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教父》，“家庭”是个无法绕过的坎。
在上一篇文章中，我们剖析了这个家庭的A面。
这一面是由“教父”以及众多男性成员支撑起来的父系大家庭。
它流淌着西西里的血液，忠诚、团结、责任与荣耀是这个家族里男性成员的必备特质。
如前文所说，这个传统的父权的亲情世界里，我们的确能感受到超越个人主义的情怀。
我们也不难看出，科波拉作为一名意大利裔移民，用他独特的生命体验为这个黑手党家族赋予了无限柔情。
据说科波拉在片场也时常会召集大家坐在一起吃饭、聊天，就像老教父维多对待自己的家人那样。
但这一曲失落父权的挽歌，在第三部中突然变奏。
如果说“家庭”之于老教父维多尚是真情实意，而之于二代教父麦克已逐渐背离初心，那么到了第三部，对于三代教父文森特而言，西西里式的家庭观念早已名存实亡，不过是争夺权力时的遮羞布，必要时，这块遮羞布随时可以被弃之如敝履。
坊间对《教父3》的评价向来不如前两部，但《教父3》在整个三部曲中有着重要的地位。
《教父》系列的自反特质，必然需要《教父3》来盖棺定论。
《教父》三部曲以柯家女儿的婚礼开始，又以柯家女儿的死亡结束。
姑姑康妮与侄女玛丽的命运如同暗流般交汇于《教父3》，她们悲剧的一生形成了这个家族的B面。
让我们回想一下《教父》的开场。
女人和孩子们在明媚的阳光下唱歌跳舞，男人则在阴暗的室内密谋犯罪。老教父忧心忡忡地说，女人和孩子可以犯错，但男人不行。在这时，女人和孩子仿佛是这个家庭的正面，仿佛是家族中的男人用隐忍和担当，以自己永远被留在美国梦的阴暗面为代价，为她们换来一个光明的未来。
终于，随着弗雷多以家族名义被处死、康妮被迫卷入家族事务成为弑（教）父的刽子手，以及纯洁天真的玛丽成为父亲的替死羔羊，这个父系大家族的罪恶真相终于公之于众。
在《教父3》中，我们非常清晰地看到“家庭”如何沦为家族掌权者虚伪的借口和敛财的工具，整个《教父》系列借此完成了对自身主题的深刻反省——
如果一个家庭并不能保护无辜成员，反倒以牺牲他们为代价，这样的家庭还应该存在吗？
拿儿女的性命换自己的救赎，这就是麦克
《教父3》中，有一个人物值得引起大家的注意，那就是麦克的妹妹康妮。
在最后一部中，她同自己的父兄一样，沦为心狠手辣的黑手党分子。如果说麦克的堕落在明处，尚有成功的社会地位、妻儿对其复杂深厚的感情为之加冕，那么康妮的一生则完完全全被柯里昂家族的罪恶所吞噬。
她被侮辱、被损害，被迫反抗，最后又无奈地与她痛恨的一切同流合污。她成为了强者，也彻底杀死了自己。
这就是柯里昂家族——一个隐喻了美国资本主义发展的犯罪集团——的真相。
01
很多人不再喜欢《教父3》的原因，是那个曾经杀伐决断的麦克变弱了。
或者说，他开始不断犯错，不断在权谋斗争中暴露出自己的弱点，甚至需要靠大吼大叫来巩固自己的权威。殊不知，这正是他衰败的最强信号。
这对许多将《教父》奉为至理箴言、人生信条或是男人圣经的观众而言是个致命打击。
麦克不再正确，不再强大，那还谈何魅力？
但这正是《教父3》同样优秀的地方。它不仅否定了前两部教父上位史所呈现的“成功学”逻辑，还极为讽刺地安排了一条暗线。
表面上，《教父3》讲的是第三代教父文森特的上位故事。这条明线有条不紊地铺陈了一个私生子一步步进入父亲家族获取信任，最终夺取家族统治权的通俗故事。
影片安排了各种各样的细节来表明他与叔叔麦克、爷爷维多的相似之处，来证明他作为下一任教父的合理性。这些人物塑造的确起到了作用，但也同时让文森特变成了前两任教父的影子。
你可以感受到他继承了家族遗传的特性，也能看出新时代在他身上的烙印，但前两任教父无以复加的人格魅力却没有在他身上出现。
但这并非失误，相反，很有可能是科波拉有意为之。
上一篇文章分析过，维多和麦克的人格魅力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他们以家庭为中心的道德观。观众之所以能够高度认同这两名双手沾满鲜血的黑手党分子（老教父维多尤甚），和他们对家人、亲友（甚至辐射至整个意大利移民社区）的态度脱不了干系。
这种集团内部的忠诚和温情激起了观众的怜悯心。
但是到了《教父3》，科波拉有意模糊了文森特对待柯里昂家族的忠诚与温情。他舍弃了许多能够表现文森特内心世界的段落（最为明显的就是卧底行动的过程，以及他究竟是否变节）。
他把一些重要的情节转折点以及镜头全部给了康妮。
《教父3》在教皇加冕的场景之后便是一场家庭聚会，康妮是这场聚会中第一个出现的人物，她站在人群中大声唱歌，而后将话筒传给其他人，一圈过后，话筒再次回到她手中。
与第一部开场的婚礼情形不同，康妮显然是这场聚会明面上的主导者。
很快，文森特出现了。从他与康妮打招呼的亲昵程度来看，康妮对这个侄子很熟悉。
而与之相对的是，麦克对大哥的这个私生子并不在意，受邀嘉宾的名单中甚至都没有文森特的名字。
随后，文森特进入卧室，而康妮也站在他身后——
她从室外走向室内，这是此前柯里昂家族的女人未曾有过的行为，象征着康妮早已染指家族事务，且成为核心成员。
更重要的是，文森特这个未来的教父，正是康妮一手挖掘且举荐给麦克的。
不仅如此，麦克遇袭后，决定让文森特复仇的人也是康妮。
此后，逼麦克让位，谋杀阿尔贝托的幕后主使，全部都是康妮。
当大病初愈的麦克向身边人强调他的权威不可动摇时，只有康妮犹豫了。也许在她沉默的间隙，柯里昂家族新的主脑已经悄然易位。
在麦克想要和平解决问题时，康妮想的是，如何使敌人对柯里昂家族感到恐惧。
这一幕何曾相似。
老教父遇刺时，家族众人（也许也包括维多自己）都认为杀警察是不可能的，唯有麦克力排众议，亲自验证了“历史告诉我们可以杀任何人”这条“金科玉律”。
时过境迁，柯里昂家族再次陷入危机，做出开战决定的人居然变成了康妮。
至此，《教父3》的暗线凸显出来，那就是麦克对康妮说的那句话：
“他们应该怕你。”
02
可以说，《教父3》的一大贡献，就是重视并挖掘了柯里昂家族里女性角色的可能性。
不难发现，第三代教父的上位，几乎由康妮一手推动。
与其说文森特缺乏个人特质，不如说导演有意将“教父”应该具备的各种特质分给了柯家的小女儿康妮。
麦克终于经不住良心的拷问，向上帝低下忏悔的头颅。而偏偏是那个曾经被麦克随意打发上阁楼，并断定其为“歇斯底里”的女人质问麦克：
你怎么可以向外人忏悔？
“教父”之所以能够成为“教父”，其内在逻辑已经藏在《教父》的开场里。“教父”就是地下世界的“上帝”，是“地下规则”本身。不仅来求助的人需要臣服于这一秩序，更重要的是，“教父”必须有坚强的意志，绝对不能认同任何其他规则。
麦克向红衣主教忏悔，也就背叛了“教父”的内在逻辑。
而康妮在质问麦克的同时，也在捍卫“教父”这一称谓背后的本质。
谁能想到，她成为这个家庭中父系权威最坚定的守护者，其狠心程度甚至比起麦克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康妮与麦克最后这段对话中，康妮的一段台词值得反复咂摸。
麦克真诚地向康妮袒露自己的内心，越往上爬越发现人心险恶，于是他累了，他撑不住了，向主教忏悔了。
康妮原本正在帮麦克注射胰岛素，她披着围巾，动作娴熟，对麦克充满关爱。但在听到麦克做了告解后，她脸色一变，对麦克发出质问。
而当麦克说主教是个好人，可以帮助他扭转局面后，康妮突然毫无征兆地聊起了弗雷多，并且强调弗雷多的死是“可怕的意外”，接着宽慰麦克“一切都过去了”。最后，当她说到“麦克，我永远爱你”时，主题曲再次响起，康妮将头埋进了麦克的胸口。
但此时的麦克瘫卧在轮椅上垂垂老矣，而康妮却始终处于站立和俯身的姿态。
两人的实际地位在演员的动作调度中悄然转换。
麦克全程没有提到弗雷多，但康妮一旦捕捉到麦克的脆弱就立马提起弗雷多，潜台词再明显不过——
多年前麦克处死弗雷多的行为，康妮完全知情，甚至可能是帮凶之一（是她把小安东尼从弗雷多的船上叫了回去）。
康妮对麦克的心病如此了如指掌，恐怕不仅因为她了解麦克，更因为这同样也是她的心病。
弗雷多的死，就是柯里昂家族最讳莫如深的隐疾。
麦克在杀死弗雷多之前有这么几个操作。他先是对其百般试探，在确定弗雷多是叛徒后，他又与弗雷多进行了一次长谈。这次谈话的最后，麦克说，你不再是我的哥哥，也不再是我的家人，并且嘱咐手下，在妈妈去世之前留住弗雷多的小命。
将弗雷多“逐出家门”，照顾母亲的感受，这些都是麦克的掩耳盗铃，是他为自己杀兄的合“法”性开脱。
他作为一家之主，拥有随意定义“柯里昂家族”内涵的权力。在他的一番运作下，杀死弗雷多不再是杀死家人，而是杀死一个不听话的叛徒。
至于谁是家人，谁又不是家人，甚至不是血缘和情谊说了算，而是麦克遵循的资本逻辑说了算——伤害到自身利益的人，就不再是家人。
这就是“弗雷多之死”的吊诡之处，效率至上的资本逻辑与讲究人情和血缘的传统家庭终究会相互抵触。在柯里昂家族内部，父权更是与资本逻辑合谋，掐灭一切不服从规则的火苗。
康妮曾经深受其害，但最终她却反过头来劝解麦克“一切都过去了”。
这何尝不是她日夜在心里对自己做出的劝解。
柯里昂家族走到并购欧洲老牌地产企业这一步，看似已经是成功洗白。成功后的麦克与美国各位商业大亨平起平坐，甚至可以代表美国在他国划分资本势力，畅想美国与欧洲合作后的未来。
而成就这一切的代价，就是所谓的“家庭”“亲情”早已为资本让步。
越是成功，柯里昂家族的人越可以大言不惭地炫耀自己家族的荣耀。但弗雷多的阴魂永远盘旋在这个家族中每一个成员的头上，嘲讽着他们言不由衷的虚伪。
“这是生意。”
曾经，土耳其毒贩刺杀老教父后这样向柯里昂家的儿子们解释，虽然我杀了你们的爸爸，但这都是为了生意，希望你们保持理智。不论死的是谁，那都只是做生意的代价。
麦克为了保护父亲，拒绝了这门生意。
后来，暗杀麦克未遂的海门·罗斯亲口对麦克说，杀你是为了生意，既然你没死，那我们可以继续做生意。
麦克同意了。
再后来，麦克被悔恨折磨，康妮主动将弗雷多的死归为“天意”。
这一刻，她比哥哥麦克更加坚强，也更像一个真正的家族所需要的“教父”。
至于她在辗转反侧的黑夜里是否会替麦克辩解“这是生意”，谁又能知道呢？
03
尽管《教父3》中康妮俨然成为柯里昂家族的幕后“教父”，但这却加深了康妮自身的悲剧性命运。
生在柯里昂家的女孩，要比柯里昂家的男孩更加身不由己。
有无数观众为麦克的堕落感到惋惜，但是又有多少人曾向康妮的人生投去怜悯？
康妮作为家中幼女，比麦克还小七岁。她曾风光大嫁，也曾被父兄“保护得很好”。
这种保护，就是将她排除在家族事务之外，是父兄们不在餐桌上谈论工作，是一旦聊起生意就把她支到厨房去，让她尽可能地保持天真无邪。
但这种保护却不能阻止大哥桑尼给她介绍了一个人渣丈夫，也不能阻止人渣丈夫对她实施家暴。
为什么卡洛敢对康妮如此肆无忌惮？
电影中并未直接表现老教父的态度，但老教父的妻子、康妮的母亲却有两处意味深长的细节。
一处是老教父受伤，家人们在餐桌上共进晚餐，卡洛教训了康妮两句，桑尼看不过去想要训斥卡洛，却被母亲以“不要管别人的家事”给拦住了。
第二处是卡洛为了引桑尼出来家暴康妮，康妮打电话向家里求救，一开始接电话的是她的妈妈。但是，妈妈听到女儿语无伦次的哭喊后，咕哝了一句“听不清你在说什么”，就事不关己地把电话给了别人。
母亲面对女儿被家暴的态度尚且如此，整个家族对待康妮的态度自然不言而喻。
至于哥哥麦克对康妮的态度，也十分明显了。当康妮得知卡洛的死讯后疯狂地扑打着麦克，麦克的敷衍和冷漠简直快要溢出屏幕——他的眼睛总是不断看向凯。
他根本不在乎康妮的感受，他在乎的是自己的妻子不要受到影响，他想要稳住自己的小家庭，从而保证自己的事业稳定向前，仅此而已。
康妮就这样被家族和父兄以“保护”的名义剥夺着，牺牲着，沉默着，一如这个家族中其他的女人那样。
她们没有凯的美国式教育背景，无法向自己的丈夫和父兄问出那句“这是不是真的”，她们只能接受自己西西里式女人的命运，要么成阿波罗尼亚和玛丽那样的替罪羊，要么成为老教父妻子。
多看几遍电影你就会发现，老教父的妻子在片中没有姓名。哪怕老教父一再强调家人的重要性，除了年轻时两人曾经同框过以外，这对老夫妻再也没有出现在同一画幅中。
也就是说，成为“教父”后的维多不再与他的妻子共享心灵空间了，取而代之的是他心爱的小儿子麦克。
他们父子之间拥有共同的目标，彼此缔结着深厚的感情，而妻子则顺理成章地被排除在外。
老教父妻子唯一一次重要的戏份，是麦克在如何处理弗雷多的事情上举棋不定，于是他想从母亲那里探听，如果是父亲遭遇兄弟背叛，他会怎么做。
但母亲却没能听懂儿子的真正意图，始终给出文不对题的回答。她对儿子说出的那句“你永远不会失去你的家”是如此苍白无力，这种母子间精神难以共鸣的状态，与维多和麦克感人至深的父子情产生了鲜明的对比。
不仅如此，柯里昂家族每个孩子出事，我们都能欣赏到马龙·白兰度绝妙的表演。作为父亲，他是如何隐忍，如何悲痛欲绝，这些都是影片的重要情绪点。但母亲对此的反应，影片却从未给过正面镜头，每每都是通过老教父的台词传递出来。
女人在柯里昂家族中是完全失声的，柯里昂家族的男人和女人们也从未达到过真正的心灵相通。
如果说，不论何种家庭（美式也好，意式也好，甚至是中式），真诚的、彼此能够充分理解的爱都是基石，那么这种爱只存在于这个大家族的同性之间（女性成员之间的“爱”可以参见50年过去，「教父」为什么仍是最伟大的黑帮电影？）。
隔绝麦克与凯的那道门，永远地横亘在这个家庭中间。
这里还有一处值得留心的细节。
老教父的几个儿子中，弗雷多显然是个异类。他的腼腆、胆小、温柔，以及更具亲和力的性格特点，都更倾向于刻板印象里的“女性特质”。他更擅长朋友间的人际往来，而非生意场上的权衡利弊，但这对于弱肉强食的黑帮世界来说，就是一个男人的“原罪”。
不知是不是巧合，《教父2》中，维多杀死地头蛇后，与妻子一起抱着孩子们坐在楼梯上看游行队伍。根据年龄推断，妻子手上抱着的就是弗雷多，而年幼的弗雷多身着女装。
这个过于“娘娘腔”的儿子最终被麦克以家族利益的名义铲除，这场悲剧几乎也是命中注定的。
04
讽刺的是，虽然柯里昂家族如此轻视女性，但最终力挽狂澜、拯救家族于将倾之际的还是康妮这个曾经被家族伤害和牺牲过的女人。
康妮的形象在第二部和第三部中间存在一个巨大的断层。她是如何从一个自我放逐的、跪在兄长脚边乞求的弱者形象摇身一变，成为一名心狠手辣、敢于逼麦克退位、杀死自己教父的黑手党成员的呢？
我们无从考证，但也可以从她的成长轨迹中窥见端倪。
据小说中描述，康妮的个性其实是四个子女中最接近老教父维多的，既能施展铁腕手段，又有以柔克刚的一面。
在母亲葬礼上，康妮请求麦克原谅弗雷多一幕中，的确能看出康妮过人的一面。
她一面坦诚自己堕落多年只是为了伤害麦克，一面又将自己的伤口撕开，凑到麦克跟前逼他回忆自己的罪行。紧接着，她又软下来，表示自己已经原谅了麦克，企图唤醒麦克对家人的愧疚，以此救弗雷多一命。
尽管她低估了麦克的冷血程度，但不得不说，康妮这招“亲情绑架牌”恐怕是为数不多能够触动麦克内心的招数了。
康妮的这段话虽然感人，但是未必能够全信，或者说，这段台词有很大的解读空间。
回家是真，想救弗雷多是真，但要说她完全原谅了麦克，完全接受了自己被摆布的命运，倒也未必。
结合《教父3》中康妮一系列软硬兼施的手段来看，与其说康妮回归家庭，不如说她决心正式成为这个家族的一员。这个让她爱恨交织的大家庭曾经不近人情地毁灭了她的小家，那么，她就要以同样的方式回报这个家庭。
就像巴尔扎克在《高老头》的最后，让出身落魄贵族的男主角拉斯蒂尼向上流社会叫板道：
“现在，咱们来较量较量吧！”
你可以认为康妮是在回报，也可以认为这是一场自毁式的复仇。既然无法摆脱家庭的阴影，那么就加入它，用同样的资本逻辑和丛林法则运营这个家族。家族生意越成功，家庭的亲情就瓦解地越彻底。
于是，你看到康妮明明是父权世界的受害者，最终却成为父权秩序最忠实最坚定的守护者。
巧妙的是，也正是这套体系最终击垮了麦克。
而康妮就是那个推波助澜的人。
当我们再次回味康妮与麦克的最后一次对话，不妨揣测一下康妮突然主动提起弗雷多的动机。她极其刻意地强调“可怜的弗雷多溺死在湖里”，点破这个大家心知肚明却从不敢搬上台面的谎言。
她难道不知道此时提起弗雷多会令麦克脆弱的心灵雪上加霜吗？但她依旧这么做了。不管是否故意，她都在下意识提醒麦克，你必须坚强，因为从杀死弗雷多开始，你已经亲手毁掉了这个家庭，你已罪无可赦。
恰恰是这一点折磨了麦克的后半生，并加速了他的精神崩溃。康妮就坡下驴，在她的助推下，文森特顺理成章成为第三代教父。
但这也不能被理解为一场简单的“大仇得报”，康妮是向生她养她的柯里昂家族献祭了自己。
她和她的父兄一样，得到了权力，得到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她的野心和才能完全被施展出来，但代价是眼睁睁看着自己少女时代的翻版、天真纯洁的侄女重蹈覆辙。
历史正在无限恶行循环，甚至愈演愈烈。
玛丽之死这一幕中，康妮悲痛交加，将黑色头巾缓缓遮住头部，暗示着她的灵魂最终也被仇恨和罪行所吞噬。
从康妮的角度看，这是一个受害者终成恶龙的故事，其悲剧力度与麦克的人生不相上下。
而《教父》三部曲好就好在，它忠实地记录下这一切。
它用一个黑手党家庭的兴衰史，完成了一次宏大的国家隐喻。而这个家庭内部，父权与资本合谋导致的一系列悲剧，又十分真实而丰富地反映出一个时代的风貌。
它多多少少美化了父权社会中的男人，却又一针见血地指出他们的虚伪和脆弱。
它同样坦诚地面对这个世界里女人的遭遇，她们总是被牺牲，被漠视，好不容易跳出一个康妮，却也只能躲在男人的身后，竭力隐藏自己的野心。
每个人都一半抗争一半顺从着自己的命运，每个人在终点总会发出事与愿违的哀叹。
身处其中的人们妄图逃离，却少有人能够抵挡魔鬼的诱惑。
我们只能一遍一遍追问何以至此，就像我们一遍一遍重看《教父》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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