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行星
文/周华明
图/张晓雨
这里是蒂诺行星,萨尔瓦恒星系的第四颗行星。是人类无数可殖民行星中毫无特色的一颗。这里没有值得星际间势力大动干戈的稀有矿物,也没有可供开发的自然景观,虽然有过人类历史却没有任何值得缅怀的古迹,甚至没有设立科学观察站的价值。它是人类发展过程中无数的踏脚石之一。或许曾有那么几十亿的人类在这个行星上居住过,创造出代表着那个时代宇宙最高成就的文明,然后就因为自然资源的消耗殆尽而匆匆进入战争,并弄巧成拙地加快了星球的灭亡。残存的人类,匆匆转向了开发中的其它殖民行星,并将这濒临死亡的行星丢回自然的怀抱。让时间和光合作用慢慢瓦解这里的一切,然后大概是在345年前,人类统和体宇宙事务局重新发现了这颗行星,将之作为可殖民行星登录在案。名字是再发现者的女朋友的名字。负责监管的是第三行星管理公司,分配观察员名额一名。
1、降落
猎人欧因在修理屋顶。
风从西北方吹来,撩动着老猎人额前的灰发和汗水。他抬起头,看着远处的山岭。邦特山裸露的岩石反射着耀眼光芒。再远一点——欧因皱了一下眉毛,再远一点,在那山脚偏西的地方,就是观察员的驻地了。那种金属的反光无论多远都可以轻易看出来。
天空中的一个亮点突然吸引了老人的目光。他站起身,看着那个不断变大的银白色亮点,很快明白,那是观察员使用的行星联络艇。那艘联络艇向驻地慢慢降落。掀起的暖风波浪般地拂过山林。欧因隐隐觉得有点不安,以至于连锤子脱手沿着房檐滚落都没有注意到。女儿却被落下来的锤子吓了一跳。她小小的叫声把老人拖回到现实中。
她不是应该在做饭吗,怎么跑到外面来了?
“凯希,把我的锤子扔上来。”欧因弯下腰喊道。
“后面的冷藏库里有半年的食品。你随时可以叫公司补充。当然如果你喜欢吃供应单里面没有的东西就有点麻烦了。”前任观察员猛地关上了通向冷藏库的门,转身向隔壁的小房间走去。卡诺跟在他身后。
“厨房在这里。我建议你可以自己动手做,还可以打点猎物之类的东西,只要不是灭绝性的屠杀公司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里有一种像蜥蜴的爬行动物,嗯,相信我,味道像小牛肉。还有斯诺兽,千万不要去惹它们。何况它们肉的味道也不好。”前任又自顾自地推开另一扇门。
“这是卧室,衣服可以放在那边的柜子里。啊,对了。”前任拉开窗帘,示意卡诺去看外面的空地。
“帮我照顾一下那些植物。”看到卡诺脸上的疑惑,他的前任笑了。
“这是这个星球原产的植物啦。我花了半年的时间四处搜集来的。嗯,你要学会给自己找事情做。浇水,修枝,晒太阳,捉虫子,这些事情可以花掉不少时间。没事啦。你要不愿意,”前任又看了看那些被小心地种在各种型号的物件储藏罐里的植物,停顿了一下,“扔掉也可以。”
他耸了耸肩,转身走进了另一间房。
“仪器室。这里还有医疗机器。嗯,可以重建器官,修补残破肢体什么的。按理说只要没死,都能给你治好。当然我没试过,你愿意可以试一下,不用客气。”前任观察员转过身看着卡诺,大概在为自己的这个幽默而稍稍地自鸣得意,脸上浮现出含义不明的笑容。
“放心,你不过两天就会习惯,一周之后就会觉得烦躁了。啊,我走了。感谢上帝或者其他一切可以感谢的神灵。终于离开这个鬼地方了。离别的味道真好,甚至会让这一切看起来有点动人。好了。我要走了,还有什么问题吗?”
看到卡诺愣愣地摇头,前任不由得笑了。他转身向门口走去,忽然停下,转过身对卡诺说道:“不要去管那些当地人啊。”然后他走出去,大力地摔上门,好像还顺便在墙壁上踢了一脚,不久之后,便传来飞船升空的呼啸声。
卡诺转过身,看着空荡荡的房间,把手放在身边的随便什么东西上,不由得感到一丝难以置信。作为观察员的三年生活,就这样开始了吗? 第二天一早,他出去爬山,扛了些木头回来,并从冷藏库里面挑了几块肉出来做烧烤。床底下有两瓶20年的红酒。打开一瓶,没有找到玻璃杯,就一点也不风雅地用纸杯装来喝。他在驻地里一个人喝酒,烤肉,放肆地唱歌。他想起了自己出生并接受培训的母星——奥丁,想着行星表面以首都瓦尔为中心如光线般辐射出去的城市群。想起了那里的绿色天空和两个月亮。想起了全然不同的夜空和星座,甚至想起了1003个卫星电视台极其无聊的节目。
他想起了从观察员培训所毕业的那个晚上,一群半大的男人肆无忌惮地喝酒,和女孩子拥抱亲吻,然后醉醺醺地告别。很多人在第二天早上就默不做声地离开,所以没有人流泪。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样的时候想起这些事情,他只是觉得孤独并泪流满面,尽管这只是他在这颗行星的第二天。
2、接触
再过两周就是凯希的生日。欧因从昨天晚上起就在拟定邀请的客人的名单。一大早,老猎人就兴冲冲地出门去了。凯希看着他的身影沿着河流慢慢远去,最后消失在树林后面。她又等了一会,然后猛然冲进自己的房间,把床头那套昨天晚上就选好了的衣服换上,兴高采烈地推门出去。
一周前,她看到了联络艇降落,并且知道,那是原来的观察员卸任的缘故——她的母亲曾经告诉过她。上一任观察员来的时候,她才14岁,还不敢一个人走这么远的路。可现在要满17岁了,她决定把这次探险作为给自己的生日礼物。可惜上一任的观察员已经走了,不能告诉他,三年来一直都想来拜访。真是遗憾。可是这一次,凯希决定不让自己遗憾。
她莫名其妙地跑起来,然后气喘吁吁地停下来,让那种激动的心情稍微平静了一点,又低头看看裙子有没有弄脏。穿过森林的时候,凯希下意识地拣了些漂亮坚果,用手帕包住。她暗暗猜测着自己会得到什么样的接待,随即又盘算着自己要什么时候出发才能赶在老爸回来之前赶回去,应该做出什么样的笑容。乱七八糟的问题在脑袋里面浮起来又落下去。沿着河道拐了一个弯,凯希停下了脚步,屏住呼吸。观察员驻地的银白色金属建筑物静静地立在她眼前,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都消失得一干二净。她突然发现,自己还是有点害怕。
卡诺下午回来的时候,在入口附近的地面上发现了一块手帕。打开来,里面包着的大大小小的坚果就散落在了桌上,在灯光下闪着柔和的光芒。卡诺想起前任提到的关于原住民的事情,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并不是这个星球上惟一的人类。可能是有什么人来过吧?难道是一次拜访?看到那些坚果上闪烁着的光芒,他不由得笑了。在来之前,他听过关于这行星上原住民的一些传闻。历任的观察员众口一词地将他们评价为食古不化的古板家伙。可是,这样看起来,似乎不像呢。
“第一任观察员到达该星球之前,已有3万人居住。全部分布在北半球A21-F46区域内。公司对此持克制态度。而观察员对此应负之职责公司没有特别要求。”
看着电脑提供的资料,卡诺叹了口气。里面没有说观察员碰到这种状况要怎么处理。他握住那块手帕,把它扭来扭去地拧成一团,又拿出来展开铺平,看着上面的花纹发呆。
向后躺倒在座椅上,卡诺仰头看着天花板。要去找他们吗?他犹豫着。沟通上或许会出问题,观念间的巨大差距或许会造成交流中的偏差。毕竟,距离那么远。几个世代还是几个光年?他不知应该怎样衡量这种差距。但是,那又怎么样呢?和那些小小的,漂亮的种子比起来,这又能算得了什么呢?看着那块手帕,一切的顾虑似乎都变成了什么可笑的东西。
卡诺是在半个月后再次见到那个女孩子的。
他不知道怎么照顾前任托付给他的那些植物,只好每天不厌其烦地把它们搬到屋外去晒太阳,可其中一盆有着类似蝴蝶兰般花朵的植物还是无视他的努力逐渐枯萎下去。他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可以问谁。十多天后,那盆植物完全枯萎了,他把它搬到屋外的树林里找了个地方埋了下去。抱着花盆回到房间里面,他发现那个罐子摆在其它植物里显得有点落寞,想起来在河边看到的一种小花,并决定去挖一些回来种,相信那种花应该很容易养活。
他沿着河岸慢慢往前走,低着头寻找那种花。他顺着那条河一直往下走。他知道自己离原住民的定居点越来越近了,但是停不下来,仿佛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引力在发挥作用。拐过一个河湾,阳光迎面照过来,他有点头昏眼花,就拿手捂住了眼睛,仰起头,直到不那么难受才放下手,随即他僵在了那里。
一个女孩子就在不远处的河边,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看着他。没有惊叫,没有笑,只是那样看着他。她的木盆就在她身旁,一件蓝色的衣服可能正挂在什么石头的棱角上,被水冲的摇来摇去。她挽着袖子和裤脚,裸露的肌肤在阳光的照耀下白得发亮。
“你好啊。”那个女孩子首先恢复镇定。而水里的那件蓝色衣服终于被水冲开,磕磕绊绊地向下游流去。她惊叫一声,去追那件衣服,踩得水花四溅。
卡诺笑了。他发现自己不再紧张。
那一天是凯希的好日子,至少她自己这样认为。老爸去打猎,不需要认认真真做饭。她美美地睡到很晚才起来,从桶子里挑了两个水果作早饭,然后去河边洗衣服。然后那个笨笨的家伙就出现了,看到自己的时候,一脸目瞪口呆的样子,然后换上了那种似乎在不知所措时就会露出的笑容。
“你好啊。”她听到自己这样说。
然后她去追那件被水冲走的衣服。回过身,发现他好像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就好像身体里面的一根弦松开来的样子。
“你好。”那个男人这样回答她。离得近了,可以看清他刮得很干净的下巴和眼里的暖意,金色的头发在这附近很少见。当然凯希也很少有拜访这个星球的其他居民的机会。所以,啊,总的来说,虽然有点不习惯,但并不是像老爸说的那么可怕的人啊,再仔细地看一看,似乎不像是会有尾巴的样子。凯希放肆地笑着,让卡诺有点摸不着头脑。
“你没有老爸说的那么奇怪嘛。”
“啊,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你为什么会说我们的话的?”
“不奇怪,人类统和体的通用语。常用语之一。”
“人类什么什么?”因为接触到没有听过的词汇,凯希的思维稍有点混乱,她想换一个话题。
“嗯,昨天是我的生日,我们请了很多人来做客。”凯希用力地点头。
“你的生日?”
“嗯,我17岁了。有没有带什么礼物啊?”凯希笑了,并且奇怪怎么会变成这么平易的话题和这样易于交流的交谈方式。
“没有呢。”他居然真的在身上翻啊翻的,然后抬起头,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容。
“没关系,以后补上就行了。” 凯希知道自己脸上又露出那种促狭的笑容了,但是没关系,她还眨眨眼睛加强效果,“对了,前几天我去过你住的地方你知道吗?”
“那些坚果就是你留下来的?啊,那块手帕我忘了带来了。”
“没关系,你先留着吧。”这样下次我就有理由去玩。凯希偷偷地笑着。
“你这样跟我说话,没有关系吗?好像我在这里不是很受欢迎的样子。”
“现在只有我在这里啊。没关系的。”
“嗯,我还是先回去了,下次有机会再聊。”
他抬起头往凯希身后看了看,凯希回过头,可以看见什么人在朝这边张望着。
“下次我去找你玩好了。”
那个男人本来已经转过身,听到这句话,又停了下来,转过身,看着凯希:
“这是一个月以来我听过的最温暖的话了。”
凯希笑了,耸了耸肩。还是有一点奇怪的啊。
3、现在·过去
下雨了,是少见的暴雨,在雨水敲打在窗户上的乒乒乓乓的声音之外,是震耳欲聋的雷声,以及房檐的木板被风刮得哗哗响的声音。老猎人担心地看了看屋顶,希望自己努力修整的屋顶不要就这样毁于一旦。而凯希却一直很开心,莫名其妙地对欧因笑,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语,莫名其妙地往汤里洒盐。老猎人则一脸疑惑的看着她,然后,那疑惑渐渐地变成了某种沉重。咽下最后一根青菜,他把盘子递到女儿手上,看着她收拾,给自己点上烟,然后突然说:“我打猎的时候,你干了些什么?”
女孩愣了一下,随即转过身把盘子放进水中,故作轻松地回答道:“没什么啊。还不就是那些,收拾,洗衣服,你是不知道有多少事情要做的啦。”
“还要和那个观察员聊天吗?”
凯希停了下来,没有转身,就那样背对着欧因。
那沉默让老猎人觉得仿佛自己错了似的,偷偷地从女儿的背影上挪开目光,看着旁边的什么。“有人看见你在河边和他说话来着。”欧因嘟哝着说道,然后却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下去。女儿却转过了身,毫不畏惧地直视着父亲。
“是啊,我和他说话来着。他和我们一样啊,没有你说的那么奇怪。我还答应去玩来着。怎么了?这又怎么样?”
“我一直跟你说……”
“是,是,你跟我说他们是很危险的人,说他和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人。不要接近他们。可是我接近了。他并不像你说的那样,他甚至和我们说一样的话……为什么要这样说呢?为什么要躲避他们呢?”
“我们不是在躲避他们!”猎人猛地站了起来,发出了连自己都吓了一跳的怒吼声。
凯希愣了一下,过了很久,才慢慢地说道:“那我们是在干什么?”
“我们选择了这样的生活方式。我们祖祖辈辈都按着这样的生活方式过了下来。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好的。我们和他们之间的鸿沟从那时起就拉开了。他们不理解我们,我们也不理解他们。就是因为这种不理解,才会……”老猎人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摇了摇头,“总之,你不要继续接近他们了。这样下去不好。”
“不。”女孩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老猎人没有说话。手上的烟卷嘶嘶地烧着,飘起的淡蓝色烟雾笼住了他的眼睛。
“我不知道你是这样的,孩子,我不知道你是这样的。”
“宇宙历543年,人类统和体内的一些环境主义者,因为反对将行星保护产业私营化的决定,而展开了一次小型的反抗行动。在游行,静坐,发动针对毛皮业和其它相关奢侈品产业的舆论攻势后,便像其它环境保护运动一样不了了之。
“而令人奇怪的是,这部分环境主义者在斗争失败后便不知去向。因为实在没有被政府秘密镇压的可能,所以舆论在一阵哗然之后,也就不再讨论他们的去向。直到蒂诺行星的再发现,身负监管之责的第三行星管理公司惊讶地发现那些人在这颗星球上建立了自成一体的社会体系,甚至繁衍生息了好几代。舆论又是一片哗然。为了他们是否有居住权之类的问题,还引发了一场激烈的讨论。
“那些环境保护者若知道自己的后代可能因为危害行星环境安全而被从这个伊甸园驱逐出去,不知作何感想。最后,还是身为受害者的第三行星管理公司采取了息事宁人的态度,放弃了将这些化外之民赶上法庭的想法,而是允许他们不受打扰地在行星上继续居住,甚至还特意降低了该星球观察队伍的规模,并为这些‘原住民’安排了每年一次的星际交易。这些狂热的环境主义者的后代们,则沦落到了用动物皮毛来交换简陋的武器、药品和其它必需工具与设施的地步。进驻的观察员也保持低调作风,不干涉‘原住民’生活,就这样相安无事数十年。历任观察员除了抱怨无聊以外也没有闹出过什么事情来。”
看过这篇前任观察员留下的半是文摘半是感想的资料,卡诺只觉哭笑不得。
算了,算了,还是先把这些都放到脑后吧,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再过一周,就会有一次萨尔瓦星系内罕见的日食。公司希望他趁这个机会看看,观测一下。虽然错过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公司方面也不会如何责怪,毕竟是工资范围外的事情。但下一次可能要在几千年之后了。所以,总之去做就是了。真奇怪呀,为什么想要认真做点事情的时候,却偏偏碰上这种没有工资的事情呢?幸而这一切在几天后应该就能告一段落。想到这一点,年轻的观察员不免轻松了不少。
但那种或许可以被称为寂寞的情绪又莫名其妙地爬了上来。来到这个星球以后,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被这种情绪所困扰,而这一次却来得格外强烈。当他为了选择观测点而爬上驻地附近的山峰,俯瞰脚下的大地时,发现自己并不为这即将到来的难得景观而稍稍感动。当可住人行星已经像易拉罐那样可以被弃置再造的时候,你还能期望人类对一次日食抱有多大的兴趣?
4、日食·女孩
“我打死了一只斯诺兽。”
看着屏幕上的那几个字,卡诺渐渐被一种无力感所笼罩。
“今天没有爬山,而是在附近的森林里闲逛。不知不觉地就走进了斯诺兽的领域中。大概是因为带着小兽的关系,那只斯诺兽非常狂暴,我不得不开枪射杀了它。那一下,整个森林仿佛都安静了下来。只有那只巨兽砰然倒地的声音不断地响着。然后,我才看到那只小的,大概巴掌大小,缩在母兽的尸体旁,小的还不知道害怕人类,当我伸手去抱时,它就在我的怀里拱来拱去的,仿佛是在找乳头。我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便把它带回来了。”
从外面的房间里传来那个小家伙的叫声。卡诺丢下写了一半的日志,向房间里走去。它不知怎么醒来了。正在窝里不安地扭动着,仿佛是要找点什么。卡诺伸过手去抚摸它,给一根手指让它含着,那个小东西才慢慢地睡了过去。看着它的睡态,卡诺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脑袋里面盘旋不止,那是文字所无法表达的……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如果让前任的观察员看到的话,或许会感到好笑也说不定。虽然没有温情到把那只母兽埋葬,但居然会为一只动物的死感到不安,或许是很奇怪吧。摇了摇头,卡诺抽出手指,站起身。除了那个小家伙微微的哼声外,房间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安静得让人不得不去想点什么东西。
“工作,工作。”仿佛是害怕被人看出什么似的,年轻的观察员抱着小家伙,心不在焉地一边向巡逻艇走去,一边发出自嘲的笑声:“一个人紧张个什么啊?”
看来,是迷路了。凯希下了这样的一个结论,无可奈何地在一个凸起的树根上坐下。怎么搞的嘛,本来只是想偷偷地跑到那个观察员那里去玩,然后再偷偷地跑回去的。嗯,这样偷跑出来,似乎真的是很不对。而且,也不应该为了节省时间而横穿森林的。结果——凯希撇了撇嘴,自己怎么也算是猎人的女儿啊——竟然会在森林里迷路。村里的人会笑掉牙的。
看着周围熟悉而陌生的一切,女孩抱住膝,更加努力地蜷成一团,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觉得暖和。
啊啊,不想这些了。接下来要怎么办呢?虽然是白天,在森林里面呆太久也是会出问题的。那么,要往哪边走呢?太阳,太阳,平常都不是很注意太阳的位置,现在又怎么能要她凭那个来判断方向呢?等一下!凯希猛地愣住了。太阳正慢慢靠近那颗最近才出现在天空中的蓝色行星。
金色的灿烂的阳光和蓝色的晶莹的光芒混在了一起,看上去,那么美,少女屏住了呼吸。而猛地,一个巨大的阴影从旁掠过,悬停在她头顶的天空中,喷涌的气流卷起了她的短发。那是——凯希捂住了嘴,那是巡逻艇!
门开了,卡诺从里面探出头来,金发闪着光,微笑着。
凯希眨了眨眼睛,讨厌,为什么,为什么会突然流泪。明明就是很高兴的……
凯希下意识地看了看巡逻艇里的设备,到处都是新奇的东西。她被心里钻来钻去的好奇撩拨得浑身上下都痒了起来,却还要努力做出一副没什么了不起的样子。
“那是什么啊?”随手指了指什么东西,凯希心不在焉地问道,反正所有东西都很奇怪,问什么都没有错。
“啊,那边是行星的观测系统,监视大气、地壳运动什么的。嗯,反正也没什么啦。只要上面没有什么异常就好了。异常的话,公司会给指示,或者派人来处理。”
“公司?”接触到新鲜的名词,女孩好奇地眨了眨眼睛。
“啊,那个,嗯,商业化的结果吧。总之是负责行星监管什么的,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看着他挠着脑袋,一脸想解释却不知道从何下手的样子,凯希禁不住笑了出来。
巡逻艇的后半部放着很多花。他说都是这个星球上的,什么前任托付给他,他也不是很会照料的样子。有些凯希见过,有些没有。她轻轻地抚弄着那些柔嫩的叶片和花瓣,莫名其妙地高兴了起来,也不是高兴啦,总之,是觉得有什么好像很温柔的东西,在心里面碰啊碰的。
“凯希。”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迟疑着,像从窝里探出头的什么小动物一样,仿佛稍受惊吓就会缩回去。
女孩猛然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你能来,我真的很高兴。真的。”
凯希猛地红了脸,不由得低了头。真是的,这种事情有必要那么大惊小怪吗?连我都为他害羞呢,真是的。女孩拨弄着手边的花,觉得心也和那花瓣一样,柔柔的,轻轻摇摆着,仿佛渐渐打开来了。
好像说了不该说的话。卡诺低着头,一边绞尽脑汁地想要找点什么话说。从他说了那句话之后,女孩就低了头,看不清表情,也没有接话。房间里突然安静得让人受不了。卡诺被那安静压得喘不过气来,仿佛这种莫名其妙的沉默都是自己的责任似的。然后那个小东西突然从卡诺背后,探出脑袋来。凯希吓了一跳,轻轻地叫了一声,猛地退后一步,然后才小心翼翼地蹲下来,看着那个小东西,发出那种女孩子特有的嗲嗲的声音。
“好可爱!”她欢叫着伸手想要把它揽在怀里,而那个小家伙却嗖地一声缩了回去,在卡诺怀里钻啊钻的,又探出脑袋来继续看着她。
卡诺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总算有话说了。
“啊,这是斯诺兽的幼仔,我在森林里面……碰到的。”卡诺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用了这样一个含糊的词汇。幸好女孩并没有如何在意,她只是欢快地舞动着手指,发出什么意义不明的声音,然后回过头对他说:“我能抱抱它吗?”
“嗯,可以吧。”卡诺不确定地说道。
而女孩那种奇怪的声音似乎起到了一定作用,那个小家伙颤颤巍巍地从卡诺怀里钻了出来,犹豫不决地走过来,舔着女孩的手指,随即被她一把揽在了怀里。以为自己中了陷阱的小家伙拼命地挣扎着,像要逃出桎梏。但在女孩无可比拟的爱心拥抱下却毫无效果可言,只有不安地发出一连串的呜呜的叫声,可始终没有伸出爪子给她一下的意思。大概是直觉感到这个抱住自己的家伙没有什么危险吧。
“好——舒服!软软的,好可爱!”女孩欢叫着,把脸在那个小东西身上蹭来蹭去的。连卡诺都开始同情它的处境了。而女孩却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猛地转过头,对他微笑着。
在天空中,行星仍旧按照它的轨迹运行。
日食开始时,凯希目不转睛地看着天空,身体绷得紧紧的,手紧握成一团,收在胸前。肩膀微微地耸起,仿佛在不断地颤抖着。
“真漂亮,不是吗?”她对他挤了挤眼睛,又继续看着那颗恒星。
是的,真漂亮。蓝色行星正缓慢而坚定地插入萨尔瓦恒星与蒂诺行星之间,将它巨大的阴影投在这星球上36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卡诺可以想像那片黑暗如何气势汹汹地横扫一切,翻过山脉,丘陵,越过森林,河流,包裹住一切的山谷与盆地,将这片大地,无声无息地拢进怀中。昼与夜在那一瞬间混为一体,不分彼此。
卡诺抬起头,看着萨尔瓦恒星,它已被蓝色行星完全挡在了后面,只有些许金色的光芒暗示着它的存在。而那颗蓝色的行星,亦被黑暗所笼罩,只在边缘上,仍泛着蓝色和金色的光芒。星星出来了。无数的恒星就在那一刻亮了起来,仿佛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刻的到来。
“太阳被吃掉了。”凯希咯咯地笑着,看着那片星空,然后转过头看着那片笼罩了整个大地的黑暗。
太阳。卡诺愣了一下。要怎么说呢?他要怎么告诉这女孩,眼前的恒星不过是宇宙无数恒星中的一颗,而不是太阳。太阳,只有一个啊——照耀着奥丁主星的库克恒星——那才是太阳,53亿人口在它的光芒下生存,这在整个宇宙都是罕见的。想想吧,那么多人让一个天文物体控制了他们的基本生活模式,把自己的命运和那颗恒星维系在一起,甚至产生了某种近于崇拜般的微妙情绪。因为那是人类的太阳啊。
可是,卡诺什么也没有说。
那一切都显得无关紧要了,观测,千亿的星辰,萨尔瓦恒星系,三年的行星驻扎,将来,过去。那一刻,他有无数的话想要和身前的女孩说。可最后,他什么也没说。
一片金色的光芒刺痛了他的眼睛。太阳出来了。那光芒笼罩了他,笼罩了他身旁的女孩,笼罩了一切。
那是太阳,这颗行星的太阳。从很久很久以前,它便照耀着这颗行星。人们在它的光芒下出生,死去。他们死去了,而太阳还在。那光芒中是否有他们的影子呢?卡诺看着萨尔瓦恒星,说不出话来。一种渺小感猛地涌了上来,铺天盖地的,像那阳光般把他笼罩在内,让他觉得心灵仿佛正被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揉成一团。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过去看凯希,发现女孩脸上已挂满了泪水。
触到他的目光,女孩下意识地半转过身,揉着眼睛,努力地发出笑声说道:“嗯,我怎么哭了呢。”
卡诺突然很想亲吻那张为泪水所浸泡的笑颜。但他什么也没做。
5、斯诺兽·遗迹
正午的阳光从树叶间撒了下来,变成了路径上的细碎的光斑。欧因沿着那条林中的小径一直走到野兽取水的小溪旁,然后才拐到了斯诺兽惯用的兽道上。斯诺兽体型庞大,喝一次水后大概有一个星期左右不会再去水边。小动物们就沿着那庞大的身躯开辟出的小径穿过荆棘丛去水边。于是,每天一次地在斯诺兽开辟的兽径上设下陷阱就成了猎人的例行公事。可是这一次,有点奇怪,一个绷丝被破坏了。大概是那个动物的体型太大,根本拽不动吧。可是,除了斯诺兽,还有什么东西有这么大的体型呢?再往前走一点,猎人在地上发现了脚印。没错,是斯诺兽。但是只有一只。是那只公兽。欧因认得它的脚印。在这森林里出入了大半辈子,怎么能不认得这个怪物的脚印呢?长久以来,猎人和这巨兽都小心翼翼地相互回避着,仿佛清楚对方都对这森林有着毋庸置疑的权利似的。他们圈定各自的领域,小心地和对方保持距离,而又相互窥伺。这种关系渐渐变成了某种程度上的容忍甚至理解。
可令猎人感到奇怪的是,那只巨兽是独个儿打横穿进兽径的,不像以往一样整个家族一起行动。那只母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再往前走一点,猎人觉得有点不对劲,那巨兽不是像往日那样从容地穿越森林。看着荆棘上挂着的小片皮毛,甚至血肉,欧因可以想像它是如何的气势汹汹,几近狂怒般穿越荆棘丛向前奔去。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从荆棘上揪下一团皮毛,一种不祥的预感猛地涌了上来。欧因取下猎枪,抓在手里,小心翼翼地沿着那条新开辟的兽径走去。
看完日食后,凯希说,要带卡诺去看一件东西,那个东西在村庄附近,就在凯希回家的路上。一路上,凯希一直扒着巡逻艇的窗户愣愣地往外看,那个小东西,莫名其妙地跟她混得厮熟,也趴在她肩膀上往外看着。直到落地,她和它才恋恋不舍地从窗边走开。
卡诺把巡逻艇停在森林的另一边,然后跟着凯希穿过森林。一路上,他注意到森林的植被很不正常,好像是人工植成的,越往里走,树龄越高。这要多少年啊,看着那些动辄几人合抱的大树,卡诺轻轻地叹息着。如果推测属实的话,大概是在他们降落到这颗行星上就开始营造这片森林了。即使现在,仍然不断地扩大它的规模。是某种崇拜吗?还是……
森林的中央,是一座绿色的小山,不高,但是很长,很宽。走近时,卡诺猛地屏住了呼吸。在覆满绿草和苔藓的土壤间,偶尔显露的,不是这个星球常见的白色岩石,而是黑色的金属物。那不是什么小丘,而是一艘星际间移民船的残骸。大概有数百年的历史了。
凯希在草地上坐下,逗弄着那个小东西,头发在阳光下闪耀着淡淡的光芒:“我也很久没来了。只是它还没什么变化,好像时间在这里停止了似的。”转向在一旁目瞪口呆的观察员,她脸上的笑容逐渐泛滥开来,“就知道你会吓一跳,嗯,你应该知道它是什么吧?我一直都弄不清楚呢——嗯,不,算了。”女孩摇了摇头,笑容渐转为迷惘,“想一想,我并不是那么想知道它是什么呢。走吧,我们到里面去。”她站起身,捋开额前细碎的头发,眯着眼睛看了看太阳,然后转身看了看四周,随即向着小丘的西南角走去。
转过一个弯,可以看到一个入口,金属大门在四围绿色的映衬下竟不让人觉得触目。走进大门的那一刹那,在跨过阳光和阴影的交界处的那一瞬间,卡诺迟疑了一下,禁不住回头看了看外面的森林,那一下,他隐隐意识到这片森林的来由了,那种莫名其妙的情绪又抓住了他,这森林好似什么活物般静静地呼吸着,带着某种意念,让他无法视而不见。带着这样奇怪的念头,卡诺转过身,跟在女孩身后向里面走去。
从里面看,才发现这艘飞船其实很庞大。仰望上去,大概是破损的缘故,天顶间隐隐露出些许的光芒,却给人星空般宏大而又遥不可及的印象。内部比想像的还要空旷,似乎应有的很多设施都消失不见了。走近旁边的一根柱子,卡诺发现时间并没有在上面留下任何痕迹。仿佛只是昨天,还有人刚刚擦拭过它,靠在上面,闲适地交谈着一般。再走远一点,便看见原始的激光刀留下的痕迹,大概原住民曾经把这里的东西拆卸走了吧。金属在高温下熔成玻璃般的镜面,仿佛还带着些温热。过往的时光风一般地从脑海里吹过,以至于卡诺几乎可以看到人们站在这艘船里,兴奋而期待地看着外面的广阔星空;又或者从飞船里走出,第一次踏足这颗行星时,那种仿若重获拯救般的感恩与激动。这一切现在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当他从观察员培训所毕业时的那种期待,当他第一次踏上这颗行星时的那种激动,又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喂,这边啦。”少女的叫声打断了他的迷思。茫然地转过身,卡诺发现凯希正在远处向他招手。
“小时候,我还住在这村子里的时候,有一次出来玩,迷路了,不知怎么搞的,就跑到这里来了。我在这里面窜了好久好久,一直没有找到出口,还看到人的骨头,就只有大声哭。后来爸爸他们找到我时,我已经哭累了,睡着了。爸爸跟我说,这是墓穴,这星球上的人都是从这里来的,也要回到这里去。可是我知道那是什么。没错,我们是从这里来的。”她抚摸着旁边冰冷的墙壁,“很多很多人在这里生存过,他们坐着这个东西穿越星空。我们不是一开始就住在这星球上的,而是从别的什么地方迁移到这里来的。我一直在想着,可他们却好像忘了,我一直在想这么大的东西在天空中飞会是什么样子,可是,我总是想像不出来。”女孩的声音在这片宏大的空间中静静回响着,仿佛也带了时间般悠远不变的古韵。
然后她转向他,笑了起来,声音清脆,连那种阴暗而灰色的压抑感都被那笑声抹去了:“后来,爸爸发现我总是到这里来玩,就搬离了村子。可是,那边离你们的驻地比较近。哈哈。”
卡诺看着他,看着她的眼睛在微弱的光芒下闪亮的样子,觉得心中某根弦被拨动了,被眼前的女孩握住了。
一股臭味顺风而来。欧因禁不住皱了皱眉头,斯诺兽虽然总是把猎物吃到一半就扔下不管,但没有在窝附近大肆狩猎的习惯。那条新开辟出来的兽径直指它的巢穴。脚印也越来越新了。欧因不得不绕了一个大圈子,穿过那些刺人的荆棘,溜到下风处再慢慢接近。那种奇怪的味道一直挥之不去,让欧因心神不定。
再靠近一点,风中夹杂着那只公兽低低的呜咽。欧因继续朝前走,小心翼翼地拂开枝叶,避开脚下的枯枝,慢慢地前进着,直至看到巢穴的情景。
母兽死了,虽然从这个距离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是能看到皮毛边缘有火烧过的痕迹。火烧?欧因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是那个家伙。真该死。他咬紧了牙,压低了身子。公兽的情绪可想而知是很不稳定的,所以才会在森林里面横冲直撞。要不要趁这个机会把它干掉呢?可是看着那只巨兽在伴侣的尸体旁蜷缩成一团,呜咽着,不断地赶开腐食性昆虫的样子,欧因觉得心缩成了一团。那个家伙和自己很像啊。他被这个念头撞了一下,眼睛猛地湿了,喉咙堵得难受。可是,如果它冲出森林跑到村庄里去的话,猎人咬了咬嘴唇,慢慢拿起枪。
身边的一根树枝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而折断了,断裂声猛地撕碎了林间的宁静。那只巨兽转向了他。被发现了。这个念头像雷声般在欧因脑中回响,以至于他几乎动弹不得。那巨兽以后肢直立起来,庞大的身躯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填塞了猎人眼前全部的空间。它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森林哗哗地一阵颤抖,鸟儿忙不迭地飞起来,响起一片振翅声,随即沉寂下去。整个森林都恐惧地听着这一声兽吼。枪声响了。那巨兽身上冒出一团血花,而它毫不在意地俯下身子,向欧因扑来,猎人吼叫着,仿佛只有这样才可以和那家伙发出的无比压力相抗衡。他对准了斯诺兽的嘴扣动扳机,那家伙的后脑爆了开来。但那巨大的身躯还是扑到了猎人的身上,带着他一同撞上了身后的树。欧因仿佛可以听到自己骨头断裂的声音,一根肋骨大概刺进了肺里,左半边身子疼得像是被人生生撕了下去。而这一切都不重要了,他无法相信自己就这样干掉了它,10年的对峙就这样结束了。可是,真卑鄙。这个念头猛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丢下了手里的枪,猎人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软弱无力。他的智慧和那巨兽的力量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斯诺兽身上的血腥味裹住了他,而他毫不在意,把脸贴在它的身上,柔软的皮毛,还带着体温,很舒服。
从村庄的方向传来人们的呼喊声,而猎人已听不清楚了。
先是那声枪响,带着长长的尾音划破了林间的宁静。接着村里就响起了一片惊慌的喊声,凯希听到了,便匆匆地往回跑。卡诺跟在她身后,在村庄的边缘,他停了下来,看着女孩的背影,叹了口气,便跟着她跑了进去。
猎人出事了。被斯诺兽撞伤了。听着人们慌乱的描述,凯希的眼泪猛地迸了出来。她不安地揉着猎人的额头,一边觉得自己软弱得像是要倒下去了。他不是一直说要和那个东西和平共处吗?怎么会跑去惹它呢?不,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该怎么办?怎么办?
卡诺的声音猛地响了起来。
“到我那里去,我那里有医疗设备。”
人们静了下来,甚至连凯希都忘了哭泣。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仿佛直到这一刻才意识到他的存在。
卡诺期待地看着他们,觉得这是一个机会,或许可以拉近他们之间的关系。
可是没有人回答,人们只不安地小声说着什么。卡诺不得不把目光投向凯希。
女孩犹豫了一下,没错,他说得对。可是,她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猎人的一声呻吟打断了她的思考。她狠狠点了点头,像是要连自己的犹豫也一并抹掉似的。
“你把巡逻艇开过来。”凯希大声说道,觉得自己从没这么坚定过。
人们不安的嗡嗡声变得更大了。
卡诺已经跑了出去。他跑得很快,仿佛身体也跟着心情一并轻松起来。是的,没错,猎人会好起来的。人们会接受他的。为什么不呢?他甚至暗暗感谢着猎人的受伤了。
那个小东西还在凯希脚边蹭来蹭去。
6、行星
卡诺把那瓶葡萄酒塞到袋子里,向巡逻艇走去。他想吹个什么口哨来着,结果只是吹出一阵嘘嘘声。他心情轻松地几乎忘了自己根本不会吹口哨。猎人的伤对那些仪器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前任说什么来着,只要没死,都能给你治好。完全正确。卡诺打了个响指,不由地想到了凯希,大概是要照顾猎人的缘故,女孩一直都没有来过。还有那个小东西。忙完了那一天之后,才发现把它忘在凯希那里了。无所谓,如果她喜欢,送给她好了。而今天,天气很好。猎人的身体也应该恢复得差不多了。嗯,可以去拜访一下了吧。前任留下的葡萄酒还剩下一瓶,他带着做见面礼,想来应该没有人会拒绝吧。
他在村庄附近把巡逻艇停下来,然后步行去欧因家。人们看到了他,神情都有点怪怪的,可是,他们会接受他的,不是吗?这是一个开始。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可是他会走下去的。
再走一段,他可以看见凯希了。凯希扬起头,看着这边,挥着手,然后向他跑来。
“快走!”
女孩惊叫着,她脸上的惊惶让卡诺全身一冷。
“爸爸看到了那个小东西,那个斯诺兽的幼仔。他以为你是为了好玩。母兽死了,公兽在森林里面乱窜,他才受伤的。他过来了。”
女孩语无伦次,卡诺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猎人抓着枪朝这边跑来。
“滚!别以为靠了那些机器你就有资格在我家里指手画脚。如果不是你,不是你杀了那只母兽的话,另一只才不会这么狂性大发。你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滚!”女孩挡在了猎人面前,卡诺惶然地后退着,终于踉踉跄跄地向后跑去。四周的人们都在看着他,脸上带着各种各样的表情,那无数的表情混到了一起,将他笼罩在内,挤压着他。他逃似的向村外跑去,不敢回头,仿佛所有人都在用憎恨的目光看着他。
他跑到了巡逻艇旁,无力地跪倒在地,把脸贴着冰冷的金属舱面,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有人走近了。他茫然地转过头,是凯希。
女孩轻轻地搂住他,什么也没说。
“不是,我,我不是为了好玩……我不是故意的……”
他喃喃地说着。
“我知道,我知道。”女孩轻轻地说,抚摸着他的头发。
他觉得身上湿湿的,才发现那瓶葡萄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碎了。酒液渗透了衣服,看上去,像是被血染红的那样。
“我们走吧。”女孩站起身,轻轻地叩着巡逻艇的舷窗。
“去哪里?”卡诺甩开背包,打开舱门。
“我也不知道。”凯希驾轻就熟地在靠窗的位子上坐下,抱起腿,蜷缩成一团,看着外面。
他们爬到很高很高的山上,肩并肩坐在一起,相互搂抱着,看着太阳慢慢地落下去,像是渐渐熔化的钢铁。无数的恒星照亮了夜空,而大地却是浓黑的一片,静默无语。
“卡诺的家是什么样子的呢?”女孩突然问道。
“在这里,看得到卡诺的家吗?”
女孩似乎并没有等待回答,而是自顾自地继续问道。
卡诺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抬起头,看着满天的星斗,他的故乡就在那片星空中,而他在这里仰望着它,那美丽而繁华的人类之都,那在卫星轨道上都可以看得到的,成射线状排列的无数城市。在这里,看得到吗?
“嗯,看得到吧。”他这样回答道,脸上莫名其妙地湿成了一片。他伸手去摸,冰冷的,是眼泪。
刊登于《科幻世界》2003年2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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