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茂龙最新散文诗(散文蒋林奇水田的脸谱)(1)

蒋茂龙最新散文诗(散文蒋林奇水田的脸谱)(2)

张帜/摄

水田的脸谱

——致蒋家湾或湘南

文/蒋林奇

水田种稻,亦种憧憬,岁岁年年,踩着农谚和民谣的脚印,在白绿黄三种色泽及其恩光中,转换,推移,轮回。白水漠漠,绿波绵绵,金滔汤汤,便是祁阳城郊外东北处蒋家湾活版的农业景观和豪情时光。

白:一幅水墨的等待

蒋家湾槽门坐西朝东。门前一大片狭长的平川,似一张超幅员芭蕉叶,仰面铺陈在大地上,南北绵延数里,祁水从中间懒懒地流过。经田园化和农业开发,水田已成井田。家乡人叫这儿大甸,湘南丘陵一个稻作区,祁阳盆地粮仓之一。

祁水河里的水,经良基滩河坝水轮泵低成本泵到河岸上高于田亩的渠道,常年自流灌溉,分泌乳汁和慈悲。

白,水田的长假期素颜,在秋收后到下一年春插前。

田里留浅水,浸泡着泥土深邃浩瀚的睡梦。田休养生息,以水为介质,沤得泥巴、稻草、农家肥咕咕冒泡,为再次孕育积蓄力量和能量。

苍穹之下的大甸,空旷,蛤蜊白,线性的黑便是阡陌,即田埂。阡陌将平川分割成田亩、池塘、沟渠,宛若在白宣纸上打了格子。

白得虚灵。田,池塘,垄上,甸东边丘岗及远处挂榜山黛色峰峦,几只飞燕或一行鹭鸶,若添几条黑水牛及牛背上横吹的牧笛,再洇染几抹霏雨的朦胧,分明便是师牛堂欲说还休的梦底家山。

白是涟漪和细浪,水田悠悠的柔情和旋律。此时,旷野里只有牧鸭人将一根丈余长带梢鞭的竹竿插在田角,自己靠坐在草垛阳面打盹,任由鸭群在微波间展翅嬉戏追逐,掀起比风顽皮的水花。

风平浪静之时,水田如明镜D碟U盘,将天空及云朵的进行时写真实录,储存到泥土深处。

白霜、白雪、白冰冻子,是天空撒给田野的水晶、羊脂玉、珍珠、银子情谊,水之恩情周期表,米之德泽同位素。

“冬天打大霜,五谷堆满仓”。霜降到水里,冰清玉洁很快被水珍藏。霜落在田埂枯草上,如月光眷顾留着的痕迹。

经年,总会有几场冰雪降临蒋家湾。

“屋檐挂棒冰,种田不操心”。田里结一层一二指厚的冰,天生一味良药。亦有小毛孩推着底朝天的小板凳,试图滑行,快乐插上翅膀。

“大雪小雪,谷米不缺”。偶尔弹匠弹成飞絮的漫天大雪,纷纷扬扬,如清洁剂泡沫喷在原野上。五爷袖着手,站在槽门石阶上,瞻望吉祥,边跺脚边赞叹:白玉满堂,好年成,好年成啊!

书载,吴冠中先生晚年独钟黑白二色,认为黑白是“视觉刺激之顶点”,将江南提炼、概括、抽象为黑白线条和方块的诗性意境意象。也许是他洞悉了水田极其简洁素朴却又浩繁博大的内核和本真,得了真经吧,创造出有别于木刻又让人倾倒的纯粹绝美和线性美育。

水田融雪,黑白有间,一派水墨气韵,多汁,多情。

大甸按耐不住骚动。

过罢元宵,被酒、龙灯、狮子、鞭炮、响器闹腾过的蒋家湾,迎来了酝酿一个冬天的数声响雷和几条闪电。雷电带着余醉,简洁并且隐约。

雨点并不一定如期而至。有无雨点亦无关紧要,雷声电光已足够点燃春天的引信。

“燕子不到春不来,太阳不照花不开”。燕子和阳光一样身价不凡,象一个铁色的诺言,来了。燕子是春天的信使、序曲、宣言。燕子衔来谚语和童谣。燕子撒播的农谚和童谣一着泥,便会萌芽。

隐身术大师布谷鸟当然会抢抓时机开口,响亮又执着的话语,象深情的告白,在田野不知处飘荡,似乎在催促:“阿公阿婆,插秧割禾!阿公阿婆,插秧割禾!”

雨终究会来,淅淅沥沥,打在水面上,是轻漾和跳动的音符。小溪、圳坎里的水流动起来,且欢快着。

杏子坞老民的长棉袍袖子捂也捂不住,几粒水墨落进池塘,水田,小溪。胖头墨点在水中甩着长尾巴。它们是刚孵化的平仄,从唐诗宋词,从清明谷雨走来;它们是新春里懵懵懂懂的新兵蛋子。春天开始游动了。

白鹭,水田中的绝句,时或亭亭玉立,时或三三两两,时或成群结队,扑腾着翅膀,四处盘旋侦察,等待五爷和黑牯牛及犁田机掀开春天,翻出泥里鲜活的蚯蚓、蝼蛄、泥鳅,欢抢。

还有一白,便是稻花。稻花很低调,老是躲在叶子的拥抱中,羞羞答答的,其香也躲在青草稻叶之间,淡淡的。这种白被青葱翠绿掩映,无梨花香雪那般抢眼,那般沁人心脾,几被忽略,其实很要不得。

绿:母性的波涛

我奶奶我娘和本族众奶奶婶子伯娘从冲里成群结队走进蒋家湾,据说都是因为她们的父亲——竹木一样质朴的木匠桶匠篾匠樵夫伐木汉背树佬,相中了槽门前这片茫茫水田。父亲们热切期望女儿一辈子象水稻一样得到肥沃幸福的滋养。

看过些许名山大川后,我便象我外公老外公一样老套了,偏爱大丘大甸,热爱水田稻浪。

水田一沾上春天湿漉漉暖烘烘的繁衍力,便会发芽。

几场雷雨,在甸中间奔走相告。田埂上眨眼之间便钻出无数探头探脑的草尖尖。

田野的绿是草本性的,总想如一块巨型翡翠,献出永远的纯粹的真诚的绿,生动,鲜活,浅绿,深绿,淡绿,浓绿,鲜绿,碧绿,油绿,墨绿……

孕育绿色,滋养天下,是职责,是使命,是理想,水田义不容辞。

“惊蛰蛤蟆叫,谷种浸三到”。谷种被水彻头彻尾淋透两三天,便打开生命传承的缝隙,两头白。稍扁平的一头生出稍长的白须,这是要扎进泥床的根;稍尖的一头冒出一点点白尖尖,这是将直指苍穹顶着露珠的芽。

秧谷跟着蛤蟆叫声,赶早下田,播下漫长繁忙农事的开场白。

艳阳一出,五爷比油菜花丛里的蜜蜂还积极,率先脱去棉袄,荷犁,赶着黑牯牛走向甸里。“一犁犁出千里路,一耙耙得水起花”,牛蹄子踢开的水花,飞溅着五爷高亢的吆喝声。

田野的绿,跟着谷种和秧苗,一场一场落泥,漫游,传播。

三周半以上的秧苗,赶紧扯出,扎成小蛮腰秧把子,也有育秧车间育出的秧盘,一股脑儿大张旗鼓地出阁,莳到大田里,开启一株水稻开枝散叶结籽壮粒的生命新征程。

“甸里大丘宽又长,郎妹插秧排成行。插到日头落了山,插到星子伴月光。”以前种田起早贪黑,扯秧、莳田、割禾、脱粒、担谷,都靠一双手脚和肩膀,极辛苦。若种双季稻或稻稻油三季,更需打泥滚出黑汗!有言道,一担汗水半箩谷。谷粒就是汗粒的集成。

现在,有插秧机从泥里滚过,留下一排排齐齐整整的绿诗行。或可在傍晚时分来到田埂上,手持秧苗往空中一抛,一把根须带泥的秧苗呈降落伞状落到泥里。第二天早上去瞧,秧苗已自动站立,毕挺着,任凭风吹浪打,根子牢牢地岿然不动。

历十天半月,田畴便禾苗依依,渺渺茫茫泛开淡淡的绿意。

整个原野,母亲孕育般庄重。

“芒种忙忙种,夏至谷怀胎”。怀了种的田垅上,农民三三两两,施肥,杀虫,薅田,一路环环相扣步步紧跟,深情地护卫抚育禾稻扎根、分蘖、拔节、抽穗、扬花、结实、灌浆、壮籽。

禾站立着,默默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

扎出强劲的根系,联通水土与茎、叶、花、穗,联通阳光露珠,把水土无私的灵魂输进稻花深处,送上忠贞的稻浪。

与风雨同行,相依相伴。享受风的梳抚,接受雨的洗礼。绿波一浪接一浪,一浪追一浪,象曾经在田畴上跑过的我那一群群野生童年。即使腰匍匐下去,很快又顽强直立起来,绝不在完成使命之前退场。

夜晚,田间喧哗。有了飞翔的萤火伴舞,最是“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跌宕的蛙声,是盎然的田野奏鸣曲,氤氲泥巴气味、绿叶芬芳、稻花清香。

稻田青翠期,一粒谷从抢建嫩绿的谷壳起步。象宫胞,盛装水田、农夫和牛丰收的梦境。稻株用水田大恩大德酿制的白色生命浆汁,从稻秆的主干支脉和毛细血管一丝一缕一点一滴集结,入驻到稻壳里,再多糖化淀粉化果冻化,将壳鼓胀得饱饱满满,直到白白胖胖的米粒固化定型,被壳的金箔包得牢牢实实。

一株稻子终于举起丰盈抛物线的亮丽旗旌。

田野倾其所有竭尽所能,将一方水土的绿色希望,堆高,铺满。蒋家湾大甸,从无到有,由虚到实,稻菽涌浪,绿禾泛波,郁郁葱葱。

黄:丰赡与芳香的凯歌

如果说绿是水田的元音基调,那么黄应是水田芳香的凯歌。绿色终于捧出丰赡的子实,一片土地最好的成色。

雁阵南飞,长嗥划过长空,象秋天高洁的题跋。

黄色便给稻田镀金。

黄是劳动芳香的宪法。差不多好收成都是黄色的。

凡高的黄,激越,激昂,高亢,高贵,赏心悦目。

蒋家湾的黄偏向米勒的黄,是弯过腰的勃发地气的黄,象釉面一样质感富厚滴油,象跋涉后的夕阳,静美。

油菜花美学,是大甸充分利用闲暇时光嘹亮的春天灿烂号角,稻浪黄的前言。

勤快人秋冬种,水田开沟放干,栽上油菜。春风乍到,便若将满天星子撒在田原。这种黄,不是目的,只是手段。目的是薄壳包着的黑籽粒。遍野黄澄澄的油菜花,粉嫩,水灵,鲜艳,被嗡嗡的蜜蜂亲吻得象竖琴弦索一样颤动。

油菜籽让春天的青翠叙事亦能流金。

蒋家湾对田畴的期望,就是如此直奔绿色母性的实际,多产高产,丰收丰饶。金色谷粒在晒谷坪被红爆子日头晒得蹦蹦跳,古法榨油厂响彻舂油号子,便是农家欢乐的鼓点。

黄,可啖。黄,养命。黄,中用。黄,可期。

稻浪生生不息,浩浩荡荡,才是蒋家湾认定的正宗黄,主题黄,宏亮黄。

夏黄很短,在烈日灼烤下躲在支楞的半黄半绿的稻叶之间,不显山不露水,很快被“双抢”争分夺秒抢下,堆集到晒谷场。

秋黄却耐咀嚼耐反刍多了。

“燕来催下秧,燕去米汤香”。燕子退出,鸿雁传书,田野和时节便从墨绿慢慢转黄。

黄,祖宗黄,血缘黄,雄雄赫赫,来了,乘着秋风,揣着希望。

风是稻浪的制造者,风景里的动词,动能。

“早禾南风节节高,晚禾北风呵呵笑”。一场又一场劲风哗哗啦啦,在稻子身上使劲刮扫,搓揉,掀起一重重大匍匐大膜拜的波浪,将太阳的光辉和金子的颜色,大块大块浓墨重彩地泼到稻子上。

大甸看似漫不经心却一天深似一天地,黄,金黄,铺天盖地地黄。

稻浪之上,除了风,时有一群群低飞的蜻蜓将天空遮得密不透风,这是短雨的征兆。另一些常客便是群飞的鹭鸶、山雀、八哥。禾垄间还不时窜出灰褐色禾鸡,以及一种土名叫麻钻的鸟,它们都将窝直接盘在粗壮的稻束肩部,下蛋,生儿育女。

稻子黄,有份量的黄。

黄熟近于透了便有了斤两,丰收多般低垂着头,沉甸甸的。杂交稻尺余长的稻穗,禁不住下垂,穗尖趋近吃水线,谦恭地似乎要以深吻致敬自己的脚,蔸,根。这时微风显得力不从心,稻穗肩挨肩,头挤头,相拥相簇,攒动金砂般内敛的权重。

捋几穗金色谷粒,搓下饱含稻香的颗粒,用牙尖一咬,若嘎嘣脆,田野和秋天就熟了。

五爷的镰刀和打稻机,早已擦得锃亮。红壳子收割机,从机耕道上突突奔来。箩筐和蛇皮袋在田埂上排着队。

收割当然是一幕动人的景致。人们虽劳累,心里却是敲着喜庆锣鼓的。大面积黄很快堆成晒谷场上一座座丰满的小山包。

水田用一年时光,诞生黄,创造黄,黄的宏旨凯旋,黄的历史成就走向仓廪。一部土地的历史,何尝不是一部黄的历史?!

秋天扫尾的黄,便是坐落在田角的一堆堆草垛,似莫奈的印象画。

一蔸绿禾,田野主角,从舞台中央,历史前台,退到幕后,力挺力捧黄熟为中心为主角为目的。奉献谷穗,奉献金黄之后,老去的稻秆作为一棵草,退入另一种生命形态。

五爷说,粮草粮草,草和粮,平起平坐,万万不可“收了粮,丢了娘”。

稻草码成垛,便于收藏,不易枯黄,生机持久。道县玉蟾岩驯化稻后的乡土中国,稻草是农民不可或缺的生产生活资料,亲密伙伴。可饲养牛马驴骡,抚育我的牧鞭。可送出屋瓦上的炊烟。还可还田养田。稻草铺床,美其名曰“金丝毛毯”。祖先的历史和历史的我,就在这美名上滚爬孳息。

往草垛上靠上一靠,靠在金字塔式绵软的乡愁上,闻着草香,受享着窝巢的温暖,似不可抗拒地陷落,掉进胎息和人类童年软和幸福的包围。

田野是灵魂休憩场,草垛宛如一棵棵胖墩墩的金色童谣。

我陪五爷坐在槽门门槛上,红春联横批“万象更新”四个烫金大字悬在头顶。五爷指着门前这片水田,满怀热望告诉我:有工程师来甸里踩点,说以后种田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犁田粑田莳田割禾杀虫除草,铁牛、无人机和机器人就是强劳力。甸里将安装摄像头,打开手机、遥控器,手指点一点就能稻花飘香。

我听后比五爷还迫切,期待几千年的农业劳动快点从繁重体力向高科智能颠覆性转型,遍植智慧绿色,波动微笑曲线,水田的脸谱,是稻浪永不停顿的簇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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