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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将心向明月配图(我本将心向明月)(1)

长江尾的夹竹桃

文|江徐


每年六月,长江尾的平原上,开得最烈的属夹竹桃。墨绿之中铺满花朵,枝叶离披,淋漓簇沓,白的似雪,红的像桃。

我坐车回去看望外婆,车窗外的竹桃闪过一丛,又现一丛,勾起记忆中陈年的雨,幻灭的梦。

很多年来,每次回去,心里都有一种恐惧与抗拒,因为那个姑且可以称为家的地方,实在让人感到不自在。

归根到底,不擅长沟通与调和家庭气氛、而对生命的认知深于家人的我也得负一部分责任的。这一次,我愿意努力一下,外婆已经九十高龄,还有多少岁月彼此相处?

车站下来,沿着商业街走一段路。看见门店内挂着一件T恤,亮绿色。想起已经很久没有给表弟买衣服,心血来潮,拐进去买了两件,一大一小,因为我有两个表弟。走在路上,从一摊树荫步入下一摊树荫,对手里拎着的衣服感到莫名其妙。但愿他们会喜欢吧……

吃饭时,小姨说表弟前两天在淘宝上定制了一件T恤,拿到手,发现尺寸不对。沟通一番,店家已答应另寄一件。表弟却认定整件事是她与对方沟通不到位,不依不饶,还气得头痛又跺脚。“现在已经不是衣服的问题,是你的问题!”小姨学着表弟的原话,笑说这真是一个蛮子。

表弟今年上高二,除开这次,小姨还记得他另一次蛮不讲理的事情:那时才五六岁,带他去商场,想自己一个人乘电一部梯,大人担心他摔倒,就抱起他一起乘坐另一部电梯。结果,他嚎啕大哭,不依不饶,非得回过去,重新一个人乘坐另一部电梯。

十几年过去,小姨依然记得这件事,也依然不明白其中原委。

孩子开始形成自我意愿的时候,需要获得大人的尊重。这份尊重,比他要做的事情、想得到的东西更为重要。树的枝干一旦成形,是正是歪,很难再改变。我没有发表意见,吃在嘴里的丝瓜简直入口即化。

我是抱着好好陪伴外婆的决心回去的。说好好陪伴,也无非陪她说说话。我预想着,从某个契机切入,让她讲讲年轻时候的事、童年时代的事。这些,她应该有兴致的吧?以前对此没有意识,现在我很想听。我也怕以后想听了,再无机会。

我还想听外婆讲我母亲的事情,但这始终是个禁忌的话题,我不忍触及外婆的伤口。

回去之前,我预想着,还可以和外婆一起看书,表弟有一本中医方面的书籍,其中有很多插图,图上那些野花草,都是她以前种田时常常遇见的,应该有亲切感。

我本将心向明月配图(我本将心向明月)(2)

外婆和表弟

这两年,陡然觉察到外婆老了,记性越来越差,耳朵越来越背,视力也越来越模糊,脾气变得格外固执。有一次,我问外婆,手上的筋为何都杠了起来。她叹道:船老露钉,人老露筋。

一个人,若不培养些兴趣爱好,年老后的日子是很难过的。即便子女同住屋檐,同桌吃饭,很多时候,还是一人一孤岛。

过年时候,热气腾腾,佳肴飘香,除了吃和睡,每人捧着一部手机,各看各的。外婆呆呆坐在一旁,因为她没有手机。这个时候,我也就不玩手机,虽然不跟外婆聊天,但希望她意识到,她不是一个人。

现在外婆也有了一部手机,大表弟淘汰的苹果,小姨下载了个抖音,平时常让外婆看抖音,一划一划。但是外婆不看一会儿,就开始意兴阑珊。她说:“呸,老是这么几个人吃饭唱歌”。

“外婆,讲讲当年的事吧。”这句话终究没有说出口。去年,前年,吃饭桌上,有时起了兴致,她会主动讲陈年旧事----年轻时,和领来做童养媳的嫂子一起上夜课,嫂子会识字,她一点都记不住;没经商量,父亲就为她定了亲,嫁给外公前两人没怎么说过话,也过了一辈子;那时候别说汽车,脚踏车都没有,凌晨四五点起身,走五十里的路,去狼山烧香……今年,外婆喜欢静坐在一把靠墙的躺椅上,常常如此。

那就看书吧。我从表弟书架上抽出那本中医书籍,坐到外婆身边,从第一页翻起。大概接近黄昏,屋内光线黯淡下去,外婆看着书中图片,没有丝毫兴奋。我提醒她,这是菟丝子,以前下田干活经常看到的菟丝子啊。那是马齿苋,以前夏天凉拌了吃的马齿苋啊。她再看看图片,认真辨认,还是不怎么有他乡遇故知的心情。我不甘心,继续往下翻……后来猛然意识到----原本是我“迎合”外婆的事,却成了她在配合我——明明不感兴趣,却没有拒绝……最后变成我一个人看,将新华词典厚的书翻过去,一页一页,好像执意要从中找出某样东西。

我本将心向明月配图(我本将心向明月)(3)

表弟的中医书籍,陪外婆一起看

打开电视,放的是《半生缘》。还真是有缘,十几年前,我住在亲戚家,瞥见的也是这一幕——曼璐与丈夫合谋,将妹妹曼桢推入生命的深渊,电闪雷鸣的夜晚,撕心裂肺的痛哭。这一次,继续往下看了一段。曼桢一向最关爱姐姐的,得知真相后,抽了姐姐巴掌,说了决裂的话,表示誓死不从。曼璐一激之下,说出一番“同样是一家的女儿,凭什么你怎样,我就该怎样”的心里话。我想,这才是出自人性的动机吧?人性强于亲情。

外婆听得懂普通话,我以为,这种剧烈而动荡的情节会吸引她。看完一集,她才轻语一句,让人有点心疼:“这种电视,好像看不懂哦。”我换了个频道,是《大宅门》,斯琴高娃正在生产,满脸汗珠,呻吟不断。我不知道这场景是否触动外婆最痛的那段记忆,想换台,可那样做又太明显,反倒掩耳盗铃般提醒那份最痛的记忆,于是只能看下去……

外婆清瘦,一辈子没有胖过。上了年纪,因为消化不良,常常便秘,腹部就像藏着一只半大不小的西瓜。她翻箱倒柜,一边试穿衬衫,一边诉说,这件是哪一年做的,那件是什么时候买的,又叹息,现在肚子这么大,件件扣子都扣不上。我听在心里,我想理所应当为她买新的能穿的。又想起去年夏天,某个夜晚,陪外婆在街上闲逛,顺道拐进一家商场,挑挑看看,加上店员甜言,为外婆买了一件衬衣,她看起来挺喜欢。后来从未见她穿过。

我狠了狠心,开口提及那件衬衣。“去年在镇上买的那件,怎么没见外婆穿过?”

外婆愣了愣,“我倒忘了……你倒记得的……”我感到一阵轻微的冰凉的伤心,不是为那件衬衣,也不是为外婆忘了那件衬衣。

表弟十点钟下了夜课回来,懒懒的,试穿了T恤,小姨问他可喜欢,如果不喜欢,明天去换别的款式。“如果有白的,最好换白的,如果没有就这件也无所谓。”然后进了房间,再不出来。

我本将心向明月配图(我本将心向明月)(4)

教表弟玩了我小时候玩的游戏——东南西北

夜里,小姨做了个梦,她自己觉得很怪,边讲边演:族里一位已经去世的长辈(小姨的伯父,在世时为人向来悭刻),他活了过来,对小姨大声教育:“鱼鱼鱼鱼!端午节,连一条鱼都见不到!你想别人怎么待你,你有那样待别人吗!”

我在一旁听着,内心又羞愧又无语。小姨觉得这梦做得奇怪,实则是她想说却没说出口的心语。我无法确定,她真做了这梦,还是借此由头敲打敲打我。

人情世故,如果欠钱,还了也就了了,倘若欠了情,此生难清。真正的无私的慈悲的情与爱,何言欠与还?

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下着雨的乡村,安静得过分,但那时候,大人小孩皆不知安静,也不觉过分。某刻,小姨居然从雨中回来了,从远处回来了,她从背包里取出一部小汽车,火柴盒那么大,亮黄色的,蹲下来,和我一起在方凳上开过来,开过去……

有一年夏天,翻晒衣物与旧书。那时候外婆家真是有些好书,毛泽东选集、文征明传记、台湾作家的言情小说,还有小人书……我从中翻到一封信,大概是小姨写给她朋友的,很多年过去,仍然记得其中一句,它让我感到一阵触目惊心的温柔:“……真是想念家里了,还有我那个可怜的外甥女……”

后来很多年,人情冷暖中计较衡量,风萍雨絮中贪多求大,各自的心渐行渐远,越来越凉,也越来越硬。抛不开断不了的血缘亲情,更多的,恐怕剩伦理与道义衍化出的牵绊。

第二天下午,我陪小姨去调换T恤。沿街找认辨那爿商家,她以为是安踏,我纠正是特步。“啊,是特步,不是安踏”,语气中带着意外与迟疑,似乎还有失落,她又重复一句,仿佛为了确认,“是特步啊!”此时我很想问一句:“特步没有安踏好吗?”终究没有狠下心。很多时候,我的沉默,大概总被误认为忠厚与懦弱。即便如此,我也宁愿。

自从工作,给二位表弟买东西,宁可买品牌的,否则不如不买,但我忽略了一点——牌子与牌子之间还分级别。心有分别,万物都有高低好差。那天,让我心血来潮的只是晃眼的绿。

进店后,小姨的各种挑剔与讲究在我预料之中。让她去讲,我耐着性子等候。趁店员去仓库找合适的款式,小姨拨弄着衣物问道,是买一送一么?还没等我回应,她又问道,是打折的么?我想她是无心的,也正因为无心,才震动了我的心。原来原来,在她那里,我给予的,也不过是买一送一和打折的情义!

终于调换成功。出了店铺,一次又一次想辩驳,一次又一次想反问,心潮翻涌,最终,坐在电瓶车背后我淡淡说了一句:“这衣服不是打折的。”即便面对面,她也看不到我灵魂进过铁的样子。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这种事,以前不是没有碰到,将来也未必不再有。商店出来,我暗自做了一个决定。扪心自问,即便明月照沟渠,你依然愿意将心向明月,难道不愿意么?

我本将心向明月配图(我本将心向明月)(5)

【作者简介:江徐,80后女子,十点读书签约作者。煮字疗饥,借笔画心。已出版《李清照:酒意诗情谁与共》。点击右上角“关注”,收看更多相关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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