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盛兰在演出前化妆
解玺璋
叶盛兰,一代名伶,叶派小生创始人。祖籍安徽太湖县,京剧之故乡也。民国三年,岁在甲寅(1914),10月23日,叶盛兰生于北京梨园世家,祖父、父亲都是行家里手。父亲叶春善还是著名的喜(富)连成科班的创始人兼第一任社长。叶盛兰属虎,有虎性。据说当年反右,叶盛兰被抬举为中国京剧院第一右派,批斗得很凶,每次批斗会之后回到家里,他什么话也不说,就把自己关进卧室,用小生的念白大吼:“在上海的时候,谁敢惹我?”仿佛在发虎威,却也有一点“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无奈。下个月,将迎来叶盛兰先生诞辰百年纪念日。
红遍上海滩
抗战胜利后的第一个春天,上海新组建的大来公司,联合了卡尔登(天蟾舞台)、中国戏院和共舞台,约聘袁世海、张云溪、张春华、陈永玲、胡少安等赴天蟾演出,后又增加了李少春、李世芳、叶盛兰、叶盛章、叶盛长等,号称十大头牌,并请翁偶虹先生常驻上海,编排新戏。
当年的天蟾,非卖到四千人不能算是客满,一般演员都说天蟾是个“没有良心的馆子”。大来公司的老板吴性裁也觉得,天蟾第一天打炮的戏码,不大容易安排。经大家研究议定,开场戏为《金石盟》,由叶盛兰演石秀,陈永玲演潘巧云,叶盛长演杨雄,叶盛章演“盗王坟”、“巧连环”的时迁。大轴是叶盛兰、李世芳合演全部《奇双会》,叶盛兰演赵宠,李世芳演李桂枝。如此戏码,如此演员,广告一出,立刻轰动了整个上海滩,顷刻间预售即满。上演之日,更是煊赫异常,可谓极一时之盛。要知道,梅兰芳当时正率班演出于中国大戏院,早已先声夺人,天蟾能够一炮打响,首先是靠了群英荟萃,并在剧目安排上出奇制胜,叶盛兰自然也有一份功劳。
这时的叶盛兰,红遍上海滩,其声价正如日之升,不可阻挡。于是,第二期“十大头牌”合作戏,叶盛兰再次受到天蟾的邀请,从而见证了《百战兴唐》在天蟾创造的十二成大满堂的奇迹。有人看到现场的情形,说是“满坑满谷,从后台仰望三楼,真是万头攒动,喝彩之声,震撼整个戏院”。不久,程砚秋也率团加入了上海滩的群芳斗艳。由于大来公司的盛情挽留,叶盛兰推迟了回京的计划,加入到程剧团的阵容之中。在此期间,他与谭富英、高盛麟、袁世海合演了《黄鹤楼》。这是周瑜(翎子生)的代表作,整出戏对翎子生的身段、念白、唱腔要求都相当高,高潮部分和武生的对手戏更是火花四溅。叶盛兰早有“活周瑜”之称,而扮演赵云的高盛麟也是武生中的佼佼者,与叶盛兰恰好是一对:英气对豪气,谋略对武功,机心对坦荡,言语对刀锋,舞台上真可谓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观众遇此,只能疯掉。
回到北平
带着海上的风尘和赞誉,叶盛兰回到北平。他马不停蹄,立刻赶排新戏《罗成》。人们对叶盛兰的罗成并不陌生,戏迷痴迷于他那条刚劲宽厚而又清脆柔婉的好嗓子,翁偶虹先生赞许为“‘龙’、‘凤’、‘虎’三音俱备”。小生的嗓子必须是龙、凤、虎三音的结合,只有这样,才能创造出清脆圆润的男性之美,而不至变成了尖利刺耳的鬼音。不过,叶盛兰一直对《罗成》的剧本不甚满意,希望翁先生能给他编写一部全本《罗成》。1945年8月,叶盛兰的育化社宣告成立,开了京剧界小生挑班的先河。翁先生曾想借此机会满足他的这个夙愿,可他的亲友都认为,第一天挑班打炮,就演个乱箭攒身的人物,不吉利。于是,翁先生特地为他编写了一出“吉祥新戏”,即全部《周瑜》。按照翁先生的设计,这出戏包括了周郎顾曲、公瑾舞剑、筵前惊丑、闺中试美、古庙烛邪、荒江除恶等文武场子,几乎囊括了周瑜招亲到从政之前的全部故事。但叶盛兰并不满意,他希望翁先生能将他的拿手好戏《临江会》设法安排在周郎娶亲之后,这等于给翁先生出了一道难题。翁先生说:“在我是不难于信笔涂鸦,却难于违心画蛇。”但在盛情面前,他也只得勉为其难。他用指囤借粮作为过渡,“又用了两个草蛇灰线的场子,过渡到《临江会》”。这样的写法,翁先生自己并不认可,然而,演出效果却又出奇的好。预告之后,前三天即告客满。
其实,叶盛兰并非有意为难翁先生,而是想通过这出戏的演出,把他的嗓子功夫、翎子功夫、扇子功夫、把子功夫做个全面的展示。叶盛兰的老师程继仙曾经总结小生的表演艺术,提出了“心与神会,五子登科”的八字秘诀。这里所谓五子,即嗓子、翎子、扇子、褶子、把子,以此概括小生行中的翎子生、扇子生、穷生、武小生在各个方面的技巧。
叶盛兰的全部《周瑜》堪称绝唱,舞台之上,周瑜的形象更是光彩逼人。这是因为,老师的“八字秘诀”已被他化入自己的唱、念、作、表之中,心领而神会,周瑜的风流倜傥、雄姿英发,遂有逼真的表现。而此时的叶盛兰,并未忘记他的《罗成》。他与翁先生约定,继续为他编写全部《罗成》。可惜,在上海的日子里,限于种种条件,翁先生只给他添写了《雅观楼》的“赌带夺带”和“五龙二虎锁彦章”。为了弥补这个遗憾,回北平后,他请师兄王连平攒成了全部《罗成》,果然也是一演而红,继“活周瑜”之后,又得了“活罗成”的雅号。可是他并不打算放过翁先生。1948年秋天,翁先生从上海回到北平,叶盛兰闻讯立刻前来慰问。
这一次他看中了翁先生早年为戏校学生写的《鸳鸯泪》,想以此弥补他的演出剧目中穷生戏的不足。他对翁先生说:“我挑班了。我的翎子戏、扇子戏、武小生戏还都过得去,只是缺少穷生一门。而穷生戏在传统剧目中,还没有一出能够担当大轴的。难道您不愿意我这个挑班的小生,以此剧补我穷生之缺,玉成于我?”
此后大约一个多月的时间,翁先生每天下午到棉花下五条叶家为叶盛兰“撂地”说戏。叶盛兰的虚心好学,对艺术的精益求精以及诚实爽朗的品质,朴实坦荡的性格,从谏如流的修养,都让翁先生大为感动。翁先生不由得慨叹:“全才小生,舍叶其谁?”吴小如先生也曾指出:“要对叶盛兰做出公允评价,必须对半个世纪以来京剧小生界代表人物有一全面了解。以三十年代的情况而论,当时小生一行有三位最有权威性的演员。第一位是程继仙,遗憾的是程嗓子不好,晚年尤不耐重唱。第二位是姜妙香,特长是嗓子好,能演唱功重头戏;虽也能唱一部分武小生戏,毕竟功底不足,仍以文戏为主。第三位是金仲仁,他能在程、姜之外另辟蹊径,自成一家。可惜也吃亏嗓子不好,晚年身体发胖,除搭荀慧生、小翠花班外很少演单挑戏。”叶盛兰崭露头角,恰在此时。他确属文武全才,五子登科,能唱能打,昆乱不挡,几乎没有他拿不起来的戏。
加入“国营”剧团
这时,中国已经走到一个历史的转折点,正面临着天翻地覆的变化。而叶盛兰似乎并没有做好应变的准备。对于政权的更迭,他的应对方式还是老一辈传下来的,以为无论谁当政,都得听戏。可是,新的当政者显然不同于历史上任何的当政者,他们不仅要改变戏剧的生产方式、经营方式,还要改造戏剧本身和唱戏的人。这已经超出了叶盛兰的想像力。戏还是要唱的,但自己挑班独唱似乎已不可能。当时来叶家做工作的,恰是我们《北京晚报》1979年复刊后的第一任总编辑王纪刚,他那时是中共华北局城工部的地下工作者。很快,叶盛兰就表示愿意加入“国营”剧团,每月领取六百斤小米(一说一千三百斤),尽管这只相当于他在戏班两三天的收入。那时,他挑班的育化社尚未解散。
他所加入的中国戏曲研究院试验工作第一团,正是中国京剧院的前身。在这里,他希望有所作为,把才华贡献于新社会。1949年底,文化部成立了戏曲改进局,随即开始了对传统戏的三改工作,即改戏、改人、改制。且不说把人分成改造者和被改造者是否妥当,仅改戏一条,已让艺人无所措手足。其实,京剧演员到了叶盛兰这一代,很少有人是反对戏剧改革的,但怎么改?他们却有自己的主张。可是,他们的想法距离政府的主导意见相差甚远,这从“戏改局”被他们谑称为“戏宰局”即可见一斑。叶盛兰的弟子张岚方告诉我,他们先生既有敢言之名,那些对戏改有意见的人,便都撺掇先生出头,向剧院领导发难,结果把剧院领导得罪了,给他后来的个人命运留下了巨大隐患。
戴着右派帽子登台
其子叶少兰在一次接受记者采访时也曾说过,他父亲在“反右”运动中所以挨整,就是因为敢讲实话:“在一次戏剧改革会上,我父亲说他拥护戏剧改革,京剧的历史本身就是一部创新史。但改革要慎重,不能简单化,当时有人提出要去掉脸谱,去掉髯口,去掉水袖,去掉马鞭、去掉车旗,我父亲说,这些都去掉了,就背离了京剧表演的规律,程式特色也没有了。现在看来,他说得已经很客气了,每一句都很诚恳、到位,但后来还是被扣上了‘反对戏改’的帽子。”有人悄悄给叶盛兰记下了这笔账。事情自然还不算完。“反右”前夕,叶盛兰参加了中国农工民主党的一个小型座谈会,在这个会上,他对梅兰芳作为中国京剧院院长有职无权,一些党政干部独揽大权,不懂装懂的问题提出批评,希望在艺术上多听听梅先生的意见。他还说,中国京剧院的剧目建设不能完全按照延安《三打祝家庄》的路子搞,还是应该保持京剧原有的风貌。这一次,新账老账一起算,说他鼓吹“外行不能领导内行”,核心是要在中国京剧院夺权。很久以来有人仍然坚持这样的看法:“叶盛兰、叶盛长的活动,袁世海的闹以及马连良在外面的呼应,都是想恢复‘富连成’的一套。”
恢复“富连成”那一套又如何?无非是按照京剧艺术的规律办事,保持京剧的本色,在尊重传统的基础上寻求发展,也就是梅兰芳在一次谈话中说过的“移步而不换形”。可是,梅兰芳的谈话刚一发表,马上遭到了“戏改”领导者的强烈反对,梅兰芳不得不收回自己的意见,并做出检讨。而叶盛兰对于警告偏偏不很在意,但他为此付出了比梅兰芳更为沉重的代价。这顶戴在他头上的“右派”帽子,给他的肉体和灵魂都造成了严重伤害。他的弟子张岚方曾经写到,“反右”运动过去不久,中国京剧院恢复叶盛兰的演出,然而是戴帽演出,首场为大年初一(一说初三)在吉祥戏院与杜近芳合演《奇双会》,演出前,领导找他谈话,提醒他:你这是戴上右派帽子之后头一次上台演戏,你是右派分子,对人民犯下了罪,群众对你痛恨。你上台去,弄不好群众往下轰你,你可得沉住气,不要往下跑。踏踏实实往下演,也许这个劲儿一会儿能过去。如果情况实在严重,我们会出面解说的。右派分子也可以给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嘛!
最后领导还特别关照:“不管台下观众怎么骂你,你都别往下跑,那可就把戏搅啦!”叶盛兰不相信观众会这么恨他,但他心里还是七上八下,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然而他刚从侧幕迈出一步,台下就有了掌声和叫好声。“他心里一惊,一时分辨不出情况是好是坏”,待他张嘴一唱,“一片丹心彻地清,天赐明月照褒城”,剧场里响起更加热烈的掌声。至此,叶盛兰明白了,刚才那一片掌声和叫好声,是观众给他的“碰头好”,丝毫没有轰他下去的意思。儿子叶蓬奉母之命在剧场小夹道里“偷听”,这时也听明白了,他赶紧离开剧场回家报信。叶夫人这时还在家里担心呢。
这是一段让人辛酸的故事。我们很难想象,一个名角儿,戴着一顶屈辱的帽子在台上演戏,对手就是刚刚在批判会上揭发、批判自己的人,却还要以极其细腻的表演传达出小两口新婚燕尔的种种情态,这种精神、心理上的折磨,显然超过了肉体上的折磨,这种痛苦,除了本人,外人是很难体会到的。叶盛兰最后一次登台演戏,是1964年与杜近芳合演《白蛇传》。演出结束后,观众涌向台前,叶盛兰、杜近芳多次谢幕,观众就是不肯散去,不停地鼓掌,连声叫好。也许,他们已经预感到这是叶盛兰的绝唱,挽留他不要从此离开舞台吧?“文革”中,挂黑牌、罚劳动、剪头发、坐“喷气式”,他经历了可能经历的一切。他的风烛残年就是在疾病的煎熬中度过的。1978年6月15日,在又一次住院之后,他终于撒手人寰。刘绍棠先生在他去世十几年后写文章,还在呼唤叶盛兰“魂兮归来”,他不由得感叹:“如果没有叶盛兰的艺术成就,京剧小生这个行当很可能就被行政命令取消了。有多少貌似内行的力笨,打算以老生或武生取代小生,都未能得逞,就因为叶盛兰这座丰碑是推不倒的。”
(图片张岚方先生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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