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每一年的高考中,《红楼梦》都照例成为语文试卷的考核内容之一。今年北京卷微作文的三个题目之一:有的同学觉得阅读《红楼梦》《平凡的世界》等“大部头”名著太费时间和精力,不如读缩写本或连环画省时省力。对此你有什么看法?阐明你的观点。
如果这道试题让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本《红楼梦》的校注组专家们来作答,相信他们一定十分感慨,也会寄语同学们:《红楼梦》这样一部曹雪芹“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的伟大经典,阅读它是不能追求省时省力的。这二十位多红学专家当年为了给广大读者提供一部更加完善的《红楼梦》读本,用了七年多时间精心校勘、注释,也同样没有丝毫省时省力的想法,而是倾尽全力。
《红楼梦》的成书情况复杂,流传至今的版本众多。而当代学者根据不同版本进行校勘注释的整理本,也因此有不少文字差异。在《红楼梦》阅读热度丝毫不减、乃至被列入统编本高中语文教材“整本书阅读”单元的当下,选择更优长的版本无疑是很重要的。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初版的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红楼梦》(简称“新校本”“红研所校注本”),前八十回以更接近曹雪芹原著面貌的“庚辰本”为底本,后四十回以程甲本为底本,经过二十位多红学专家历时七年校注而成,其后又经过了两次全面修订,至今已成为大众读者阅读《红楼梦》的经典版本。
这一被习称为“新校本”的《红楼梦》与其他版本(如以程甲本、程乙本为底本的整理本)到底有哪些文字不同?对于我们研习欣赏这部经典有怎样的影响?早在1983年,校注组重要成员,也是后来参与历次修订的专家之一——著名红学家吕启祥先生,就撰写发表了长文《“红楼梦”新校本校读记》(《红楼梦学刊》1983年第三辑)详细说明。我们将这篇长文分为几部分推出,旨在为读者朋友了解不同整理本之间的差异提供参考。需要说明的是:原文以“新校本”和“原人文社通行本”进行对比,两者的差异也体现了其底本——庚辰本和程乙本的不同。原文中引文的页码系根据1982年版的新校本《红楼梦》标注,为便于读者查阅,我们以最新版本形态——“整本书阅读‘学教评’配套原著”《红楼梦》(上中下三册,2008年第三版,2020年印刷)的页码进行了替换。文中的小标题亦为此次编辑所加。
2007年新校本《红楼梦》第二次全面修订(即2008年第三版)时,吕启祥(即本文作者)、冯其庸、林冠夫、胡文彬四位专家(从左至右)在讨论修订工作时的合影。(黄安年先生供图)
《红楼梦》新校本校读记(一)
一九八二年春,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以《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秋月定本)》为底本,经过重新校订注释的《红楼梦》。向广大读者普及这样一种类型的本子,在《红楼梦》版本史上还是第一次。在此之前,国家出版社虽然也排印出版过脂评系统的本子,如俞平伯先生据戚序本所校的八十回校本,但主要是供研究者用的,印数不多。长期以来,流行最广、最为读者熟悉的是人民文学出版社五十年代出版的以程乙本为底本的《红楼梦》。它的累计印数约达二百五十余万部,地方出版社加印的还不在其内。这次新校本的印数也有六十余万册。因此,可以这样说,在当今社会上,普及流行的正是人民文学出版社五十年代和八十年代出版的这两种本子。
新校本出版一年来,读者欢迎爱护、赐教匡正者很多。许多读者是第一次接触到这样的本子,抑制不住兴奋喜悦的心情,认为这是目前所能看到的同曹雪芹原著比较接近的本子,校勘较为审慎,注释较为详细,感到耳目一新。与此同时也提出了各式各样的问题。其中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是:已经有了一个流行数百万册的《红楼梦》,为什么还要另搞一种本子?有的读者尤其是青年读者往往感到原通行本顺畅通达,新校本读去反而艰涩难懂。这并不奇怪。虽说两者都是《红楼梦》,从总体上看大同小异,但毕竟是两种不同的本子,其差异之处,无论就数量和质量而言,都是不可忽视的。读者对新校本感到不适应、不习惯、不理解,是很自然的;何况一个新事物还总有它不成熟不完善的地方。那么,新校本究竟有些什么独特之点和优长之处呢?我们应当从认真阅读和仔细比较中来认识它的真实面貌。
如果说,过去不少研究者曾经写过有关脂评本和程高本的文章,对上面的问题实际上作出过回答;那么,在今天,广大的读者已经有条件亲自比较、独立判断、直接回答这一问题了。因为这两种普及本,都已在不同程度上广泛发行,人人都可以看得到。不过,把新校注本和原通行本直接加以对照校读这件事,似乎还没有多少人来做。因为对专门的版本研究者来说,也许觉得它们并非原本而不值得比较,而对于一般的读者,则恐怕虽有此心而无暇顾及。事实上,这两种本子虽经校订整理,并非完全是原抄本和原印本的面貌;但当它们一旦问世;广泛流传,其本身即是客观的存在,具有某种独立的价值了。况且既经整理,明显的错讹业已汰除,可以免除许多干扰,易于看出其间异同。因此,将这两种普及本直接进行对校,是一件有意义的、值得做的事情。为省读者翻检之劳,笔者因将前八十回逐一校读,抉出其间比较重要的差异数百例,在这基础上撰成此文。需要说明的是本文并非严格意义的版本研究,不涉及本子的源流演变;而只是从现状出发,从文学的角度着眼,诸如语言文字、叙述描写、人物形象、思想意义等等方面,略略考察一下它们的异同长短,作为读者赏鉴和批评的一种参考,也提供评论和研究的一种方便。
1982年第一版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红楼梦》书影
语言风貌——文白之分,南北之差
把新校本和原通行本从头开始逐回逐段校读下去,就会发现它们的差异不小。从数量上说很是可观,几乎每页都有,其不同文字的绝对数字恐怕难以统计;从性质上说,这些差异虽然情况各不相同,大多可以略而不计,但有相当部分出入很大、优劣分明。属于语言现象上的差别,比比皆是,无从引例,先在这里作些概括的说明。
通体看去,两个本子在语言上最明显的差别是文白之分和南北之差。这两点最容易为初读者感受到,这里先来讨论一下。
较之原通行本,新校本的语言主要是叙述语言较为文言化,比方“的”作“之”、“很”作“甚”、“听见”作“闻得”、“年纪”作“春秋”、“评论”作“平章”、“人口日多”作“生齿日繁”、“举目一看”作“举目一验”、“盘着一条腿儿”作“屈一膝”,等等。举不胜举。其优点是比较典雅凝重,同小说反映的生活也颇协调;但有的地方不免使今天的读者发生障碍,如“撷花”(掐花)、“鹾政”(盐政)之类,就得加上注解。有时因词序的颠倒,如“解注”、“才刚”、“习学”,使得读者不习惯,甚至认为错了,该倒过来。其实当时习用的语言原本如此,并非弄错。至于新校本的人物语言则是生动流利的口语,如果在哪个地方咬文嚼字起来,必定是人物身份所关或情节发展所需,自有其特殊的韵味。这里可以举出王熙凤初会尤二姐那一番说辞作为例子。见于第六十八回“苦尤娘赚入大观园”。凤姐定下计策,亲临小花枝巷,仪态不凡,言语动听。在原通行本,凤姐的语言仍同平日一样,是大白话;在新校本则文绉绉,不同于凤姐一贯的语言作风。这一篇说辞太长,兹摘引片断以资比较。
原通行本:
皆因我也年轻,向来总是妇人的见识,一味的只劝二爷保重,别在外边眠花宿柳,恐怕叫老爷太太耽心:这都是你我的痴心,谁知二爷倒错会了我的意。若是外头包占人家姐妹,瞒着家里也罢了;如今娶了妹妹作二房,这样正经大事,也是人家大礼,却不曾合我说。………要是妹妹在外头,我在里头,妹妹白想想,我心里怎么过的去呢?再者叫外人听着,不但我的名声不好听,就是妹妹的名儿也不雅。况且二爷的名声,更是要紧的,倒是谈论咱们姐儿们还是小事。……这都是天地神佛不忍的叫这些小人们遭塌我,所以才叫我知道了。我如今来求妹妹,进去和我一块儿,住的、使的、穿的、带的,总是一样儿的。妹妹这样伶透人,要肯真心帮我,我也得个膀臂。……
新校本:
皆因奴家妇人之见,一味劝夫慎重,不可在外眠花宿柳,恐惹父母担忧。此皆是你我之痴心,怎奈二爷错会奴意。眠花宿柳之事瞒奴或可;今娶姐姐二房大事亦人家大礼,亦不曾对奴说。……若姐姐在外,奴在内,虽愚贱不堪相伴,奴心又何安。再者,使外人闻知,亦甚不雅观。二爷之名也要紧,倒是谈论奴家,奴亦不怨。所以今生今世奴之名节全在姐姐身上。……正是天地神佛不忍我被小人们诽谤,故生此事。我今来求姐姐进去和我一样同居同处,同分同例,同侍公婆,同谏丈夫。喜则同喜,悲则同悲;情似亲妹,和比骨肉。……
此时的凤姐原要把自己打扮成天下第一个温良恭俭、三从四德、宽宏大度、委曲求全的贤德妇人。因此在措辞用语上愈是典重文雅、接近书面语言,就愈显得有教养守妇道,因而也愈能使尤二姐倾慕信服、自投罗网。这种语言上的一反常态同凤姐为人的一反常态是相适应的。我们读新校本至此处,不但不会感到生硬别扭,反倒觉得这篇“文话”很富于表现力,更能见出凤姐的心计手腕。
类此的差别还可举出第四十三回宝玉到郊外私祭金钏之时,茗烟代为祝告那一段言辞,原通行本全是白话口语,新校本则半文半白,喜剧意味显得更浓一些。试看原通行本写茗烟祝道:“……二爷的心事难出口,我替二爷祝赞你:你若有灵有圣,我们二爷这样想着你,你也时常来望候望候二爷,未尝不可;你在阴间,保佑二爷来生也变个女孩儿,和你们一处玩耍,岂不两下里都有趣了。”新校本此处作:“二爷心事不能出口,让我代祝:若芳魂有感,香魄多情,虽然阴阳间隔,既是知己之间,时常来望候二爷,未尝不可。你在阴间保佑二爷来生也变个女孩儿,和你们一处相伴,再不可又托生这须眉浊物了。”
茗烟是小厮,肚子里未必有多少墨水,闹学房时还满嘴里粗口脏话。可他毕竟是跟着宝玉的,天长日久,薰染陶冶,随口说出一句半句“字儿话”,不仅可能,简直是必有的,使人感到合情合理、可信可笑。连黛玉的鹦鹉都会念几句葬花吟,何况茗烟这么个机伶人儿。因此,在这里,人物语言的半文半俚实在要比一律大白话更有趣、更够味。
新校本的语言在一定程度和一定范围内的文言化,是和原通行本相对而言的。从总体看,它始终保持着作为一部古典白话小说统一的语言风貌。何况,我们还应该看到另一面,即新校本在某些地方比原通行本保留了更多生动活泼的口语。比方原通行本说“未正上下”,新校本作“晌午大错”,“尝个新儿”作“上个俊儿”,“还是落空”作“还是燥屎”,“调三窝四”作“架桥拨火儿”,等等。相比之下,新校本倒更生动,更口语化了。
以上是说文白之分,现在再看南北之差。文学反映生活,文学语言中的某些成分常常反映出不同地域的生活风习,方言就更是如此了。从这一角度看,新校本南风盛,原通行本北俗多。比如新校本中的“床”,原通行本几乎都作“炕”;新校本的“吃酒”“吃茶”,原通行本则为“喝酒”“喝茶”。再如“背心”作“坎肩儿”,“点心”作“饽饽儿”,“你家田上”作“你们地里”,“胡子挦了”作“胡子揪了”,等等。这些地方,读者能够看出是由于生活习俗的不同或对某一事物的称谓不同。有时两者并不对应,比照之下,新校本的用语是准确的。就像“渥着”一词,书中出现不止一次,以新校本第八回宝玉对晴雯的话为例:“你的手冷,我替你渥着。”原通行本此处作“我替你握着”。“渥”是覆盖裹藏某物,使之保暖或变暖的意思;“握”则指用手抓拿,用在这里同小说描写的具体情状不合。上举的“挦”“揪”其实也有差别,“挦”是南方话,意为拔(毛发),比“揪”更加贴切。
新校本和原通行本所呈现的这样一种语言现象上的差别,自然同它们各自的底本直接相关,早已被研究者注意。这对于考察版本的演化变迁和作品的生活依据都有意义。即便是普通的读者,了解这一点也有必要,可以避免误解有利阅读。这里还可以举出第二十六回林黛玉内心回思“如今认真淘气,也觉没趣”作为例子。有人认为这“淘气”不通。其实这并非一般所谓的顽皮,而是惹气、怄气、生闲气的意思,是方言。弄明白了“淘气”在这里的确切含义,就不致误解林黛玉这句话的意思了。可见,新校本里的某些词语,往往保存着某种特定的语言和生活风貌,应当审慎对待、细加辨识。
细微却不可忽视的差别
一部文学作品,在描述客观事物、反映社会生活、刻画人物性格的时候,应当尽可能做到准确、合理、富于表现力。往往一字之差,就会走了样,错了榫,弄得读者摸不着头脑;或者虽然也读得通,但有高下之分。这里就来归纳分析那些比较细微但却不可忽视的差别。为叙述方便,分几种情形举例明之。
一、考察小说所描述的客观事物或情状本身,便可见出新校本文字是准确的,原通行本是弄岔错了。
第六回写刘姥姥听见自鸣钟响,认作是乡村里“打箩柜筛面”(103页),而不是原通行本的“打罗筛面”。箩柜是装有面箩的木柜,筛面时面箩与柜壁互相撞击,发出咯当咯当的响声,单有罗没有柜是不会响的。第九回茗烟说金荣是“东胡同子里”璜大奶奶的侄儿(148页),而原通行本作“东府里”璜大奶奶就错了。东府即宁府,何来璜大奶奶?当以“东胡同子里”为是。第十七回大观园的陈设“妆蟒绣堆”(235页)不应作“妆蟒洒堆”。“绣堆”指绣花和堆花两种不同工艺制成的织品,“洒堆”则不知何指。第二十三回宝黛读曲,“树头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331页)而不是“一大斗”来;同回二人引西厢词句互相嘲戏,“是个银样镴枪头”(333页)而非“蜡枪头”。“镴”是锡和铅的合金,也叫锡镴,光亮而易熔;同蜡烛的“蜡”是两回事。第二十七回晴雯说红玉“茶炉子也不爖”(384页),“爖”是升火,原通行本作“弄”炉子就不确切了。
第六十回“找出这个碴儿”(863页),不能是找“渣儿”。“碴儿”指刚说完的话头或引起争端的事由;“渣儿”则是渣滓,无论音、义都与“碴儿”不同,放在这里文意就不通了。第七十一回贾母让凤姐帮着“拣佛豆儿”结寿缘(1040页),不能是“拣佛头儿”。拣一粒豆念一句佛谓之“拣佛豆儿”,不能讹成“拣佛头儿”。诸如此类,往往只一字之差,两本便有正误之分,不可等闲视之。
有时从字面上看,原通行本似乎不能算错,但考究起来,还是以新校本文字为是。如第六回刘姥姥向凤姐告贷,难以开口,“只得忍耻说道”(106页),原通行本作“只得勉强说道”,也可以通。但此处甲戌本有眉批:“老妪有忍耻之心,故后有招大姐之事,作者并非泛写。”由此看来,“忍耻说道”正是原来文字。至于建筑、器用、陈设等名物,新校本文字准确的例子颇多。我们发现凡新校本写作“台矶”之处,原通行本一律作“台阶”,二者含义是否完全一样呢?其实是有差别的。“台阶”通常指一级级的阶梯,“台矶”则指阶上的地面,包括房屋周围廊柱下的阶沿,只有大型有气派的建筑才作这样的区分。细察文意,常说丫环们坐在台矶上或某人立在台矶上,或说上了台矶便打起门帘子,都应指阶上和廊沿周围,而不是作为通道的阶梯。故“台矶”是准确的。余者如“翠幄清油车”应为“翠幄青紬车”(44页),“錾金彝”“玻璃盆”应为“金蜼彝”“玻璃(上台下皿)”(46页),脂评明明说,“蜼音垒,周器也”“(上台下皿)音海,盛酒之大器也”。可见新校本依脂本文字是对的。“茶桶”应为“茶槅”(732页),茶槅是搁茶碗的盘子,茶碗自应搁在茶盘里而不是桶里。如此等等。只要我们留心查考名物,注意时代和作者的用意,是不难分辨出正误来的。
二、单从两者差异的某个局部看不出问题,若联系上下文便可见出何者符合事理的逻辑,能够正确地反映生活。
通灵宝玉乃全书中第一件要紧的道具,第八回初次详写谓“今若按其体画,恐字迹过于微细”(128页),原通行本作“今若按式画出,恐字迹过于微细”。“体”与“式”是两回事,体是体积,式是式样。正因为通灵玉体积太小,若按体画才会发生字迹过于微细的问题,因须放大。至于式样,大小均可,与体积无干。故新校本文字合乎逻辑。跋足道人带来的那面镜子,新校本写“镜把上面錾着‘风月宝鉴’四字”(176页),原通行本作镜子“背上錾着‘风月宝鉴’四字”。究竟是錾在镜把上还是镜背上?因上文已经交代过此镜正反两面皆可照人,看来字迹还是錾在“镜把上”合理。
再如第十三回写贾珍为秦氏之丧求好板,薛蟠说他木店里有一副“没有人出价敢买”(183页)。此处原通行本作“没有人买得起”,单看这句,似乎并无不可,联系上下文便不合情理。因为这副板不仅物奇价昂,而且系义忠亲王老千岁要的,因他坏了事才不曾拿去。之所以至今还封着无人买去,主要不在价贵,而是怕有干碍。因此新校本无人“敢买”的文字是合乎情理的。第四十九回写湘云等雪天要吃鹿肉,李纨忙说道:“你们两个要吃生的,我送你们到老太太那里吃去。那怕吃一只生鹿,撑病了不与我相干。这么大雪,怪冷的,替我作祸呢。”(700页)这最末一句原通行本作“快替我作诗去罢”。仔细体会,李纨是受贾母委托照顾管理园中姐妹的,湘云等别出心裁,大冷的雪天要吃鹿肉,闹出病来李纨自然有责任,所以说“替我作祸呢”,这个话合乎情理、合乎李纨的身份。至于叫快作诗去虽同底下情节也连得上,但在这整段话中就不那么妥贴。应该说新校本文字是可取的。余者叙事描写准确,合理的例子还多。诸如林黛玉在怡红院外叫门,里边丫头是“没听真”(378页)而不是压根儿“没听见”;王夫人溺爱抚弄宝玉的动作应是“摸挲”(353页)而不是“摸索”,等等。都是新校本的文字准确、贴切,不再赘举。原通行本不合事理逻辑之处有时竟到了令人发笑的程度。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问李纨道:“谁又预备下船了?”李纨回说:“才开楼拿的。我恐怕老太太高兴,就预备下了。”读者不禁奇怪,船怎么贮在楼内,要开楼拿船呢?看了新校本才明白了,李纨是说“才开楼拿几,我恐怕老太太高兴,就预备下了”(561页)。联系上文可知李纨才带着人开楼拿高几,顺便“把舡(船)上划子、篙桨、遮阳幔子都搬了下来预备着”,而船只是从船坞里撑出来的。
三、原通行本由于脱漏,造成文句残缺意思不清,甚至移花接木张冠李戴,读读新校本便会恍然大悟。
第廿六回写薛蟠生日,收到四样希罕礼物,试看两本文字:
这么粗,这么长,粉脆的鲜藕;这么大的西瓜;这么长,这么大的暹罗国进贡的灵柏香熏的暹罗猪、鱼。(原通行本)
这么粗这么长粉脆的鲜藕,这么大的大西瓜,这么长一尾新鲜的鲟鱼,这么大的一个暹罗国进贡的灵柏香熏的暹猪。(新校本,375页)
原通行本由于脱漏了“一尾新鲜的鲟鱼”几个字,又单把个“鱼”字附加在“猪”后,这怎能见出鱼的希罕难得呢?猪因是暹罗国进贡的、灵柏香熏的,才显出其为珍品;鱼要看是何品种是否新鲜,鲟正是一种味道鲜美的北方名鱼,大者丈许,重数百斤,冬日可食。因其珍贵,常作贡品。原通行本少了几个字,因使“希罕难得”在鱼身上没有着落,这句子也不完整。
再看一种移花接木的例子。第四十四回平儿挨打受气,宝钗劝解的一番话新校本为:“你是个明白人,素日凤丫头何等待你,今儿不过他多吃一口酒。他可不拿你出气,难道倒拿别人出气不成?别人又笑话他吃醉了。你只管这会子委曲,素日你的好处,岂不都是假的了?”(626页)原通行本少却“吃醉了”以下二十个字,把上下句直接连缀在一起,最后一句话变成“别人又笑话他是假的了”!这么一来,虽然接上,意思却大有出入了。
更有一种情形,简直是张冠李戴了。第八十回宝玉去天齐庙还愿,在王道士那里解困。新校本是这样的:“宝玉命李贵等:‘你们且出去散散。这屋里人多,越发蒸臭了。’李贵等听说,且都出去自便,只留下茗烟一人。这茗烟手内点着一枝梦甜香,宝玉命他坐在身旁,却倚在他身上。”(1197页)原通行本缺“命李贵”以下五十余字,径跳过去,虽然也连接上了,但宝玉却不是倚在茗烟身上,而是承上文命王道士坐在身旁了。这样张冠李戴的结果,于情于理不合,以宝玉的身份和平素的教养,是不会这样对待庙里老道士的。
四、两本均可通,比较之下,原通行本较平淡、一般化,新校本文字精彩,富于表现力。
人们熟知的鸳鸯驳回她嫂子那一番斩钉截铁的话,原通行本一上来比较平淡:“什么‘好话’?又是什么‘喜事’?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的丫头做了小老婆,……”此处新校本作“什么‘好话’!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都是好画儿。什么‘喜事’!状元痘儿灌的浆儿——又满是喜事。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女儿作了小老婆,……”(654页)用谐音的歇后语来加强鸳鸯对她嫂子所谓“横竖有好话”“天大的喜事”的反感,锋利泼辣,一下子就把她嫂子给顶了回去。这样的语言的确是精彩的。又如刘姥姥被凤姐等人捉弄,单拿一双老年四楞象牙镶金的筷子给他。原通行本写刘姥姥说“这叉巴子比我们那里的铁锨还沉,那里拿的动他”;新校本作“这叉爬子比俺那里铁锹还沉,那里犟的过他”(564页)。小说此处描写筷子的不伏手,不听使唤,因而“犟的过”比“拿的动”更为切贴,更能表现刘姥姥的感受。
此类例子还可以举出不少。比方门子劝贾雨村顺水行舟,“作个人情”,新校本为“作个整人情”(64页);荣国府大门前“满门口的轿马”,新校本作“簇簇轿马”(100页);探春求宝玉带些玩物来,要拣那“有意思儿又不俗气的”,新校本作拣那“朴而不俗、直而不拙者”(388页);李纨批评宝玉忘了诗社社日,“想必他不知,又贪住什么玩意儿,把这事又忘了”,新校本为“想必他只图热闹,把清雅就丢开了”(613页)。虽则都只一字或数字之差,却可以分出高下来的。
还有一种情形,新校本文字由于较有层次而增强了表现力,更加符合生活现象和人物性格的复杂性。这里不妨举“变生不测凤姐泼醋”一回中的一个细节。凤姐回房,遇见丫头,威逼之下,丫头吐了实情,说是“二爷也是才来,来了就开箱子,拿了两块银子,还有两支簪子,两匹缎子,叫我悄悄的送与鲍二的老婆去……”。在这里,新校本的文字还要多一点小的层次:“二爷也是才来房里的,睡了一会醒了,打发人来瞧瞧奶奶,说才坐席,还得好一会才来呢。二爷就开了箱子,拿了两块银子,还有两根簪子,两匹缎子,叫我悄悄的送与鲍二的老婆去……”(623页)。按小说反映的生活情理看,贾琏虽则行此丑事,并非预先筹划;再则做得虽不机密,也不是鲁莽从事。由这两点来看,原通行本文情显得突兀,贾琏一回房便开箱取物召鲍二老婆。而新校本则写出了一个过程,交代他睡醒之后哨探过凤姐行踪,认为有机可乘才动作。因而读来层次清楚,事出必然,符合贾琏既恨凤姐又怕凤姐的心理状态。下文写到凤姐刚至院门,“只见又有一个小丫头在门前探头儿”,新校本多一“又”字,见出凤姐一遇再遇,贾琏原是留意防范步步设哨的。足见“又”字在这里颇得神理,有胜于无。
总之,如果细心阅读、认真比较,种种细微之处,都往往能够使人对新校本文字的优点有所发现和领悟。(待续)
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红楼梦》
(“整本书阅读‘学教评’配套原著”,上中下三册,2008年第三版,2020年印刷)书影
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红楼梦》通行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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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红楼梦》大字版
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红楼梦》珍藏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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