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的气候特点是冬夏长而春秋短。惊蛰已过,春分临近,一股冷空气袭来,套着厚厚的棉服,让人几乎感觉不到春意的存在。
如若不是周末登山远眺,看着绕城河岸近旁星星点点的油菜花,觉得像是被季节抛弃了一般。那些零零散散的油菜花如万花筒中变化无穷的图案将思绪拼接成远去的记忆。
自打记事时起,农村已经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过去的“大锅饭”被打破,农民在责任田里除了种植粮食作物,也安顿经济作物——在广袤的淮北平原上,最经济实惠的午季作物恐怕要数油菜了,这不仅因为油菜的收成不错,还在于在肥料紧缺的年代“一年油菜,肥田三年”的划算,以及油菜比小麦收割得要早一旬左右便于腾出空茬安排下一季庄稼,既可以为午季繁忙而紧迫的抢收抢种错开点时间,减轻些压力,更能够增加秋季作物的产量。早个十来天,庄稼的长势可是大不一样的,人耽误地一天,地耽误人一年,农民们都深知“有钱买种,无钱买苗”的道理。
所有和春天有关的事情都会盛大登场。赶集、逢会、婚嫁、建房等喜庆,都融汇在大好的春光里。
道路旁,田埂上,各色的花花草草织就了一条长长的花毯,它的美丽任凭什么样的大师、巨匠都无法企及。油菜花自然也不甘落后,用没有杂质的金黄涨满人们的视野,那种带着甜味的香气直沁入心脾,让人陶醉其中。甩掉捂脚的布鞋,赤着脚丫踩在细碎而又酥软的土壤上,凊凉的泥土摩挲着脚底的每一根神经,把痒酥酥的快快感迅速地传遍全身。更有如诗中所描绘的那般情景: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这幅以春天为背景的画面传承了千年,城里的孩子永远体味不到这份真实与感动。虽写不出诗人那样的佳句,但是大姑娘、小媳妇们会穿着一身花花绿绿的时新衣裳,学着《庐山恋》中大美女张瑜的样子在脖子里系一条鲜亮的纱巾,在胸前扎成蝴蝶结,或是在发间别一朵桃花、杏花,吆喝姐妹们手挽手肩并肩伫立在菜花深处拍照,把希望的田野作为最广阔而华丽的背景,留下花样靓丽的容颜、春天般美好的年华。这是她们的诗意。从最初的黑白照片到后来的彩色照片,日子也是这样越来越富有色彩。她们的审美,是和生活的真实、对丰收的憧憬联系在一起的。金灿灿的油菜花是一种纯粹的美,华而有实更是丰富的美。
当菜花疏落菜荚饱满,农民的脸上已经漾起喜悦的笑容,像犁铧翻过的土地在阳光下熠熠闪亮,宣告着收获的季节即将到来。
新打下的油菜籽,像一粒粒细小的珍珠,有黑色的,油光光的,带着泥土的本色;还有黄色的,金灿灿的,藏着菜花的精魂。此时,孩子们自有掩饰不住的兴奋,因为有了油菜籽,就能够用它来榨油。榨出的生油需要加热到沸腾去掉其中的青辣味道,才适于食用。善解人意的母亲总会用用刚收获的新麦磨成的面粉和面擀成薄薄的面皮,并在面皮上均匀地撒些芝麻粒,把它们擀压嵌进面皮,用切刀剌成一个个小方块,然后用擀杖挑着一张一张小心地丢进翻滚的油锅里炸成焦叶,用捞笊捞上来,控油,冷却,送到孩子们嘴边,给他们尝鲜,让他们解馋。那焦黄香脆的焦叶入口的瞬间,孩子们的心也一同融化在了春天里……
还记得在村小读书的日子,每年春天,上学的孩子们都会走过油菜地夹缝中的小路,仿佛穿行在用黄金打造的隧道抑或街巷里,跑着,跳着,你追我赶,笑声不断,时而把书包撂向头顶的空中,然后稳稳地接在手里;时而淘气地撵得村子里鸡飞狗叫,自己被鸡狗的主人并无恶意地叫骂着逃开。下午放学,太阳还很高,索性跑到田野深处,晒着暖暖的阳光,闻着油菜花香,童年就是这样无忧无虑,逍遥自在。虽然那时都有各自不同的美好而远大的理想,却没有谁想过终于有一天可能要离开村庄,离开开满油菜花的原野,甚至连理想都不知暂时被抛到了什么地方。如今,一晃半辈子过去了,儿时的玩伴现在多数没有了联系,大家已经星散天涯。
从到县城里读初中开始至今,离开老家,离开田野不觉已过去三十多个年头了,记忆中的油菜花像一张彼时拍下的照片,慢慢地褪色,慢慢地模糊。一同褪色的,还有留不住的年华;渐渐模糊的,不乏回不去的美好。
多年以来,不甘于将命运苟且在土地上的农民将目光移向城市,构思远方。青壮年都外出打工挣钱去了,只留下老老小小在家,人手不够,就安种省时省力的小麦,不再种植油菜。可喜的是,农业并没有凋敝,农村也在不断发展,作为土地的儿子,我们应该为此感到骄傲。许多个春天,当我满怀激情地回到老家,迫不及待地扑向田野,想要和如记忆中一样美丽的油菜花撞个满怀,却是一次又一次地与失落相逢,偶尔能见到碧绿的麦地间镶嵌着一两绺油菜地,油菜长得细瘦单薄,花开得稀稀拉拉的,令人意兴顿失。
于是,也曾四处踏青寻春,蜂拥到人们所热衷的地方去看油菜花。
只是,到哪里都找不到童年的感觉和故乡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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