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张巨光，但具体记忆不多。他1968年8月24日离世后，其妻韩云芝、女儿红舫——在住户密集的长影一宿舍度与我家为邻，我已大学毕业赴外地了。36年过去，人们并没有忘记这位蒙难于文革的好演员。老观众记得他，影界朋友追思他，他的亲人就更不必说了，弟弟张巨龄著文祭悼他，已72岁的韩云芝带着女儿红舫和外孙(12岁)生活在北京，始终沉浸在对他刻骨铭心的怀念里。1996年夏，红舫在中影合拍公司与著名导演陆小雅相遇，想起张巨光及两家20多年的分别，二人不禁悲从中来，在楼梯旁抱头痛哭……
角色与才艺
张巨光在电影《刘三姐》中饰演阿牛爹（1960年）
周总理说张巨光长的像溥仪
张巨光属于新中国第一代电影演员。50年代到60年代中期，张巨光在长影十分忙碌又颇受尊重。从《白毛女》(1951)开始，几乎每年都有重点影片上戏，在《草原上的人们》(1953)、《土地》(1954)、《平原游击队》(1955)、《上甘岭》(1956)、《地下尖兵》(1957)、《红孩子》《徐秋影案件》《东风》(1958)、《战火中的青春》《草原晨曲》《金玉姬》(1959)、《刘三姐》《铁道卫士》《再生记》(1960)、《甲午风云》《炉火正红》(1962)、《三进山城》《山村会计》(1965)等20多部影片中饰演不同类型的次要或主要角色。其中，《刘三姐》的阿牛爸、《平原游击队》的老勤爷、《地下尖兵》的敌军参谋长、《徐秋影案件》的敌特罗精达尤其给人烙印深刻。60年代初，他曾引起视察长影的周总理的注意，总理说他长得像溥仪。
电影《徐秋影》案件剧照
电影《红孩子》剧照
电影《平原游击队》剧照
张巨光从艺始于学声乐。1950年，他从东北大学音乐系考入东影演员科。之前，还就读过北平艺术专科学校。他博学多思，幽默沉稳，表演上具备适应面宽、可塑性强的巨大潜质。他把“没有小角色，只有小演员”奉为艺术信条，认真对待每一个角色的创造，因而长影的导演都认为，张巨光是演小角色的大演员。张巨龄手头留有巨光拍《平原游击队》的创作日记：1955年4月，在河北清苑县外景地，一天他路过县供销社，见到一位老大爷，那“花白的胡子”挺显眼，便上前攀谈，回到驻地记下老人的外貌特征，绘出一组“老勤爷”胡须的设计图，还写道： “前天晚上在十字街和李万城(饰村长者一引者注)、小柏(即柏瑞桐，饰翠屏一引者注)谈有关角色的问题，他们提供了很好的片断素材。我认为：老勤爷的家庭情况，是有个儿子参加了民兵，或者抗粮而被顽伪军打死了。而儿子正像向阳子的岁数，从小他们就很要好。我也很喜欢向阳子，特别是当自己的儿子死去之后，更加喜欢向阳子!他组织游击队．不仅打击敌人，同时，也是给自己报仇。翠屏呢，从小无依无靠，和自己生活在一起，我把她拉扯大，如同亲骨肉一样。”
推敲人物关系，体验人物内心世界，可谓苦心孤诣。1960年拍《刘三姐》，为了演好阿牛爸(老渔夫)，利用途经北京的间隙，在家里用心观察85岁高龄老父亲的动作举止，还模仿起来问巨龄：“你看我做得像不像?”当年他才30岁。近日笔者曾向阿牛扮演者刘世龙谈起张巨光，问他张是否胜任“阿牛爸”这个角色?刘世龙真诚地赞叹：“岂止是‘胜任’，那是一流的表演!张巨光演戏有一股凝聚力，他多才多艺，完全是智慧型演员。当时剧团有演出，他总是打前阵的，那幽默的才能是少有的。”据说，张巨光是《刘三姐》唯一的自演自唱的演员。
我还向巨光的好友从连文导演请教过关于张巨光为何主角戏不多的问题。“时代风气使然。”清瘦而矍铄的从导沉思道，“他的形象气质不太适合当时的‘英雄形象’吧。他似乎没有争当主角的野心，却有演好小人物的雄心。即便在当时，也没有谁会轻视他。如果能活到今天，他的艺术天地可就打开了!”
人品与爱心
1929年农历5月5日，张巨光出生在沈阳一个回族家庭。父亲是清真寺教长，精通阿拉伯、德、日、英四国语言，解放前曾募捐办起“私立奉天回教文化学院”，在全国回族中威望很高，属著名的四大阿訇之一。张巨光自小受父熏陶，尊敬父亲，也遵守回族的生活习惯，但不信教，不参与宗教活动。由于父辈之间的交往，1960年6月，张巨光与韩云芝在长春结婚。次年，韩调入长影会计科(后到子弟校)。两人一直相亲相爱。让韩云芝念念不忘的是，张巨光多年如一日地对她的体贴，她没想到他脾气那么好，不但对家人，对同事、学员、工人都好；没想到他那么风趣幽默，在她寂寞想家的时候，总会听到他的故事如歌声；没想到他会那么多乐器，除了爱吹长笛、拉二胡、手风琴、钢琴也能弹奏。他喜欢吸烟，但很少喝酒，业余时间都用在看书和听音乐上。1963年夏，侄女韩俊茹来长帮助照顾小红舫，张巨光发现这个念初中的小姑娘声乐条件好，就请朋友帮助辅导，小茹竞考取了吉林艺术专科学校，虽然后来因故未能入学，但姑父对人的热诚、对音乐的痴迷，使她难以忘怀。
才华横溢的张巨光
那时，从连文(回族)和陆小雅住在十宿舍(一舍侧面)。张巨光常常晚饭后抱着小红肪去串门。每次进屋，先问候从连文的母亲，然后打趣地报告自己的老父平安：“老人家好哇，每天坚持‘锻炼身体’(指祈祷)五次!”
前不久，从连文到长春探亲，约我见面，对那段日子张巨光的人品和艺德感慨不已：“巨光是个好人呐，可以说热肠灼人!他称得上是好演员、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好朋友。那样热爱生活、热爱艺术、热爱亲人和朋友的人，那样有人情味的人，不多见了。你看他抱小红舫的神情，视如掌上明珠啊。他是厚道、平和，可他从不巴结什么人，绝不同那些投机钻营者交朋友!”70年代初，从连文和陆小雅离长影去峨嵋厂，一直为遭遇厄运的张巨光感到愤愤不平。
薛彦东导演，当年在演员科也是张巨光的好友。有两件小事令薛导印象深刻：一个是科里时事测验。张巨光平时爱学习，知识丰富，考的那些国际时事题，他很快就答完了。可薛却被几道题难住，只好不客气地扯过张的卷子“打小抄”。再就是1954年薛彦东到北京电影学院学习，一天张巨光突然跑来，隔着教室玻璃窗叫他。他拍戏路过北京，特地向薛彦东报喜来了：“你的《青春的脚步》通过了!”那样子比薛彦东还要高兴。可没想到，剧本拍成影片后却遭到一场批判。张巨光同情薛彦东，多次劝慰他，照样和他保持密切的友谊。这让薛彦东十分感动。
永远的痛
在沈阳念初中时，由老师报名，张巨光与所在班同学名义上集体加入了“三青团”。此事早就向组织交待清楚，1953年结论为“一般三青团员”。这个“历史问题”，起初并未成为什么“包袱”，张巨光照样加入共青团，照样多次申请加入共产党。到了文化大革命，却变为某些人迫害他“罪名”。
其实，张巨光是追随学生运动而投身革命的。据张巨龄记载，1948年端午节前一天，巨光从家中返校，母亲叮嘱着：“明天是你的生日，可想着回来啊!”他答应着，走了。一连七天不见人影。原来，张巨光参加针对国民党反动派的“反饥饿、反内战、反对迁校到台湾”的学潮而被通缉，在地下党的安排下，他与北平艺专几位校友一同搭车至天津，又转道徒步跋涉奔赴东北解放区。这段 光荣的行程，并没有改变张巨光在 文革中的厄运，连其父其兄去日本 的经历也被扣上“汉奸”的帽子。“运 动”开始后，他两次被“揪出”强令 下跪和“集中看管”，目睹了干部群 众被毒打的恐怖情景，精神上受到 严重打击。
下面摘抄几则保存下来的张巨光日记：
1967年4月10日：“眼皮跳了几天了，跳得我心烦!难道，真的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吗?……心烦是实在的。肝火太盛，防弦断。目前，急躁、心烦都是不该的。要冷静、耐心、心胸宽……”
1968年6月18日：“早，三点五十五分醒了。我又听见汽车声，不过距离较远了……我没有仔细听隔壁的动静。反正我心里明白，我是有历史问题的，而且我知道，真正最危险的敌人，已经把我利用了!在五点左右，我把我爱人叫醒，告诉她，隔壁很可能(肯定)又在活动呢!”
1968年7月18日：“我在本子里写的，为什么‘别人’都知道了呢?并且，顺水推舟就利用上了!便大做文章!像钢金(筋)水泥的建筑物，必须炸才能炸开!旧势力之大，出乎想象。600度的深度近视眼，缺乏阶级斗争思想。……鬼，缠住了我的心和身哪，我被真正的一些最阴险、最恶毒的鬼，利用着，利用了!多少年哪!我今天才清楚!可是木已成舟，满身是嘴也说不清啊!毛主席啊，你救救我啊!”
1967年底，张巨光被勒令“靠边站”，逼他交待“历史问题”。在这种政治压力下，他逐渐精神恍惚，出现幻听幻觉，举动失常，被医院确诊为“癫狂症”，几次下诊断要他休息。可他未能得到及时治疗和适当休息，反而被迫继续写检查，参加“靠边站组”的惩罚性劳动。1968年8月24日下午，在全厂“抓阶级斗争新动向”大会上，个别人又提到“在运动中剧团有人装疯卖傻”，致使他精神崩溃。会后座谈，他即两眼发直，一言未发，散会回家途中，撞电车不幸身亡。
这一天，六岁的小红舫像往日一样站在一宿舍的大门口等爸爸下班回家。听说不远处有人出事，她跑过去挤入人群，发现了地上爸爸的一只皮鞋……事后，顶着“反革命家属”的帽子，韩云芝强烈要求按回族习俗埋葬张巨光，但未得“批准”。寻找张巨光的骨灰，当时的厂方和长春火葬场互相推委，先说要“上级批准”，后又说“找不到了”，至今没有一个明确的结果。弄得这位回族艺术家死无葬身之地，他的亲人哀无倾诉之所！
1960年结婚照（图1）、1963年唯一的一张全家福（图2）、1978年平反后追悼会（图3）
1978年9月21日，中共长春电影制片厂领导小组做出了“张巨光同志问题复查决定”，撤销了一切不实之词，给了逝者以公正的评价。
三姐影片重映日
漓江渔歌绕梁时
音容历历今犹在
青山绿水忆梢翁
天道苍黄，人心可鉴。这首当年张巨光追悼会上的挽持，终于倾吐出人们对这位正直而有才华的电影艺术家深长的思念与哀痛!
文章选自《大众电影》2004年16期 作者朱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