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访者:思嘉 十六岁 高一
暑假前夕,在同学们紧张备考的一天上午,思嘉没去学校,一个人跑进咨询中心。怯怯地告诉工作人员她现在上课无法做到精力集中,作业拖拖拉拉,学习几乎处在失能状态。两天后就是期中考试,她现在非常担忧进入考场后自己会是什么样的状态,能不能坚持把试卷做完,因为最近半年来她的头整天昏昏沉沉,作业经常要熬到凌晨才能完成,好不容易入睡了,两三点钟又会醒来,在床上心烦意乱翻来覆去,要很长时间才能再次入睡,胃口特别差。有时候她都想干脆解脱自己算了,但理智又把自己拉了回来。说这些话的时候,思嘉一直面带微笑,根本不像处在一个坏情绪状态里的人。
最初工作人员对思嘉的话半信半疑,当思嘉撩起自己的长袖衬衣,呈现出双臂上一道道新旧交叠在一起的伤痕,工作人员立刻意识到思嘉问题的严重性,很快安排了对这个女孩的咨询接待时间,同时电话联络她的父母。
原来,昨天思嘉一个人跑去市精神卫生病院咨询,心理医生建议思嘉和父母一块约见心理咨询师来解决自身困扰,但思嘉认为,父母不会相信她的心理状况有问题。前段时间,有几次作业没有及时完成,父母还觉得她是在偷懒,不想好好学习。上周,父亲为此还很生气的打了思嘉。那晚,思嘉的情绪波动特别大,她给爸爸妈妈写了一封长长的控诉信,打算半夜跳楼自杀。
庆幸的是,妈妈带五岁的弟弟上卫生间,看到了凌晨时分还在客厅徘徊的思嘉。妈妈用平常不多见的温柔话语提醒思嘉去休息,小弟弟甜甜的声音也再次刺激到她。思嘉疼爱弟弟,平时父母打弟弟她看见都好心疼难过,想过去保护又不敢,因为她害怕父母,特别是父亲,思嘉看见他就神经紧张,大气也不敢出,每次见弟弟挨打,思嘉都好像看到了小时候可怜的自己,不好好吃饭,要打;不按时睡觉,要打;脾气犟了,要打,思嘉对弟弟突然生出许多怜爱和不舍来,她想她必须要努力活下来,好多给可怜的弟弟一些疼爱和温情。
思嘉说,想死又不能这样做,真的很痛苦!我做人已经很失败了,我也不能再让妈妈伤心。思嘉随身带来了给父母写的那封信。在和思嘉的讨论中,我由此更多理解到她内心的无助悲伤。
在思嘉幼儿园、小学时期的记忆中,父母到这个大城市打拼实在不易,他们每天凌晨五点就要起床赶去做生意,然后七点钟再返回家中匆忙送思嘉上学,有不少个黎明时分,思嘉醒来看不见父母便惊恐地大哭,想开门去找父母却又打不开,因为父母担心她的安全 ,每次出门时一定会把门窗锁死,有几次邻居都被她的哭声惊醒,跑来在门外安慰她。
小学二年级开始,周末大多都是思嘉一个人在家,乖乖做作业、看电视、自己热饭吃、偶尔能邀请到同学到家中玩,自理能力特别好,让父母很放心。
的确,有这么一类父母,他们认为儿童不懂事时,只要给他们吃饱喝足就行,精神层面并不重要,小孩子哪有那么多事儿呢。他们觉得,只要物质条件丰富了小孩才会生活的开心,打拼下的家业,对孩子才是最好的爱,因此,在孩子最需求父母给予陪伴与情感安慰的时期,父母往往无暇顾及。
俗话说,早熟的枣子有虫儿,孩子超越年龄的懂事,有时并不是好现象。
深度心理学理论强调:孩子孩童期的精神创伤带来的严重后果-----如:不能给儿童基本的温暖、关注、指导、和正常的生活经验等等,是导致青少年心理障碍和精神疾病的重要根源。
这也就不难理解,思嘉在重点中学的重点班级里,虽然名列前十名的成绩,却还是逢考必慌,因为在思嘉的感受里,如果学习稍有不慎,成绩就可能往下掉。思嘉以前总是凌晨四点就起床复习功课,现在做不到了,因为长期高强度的学习让她太疲倦了,因此她就更担忧学习达不到理想的结果。达不到想要的结果,思嘉也不能接受这样的自己,一旦考试成绩不理想,思嘉就很有负罪感,觉得对不起父母、对不起老师,然后就是长久的沮丧。
经常听到一些孩子对我说,如果,考试我进不了那个我想去的学校;如果,我体重达不到我想要的那个理想标准,我就不想活了。
从小到大,思嘉一直是个好学生、乖巧孩子,对家长、老师、同学及亲友的期待她不想也不愿违背,生怕别人不喜欢自己。
儿童发展心理学理论认为:儿童时期遭受到情感忽略的孩子,情感中潜藏着不被爱、被抛弃的模式,童年被忽略,缺少关爱的孩。内心的核心信念是,总感觉自己的需要不会得到满足,他们悲伤且充满无助,不懂得如何表达自己的需求,但又特别渴望别人能看到、能满足他们的需要。心理不良图式严重偏颇,认定自己是不可爱的,易于被抛开的,所以,他们一定要做最好的自己。
内心适应不良的假设是:如果别人真的知道我是怎样的人,他们不会喜欢我的。
思嘉说,我真的特别害怕给别人带去麻烦,惹别人厌烦,因此我学会了察言观色,与同学老师相处,我是标准的一个老好人,有他们的认可接纳,我心理上才安全,但是我从来不敢表达自己的需求,深怕被人讨厌,有时也害怕别人不友善。记得我幼儿园大班的时候,有一次老师买的蛋糕真是不好吃,小朋友们都说,老师,你买的蛋糕不好吃。但是我自己却跑去和老师说,老师,你买的蛋糕真好吃。其实我也不喜欢吃,但那个时候就觉得,我要这样说的话老师肯定会很开心。
那么小的年龄,思嘉幼小的心理已经在这样做-----她自己的感受,是不重要的,别人的感受,才是重要的。
思嘉从不曾要过别人的帮助,对亲人也很少表达自己真正的想法和需要,总是把自己伪装得特别开心。
思嘉后来也意识到:儿童时期的她不断讨好父母,是为了被父母喜欢接纳自己,因而习惯了否认自己的内心世界。
思嘉在给父母的信中还谈到,他们家只允许父母不高兴时可以挂在脸上,然后小孩子跟着遭殃,孩子是不允许有坏情绪挂脸的,父母看到就会很生气,然后一通训斥打压,她从小就不敢哭出声,到初中想哭也哭不出声了。自残的行为就是从初二开始的,父母直到现在也不知道,只抱怨她夏天为什么还要老穿长袖。
家庭中不允许孩子表达负性情绪,父母也不引导孩子找出释放负性情绪的方法,这些情绪长期得不到缓解,堆积久了会自动习惯性去压抑负面情绪,长此下去,孩子无法习得正当处理负性情绪和压力的能力。
思嘉说,她这两年总是反复做同样的两个梦境,一个场景是上学路上,突然发现作业一个字没写;第二个场景,考试的时候不是忘记带笔了,就是试卷打不开,她好急好急。
那天,思嘉在我面前讨论她的这些烦恼时。始终语调轻松,一脸微笑,好像在叙说别人的坏心情 。
思嘉说,是的,我的微笑与心情无关,哪怕我是在懊恼、沮丧、伤心、害怕、气愤的时候我也是微笑的。
为思嘉难过的同时,我也为她感到高兴,这是一个智商很好的孩子,情商某些地方也达到了一定的高度,关键的时候她拉了自己一把,听从了一个好朋友的建议,希望通过心理咨询来帮助自己。在咨询中心,思嘉感受到老师们看到了她心灵上不为人所知的伤痛,她不再如平时一样掩饰自己的弱点,也敢于表达自己的坏情绪了,因为,她不再担心受到负面评价和批评。
思嘉的妈妈匆匆赶来,一向乖巧、学习上争强好胜的女儿居然旷课,这是她根本料想不到的。看到女儿那封信,妈妈惊呆了,的确,他们因为生意,生活上一直特别忙碌,这哪里仅仅是对孩子的忽略,简直就是心理虐待!其实,这几年妈妈也在反思,生意做大了,钱也挣了很多,但并没有带来更多的幸福感,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觉得孩子在生命中的重要。思嘉也提到,妈妈这两年对她的关心爱护多了许多。
访谈中通过心理测量及意象对话等评估,思嘉有中度以上抑郁,需要药物与心理双向结合治疗,尤其像思嘉这类微笑型抑郁,在早期,是很难被家长老师觉察的,一旦发现,要引起高度重视。
两周后,妈妈陪同思嘉再次前来咨询,妈妈反映,昨天,父亲外地出差回来,看到思嘉居然没有按时起床,又打了孩子一巴掌,他担心孩子学习生活习惯跟不上,后面就会一团乱麻,或许一发不可收拾。可是很多家长很难理解到,他们的这种干预方式,对于孩子的心理发展来说,往往是利大于弊。此时我心里暗暗佩服思嘉对她父亲的判断真的很准确,这个孩子对妈妈尚有信心,觉得妈妈能体谅她帮助她,对于爸爸,她始终只有无望,想也不敢想。
我诚邀思嘉的父母参加萨提亚家庭治疗小组,父母作为成年人,必须要保障自己的情绪不会再干扰到孩子,在小组中,母亲看到,她在家庭中的不良沟通模式是指责型;父亲看到他的不良沟通方式是超理智型,思嘉的父亲沉默了,是啊,他从来都是只讲事情,完全忽略别人和自己感受的人,怪不得孩子和他不亲,甚至讨厌他。他对孩子经常是担心,但是担心不是关心啊,以前他为此还斥责羞辱孩子,他这么爱孩子,孩子还不知感恩。
不久,思嘉家小区里发生一件事,对很多人包括思嘉的父母刺激特别大,一名初中男生突然跳楼,送去医院三天,生死未卜,家人都要疯了。他们见过几次那个男生,很有礼貌,称呼人的时候声音很好听,根本看不出那个孩子有什么问题。
思嘉父母开始更多理解女儿目前的生病,是她大脑身体中的快乐因子减少了,不能再如平常一样要求她,孩子的精力只是暂时跟不上。
我看到,那段时间父母不再向我抱怨思嘉的卫生习惯不好;玩手机太多;生活无规律等,他们也完全接受了思嘉听不下去课就回家的事实。他们相信孩子不会放弃学业前途的,盼望孩子快点好起来,就会如平常一样去上学、放学、回家做功课、周末和同学出去玩。身心健康,生活快乐,学习不是最重要,会生活才是最重要的。这是父母现在对思嘉最大的期待。
说到此,父母笑了,其实孩子会生活了,学习前途也就顺便做好了,现在,顺其自然,相信孩子,我们反而心里不累了!
对家长来说,真正接受抑郁症其中最主要的一大症状--社会功能不同程度的丧失,实在也是很艰苦的心理过程。
随着父母深度的接纳,思嘉的内心开始变得安全,她长期压抑的愤怒委屈一咕脑的不断向外涌,父母拿她当大人一样对待,总是要求她最懂事;父母总是对她的要求熟视无睹,一只小动物都不乐意给买;父母总是拿她和邻居家的小孩比较,其实原来她自己也是那个别人家的孩子......那些不愉快的感受,不断在思嘉的心头散去,对于家人和同学老师,思嘉也开始学习适度谈论自己的想法和需要,她发现,这样的沟通方式能达到一致性,大家都很愉快,并没有出现她以前所担心的情景。这些,都让思嘉的面部表情开始变得丰富起来,不再永远只挂着与心情无关的虚假微笑。
思嘉的咨询持续了将近一年,我在很大程度上确定思嘉的亲密关系能够相对相处良好;不再特意故意与人保持距离;对外部世界有了一定的信任好感后,医院心理医生也完全放心停止了对思嘉药物的使用。
心理健康教育是为了我们的孩子未来更美好,包括与父母的亲密关系、工作生活的抗挫能力、恋爱家庭经营的能力、下一代的教育能力等等,所以,当孩子冲动、焦躁、自虐、长期情绪低落时,家庭学校请及早关注,只要给孩子提供合适的环境和引导,他们会成长为最好的自己。
现在的思嘉越来越多理解到父母为理想的生活而奋斗,并不等于时时不挂心于她。思嘉在大学暑假期间,特意去教育培训机构做老师,思嘉所读的教育心理学书籍,一定也会让她的学生获益匪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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