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肖瑶
或许每个女孩在读《那不勒斯四部曲》或看其改编剧《我的天才女友》时，都带着点隐微的耻感，抑或是，出于耻感的震撼。
▲《我的天才女友》三季海报
如果你曾拥有过走进生命里的女性友人，你也许或多或少感受到过那种复杂、精密的情谊：不是被概括的“闺蜜”，也不是所谓的“塑料姐妹”，而是羼杂着亲密和防备、依赖和嫉妒、怜爱与占有，但又绝对是彼此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奇妙关系。
我们往往羞于承认这份幽微甚至是可鄙的一面，因此，埃莱娜与莉拉的故事，难免让女孩们有些黯然神伤。
▲《我的天才女友》剧照
故事开篇，意大利作家埃莱娜在六十岁这年忽然得知自己的童年女友莉拉消失了，于是决定写下她们之间的故事，描述那段长达60年的，彼此窃取、彼此依赖的奇特关系，即《那不勒斯四部曲》。
原著四部近百万字，2011年第一部出版后，《大西洋月刊》就将其评价为一部“关于女性友谊和命运的意大利史诗”：“在荷马和奥维德之后，我们第一次有了一个女性史诗作者。”
▲《我的天才女友》剧照
作者费兰特·埃莱娜是笔名，且从不以真实身份公诸于众。小说引起轰动后，人们纷纷猜测这位神秘的“埃莱娜”身份，大部分读者都默认其为女性作家，认为只有女性作家才写得出如此细微、精准而尖锐的女性情谊。
2018年起，HBO着手将小说改编为剧集《我的天才女友》，口碑延续原著，前两季在豆瓣上分别收获9.3、9.5之高分。
▲《我的天才女友》第一季豆瓣评分
▲《我的天才女友》第二季豆瓣评分
直到今年初，书迷影迷终于盼来了暌违已久的第三季，评分也达到了目前最高的9.6。
▲《我的天才女友》第三季豆瓣评分
第三季，两位女主角都已来到青年时代。埃莱娜已经从当初的小镇做题女孩变成了大名鼎鼎的女作家，流转于上层知识分子的社会；而莉拉在16岁结婚后已有了年幼的儿子，如今正在工厂艰苦劳作。
这里是1970年代的意大利，女性解放运动拉开帷幕，埃莱娜和莉拉的命运，在这场看似大刀阔斧的社会变革中，仍然一如既往紧密相连而又踟蹰前进。
▲《我的天才女友》剧照
但读书、社会地位的上升，并不能像搭积木一样彻头彻尾地改造一个人的命运，反而令身处其中的埃莱娜更加陷入自我认知的紊乱和不安。
故事，还是得从头讲起。
野孩子和做题家的友谊
埃莱娜（莱农）和莉拉出生于二战后的意大利南部城市那不勒斯，一个是看门人的女儿，一个是鞋匠的女儿。
▲《我的天才女友》剧照
那不勒斯是意大利的第三大城市，也是欧洲最贫穷的地方之一。这里充斥着丛林式的暴力与野蛮，“哮喘，破伤风，毒气，战争，机床，废墟，工作，轰炸，肺结核和传染”等“致命词汇”充斥着两个女孩的童年成长环境。
▲《我的天才女友》剧照
作者费兰特概括道：“这两个女孩成长的世界有一些比较明显的暴力，还有一些隐藏的暴力。”
明显的暴力常以强者对弱者的欺凌而出现。比如资本阶层对劳工的欺凌，丈夫对妻子和孩子的暴力，黑社会对小镇平民的暴力，女人之间因为嫉妒而互相伤害攻讦。
第一季就有一个场景令人震愕：莉拉向父亲争取想继续念书，被后者直接提起来从家里的二楼窗户扔出去。莉拉重重摔在了地面上，没有伤，但很疼。
▲因坚持要参加入学考试，莉拉被父亲从二楼窗户扔出去
她咬牙挣扎着，而这一幕恰好被旁边的埃莱娜看在眼里。
所有人都叫莉拉“莉娜”，只有埃莱娜叫她“莉拉”，这个专属称呼也成为后面几十年来两人之间某种隐秘、独特的联结符号。
故事以埃莱娜口吻讲述——莉拉是在埃莱娜8岁那年闯入她的生活的。
莉拉是个天才。她对小学课堂的内容无所不知，理解与算术能力都脱颖超群，即便后来被迫终止学业，莉拉也通过阅读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拉丁文与希腊文，还反过来教在学校上学的埃莱娜。
▲莉拉在小学一年级的时候，独自学会了拼写
但与高智商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莉拉浑身上下流露出的叛逆和狠辣。
埃莱娜形容“莉拉很坏”，她穿着邋遢肮脏，破坏性极强，会向众人泼溅墨水，会把埃莱娜的布娃娃扔进地下室，故意带埃莱娜去看海，是为了让对方因逃学而失去升学名额。但同时，莉拉又会对欺负埃莱娜的男人对峙，把刀架到对方脖子上。
莉拉，简直就是个天赋异禀的女混混。
在某些方面，埃莱娜是嫉妒莉拉的。莉拉没有埃莱娜的机遇和运气，但她可以毫不费力就学会埃莱娜感到吃力的知识。莉拉越长大越美得不可方物，她身上那股生猛、灵动的性情，是埃莱娜无论如何也学不来的。
但同时，莉拉身上那股不羁的反叛性深深吸引着埃莱娜。自第一天认识开始，埃莱娜就情不自禁地跟随、模仿莉拉，就像凝视与追随着身体里的另一个隐秘的自我，来试图让自己从底层的泥淖中脱身。
▲《我的天才女友》剧照
两个女孩之间始终存在一股流动的力量，她们既互为镜像，彼此吸引，彼此依赖，又互相吞噬。
费兰特曾在接受意大利《晚邮报》采访时形容：“在莉拉和埃莱娜的生命当中，有很多事件显示了一个人如何从另外一个人身上汲取力量。但要记住这一点，这并不仅仅表现在她们帮助彼此的层面上，同样也体现在她们互相从对方身上窃取情感知识，甚至消耗对方的力量。”
▲埃莱娜和莉拉走上了两条不同的道路
莉拉对埃莱娜最大的影响莫过于读书。她们一起读《小妇人》，莉拉告诉埃莱娜，她也想成为这样一个女作家，这句话同时也点燃了埃莱娜的梦想。
▲一起读《小妇人》的莉拉和埃莱娜
埃莱娜和莉拉共享肮脏的街区，共享粗鄙的邻居和想要逃离小镇的欲望，甚至连梦想都是共享的。
莉拉在小学时还写过一本书，叫《蓝色仙女》。然而，第二季最后一集，埃莱娜在香肠厂里见到已经离开学校的莉拉，后者面无表情地把《蓝色仙女》扔进了火里，让自己的梦想和才华在焰火中燃成灰烬。
▲《蓝色仙女》被扔进了火里
“抹去所有痕迹”
两人命运的分野，从莉拉失去读书的机会开始。她引以为豪的才华、年少的理想和激情，被鞋匠的命运狠狠砸在地上，被打碎、被揉搓，就像第一集被父亲丢出窗外那样。
▲《我的天才女友》剧照
她不得不面对其他臭水沟一样留在那不勒斯城区的女性的命运。比如吉耀拉、梅丽娜、玛利亚罗莎，她们在婚姻里沉沦，发病死掉或者陷入虚无，城区里那些邋里邋遢、歇斯底里的母亲和妻子依旧，被迫维系着旧城粗鄙、暴力与肮脏的秩序。
就像埃莱娜那句经典台词：“她们的身体被消耗了，她们的身体越来越像她们的丈夫，再被父亲、兄弟利用结束于广阔庞杂的家庭根系中。”
▲《我的天才女友》剧照
这就是费兰特所说的另一种“隐形暴力”——性别暴力。
莉拉十六岁就结了婚，嫁给富有的肉食店老板斯特凡诺。本以为可以此对抗一直笼罩小镇的高利贷家族，但她很快发现，在那不勒斯，这种对婚姻的寄望、对男权社会的对抗根本是无力、可笑的。
新婚之夜，莉拉被丈夫强暴。莉拉的性别、美貌，忽然都成为了原罪，这与她期待和想象的大相径庭。
▲新婚之夜，莉拉被自己的丈夫殴打
这份无力的发现，让莉拉从“天才少女”的身份短暂变成一个少女，她不是一出生就深谙世事的“大女主”，而是也会在婚姻里犯错、会将颠覆命运和踏出阶层这件事想象得简单粗暴的未成年女孩。
不过，莉拉的身体里始终藏着一股越挫越勇的反叛之力。她坚定地把自己置于旧街区的对立面，离开了富人丈夫，带着年幼的儿子去工厂过艰苦的日子。
而面对可以读书的埃莱娜，莉拉对她说：“我希望你代替我去过更好的（另一种）生活。”
▲在埃莱娜眼里，莉拉是她的天才女友；在莉拉眼里，埃莱娜才是“天才女友”
相较于莉拉，埃莱娜当然是幸运儿。
因为父母的“施舍”，她获得了读书机会，考入高等师范大学，逃离了破败、暴力的那不勒斯，离开了粗鄙、低俗的家庭和环境，再后来，从小镇做题家一步步变成自由作家。
但这整个过程，埃莱娜始终活得自卑和局促。她小心翼翼地结交有身份地位的人，试图抹去自己过去的“所有痕迹”：“我纠正自己的声音、动作还有穿衣服和走路的方式，就好像我参加了一场演戏比赛，看谁演得好。那张面具戴久了，差不多已经成了我的脸。”
▲《我的天才女友》剧照
她很快发现，自己始终不能摆脱那不勒斯，没办法摆脱身上与生俱来的压抑、低俗和原始性。“那不勒斯教给我的东西，在比萨可以用得上，但我在比萨学到的东西，在那不勒斯却用不上”。
她没有办法像简·爱那样做一个“有独立意志的自由人”。
通过练习和模仿习得的学究气也总是显得刻意和不自然。一次，埃莱娜旁听一群文化人在谈论国家、政体、改革等新鲜词汇，即便一知半解，埃莱娜仍然勇敢地表达出了自己的观点：美国人应该为广岛事件负责，应该送他们上军事法庭。
▲彼得罗的家庭打开了莱农的视野和格局
但实际上，这句话是莉拉曾说过的。
读者和观众——尤其是女性，可能会为埃莱娜这种人设反感，她是功利主义的课代表，精明却不够聪明，看似文静老实，其实活得相当忸怩、毫不坦荡。不论是对爱情、事业还是梦想，埃莱娜都做不到莉拉那样坦荡、有力。
▲埃莱娜被莉拉的豪华婚礼和生活刺激得不想上学了
她的恋爱与婚姻，也因为这种别扭而始终乏善可陈。她嫁给有阶级地位的人，却并不幸福，而她这一生唯一喜欢过的男孩尼诺，却爱上了莉拉。
除了智识与勇气，在性魅力和感情天赋方面，莉拉依然把埃莱娜狠狠甩在身后。
▲《我的天才女友》剧照
不过，埃莱娜的伤心和失望并非出于失去喜欢的人，也不是纯粹的嫉妒，甚至与尼诺本人无关，她内心长久潜伏着的一种不安和焦虑再次涌现出来：“我是什么，我是谁？我感觉自己又变漂亮了，没有青春痘了，阳光和海水让我变苗条了，但我喜欢的人，我想讨好的人，并没有对我表现出一点点兴趣。这到底是命运和我开的什么玩笑？我想我居住的城区像漩涡一样，想从那里出来，简直就是妄想。”
▲《我的天才女友》剧照
种种孤独的自我探索，让埃莱娜惶恐而绝望地发现，自己其实仍然活在那不勒斯，活在莉拉的阴影和庇佑中。
因此，当老年的埃莱娜回顾自己的一生，她却会低落而幻灭地总结道：“我的整个生命，只是一场为了提升社会地位的低俗斗争。”
重建与消失
在莉拉与埃莱娜的情感世界中，尼诺都曾引起过涟漪。
对莉拉而言，尼诺的出现原本象征着一种新奇的、积极的肯定，重新激发她对知识的渴望、对更好的生活的渴望，将她从不断的自毁和绝望里暂时拯救了出来。
▲莉拉和尼诺的婚外情
“他激起了她的感觉，一行行句子，核心的东西就是复活，是一种欣喜若狂的复活，突破一切束缚，还有一种无法言说的乐趣，好像是一种新的束缚，一波又一波。他和她，她和他，他们一起重新学会生活，会排除那些生活的毒，重新营造一种新生活——一种纯粹思考和生活的欢乐。”
对埃莱娜而言，尼诺不是忽然出现，而是从记忆里走了出来。
▲小时候的尼诺向埃莱娜告白
出于对知识和上层阶级的崇拜与“利用”，埃莱娜嫁给了名望家族的彼得罗，但他对妻子漠不关心。彼得罗不让妻子避孕，反对女权运动，对家务事一窍不通，对他人的情感毫无共理。埃莱娜，只不过像他所代表的知识分子生活里的摆设。
和对莉拉的那一套一样，尼诺同样赞扬埃莱娜的才华：“女人如果只照顾孩子和家里，会压抑她的才智。”“我当然看了埃莱娜的书，但你（彼得罗）肯定没看，你不要看了，那不是你看的东西。”
▲尼诺赞扬埃莱娜的才华
如果只看剧，或许容易将莉拉、埃莱娜和尼诺三人之间的关系理解为俗套的“闯入一堆闺蜜的男人”，但原著的描述会更细腻、具体。
埃莱娜虽然愤恨，但依然深深爱着莉拉，《我的天才女友》第一季导演就对她强调：“你必须要真情实感地去爱莉拉，并且要明白莉拉承担的责任，莉拉身上背负的重量。”
▲埃莱娜的丈夫对埃莱娜表达不理解
值得一提的是，这是一位男性导演，他对于两个女孩的关系理解之精准、生动，这种创作上的奇妙与惊喜，也许并不亚于原著作者费兰特。
直到女孩们都发现了尼诺的真面目——这是个表面谦和有礼、饱读诗书，实际上虚荣自私、阿谀奉承的文化流氓。
▲《我的天才女友》剧照
他处处留情，“遍地都是尼诺的孩子”，他睡过埃莱娜老师的女儿、给埃莱娜接生的产科医生、自己的学生和家里的保姆……比现代社会所说的“渣男”“海王”“PUA”过之而不及。
而对于莉拉和埃莱娜而言，更令人恶心的重点，还不在于这个。
他无法容忍女人比他更有才华、能把他的文章修改得那样无懈可击。当他发现自己不得不承担起父亲和丈夫的职责时，他惶恐而懦弱地临阵脱逃了。
▲尼诺
第三季里，感到挫败的尼诺还用轻佻的语气诋毁莉拉：“她不懂牺牲……她的确有问题，脑子和身体都是，性方面也是。……她没办法接受现实，她没办法接受别人和自己。”
你看，《我的天才女友》并不是一个女性励志故事，甚至连“女性主义”的影子都似有若无，剧中的女性仍然会为男性犯傻事，不一样的是，她们的出发点并不仅仅是情欲，而更多关于阶层与自我意识。
▲《我的天才女友》剧照
第三季其实是让人看得舒畅的一季。埃莱娜最后也彻底撇开了尼诺，从情感上独立起来。“也许男人们的想法有问题，他们想教育我们。我当时很年轻，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并不喜欢我本来的样子，他想改变我，希望我成为另一个人。或者说的准确一点：他并不渴望一个女人，而是一个梦想的女人，就是如果他是一个女性，他渴望成为的那种女人。……现在，我感觉我不再是他的一部分。”
最后一集，埃莱娜站在镜子面前，仿佛看到了未来的自己在对着现在的自己微笑。
▲《我的天才女友》剧照
这是70年代的意大利，埃莱娜正在远离青年，她的眼神里没了以前的焦灼、犹豫和自卑，而是变得坚定和透彻。
从尼诺身上跨过来后，埃莱娜有了重建生活的勇气，也不再被对知识阶层的符号性崇拜所桎梏。
▲《我的天才女友》剧照
书籍和剧集都有这样一种魔力：每次“告一段落”后，都会让你觉得“好了，到这里收尾就挺不错了”，但狡猾的费兰特，偏偏不喜欢圆满结局，她要写的，不是一个有头有尾的、好看的完整叙事。
原著里，埃莱娜离婚后回到那不勒斯，住进富人区，随着与莉拉关系的重建，她的生活也似乎变得好了些。
只有小学文凭的莉拉，也通过自己的坚强意志慢慢走向独立，开办了公司，收获了金钱和地位。
▲《我的天才女友》剧照
但费兰特并没有止步于一个励志和美好的结局。
“消失”，再次成为全书突兀的尾音，像回廊里弥散不断的哀乐，令人滞郁难解。
莉拉四十多岁时，她四岁的女儿失踪，自那以后，莉拉的生活重新回到了青年时偶尔流露的自暴自弃和颓靡、暴躁。
六十岁时，莉拉也失踪了，“把自己从这个世界删除。”
▲莉拉的儿子告诉埃莱娜，莉拉消失了。莉拉不但带走了电脑，还把照片中的“自己”全部剪掉了
埃莱娜收到了莉拉寄来的包裹，里面装着她们8岁时被莉拉丢进地窖里的那个布娃娃。
莉拉还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角落，存在着，却也消失了。
读到这里，便也忍不住泪流满面，为两人难以言说的友情，为这部意犹未尽的女性史诗。
▲《我的天才女友》剧照
作者 | 肖瑶
编辑 | 徐观
排版 | 翁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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