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宋执群
从文艺青年步入政坛，直至权极人臣，最后酷到犯规，死于非命，上官婉儿上演了一个奴婢成功逆袭的活剧。我想，她的魅力并不主要来自于她的诗歌，而是来自于她那有爱的心灵，和有温度的身体。因为只有有爱的心灵，和有温度的身体，才能绽放出超凡的魅力。
（一）像一朵妖娆的伤花，暴毙于皇宫门前
一轮烈日，炙烤着大唐皇宫前一个孤独的身影。那身影虽然渺小，但明显蕴藏着不同寻常的能量，散发着特别的气场，就像一朵妖娆的伤花，正在最后地怒放。
她就是大唐美女、皇帝秘书、大唐诗歌评委会主席上官婉儿。此刻她正被绑缚皇宫门前的旗杆下，茫然地等待着斩刑。
这是一千三百年前的酷暑七月，正午的长安热得像个蒸笼。上官婉儿的内心更可能煎熬得像个火锅，她似乎没有料到李隆基会诛杀自己，又仿佛觉得这早已是命中的注定。
时值景龙四年， 太平公主的势力正在大唐政坛风起云涌，上官婉儿也坚定地站在太平公主的队列。六月，唐中宗李显被韦皇后与安乐公主毒死，朝廷政要、内外兵马大权以及中央禁军等全部换成了韦后的党羽和族人。上官婉儿与太平公主一起草拟遗诏，立温王李重茂为皇太子，韦后摄政。但宰相宗楚客、韦温更改诏书，劝韦后效仿武则天。
得到消息的临淄王李隆基与太平公主商议，决定先下手为强。七月二十一日李隆基发动唐隆之变，诛杀韦后、安乐公主及所有韦后一党，拥立其父李旦。上官婉儿秉烛率宫人迎接，并把她与太平公主所拟遗诏呈示宰相刘幽求，以证明自己和李唐宗室是一个队列的。虽然刘幽求肯求李隆基开恩，但李隆基不准，宣判道：“此婢妖淫，渎乱宫闱，怎可轻恕？今日不诛，后悔无及。”
就这样，上官婉儿以出人预料的方式，结束了她那波澜壮阔的一生。
其实,上官婉儿的结局也不完全出人预料，因为她的身份与地位，注定只能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李隆基之所以罔顾事实，执意要让她死，是因为她的死对大唐政坛太重要了，重要到必须要以这种最酷烈的方式昭告天下，一个外姓人臣，即便功高至伟、立场正确，也绝不可染指李氏王朝的皇权。
上官婉儿赴死之时年仅四十六岁。此前她曾长期代行丞相之职、位极人臣，还差点当上女皇，成为武则天第二。除此之外，她还是一个“体态丰盈，玉颜如花”的绝代美女。
所以她那矗立时代潮头搏击风浪的独特形象，让后人惊艳和感叹了千年。
（二）爱恨交集的人生起点
上官婉儿是世代名门之后，是西汉上官桀、上官安、上官期祖孙三代的后裔。她的高祖父上官贤官至北周幽州太守，曾祖父上官弘曾在隋朝时任江都宫福监，祖父是唐高宗时宰相上官仪。
正所谓“祸兮福所倚”，这样一个家庭注定不会风平浪静。麟德元年，他的祖父因替高宗起草废武则天的诏书，与父亲上官廷芝一起被武则天所杀。尚在襁褓之中的上官婉儿与母亲郑氏被发配到后宫为奴。在郑氏的精心养育下，天生丽质的上官婉儿不仅能吟诗作文，而且知书达理，敏察世事。
十四岁时，她的美貌和才华传到了武则天那里，被立即召见，进宫测验。一出秀场，她就以妖娆的美貌，高贵的气质和冷艳的风度惊艳一朝文武，刷亮了武则天的视线。
惊叹之余，武则天当场命题，让上官婉儿依题作文。上官婉儿略一沉思便从容挥毫，在众人的屏息围观中，一气呵成了一篇绝妙美文。待武则天展读她的文章，看到她的书法时，更是两眼放光，大声激赏道：“没想到你这个小丫头不仅文章棒，书法也如此秀媚，和东晋卫夫人的簪花小楷有的一比，就像你头上的玉簪，生动俏皮，流淌着清婉灵动的韵律。”
应该说，武则天还是慧眼识才的。上官婉儿就是传说中的玉簪花神。因为她特别喜欢在花前月下读书，每个玉簪花盛开的夏日夜晚，她都要伴着玉簪花的幽香，在孤灯下吟诗作画，以寄托幽闭宫中的枯寂时光。
拍案叫绝后，武则天当即下令解除上官婉儿的奴婢身分，让其掌管宫中诏命，为武则天起草诏令诗文。
可是没过多久，上官婉儿又因忤逆武则天的旨意，犯下死罪。但武则天惜其文才而改作在她面颊刺字的黥刑。
从此，上官婉儿这朵伤花收敛起外表的刺芒，按捺住内心的狂澜，精心伺奉，曲意迎合，一步步加深武则天的欢心，别无选择地开始了她那爱恨交集的人生长旅。
（三）行丞相之职，武则天想立她为女皇
武则天称帝以后，对才华横溢的上官婉儿宠爱有加，先让她为自己起草诏令，代自己写诗作文。到通天元年（公元696年）的时候，干脆让她直接参决政务，行使丞相之职。晚年的武则天甚至想抛弃自己的儿子李显，改让上官婉儿接自己的班，做大唐第二位女皇帝。
十年后，宰相张柬之率左右羽林军五百余人，直入玄武门武则天寝宫，发动神龙政变，武则天被迫退位，李显重登帝位。不久，八十二岁的武则天病逝，上官婉儿的女皇梦彻底破灭。
但复辟以后的唐中宗李显出人意料地善待上官婉儿，除了仍让她执掌诏令起草，还策封她为仅次于皇后地位的妃嫔。
已经在宫廷争斗中历练得游刃有余的上官婉儿，洞察到韦皇后对李显的影响力，一边奉迎皇帝和皇后，一边在朝廷中安插自己的亲信，向韦皇后推荐武三思，让李显与武三思商议政事，以其打压宰相张柬之等人的势力。不久，武三思依靠韦皇后和安乐公主等人的支持，相继设计贬杀了张柬之、桓彦范、敬晖、袁恕己和崔玄暐等五王。
为了笼络住已经权倾人主，不可一世的武三思，上官婉儿又与其私通，并在所草诏令中推崇武氏而排抑皇家，终致太子李重俊愤怒出击，于景龙元年联合左羽林大将军李多祚杀武三思及其亲党，引兵搜捕上官婉儿。上官婉儿急忙逃至李显和韦皇后处，谎称：“我看太子之意，杀上官婉儿是假，想弑君和皇后是真。”李显和韦后听信了她的判断，急令右羽林大将军刘景仁率飞骑二千余人，将太子李重俊剿灭。
虽然侥幸躲过这一劫，但聪明的上官婉儿一定觉察出了梦想与现实的错位，也正是因为这一错位，导致三年后她在临淄王李隆基发动的唐隆政变中与韦后同时被杀。
（四）引领一代文风
上官婉儿得势受宠时期，说服皇上李显，大量扩编昭文馆学士（相当于如今国家社科院研究员）编制，大肆网罗文学艺术人才，广召全国爱好诗词的官吏进修学习。每逢佳节或宫廷庆典，她就组织大型宴会和游乐活动，举办诗歌竞赛。
每当此时，上官婉儿就用三个替身同时替皇上皇后和安乐公主作诗。因为那时候，即便是至高无上的皇帝，要做诗作文也得亲自操刀，不像后来，这种事都由专门的写作班子为其量身定制。
而她的诗作一出，因为戴着皇上皇后和公主的面具，总是迎来满朝文武的追捧喝彩，引起一片附庸唱和之声。而对那些大臣们的唱和之作，李显就令上官婉儿担任评委会主席，由她评奖定级。被她评定为冠者，皇上就会颁发给他们金爵等重奖。
一时间，上官婉儿风光无限，左右着一朝诗风，不仅朝廷内外紧跟皇家喜好，吟诗作赋，而那些想挤入主流诗坛的诗人都有意模仿着她那清新优雅的风格。
那么上官婉儿的诗歌到底怎样呢？都有什么名篇佳作呢？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
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
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
书中无别意，惟怅久离居。
这首五言律诗《彩书怨》就是她备受称颂的代表作。这首个人抒怀诗在情感的表达上确实超越了宫廷诗单调贫乏的基调，借大自然的萧瑟情景抒思人惆怅落寞的心情，艳而不淫，哀而不伤，其清雅脱俗的意境一改初唐诗坛幻灭感伤的“六朝趣味”。明代文学家钟惺赞曰“能得如此一气之清老，便不必奇思佳句偶！此唐人所以力追声格之妙也。既无此高浑，却复铲削精彩，难乎其为诗矣！”
上官婉儿创新“上官体”（唐诗史上以第一个以她爷爷上官仪个人姓氏命名的诗歌风格称号），创作了《游长宁公主流杯池二十五首》等大量风雅婉丽的诗歌，开拓诗歌题材，引领一代文风，成为当时文坛的标志和旗帜。
（五）她的人生才是一部风云变幻，荡气回肠的诗篇
从文艺青年起步涉足政坛，直至权极人臣，最后酷到犯规，死于非命，上官婉儿上演了一个奴婢成功逆袭的活剧，成为不可复制的范例。
因为世俗身份太多，人生过于丰富，作为诗人，上官婉儿的诗作并不太多，至少流传下来的不多，《全唐诗》仅收其遗诗三十二首。
但这不要紧，对上官婉儿来说，她的人生才是一首风云变幻，荡气回肠的诗篇。
原主被废，没当上皇帝，却仍获新主信任，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凭什么？对于一个奴婢来说，只能凭借才华与魅力。
然而，光凭才华显然还是不行的。特别是在大唐，根本就不缺才华横溢的伟大诗人。更何况，仅凭诗歌，上官婉儿恐怕都不好意思往那些伟大诗人的队列中凑。那她就只能靠魅力，靠别的女人所没有的特别的魅力。
相传，上官婉儿行将出生之时，她的母亲郑氏梦见一个巨人。那巨人给了她母亲一杆秤，并留下一句话：“持此称量天下士。”
郑氏由此料想，自己的腹中定是孕育着一个绝世男儿，将来能够成为称量天下的雄才。谁知呱呱坠地的，却是一个女婴。其母心中很是不爽。但上官婉儿可不管这些，而是自顾自地生长得活泼美丽。到满月时，郑氏对着怀中的腕儿打趣道：“就你这副熊样，将来能充当称量天下的大任么？”没想到，婉儿立即手舞足蹈，呀呀点头回应……
果然，在她十四岁以后，中国后妃史上许多铁一般的规矩都被她改写了：
唐人张垍所撰情色小说《控鹤监秘记》中记载，武则天特别宠信上官婉儿，即便在自己与男宠张昌宗寻欢时也不避忌她。而每当此时，上官婉儿就被引得欲火烧身，面对姿容秀美的张昌宗欲罢不能。终至一日，上官婉儿得机会与张昌宗私通，欲火正炽时被武则天撞见。气得武则天拔取金刀，直接刺入官婉儿前髻，割伤她的左额，且怒目大骂：“好你个小贱人，竟敢使用老娘的宠物。看我不马上杀了你！”幸有张昌宗一个劲地替她跪地求饶，才得赦免。
后来，上官婉儿在自己额头的伤疤处刺了一朵红色的梅花以遮掩。谁知这一特殊的容妆反使得她的容颜平添一种别样的妖媚，引得宫女们纷纷效仿，人人在前额点红描画“红梅妆”，成为流行时尚。
更出格的是，在上官婉儿受宠的鼎盛时期，她竟然说动中宗李显同意她居住在宫外她自己的私宅里，如果皇上要临幸她，就得自己领着左右侍从出宫到她家里去。不仅如此，李显还派皇家工匠为上官婉儿私宅营建大型园林，修建豪华娱乐会所，以便她宴请宾客、吟诗作乐。甚至她在自己的私宅中与当朝的大臣和艺术家私通，李显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比如，她和皇后的情人，武则天的侄子武三思长期私通，就是朝廷公开的秘密。
是不是前所未闻？
我想，这就是上官婉儿的特别魅力。这种魅力不是来自于外在的刻意修持，而是来自于她那与生俱来的有爱的心灵，和有温度的身体。而只有有爱的心灵，和有温度的身体，才能绽放出别样的神采。
在那些由她畸形成长的人生导致的触目惊心的乱伦，或者说是没有爱情的爱情中，不仅仅外化出一个身处特别境地的女人的疯狂，更暗含着一个行走在刀锋上的女人的恐惧。
是的，恐惧。
上官婉儿一生行走在政治斗争的刀锋上，一边是希望、梦想和安慰，另一边则是失败、绝望和恐惧。她所体验到的温暖和寒冷、荒诞和真实、残暴和柔情、理智和情感恐怕都是我们常人所无法想象的。
但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些畏惧，才使她的人生有了方向，也才推动她把自己的生命活成了传奇。
就像一株带刺的玫瑰，上官婉儿用一己的爱与恨搅动一个国家的波澜，用令人惊愕的命运留痕于历史的长空，并在我们的视野绽放着永不消逝的身影。
或许，这就是上官婉儿能够穿越时空，让我们百感交集，唏嘘不已的原因。
【作者简介】宋执群，生于一九六零年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梅雨》《望海门》，长篇文化散文《锦上姑苏》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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