱,这难道仅仅是出于怜惜弱者孤儿的心肠吗?
从贾蔷的美貌可以推理,他母亲必也是个绝色美人,也许她根本就不是正室,只因生了儿子而不好改嫁,才守在贾家。而贾珍是绝不会放着这种便宜不占的。那么,叔嫂勾搭也是很自然的了。如果不是他母亲给了贾珍特别的好处,贾珍凭什么对这个孤儿如此纵容溺爱呢?
可以说,贾蔷自幼就生长在一个糜烂畸形的家庭里,就算他真是一个好苗子,也难免会长歪。
可是,爱情改变了他。
因为下姑苏采买女孩子,他结识了龄官。
龄官的外形酷似林黛玉,因为这个还引发了宝黛湘一场矛盾。她生得
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态。
这个女孩子不仅外貌极美,而且很有戏剧天赋,博得了元妃的欣赏,自然,贾蔷也格外偏宠她。龄官仗着自己的色艺,养成了一身傲骨,她敢拒绝元妃的点唱,也敢慢待宝玉。
宝玉忙至他房内,只见龄官独自倒在枕上,见他进来,文风不动。
宝玉素习与别的女孩子顽惯了的,只当龄官也同别人一样,因进前来身旁坐下,又陪笑央他起来唱“袅晴丝”一套。
不想龄官见他坐下,忙抬身起来躲避,正色说道:“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进我们去,我还没有唱呢。”
宝玉见他坐正了,再一细看,原来就是那日蔷薇花下划“蔷”字那一个。又见如此景况,从来未经过这番被人弃厌,自己便讪讪的红了脸,只得出来了。
宝官等不解何故,因问其所以。宝玉便说了,遂出来。
宝官便说道:“只略等一等,蔷二爷来了叫他唱,是必唱的。”
宝玉听了,心下纳闷,因问:“蔷哥儿那去了?”
宝官道:“才出去了,一定还是龄官要什么,他去变弄去了。”
宝玉平时见到的女孩都是对他积极逢迎的,即便是彩霞当着贾环的面,也不敢正面拒绝宝玉的亲密举止。而龄官直接无视他,连招呼都懒得打,见宝玉来身边,还起身躲避、正色回话。
因为心里有了唯一的爱人,这世上其他的男人都不在她眼中。为了她爱的人,她格外自重自惜,尽管她在别人眼里“不过娼妇粉头之流,下三等奴才也比她高贵些”,当她面对人人仰慕的宝二爷时,她表现出的高傲不屑犹如面对薛大傻子的柳湘莲。
龄官虽然身份低微,但见识不凡。别人都是庆幸自己能被卖到豪门、衣食无忧,后来贾府放人的时候,很多戏子是舍不得走的。
而龄官却认为贾家是“牢坑”,虽然她有戏曲天赋,而且能成为御前最得宠的戏子,她却丝毫不以为乐,认为唱戏是“劳什子”。贾蔷买来给她玩的雀儿,被她联想到了自己的不幸身世“那雀儿虽不如人,他也有个老雀儿在窝里,你拿了他来弄这个劳什子也忍得!”——人与鸟相似,但人又不如鸟,鸟有亲眷,而龄官自己是孤单的,家里无人。她身份低微,是因为命运多舛,而她的灵魂是高傲的。在贾府一众奴婢中,她是出污泥而不染的一个。
这样与众不同的她,深深吸引了在宁国府备受宠爱的蔷二爷。
宝玉听了,以为奇特,少站片时,果见贾蔷从外头来了,手里又提着个雀儿笼子,上面紥着个小戏台,并一个雀儿,兴兴头头的往里走着找龄官。见了宝玉,只得站住。
宝玉问他:“是个什么雀儿,会衔旗串戏台?”
贾蔷笑道:“是个玉顶金豆。”
宝玉道:“多少钱买的?”
贾蔷道:“一两八钱银子。”一面说,一面让宝玉坐,自己往龄官房里来。
宝玉此刻把听曲子的心都没了,且要看他和龄官是怎样。
只见贾蔷进去笑道:“你起来,瞧这个顽意儿。”
龄官起身问是什么,贾蔷道:“买了雀儿你顽,省得天天闷闷的无个开心。我先顽个你看。”说着,便拿些谷子哄的那个雀儿在戏台上乱串,衔鬼脸旗帜。
众女孩子都笑道“有趣”,独龄官冷笑了两声,赌气仍睡去了。
贾蔷还只管陪笑,问他好不好。
龄官道:“你们家把好好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个劳什子还不算,你这会子又弄个雀儿来,也偏生干这个。你分明是弄了他来打趣形容我们,还问我好不好。”
贾蔷听了,不觉慌起来,连忙赌身立誓。又道:“今儿我那里的香脂油蒙了心!费一二两银子买他来,原说解闷,就没有想到这上头。罢,罢,放了生,免免你的灾病。”说着,果然将雀儿放了,一顿把将笼子拆了。
龄官还说:“那雀儿虽不如人,他也有个老雀儿在窝里,你拿了他来弄这个劳什子也忍得!今儿我咳嗽出两口血来,太太叫大夫来瞧,不说替我细问问,你且弄这个来取笑。偏生我这没人管没人理的,又偏病。”说着又哭起来。
贾蔷忙道:“昨儿晚上我问了大夫,他说不相干。他说吃两剂药,后儿再瞧。谁知今儿又吐了。这会子请他去。”说着,便要请去。
龄官又叫“站住,这会子大毒日头地下,你赌气子去请了来我也不瞧。”
贾蔷听如此说,只得又站住。
宝玉见了这般景况,不觉痴了,这才领会了划“蔷”深意。自己站不住,也抽身走了。
贾蔷一心都在龄官身上,也不顾送,倒是别的女孩子送了出来。
这一回贾蔷和龄官的表现,活像是宝黛日常的翻版。黛玉多病多愁、易怒易哭,宝玉想方设法讨她欢心,若她不喜,他便手足无措。宝玉在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和黛玉的影子。他曾亲见龄官暗自画“蔷”,深知龄官苦恋贾蔷,这让他也明白了黛玉对自己的深情。同时,他领悟到各人有各人该得的眼泪,也就是说,他不能指望天下所有女孩子都爱他一人——爱情是有唯一性的忠贞。
宝玉和黛玉是青梅竹马门当户对,而贾蔷与龄官完全是不同阶层的人。宝玉也有喜欢的丫鬟,比如袭人、晴雯、金钏等等,可是他从来不会对她们像贾蔷对龄官那样做小伏低,一是没必要,因为那些女孩子总会迎合他这个主子;二是他对她们也无非是对姬妾宠物的那种喜爱。
贾蔷却不是,他把龄官当作了平等的爱人。因为爱她,他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如同张爱玲说的,“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
精明世故的他,会为了龄官的一颦一笑而忽喜忽嗔。龄官想要什么,他就去变弄;龄官不开心,他去买小鸟逗她玩;为了龄官,机灵圆滑的他连基本礼貌都顾不得,完全忽略了对宝玉的应酬;龄官病了,他急忙顶着烈日去求医……饶是如此,龄官似乎也并不领情。少爷贾蔷在她面前,好像一个动辄得咎的小学生,怎么做都是错,他总是忙的,慌的。他不再是个惯于风月老于世故的纨绔子弟,而变成了一个羞涩单纯的初恋大男孩。
从前的风流放荡,都成为云烟过往,眼前的龄官,洗净了他内心的油腻,唤醒了他的纯情。
若在外人看来,会觉得龄官是个“狐狸精”,善于辖制男人——这也是很多人对宝黛关系的解读。可是,宝玉私下看过龄官在蔷薇架下画蔷的情景:
一个女孩子蹲在花下,手里拿着根绾头的簪子在地下抠土,一面悄悄的流泪。……只见他虽然用金簪划地,并不是掘土埋花,竟是向土上画字。宝玉用眼随着簪子的起落,一直一画一点一勾的看了去,数一数,十八笔。自己又在手心里用指头按着他方才下笔的规矩写了,猜是个什么字。写成一想,原来就是个蔷薇花的“蔷”字。……画来画去,还是个“蔷”字。再看,还是个“蔷”字。里面的原是早已痴了,画完一个又画一个,已经画了有几千个“蔷”。外面的不觉也看痴了,两个眼睛珠儿只管随着簪子动,心里却想:“这女孩子一定有什么话说不出来的大心事,才这样个形景。外面既是这个形景,心里不知怎么熬煎。看他的模样儿这般单薄,心里那里还搁的住熬,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过来。”
所以,宝玉知道龄官爱贾蔷,比贾蔷爱得更深而苦,且这份深情无法宣之于人,因而更加煎熬。
阶层的鸿沟导致所爱难成眷属,她对这份感情是绝望又无法挣脱,所以,像黛玉一样,表面喜怒无常,内里相思成灾。
外人觉得贾蔷见色昏头,龄官不识抬举,唯有宝玉能与他们共情。
龄官是黛玉的影子,而其结局未必悲惨。《牡丹亭》的《离魂》,伏黛玉之死,但是龄官一而再地拒绝演唱《牡丹亭》,这大概也暗示了,她像,而不是林黛玉。
龄官姓椿,椿氏是一个多源流的古老姓氏群体,今主要分布在河北、河南两省。《庄子·逍遥游》中记载:“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 古人以“椿”有寿考之征,所以世称父亲为“椿庭”,称母亲为“椿萱”,称长寿为“椿龄”。龄官的全名,就是“椿龄”。所以柔弱的龄官,最终的结局应是高寿。情深却能高寿,唯一可能是爱情理想圆满实现了。
当贾府释放戏子时,渴望自由的龄官自然欣然离去,与那早已自立门户的贾蔷“椿萱并茂”生儿育女去了。贾蔷的无父无母,富贵有限,反而给了他选择人生的自由。贾府的衰败,不会对他们的生活造成致命打击,他们只是宝黛一个平民化的影子罢了。
荣府第一帅哥宝玉,情灭遁世,宁府第一帅哥贾蔷则花落椿龄,也算是风月宝鉴正反面不同的影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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