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灯的使者》(增订版)新书分享会现场文字实录
刘禾:我们今天在单向街举办这场活动,叫“先锋与坚守——重返诗歌的精神家园”,是为了跟大家分享一本新书,这本书叫《持灯的使者》。八年前,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过一个旧版本的《持灯的使者》,是红色的封面。这个版本现在在市面上买不到了,好像只能在旧书店里淘到。我们非常幸运,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刚出版了增订版的《持灯的使者》,新的版本增加了十几万字,而且有历史图片、照片,还有三个附录。
我先介绍一下嘉宾:诗人芒克、诗人北岛、作家徐晓、鄂复明——他是《今天》 杂志的编辑部主任,但是没有挂头衔,大管家。作家张朗朗——我记得很早以前就读张朗朗的散文,写得非常妙,我们有20年没有见面了。作家、评论家李陀。散文家史保嘉,她的笔名是齐简,我在编《持灯的使者》的时候,把她的文章放在第一篇,因为她的文笔让我们体验到当时的气氛,告诉我们什么叫读诗。坐在齐简左边的是陆焕兴。
在座的嘉宾,几乎都是《今天》杂志的当事人或者与这个杂志有密切关系的人。这也是老《今天》杂志和海外复刊后的《今天》杂志的当事人第一次和公众见面,非常难得,几乎横跨将近40年。读过《持灯的使者》的读者都会记得一个日子,12月23号。38年前的这一天。一份文学刊物诞生了,它的第一期是在陆焕兴家里印的。三位创始人北岛、芒克和黄锐今天都坐在这里。
为什么我们要重视这一份刊物呢?在编辑增订版的时候,我又一次通读了一遍所有的文章,并且给增订版添加了几篇回忆文章,其中两篇是由鄂复明撰写。可以说,这些文章不仅是一代人的回忆,而且还是散文创作。创作的是什么呢?是另一类的文学史写作。
大家一定会好奇,这一本刊物,还有这些当事人,他们所做的这一切的价值何在。如果说中国20世纪有过一个先锋文学和先锋艺术的运动的话,如果我们给它一个日子,那么它发生在1978年12月23号。我想大家都听说过朦胧诗,研究《今天》杂志学者通常说,朦胧诗人在这一天诞生了。其实,《今天》杂志的诗人并没有发明“朦胧诗”的说法,这个说法源于80年代,由于一些官方的批评家看不懂他们的诗,就把它叫“朦胧诗”,是贬义的意思。这个说法不是没有一定的道理,我在《持灯的使者》序言里已经充分论述,但更重要的是,这一份文学刊物,它发表的不仅仅是先锋诗歌,而且还包括大量的散文、小说,以及先锋艺术或美术创作。
世界上最小的文学组织——只有两个人的先锋派
北岛:我记得1978年我们办这本杂志的时候,我只有二十几岁。我们回溯早期,六十至七十年代这一段历史是很重要的。
我认为食指可以说是第一人。他其实只比我大一岁,我直接受到他的影响,如果这么说的话,食指是我的老师。
我还记得1970年那个春天的早上,我跟另外两个同学(曹一凡、史康成)在颐和园的湖上划船。史康成突然背诵了郭路生(即食指)的诗,把我当时震住了,问是谁写的。郭路生。我从来没有听过的名字。这次对我来说是一次重要的震动,我从来没有想过能写成这么样的好诗,还以为是外国诗。我是从这个时候也就是1970年开始写作的。芒克是1971年开始写作的。芒克他们当时已经成立了一个先锋派。
芒克:1972年我和彭刚搞的先锋派。彭刚是画画的。最初我和北岛、黄锐三个在他们家,就想起办一个杂志,这是在他们家谈出来的一件事情。后来等到办杂志,取名《今天》的时候,已经到了12月份,我们当时聊这个事儿的时候,可能是9月份。如果要说我们过去的一些事儿,那可就说得太长了,所以我现在也是在写一本书,名字叫《往事与今天》。其实是北岛让我去写的,他说:“你是不是能写一些关于《今天》的文章?大概就你没有写过这方面的事情,但是你是经历最多的。”像《持灯的使者》这本书,我到现在还一篇没有看。北岛先给我打电话,因为今天的日子挺重要,12月23号,是我们《今天》的创刊日,到现在已经38年。我当时认为可能是朋友聚一下,原来已经订好机票今天去沈阳,我都退了来参加这个活动。后来他们发信息,我才知道原来是刘禾编的这本书的新书分享会。
北岛:世界上从事各种各样艺术运动的人很多,没有听说过两个人办一个派别的,你和彭刚两个人办了一个先锋派。
芒克:我的书里肯定要写到这个的,非常有意思。很多人不了解彭刚。彭刚在70年代初开始绘画,他这个人很怪,我们都认为他是艺术疯子。其实彭刚比我小两岁,他是1952年的,他父亲原来是煤炭部一个重要的工程师。巧得很,他父亲跟我父亲还认识。那个时候我们已经接触了大量的欧洲印象派的那些画册,包括野兽派。彭刚的画法,可以说有点印象派的影响,也可以说是野兽派的。他这个人很有天分。那时候我们俩关系非常好,就混在一块了。后来我写诗,他画画,经常在一块玩。1972年的12月,差不多是这个时候,我们俩说成立一个先锋派吧,于是就成立了,后来也没有人加入,那就咱俩吧。我们俩很荒诞的,也没有钱,就成立了先锋派。那个时候我们俩跑外面流浪去了,要发展先锋派,后来特别惨地回来了。五分钱买一个柿子,我这一辈子不吃这个玩意儿,彭刚说:“你不吃,我吃了吧。”他吃得挺香。
我们先锋派成立没有多长时间,当时搞了一个最有意思的活动,就是我们两个看了美国的录像带《在路上》,凯鲁亚克写的那个。我们受到影响,也在路上。另外,我们当时觉得到外边还可以发展一些先锋派的人呢,我们想得太天真了。
煤炭部宿舍就挨着北京火车站,翻了墙跳过去就是。那个时候彭刚的姐姐给他留了两块钱,他说咱俩坐火车走,北京太没意思了,咱俩跑缅甸去得了。后来我们俩就上了火车。那时候火车查票很严,我们俩上火车后居然没有遇见查票,就拉到湖北了。我们在车上吃盒饭,钱也花得差不多,到汉口我们俩就下来,真是身无分文,那时候特别惨。彭刚说你去找人要点钱什么的,后来他又说你找女的要。都没有要过啊,我心里特别慌乱。我在街上,看着装扮有点钱的,就过去了。我找她一要,把人吓跑了,人家以为是抢劫呢。因为我不会要,我直接问“你有钱没有”,一问,她就跑了。后来彭刚说:“我去要得了。”后来特别逗,他找了一个岁数大点的女的去要,我在远处看着他,没有一分钟,那个人就开始骂他了。他过来了,我说:“为什么骂你啊?”彭刚说:“我没有说什么,就管人家叫了一声大妈,肯定人家不爱听了。”反正挺狼狈的。最狼狈的时候,我们说干脆投奔收容所得了。没辙!饿,没有人给吃的,也没有人给钱。
后来我们俩真找了一个收容所,去了,叫人给赶出来了,不要我们。我们俩真是一点办法没有,又跑到汉口火车站,想尽办法混上了火车。这个火车往回开,当时还没有到河南。
史保嘉:芒克,我在这里插一句。那时候你们不是身无分文,而是还剩五分钱。两个人商量,彭刚说:“芒克,你拿着五分钱买瓶水洗洗脸,然后去要钱,你比我长得好看。”
芒克:这是到信阳之后的事。因为我们俩又上了火车,但过了一站就把我们给赶下来了。赶下来之后,我们俩那个惨啊。小站很小,不让上车了。我们没办法,干脆沿着铁路走吧,走到下一站再上。那可怕啊,都到12月份了,也不见人,完全雾茫茫的。你看彭刚,他一点苦都吃不了。他不能吃苦,一直说累,我说累咱也得走,要不然死在这儿了。我们俩到了一个小站,很饿,朝人家要吃的,没有人给。后来有一个岁数大一点的,我们说拿东西跟他换一换,于是就把衣服给脱了,他给了我们两块钱、两斤粮票什么乱七八糟的,还给了几个烧饼。我们俩吃饱了以后,搭上火车,到信阳后又被赶下来,交给了车站派出所。
后来我们还真碰到一个好人,一个30多岁的女的。我跟人家把情况说了以后,她也给了两块钱,让我们吃饱饭,到那个小楼找她去。吃完饭到小楼一看,原来是信阳民政局,我们把情况说明了,她说你们谁告诉我一个家里的电话吧。当时我母亲在复兴医院工作,我只有复兴医院的电话。后来居然打通了,还找到了我妈。叫我接电话,我一听,我妈的声音吓我一跳,我妈说:“真是,你又跑哪惹事了?”后来就被送回来了。这就是我们先锋派的经历。
史保嘉:《今天》杂志诞生的时候,我没有在北京,也没有参与。但是跟这些朋友很多都认识,一起看书,一起写东西,一起交换一些诗歌等等。刚才芒克讲到他跟彭刚两个人成立了一个先锋派,一起出门。其实当时这样的故事大概有很多。我说一下我的哥哥。我哥哥是史康成,跟北岛是中学的同班同学,刚才北岛讲到去颐和园朗诵诗,三个同学里头就有他。史康成曾经一个人骑着自行车从北京出发一直骑到泰山,最后又骑到了青岛。当时这些人不甘于过很平淡乏味的生活,愿意出去走一走、看一看。
黄锐:我16岁去内蒙古插队,在插队的地方正好碰到了北岛(注:1969年秋,北岛去内蒙兵团探望他的弟弟,顺路去看在左旗插队的北京四中同学,其中有王大理和唐晓峰等人,也有黄锐和他哥哥),因为那个时候有一个朋友王大理跟北岛很熟,他已经去世了,比我大几岁,我们都喜欢西方的古典音乐。我们在插队的屋子里头放一个电唱机,整天听《蓝色多瑙河》等一些音乐。和北岛认识之后,我们就变成朋友了。在北岛这个圈里(大约1971年黄锐病退回京),我又认识了芒克,还有其他一些《今天》的朋友,像诗人多多等。北岛家里有一个不定期的沙龙,我在那认识了保嘉。大概都是在70年代初,1972年到1974年,每年冬天都有这样的诗歌朗诵会。那个时候家里只有两间房子,父母在外边,他们占里面这一间,把门封死,把窗帘挂好然后开始朗诵诗。我觉得那个时候不像今天,我们绕不开技术的学习,画画哪那么容易?而且刚才芒克说到彭刚的一些事情,有一个让我萦绕不去的问题,就是当时的艺术先锋派,它到底有什么意义呢。因为艺术他是在家里解决的,这个作品并没有曝光,没有发声,也没有与公共社会和公众人群有联系,他独自经历这个事情,应该怎么解释。
我的作品发表在1979年,还算是比较早的。它是正式的展览,所以它是被曝光的、抽象的作品。现在我们发现了另外一些情况,它署名是1972年,在家里自己画的。你说这个事情,形成了他的背景、他的概念吗?然后他怎么建立一种脉络关系?我觉得不太清楚,而诗歌是先知先觉的,那个时候有黄皮书嘛,是直接接受西方的文化再转化,加上自己敏感的思想,有一种追求,有一种对话。这个对话不仅存在于他们个人之间,而且是存在于年轻人,包括不只我一个,像彭刚这样的,还有一些其他的喜欢美术的年轻人。我觉得我们这个小圈子里头,还有其他一些有志在音乐上的,比如弹吉他的,拉小提琴的,这样他也是在这个小圈子里面,也是受到这种沙龙文化的影响。
1978年的秋天在我们家聚会。我能想起当时的风景,那个时候还没有多少雾霾。这种聚会,是经常不断的,有的时候在北岛家,有的时候在我家。北岛家在三不老胡同,我家在西城区赵登禹路一个路口,都很近。有的时候不打招呼,那时候也没有饭馆,就串门去了。其实我们形成了一个小小的习惯,大概是周末之类的日子,到了晚上,他们就过来串门。一个小四合院,也是破破烂烂了,当时“文革”搬了几家邻居进来,可是还是感觉是自己的院子;院子里头有自己种的一棵大杨树,长得很大。杨树到了秋天,感觉不错,它的叶子风一吹,沙沙作响。
“今天”,首先永不过时,永远代表最现代的
芒克:当时9月份,我和黄锐、振开(北岛)在黄锐家商量办一个杂志,然后还要组织一个编辑部。我们组织头一次编辑部的时候,已经到10月份。最初编辑部的成员,大部分都是北岛找来的,一共是7个人,现在在场的有4个,陆焕兴、黄锐、我和北岛。另外还有刘禹,也是当时介绍我和北岛认识的人,现在这个人已经去世了。还有张鹏志、孙俊世,我到现在还不太清楚他们是干吗的,但肯定是学问比较深的知识分子类型的人,他们都是北岛带来的。当时我们7个人组成了《今天》第一期的编委。然后在张鹏志家商量讨论——他当时住在鼓楼和钟楼西侧的小街上,也是一个四合院,大家一致同意办这个综合性的文学性刊物。北岛建议每一个人出一个刊名,大家都同意,就算定了。大家都取了什么名,我想不起来了。我当时突然脑子一闪现,就想起了“今天”这两个字。因为我觉得“今天”,首先永不过时,永远代表最现代的。我当时没有想到大家会同意,但当我说出这个名字以后,大家都同意了,所以我们就有了《今天》杂志。
黄锐:我说一下芒克。其实他早年非常的先锋,把我震住了。就是在刘禹的家,刘禹的家离他家不太远,在北影宿舍,一排红砖小平房,一间一间的,每一间都划出小院子。在那个小院子里,芒克来了,带着严力,拿着手抄本的诗。芒克说刚写的诗,我一看,现代主义,诗的名字叫《绿色中的绿》。我那个时候刚从青岛写生回来,感动得不得了。绿中之绿,就是非常抽象啊。你自然努力了半天,怎么也进入不了那种状态。后来芒克说这个诗,还不能让别人抄,他要自己带走。
芒克:这个诗后来也烧了,现在都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了,失传了。
黄锐:还不如那个时候让我带走呢。
芒克:再也没有这首诗了。这首诗还是我比较长的一首,估计有三百多行,1973年那个时候写的。这首诗基本都是在1974年前烧的,因为我离开白洋淀之后,觉得这个东西没有啥用,也没有地方搁,不能背着这些东西,后来就给烧了,再也没有保留。
我第一本诗集叫《心事》。之所以能出这本《心事》,是因为北岛最早出了第一本诗集,叫《陌生的海滩》,他希望我也出一本诗集。可是我没有诗。北岛说:“你的诗呢?”我说:“没有了,全烧了。”他说:“我帮你找啊,你再写啊。”后来真帮我找到了,从赵一凡那找到的。我1973年一些主要的作品,好多都是赵一凡给收了起来,我不知道他从哪得到这些东西的。我们就一块印了这本诗集。《心事》封面就是黄锐设计的,画得很费劲。因为我们三个人一块印了这本诗集,好像是在9月份之前,后来我们几个人关系就比较信任了。
北岛:赵一凡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物。
徐晓:12月23号,就是在38年前,这一天大概晚上6点多钟,天没有完全黑,还能看见人的时候,我在赵一凡他们家的胡同口——人民出版社门口,看见了北岛、芒克和陆焕兴。他们提着小糨子桶,自己拿面和的糨子,在那贴《今天》杂志。他们还贴在北大、人大那些大学,最后贴到人民出版社门口。我从那个胡同口路过,去赵一凡家。我以前认识北岛,一看就问他们在这干什么,他们特别激动,说我们办了一个杂志,叫《今天》。之后我去到赵一凡那儿,赵一凡说,他知道这个办杂志的过程。
赵一凡是谁呢?他是一个残疾人。我的《半生为人》里面专门有一篇文章叫《无题往事》,比较详细地写到了赵一凡这个人。从第二期杂志,我才开始介入。从第二期开始由黄锐设计,那个天蓝色的封面,一男一女两个侧面头像的。当时所有的民间刊物中,这是唯一用铅印的,内文不是用手刻的钢板,而是用打字机打出来的。之后,我们经历了朗诵会,经历了星星画展等等。
从我来讲,那个时候很年轻,可能比在座的所有人都年轻,还在北师大读大学一年级,这种接触都是特别偶然的。但是当时被这种东西强烈地吸引了,然后就投身进去,可能根本不会仔细想这件事情。后来到80年代、90年代,越来越多人提到这本杂志,尤其是这些诗人,随着北岛这些重要诗人的诗的出版,被越来越多的人谈论。
回过头去看,好像我们干了一件挺重要的事情。但是当时干那个事情的时候,我们并没有意识,我们只是随着自己的心,觉得这件事情有意义。而且它让我们觉得生活不一样了,我是第一届大学生,校园里思想很活跃,每个人都有追求,觉得这是一件让生活变得特别美好的事情,它真的是改变了人生,让我们看到了另外一种风景,另外一种生活,也从中体会到很多生活的意义。
陆焕兴:当初所以能走到一起,其实很简单,就觉得生活可能还有另一面。比如刚才有人提到,当时有白皮书、黄皮书、黑皮书,是吧?每个人都得到了一个珍惜的东西。大千世界不可能是一个颜色,于是我们几个人凑到一块了,从此《今天》就诞生了。我在里边尽了一些微薄之力吧,没有起太大的作用,因为我笔下没有东西,也不写东西。
当时我的情况比较特殊,这批人里我最年长,今年74岁了,当时是30多岁。我已经结婚成家了。可能很多人都不知道,我住在农民房里面,因为家里头父母不同意我这一桩婚姻,所以不能在家住。这个农民房,就在现在的昆仑饭店对面,亮马河再往西一点。当时那儿比较背,属于三不管地带。因为别人跟父母住在一起,你折腾得乱七八糟也不行,于是这个杂志就在我家里应运而生了。
当时出来了以后,肯定得往外贴。害怕了,怎么办呢?当时自行车后面都有一个大牌,把那个号给盖住了,因为当时很有可能,把你的自行车号记下来,按照车找你的人。这是第一件事,把号盖了。
北岛:这是我盖的,我打的糨糊,从我家出发的。
陆焕兴:好像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就出发了。因为不知道前面的凶险,总是还有点担心。
是什么样的文学信念让他们坚守40年
鄂复明:《今天》前边的那些事,我都没有参与。我到《今天》之前,是在内蒙插队。放了12年羊,把人都放傻了,除了给国家贡献点肉。放羊,第一别让羊丢了,第二别让狼吃了,因为要是吃了,我就完了,那属于国家的财产。我在内蒙把最后那一帮羊放完了,回到北京待了三天,还没有缓过劲来,就接了《今天》这群“羊”。按我的性格,我就这么做下去了。实际上,我对现代派的了解,还不如一个读者,我是一窃不通。两年以后停刊了,后来赵一凡去世以后,所有的资料都到我的手上了。我从这个时候才开始慢慢理这些东西。
我跟大家有一个同样的问题,什么东西让大家坚守了40年。很多学者把这定为朦胧诗。朦胧诗,肯定不是一个好词,认为难懂晦涩古怪。可是我在接触早期《今天》的时候,觉得这些东西一点也不朦胧。不朦胧到什么程度?就是除了北岛那个《我不相信》,大家谁都能读懂。我后来得出一个,就是它和整个时代是关联的,是这个东西使我们坚守了40年。
北岛: 1990年在奥斯陆开了一次编辑会,李陀和我参加了,这次编辑会做了一个决定,《今天》在奥斯陆复刊。
李陀:我跟北岛其实认识很早。但是我参与《今天》很晚,是1980年以后。为什么参与呢?我要说一下往事。我第一次看到《今天》是在北大,我到北大去找陈建功玩。找完他从宿舍出来离开北大的时候,好像是37楼——现在被拆了,好多人围着在看一个新贴出来的东西。估计那个时候北岛他们贴完走了没有多久,糨糊好像还湿着,我就开始看北岛的一个组诗。说老实话,那里头有一首诗震动了我,让我永远记得,题目就叫《生活》,诗就一个字——“网”。这首诗应该说整个改变了我对文学的看法。徐冰写过一篇文章,说起《今天》,说起北岛他们,就说他自己比较迟钝,我也觉悟得很晚,是很迟钝的。直到看到北岛《生活》这首诗,那个“网”字之前,我对文学的理解是另外一种,可以说,这一个字给我打开了一个新的文学世界。
这个话我跟北岛从来没有说过,我们哥俩其实是老交情了,但我不太说私人之间的事儿,说的多是公事。
我要告诉大家,当时在奥斯陆开会的时候,这十多个人凑在一起,现在回想起来特别纳闷:我们凭什么要在海外办一个刊物?没有钱,没有人,作者在哪里?在哪里印刷?谁给印?一概不知道。但是这十多个人就在那梦想,说我们一定要把《今天》恢复起来。我现在想起来很感动,我想大家听了也会感动。
刚才老鄂说是什么样的文学信念让一个刊物坚持了近40 年,让围绕刊物的那么多读者和作者也都一块坚守这么多年。是什么东西?
我只想说一件事,北岛给我最大的震动,就是那个“网”。如果说只有一个字的一首诗,能让一个人重新思考文学,重新思考世界,重新思考他和人生的关系、他和生活的关系,那么我们今天的诗也应该这样。90年代以后,我曾经很悲观,市场经济起来,大家都奔钱去了,谁还写诗啊?谁还看诗啊?结果出乎我的意料,恰恰这些年写诗的人越来越多,多得简直是超乎你的想象。诗人到处领奖,我有几个诗人朋友,说是领奖领得手都软了,说实在的,这些奖还领它干吗?
我现在提出一个问题,如果这么多人都热爱诗都写诗的话,我们怎么能够写出那种诗呢?就像北岛、芒克当年写的诗一样,一读就觉得旧的世界崩溃了,在期待一个新的世界,在期待一个新的理想。今天的诗如何能够做到这一点?
鲜活的过去,是一个比文学还要珍贵的东西
欧阳江河:当年《今天》最早那两年,老《今天》的历史,是中国当代文学,中国现代史、当代文明史特别重要的一个点,是每个人在这里面能够照镜子一样的历史片断。
我觉得今天特别重要的一点,是向在座这些文学前辈们致敬。大家能够在《今天》已经有38年这样一个日子里,还能够记得《今天》,而且受到它的精神感召,我觉得是非常有意义的一件事情,让人感动。
那么关于《今天》,我想说四点。一个就是时间。“今天”这个名字大家一致认可,它代表一种时间观。其实这种时间观不是一种现代性。现代性有一个特点,就是要切割,今天为止,过去的要放弃,然后走向未来。但是“今天”这个时间观永远都是今天,不过时,某种意义上没有过去、现在、未来之分,也就是已经包含了一个永远的年轻、永远的时刻这样的时间性,这个很有意思。因为现代性的时间最后导致古老的东西、落后的东西。
一个是地点。这个地点就是第一期《今天》诞生的地点。刘禾在序里面说其实《今天》真正的主人是这个地点。了不起,这是巨大的发明。因为这个地点,人们走向某一个地点。很少有一个杂志,可以有作者有读者有书本身,还有印刷等等东西。伴随一本杂志,一个地点成为一个巨大的主题,成为一种象征,这是非常有意义的一件事情,估计可能在人类书籍史、杂志史上是唯一?我这个断言太狂妄了。就是这个地点,我是第一次听到,它是一个农民的房子,属于城乡接合部的,三不管,现在已经成为市中心了。这挺有意思的。想起黄锐说他们那个年代,当代艺术、现代艺术之所以能发生,已经与农房有关。如果那个时候你还是只有平房,只有四合院,当代艺术是很难发展起来的,因为你在里面画油画画人体肖像什么的,万一那些老太太们眼睛一瞅你干吗,马上把你给告了。但是二楼就瞅不到啊,所以当代艺术跟二楼有很大的关系。有的时候文化艺术跟地点等这些有很大的关系。
北岛的诗《晚景》里面讲黑暗的细节。老陆这个三不管、农民的房子,父母不承认他的婚姻,不跟父母住一起,他自己就是家长,我们要感谢老陆的父母,不同意这一段婚姻,这就是黑暗的细节,有意思。
最后我要说到人物。因为今天在座的每一个人,我觉得看起来都特别年轻,但是其实他们也都不年轻了,他们有活生生的东西,鲜活的东西,生命的延续,生命的照耀,生命的凝聚,这个造成了一种发生学意义上的鲜活的历史感。我们今天上面在座的这一排,我估计除了刘禾,谁都不能给在座的年轻人一个未来。刘禾可以,你们去读她的博士生,出来就是大博士了。其他的人我觉得很难,但是有一点,他们,可以给年轻人一个最珍贵的东西,就是给你们一个过去。最难给的,人类最古老最珍贵的礼物就是过去。而我们今天最欠缺的就是过去。《今天》作为一个故事,从文学史上、人类文明史意义上去理解这个故事就是因为时间、地点的构成,然后加上人物,可以给大家一个过去。这个过去会随着我们的生命消逝。随着人类文明的进步、科学的进步,人类越来越富有,某种意义上来讲也越来越无聊,在这种情况下,《今天》给你们一个鲜活的过去,这是《今天》能给出的,比文学还要珍贵的东西。
最后我谈到书。《今天》是一个杂志,咱们今天再拿到这一本谈论《今天》往事的书,也是一个珍贵的礼物。《持灯的使者》这本书的标题用的是北岛的诗,我其实早就读过这首诗。刚才在读的时候,又有另一番特别的感受。充了电的大海,这个海上驶过一艘船,船上载着一群持灯的使者。这一群持灯的使者驶向一个什么地方。最后讲述的是黑暗的细节。这都具有象征性,大海、行驶、船、远方、灯、黑暗,所有这一切里面,第一个意象非常有意思,叫充了电。
刚才我们在讲话的过程中就响起了一些手机的声音,现在的电都充到哪去了?充到手机里面去了。那个电可能24小时充一次,电里面的内容是一些电话声、短信声,然后大家讲一些东西,就是这个变成我们的历史,变成提供我们历史的电了。但是我们这本书里面讲到充电的大海,这个插座在哪里?这个电来自哪里?我真是感觉到很难回答。
大家都知道灯塔这个意象,就在水里的。灯塔不是说作为一种引导,不是让我们走向它,而是让我们避开它。凡是有灯塔照亮的地方都是有危险,有礁石的,会让你触礁。我们《持灯的使者》,在灯塔本身的原始意义,和它最后所延伸出来的象征意义、文学意义,还有黑夜,中间这个差距构成了文学历史全部的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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