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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老王虽然只瞎了一只眼，但也学着别人给人算命。装模作样的，足够温饱。
老王按照惯例在天黑前收摊，回家路上看见一个衣着光鲜亮丽的女人在为难一个捡破烂的男人。
老王认得那家伙，叫周有志，跟他住在同一栋楼。
只不过，他在二楼，周有志在地下室。
本就瘸了一条腿的周有志在此刻行动更加僵硬，好半天才双膝着地，对着女人的狗恭敬地磕了三个响头，随即是洪亮的道歉声。
女人最终愉悦的离去，围观哄闹的人也渐渐离去，唯有周有志还跪在地上，脑袋贴地，迟迟没有动作。
老王犹豫一会儿，走上前拍着他的肩安慰道：“我一看就知道那女人生不出孩子来，所以你别觉得有啥，咱不跟断子绝孙的人计较！”
周有志没有反应，老王也不想多说。尝试着要扶他起来，可这家伙倔得很，死活不愿起来。
大冬天的，他是一点儿也不害怕。
老王没办法，随他去了。
其实老王挺不喜欢周有志这人的，因为他明明跟乞丐没什么两样，却热心肠得很，总想着要帮别人。
拖着坏腿满大街捡破烂，卖了钱总是要分给路边的乞丐一些。明明有机会给自己的饭碗里加个鸡蛋，却还是要把这个钱花给不相关的人。
就像是这一次。他明明是看见那条狗受了伤，在垃圾箱里找吃的，于心不忍便把它抱回家，好吃好喝的喂了几天，非但没得到一句感谢，还被狗主人冤枉是偷狗贼。
周有志的社会地位比那些路边的乞丐还要低。比如工地丢了东西，人们第一时间会将周有志作为怀疑对象，而不是那些乞丐。
明明，周有志比那些行乞的人更有骨气。
老王讨厌有骨气的人。跟生活对着干的人就像是一面镜子，衬得他是那般懦弱。
本以为经过给狗下跪的事情，周有志应该会收敛一下他那泛滥的热心肠。
可没想到，几天后他竟然捡了一个女人回来。
他父母双亡靠捡破烂为生，打光棍多年后，带回家一个傻女人
一个又傻又哑的女人，明显是比一条狗更麻烦的存在。
女人在院子里疯跑，嘴里发出咿呀咿呀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
房东不愿自家有这样的人存在，威胁周有志将女人送走，不然他也一起滚蛋。
房东还算是个好人，他见周有志有残疾，房租要的比其他租客便宜很多。
老王本以为周有志不会放弃自身的利益，可没想到他竟然真的带着女人离开了。
周有志搬走的那一天，老王就站在楼上仔细看着。
那女人相较之前似乎清醒了一些，安安静静地站在周有志身后，像个小孩子一样拉着他的衣摆。
周有志常遭人嫌弃，应该从未有人愿意如此亲近他。
房东也一直在旁看着。他叉着腰，一脸愁容，看着周有志打包好所有东西，一瘸一拐的准备离开时，终于还是无奈的摆手道：“算了算了算了……”
2
房东心软也许是因为女人确实很可怜。
她长年在这附近流浪，靠着垃圾箱里的残羹剩饭果腹。如果不是周有志，恐怕没人愿意沾惹这个麻烦。
周有志留了下来，每天捡破烂的时候都会带着那个女人。只不过他没再让女人去吃垃圾桶的残羹剩饭，而是热腾腾的新鲜饭菜。
可他自己，却还是老样子，啃着干馍馍，偶尔就点大葱。
不少人笑话他，说他想媳妇儿想疯了，竟然愿意找这样的累赘。
也有人表示理解，毕竟以他的条件，只能找这样又疯又哑的。
总而言之，绝配。
老王有时候会在路上看见他们，手拉着手，一起慢悠悠地徘徊于各个垃圾箱前。那种亲密，无关风月，就像是破损的吸铁石终于找到了丢失的碎片一般。
他们似乎，原本就属于一体。
老王其实不自觉地为周有志感到高兴，毕竟他总归是有个伴了。尽管，他心里是有些不甘心的。
因为老王自身的经历，所以他对这个世界的所有人，尤其是周有志这样真正善良的人是抱有怨恨的。
因为他们，没有跟他一样，变成坏人。
老王其实以前很风光，师范毕业，顺理成章地成为老师，工作不久就娶了貌美如花又十分贤惠的妻子，家庭和睦，幸福美满，事业也顺风顺水。
可就在某一天，他竟撞破妻子的奸情。他与奸夫扭打在一起，奸夫戳瞎了他的眼睛，而他则划破了奸夫的喉咙。
老王在最得意的时光里失去了所有，在监狱里燃烧尽了自己所有的美好。
出狱后，他也努力尝试着重新开始，好好生活。可是，他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很鄙视他，害怕他，根本不愿靠近他。
他努力过，却一次又一次被生活打趴下。所以，他认输了。
吊儿郎当地过着眼下的日子，能吃一顿算一顿。
他也不会算命，但念过一些书，说起话来倒是十分能唬人，所以活得还不错。
只不过，他以前最讨厌耍嘴皮子骗人。而现在，竟然还以此为生。
他觉得自己不是没有勇气的人，而恰恰说明他是一个非常有远见的人。
反正人早晚得被生活打趴下，周有志也一样。
老王一直格外关注他，就像是上帝一般，注视着那只可怜虫儿的一举一动。
女人在周有志悉心照料下，逐渐变得像一个正常人。只是，她绝对不能和周有志分开。只要一分开，她肯定就要发疯。
老王忍不住调侃周有志，“你心里是不是特别开心，竟然有女人离了你就不能活？”
周有志的反应很奇怪，他听完后只是望着女人沉默，许久之后才道：“你说她到底叫啥？”
老王心里一惊，有些不可思议。
本以为周有志只是想有个伴，没想到他竟然一直想着要帮女人找到家，想要了解她的全部。
“找到她家，知道她的名字，我才好娶她啊。”
周有志说这话时，其实是坑坑巴巴的，一句话费了好大劲才说出来。这也恰恰说明，他有多看重这个女人。
说难听点，那女人还不如他捡的水瓶子和纸壳子有价值。这两样东西有人争，那女人可没人抢。
他竟然还想堂堂正正地娶她？
他父母双亡靠捡破烂为生，打光棍多年后，准备娶一个傻女人
3
老王在周有志的苦苦哀求下答应了帮他留意有关那个女人的信息，顺便还帮女人取了一个临时的名字——小芳。
周有志不停地念叨着小芳这两个字，女人在一旁似乎是明白这是自己的新名字，显得很高兴。
老王看着他们紧握的双手，像是刚刚清醒过来一般，一边暗骂自己竟然会多管闲事，一边又随口问：“你的名字是谁给你起的？”
周有志闻言愣了一下，笑了笑说：“我爹给起的。”
“有志。”老王道：“你爹还是挺有文化的。”
周有志点点头，“他念过几年书。”说完像是陷入了某种情绪，整个人变得有些麻木。
他这模样有些吓人，老王赶紧询问：“你没事吧？”
周有志回神，有些不好意思，抬头的瞬间竟红了眼眶。他看着老王有些哽咽，“我给你说说我爹娘吧。”
老王其实根本不想听，可嘴巴张开了，拒绝的话却没说出口。
周有志像是终于找到宣泄口一般，说出他的家事。
周有志家里在当地还算是比较富有的，可忽然有一天，父母被定下谋财害命的罪，被警察追捕的过程中，双双坠河毙命。
从那时开始，周有志的人生就被彻底改写了。他成了杀人犯的孩子，受尽了屈辱。才不过十岁的孩子，却要努力地靠着自己活下去。
周有志摸着自己坏掉的腿，忍着泪道：“他们冤枉我，偷鸡摸狗，什么样的屎盆都能往我脑袋上扣。后来有一天……有一天……”
周有志忽然浑身发抖，小芳见状害怕地拍打着他的背，嘴里发出担忧的声音。
老王只感觉浑身十分疲累，怔怔地看着他们，最后目送着他们离开。
“他们非说我也是个坏种！我就不如他们的意，我偏要做给好人给他们看！”
周有志还沉浸在痛苦的情绪里，走路比平常还不稳，但幸好此刻他身旁有小芳。
那个女人很傻，她甚至几次想背起周有志，可她常年缺乏营养，这样的动作对于她来说太艰难。
她只能十分小心翼翼的，努力的，紧紧的搀扶着周有志，配合着他的步伐节奏，一点一点慢慢往外挪。
外面正在下着鹅毛大雪，他们缓慢的动作有些可笑，却又有些感人。
风雪吹乱了他们花白的头发，加重了他们的沧桑感，却又好像是点燃了他们世界的光。
周有志的腿是被人打断的。
邻村有个年轻的姑娘在和心上人相处的时候，被父母撞见。心上人逃走，父母逼问女孩那个人究竟是谁。
女孩知道父母不喜欢心上人，害怕这件事会加剧父母对这段关系的反对，所以报出了周有志的名字。
周有志没有解释的机会，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遭到这样的毒打，直接被赶出了村子。
他离开的那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就好像，终于切掉一颗毒瘤一般。
周有志和小芳走后，没能将门关紧。
一阵寒风袭来，吹得坐在门口的老王眼睛有些发疼。
他没选择起身关门，而是抬手捂住仅剩的一只眼睛，瘫坐在椅子上，任寒风扫荡他这空荡荡的家。
4
虽然答应了周有志要帮忙，但答应了是一回事，会不会真的帮忙又是另一回事。
尽管对周有志有一些同情，但老王更心疼自己。
不过，他还是有些不由自主的，会留意可能和小芳有关的消息。
只是凭他的能耐，是打听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的，毕竟小芳在这座城市流浪多年，连警察都不知道她究竟是谁，他们又能怎么办呢？
老王还是喜欢观察周有志，就像是小孩子观察被揪掉翅膀的蝴蝶一样，看着可怜的家伙在地上挣扎。
周有志还是悉心的照顾着小芳，小芳的情况越来越好，有时候甚至会主动和老王打招呼。
第一次的时候，老王吓了一跳，还以为她抬手是要打人，结果她只是像小孩那样挥了挥手，冲他轻轻笑了一下。
小芳长得并不好看，常年流浪让她的皮囊变得干枯，一口牙齿发黄发黑，就算是笑，也有些恐怖。
好在她自己并不知道，她笑的时候，只是在表达开心，无关其他。
老王没想到自己竟然被当作了好人，有些自嘲，但又有些开心。
有时候算命的人会带一些礼物，比如水果蔬菜啥的，老王会分给周有志一点儿。
周有志每次都很开心，好像老王是救世主一般，弄得老王很不好意思。
本以为周有志的生活会这样慢慢好起来，可不成想小芳竟然也学会捡人了。
临近新年的时候，小芳捡回一个发烧的女孩，看样子情况很严重。
垃圾捡垃圾。
周有志来找老王借钱，老王想都没想，直接道：“跟你有什么关系？从哪捡的还扔回哪去！”
周有志一脸为难，“那也得先给孩子看病啊！”
楼下是小芳凄厉的哭喊声，她最近几乎没有发疯，如今情绪失控，吓得整栋楼的人都出来查看情况。
老王蹙眉，他确实不想借这个钱。哪怕这是周有志第一次向他张嘴借钱，哪怕他知道周有志一定会还这个钱。
周有志见他沉默，也没多纠缠，说了声谢谢就扭头走了。
等到下楼的时候，还是房东主动说掏钱，要他赶紧把孩子送到医院去。
老王还是站在楼上，平静的看着楼下人群慌乱。
楼上楼下其实距离并不远，老王虽然只有一只眼，但也看清了那孩子的模样。
老王见过她好几次，但每一次，她都在挨打。
小女孩孤身一人，总是在街头巷尾流浪。不是偷吃的，就是偷钱。
每每被发现，总免不了一顿毒打。
那时候，有人可以将狗当作儿子，也有人，将人当成了狗。
老王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这种不详不是他自己，而是周有志。
凭他的了解，周有志肯定又会犯傻。
5
果不其然，从医院回来后，周有志竟然打算收养那个小女孩。
这话任谁听了都觉得可笑。他带着小芳这一个累赘已经够艰难的了，竟然还要再加一个。
这人简直蠢到家了。
不过幸好，那个小女孩对此十分反感，甚至几次殴打周有志。
估计她也明白，跟着周有志只有吃苦的份。
周有志被打的时候，他总是习惯性的抱着头，蜷缩着身体，不发一言。
小芳见状也害怕的抱头，紧紧挨着周有志，努力将脑袋塞进他怀里。不过她总会大喊大叫，叫声依旧令人头皮发麻。
每次都是房东出面质问，责怪小女孩不识好歹。
小女孩什么也不说，每次被教训就逃走。等过几天，又会被小芳捡回家，然后周有志就高高兴兴的在她的饭碗里加一颗鸡蛋。
真是贱啊！
老王每次看到周有志的时候，总是不自觉的在心里这般感叹。
他要是想给自己找个养老送终的人也行，偏偏那个小女孩也不是正常人。明显是在娘胎里就没发育好，一只手没有手指头。
是个男孩也行啊！女孩有什么用？
老王在心里盘算着，不由自主的想到如果当初他有一儿半女的……
小女孩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字，大家都叫她小偷，畜生……她自己也总这样称呼自己，说话时总是带着一股大人的无所谓。
可她真的无所谓吗？
女孩需要一个正式的名字，不过这一次周有志没有找老王，而是自己给她取了个一个，叫莉莉。
周有志听别人念报纸的时候，听到过这个名字。他觉得很好听，并且特意找人找到了那个名字所在的位置，然后小心翼翼的抠下来，郑重的交给了莉莉。
老王后面看到过那份报纸，那个叫莉莉的主人公，一开始是买中了大奖，但后来也因为这笔财富，而被人杀害。
估计周有志压根没有听到别人把这段新闻念完，所以还以为这名字是一种祝福。
不过老王也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周有志，毕竟周有志取名字的时候，完完全全，只有祝福。
好像是从获得名字的那一天，莉莉转性了，就好像是一只螃蟹卸掉了钳子一般。
后来老王才知道，莉莉之前之所以那般暴躁，只是因为她从来没有真正得到过关爱。
因为畸形，她被抛弃。跟着乞丐要过饭，也进过福利院，可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得到真正的温暖。
乞丐拿她当招牌，福利院拿她当指标，她的存在只有利用的价值。
她不被任何人喜爱，所以她也不喜爱任何人。
偷窃虽然会挨打，但能让她活下去。
平时她就住在被拆的废墟里，凭借着仅剩的断垣残壁，熬过一个又一个没有星星的夜晚。
其实她被小芳捡回家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因为曾经两人分食过一个热腾腾的馒头。
那是莉莉偷来的，也是第一次偷窃没有被人发现，更是她第一次展露善意。
因这第一次善意，也为她带来了人生第一次真正的关爱。
6
因为之前没有借钱给周有志，导致二人关系有些冷淡。
老王以为自己是不在意的，可当小芳见到他后不再挥手打招呼时，他心里竟然感觉到深深的失落。
老王也自觉地，拉开了两家人的距离。
春天快结束的时候，有一个年迈的妇人找到周有志。
不知道为什么，一直都很平和的人忽然就变得暴躁起来，简直一刻也不愿在妇人面前待。
所有人都好奇的看着他们，猜测着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你走！”因为周有志情绪失控，连带着小芳的情绪也即将崩溃。
在这种情况下，瘦弱的莉莉倒像是一把伞，挡在二人面前，烦躁的推了一把妇人，威胁着让她离开。
妇人身形摇晃，勉强站稳后就一直低头抹泪，在周有志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直接跪下了。
她不停哭喊着，说来说去也只有一句——
“有志，俺们家对不起你啊！”
老王闻言隐隐猜到了这妇人的身份，他有些吃惊。
周有志一直在发抖，站了一会儿，忽然身形一歪，倒了下去。
老王觉得，周有志这辈子最恨的人应该就是那个给他扣上罪名的人。而如今，那个人重病缠身，没多久就会离开人世。
在她临死前，最大的心愿就是求得周有志的原谅。
而那个妇人，就是那个女人的母亲，也是当初执意不调查事情真相就命人打断周有志腿的人。
故事发展开始变得有意思起来。
老王非常想看看像周有志这样一直想要做好人的人，究竟会怎样面对自己心中的怨恨？
为了求周有志回家乡见一见自己的女儿，老妇人就在院子里跪着。
莉莉知道她的身份后，对她态度十分恶劣，不停的威胁她离开。可惜，一点效果也没有。
妇人年纪大了，也坚持不了多长时间。
同样的，周有志比她还不能坚持。
只不过，老王还是诧异，因为周有志心软的时间竟然比他预计的要短。
老王本以为这老太太最起码也得跪上三四个小时，岂料才不到两个小时，周有志就颤颤巍巍的从地下室上来，走到妇人面前，双手将她扶起。
妇人被扶起的那一刻，痛哭流涕，一个劲儿的说谢谢。
周有志始终低着头，不发一言。
老王努力猜测着此时此刻周有志的心理，可猜了许久还是一片空白。
回老家之前，周有志来找老王喝酒。
这是老王第一次见周有志和酒有关，有些惊讶。
周有志明显是来之前就喝了一些，有些醉醺醺，说话吐字不清，老王要很努力才能搞清楚他想表达的意思。
周有志是来诉苦的。
他说他恨那家人。因为那家人，他失去了一条健康的腿，失去了拥有美好未来的可能性。
也因为他们，他几次想要自杀，十分艰难的才活到了现在。
明明他的生活开始好起来了，可却又要他面对曾经的痛苦。
“他们就是想折磨我。”周有志哭喊道。
等周有志带着小芳和莉莉踏上回乡的路时，老王才从房东那里得知，原来房东这些年给周有志减少房租，是受了那一家的好处。
房东并没有损失什么，还收获了好名声，也因此，周有志不得不领仇人的这份恩情。
看似给了他一个选择题，其实能选的答案只有一个。
7
回来的时候，小芳少了一条眉毛。周有志说是给他爹娘烧纸的时候，小芳一不留神，火苗舔了一下她的脸。
老王老早就听周有志说因为他爹娘是带着罪名死的，所以村里人不让他们俩在村子里安坟，是直接将两人的骨灰洒在了进村的路上。
“你给你爹娘安坟了吗？”老王问。
周有志摇头，“没必要。”
没多久，周有志搬走了。
老王照旧在楼上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上一次他要离开的时候，身后只有小芳一人，而现在，多了一个莉莉。
其实如果不知道内情的话，看此刻的画面，着实让人觉得很温馨，多像和睦的一家人啊。让人不由自主的，会生出一丝羡慕之情。
老王正在发呆，莉莉忽然跑上来，送给他一兜鸡蛋。
从老家回来的时候，小芳还带了两只老母鸡。这一兜的鸡蛋数量算下来，正好是他们回来的这些日子。
竟然全都送给他了。
老王拿着鸡蛋有些手足无措，想说些什么的时候，莉莉已经转身离开。
老王下意识的追了两步，低头正好和周有志视线相对。他冲他挥了挥手，小芳也学着他的样子挥手。
一时间，老王竟然有些想哭。
周有志搬走明显是不想再跟过去的人有所牵扯，也不知道他回乡的时候都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
不过老王敢肯定一点，那些施害者得偿所愿必定会很开心，以为自己死后能上天堂。
周有志也没搬太远，这一片都是自建房，算起来也不过是隔了两栋楼而已，还在一条路上。只要老王想见周有志，还是很方便的。
那兜鸡蛋老王没吃，却也没有还给他们，只是放在角落里，时不时的看上一眼。
周有志每天还是去捡垃圾，身后跟着小芳。莉莉大多时候在家看书，到点了就做饭等着两人回家一起吃饭。
自从跟周有志作家人之后，她没有再偷了，也没有人再打她了。
不仅如此，以前那个像刺猬一般不愿人靠近，努力把自己活成男孩，活成大人的小姑娘也终于有了一张干净白皙的脸，也有了干净整洁漂亮的裙子。
尽管，她身上的衣服大部分都是捡的，小部分是别人送的。
可这些都不会影响她脸上的笑容。
她的笑容与小芳一样，简单而干净。
物质上虽然苦，可精神上，她很幸福。
老王本以为周有志的生活会就这样迎来光明，只是没想到，很快，他又迎来了新的打击。
眼下的生活过的这么好，都以为周有志已经放弃替小芳找到家，找回名字了。没想到，他竟然一直没有放弃。
也许是因为他苦了太久，所以上天决定可怜他一回，达成他这个心愿，却没想到，这一下，完完全全的击碎了他刚刚得到的幸福生活。
8
一个自称是小芳姐姐的女人找到周有志，一见到小芳就很激动，不停的指着自己对小芳喊：“老四，老四，我是你姐啊！”
周有志一定没有想到，小芳压根没有名字，就连身份证上写的也不过是“吴四”而已，就因为她排行老四。而且，她还已经结婚了。
小芳家里有四个女孩，一个男孩。男孩早夭，剩下四个女孩也早早的嫁人。这其中，只有小芳嫁的最差，因为她是个哑巴。
丈夫比她大了十岁不说，还嗜酒好赌。等她嫁过去发现这一切后，想要离婚却换来了丈夫一次又一次的毒打。
小芳就那样，被活活打傻了。
被打傻的小芳没人照看，逃离了家，成了失踪人口。
小芳姐姐一边哭，一边拉着周有志说感谢。
周有志手足无措，只好一直盯着小芳看。
对于这个姐姐，小芳并没有丝毫要亲近的意思，反而还有些恐惧。
姐姐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份，不仅拿出了小芳的身份证，还有户口本，以及一家人的合影。
“她肯定是看到我就想起来以前挨打的时候了。”姐姐抹着泪，“我也知道她受苦了，可那个家她毕竟还是要回去是不是？”
周有志点头。
姐姐要带小芳回家，给家里人报个平安，也顺便帮小芳离婚。
她对周有志说：“我知道你对小芳好，看到她能过得这么好，我这个当姐姐的也很开心，所以我才想着要帮她离婚。到时候咱简单给你们俩办一下婚礼，领个结婚证，以后你们俩踏踏实实过日子就好了。”
听到结婚二字，周有志有些不好意思，好在他脸黑，除了自己能察觉，别人都看不出来他脸红了。
周有志想陪小芳一起回家，姐姐阻拦，劝道：“咱们都是农村人，你也知道名声对于女人有多重要，你就安心在这里等着，等事情办完，我就打电话给你，你再来接四妹，你看咋样？”
周有志一下子想到自己曾经遭受过的指指点点，立马就点头答应。
小芳不愿意走，周有志就像小孩一样哄她：“别怕，过些日子我就去接你。”
周有志买了两包糖果塞给小芳，要她一天只吃一颗，等糖果吃完了，他就会接她回来。
小芳最终在他的哄劝下，跟着姐姐离开了。
除了糖，周有志还将那两只老母鸡送给小芳，还偷偷在她口袋里塞了一些钱。
不多，但也算的上是他的全部。
莉莉很舍不得她，一直藏在周有志身后抹眼泪。
周有志也安慰她，将剩下的糖交给她，说出了同样的话。
“这些糖，你一天吃一颗，等糖吃完了，她就回来了。”
小芳走后，老王经常看到周有志会站在院门发呆，怔怔的，像是丢了魂一样。
其实关于小芳那个姐姐，老王心中充满了疑虑，可他又不好多说什么。毕竟周有志在努力攒钱，等着接小芳回来过新生活。
可他心里始终无法平静，所以从周有志那里套出小芳的家庭住址后，便动身前往。
9
去的路上，老王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他也不明白自己在掺和个什么劲儿。可要他立刻下车回去，又觉得有些不甘心。
老王辗转才找到小芳的家，当他无法确定到底是哪一家时，便找了人问路。可对方一听他要找小芳，便道：“她都死了，你找她做什么？”
老王听到这话愣了一下，有些怀疑自己听到的。可对方也没那个耐心给他解释，给他指明方向后，要他自己去看。
小芳的家比较偏僻，等他站在门口时，才发现这个家正在举行葬礼。
老王问及小芳的死因，家里人回应说是她回家又发了疯，不注意掉进了河里，淹死了。
一个疯子疯了那么多年，都活的好好的，怎么才回来这么短的时间，就掉进河里淹死了？
老王有些怀疑。
而且，那个所谓的小芳姐姐并不是小芳的亲姐姐，而是她的婆家姐。她看到老王时十分戒备，还有些做贼心虚。
老王怀疑小芳的死没那么简单，可这怀疑又只能是怀疑。
小芳的丈夫在小芳回家前就死了。这个男人一辈子没干过一件正经事，吃喝嫖赌抽，算是一样没落。
小芳逃离这个家的时候，那个男人正在坐牢。前些年出狱后还是嗜酒，与人打架。走在路上的时候，被车撞飞当场身亡，至今也没找到肇事者。
既然小芳的丈夫已经死了，这个婆家姐又为什么非要带小芳回来，说要帮她离婚？
老王常年给人算命，听了不少人的故事，也见识过不少荒诞。或许因此他才忽然有了一个可怕的想法，瞬间不寒而栗。
老王回家后，好几天没有去摆摊。周有志有些担心他，来敲他的门。
“有事吗？”老王没开门，就坐在门口问。
周有志听到他的声音松了一口气，“就是看你这两天没出来，有点奇怪。”
一听到周有志的声音，老王就不由自主的想到小芳的脸。他的心砰砰直跳，张着嘴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如果没有周有志，如果不是他那么执着的要找到小芳的家，那么说不定小芳不会被那家人找到，也就不会变成一张黑白照片。
老王想说这样的话，可他说不出。
周有志许久没有听到动静，便道：“知道你没事就好了，我走了。”
老王只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周有志在门口等了一小会儿，才拖着腿离开。
家里有几只苍蝇，不厌其烦的在那兜鸡蛋上跳舞。老王冷眼看着，最后起身将鸡蛋兜起来，开门打算将鸡蛋扔掉。
可他走到门口的时候，正好看见周有志正在垃圾箱里翻找。
两人四目相对，老王有些心虚，周有志瞬间将视线挪到了他手里的鸡蛋上。
老王很尴尬，周有志却好像根本没有看出他想干什么，只是道：“这鸡蛋这么久了，你还没吃啊？”
老王嗯啊两声，好半天才道：“我不爱吃鸡蛋，还给你吧，莉莉还小，给她吃吧。”
10
小芳的死一直横梗在老王的心头，他开始害怕见到周有志。可没过多久，竟然听到周有志自杀的消息。
怎么可能呢？难道他知道小芳去世的消息了？
老王带着一肚子的疑惑赶到医院，才知道周有志是喝了药。不过幸好，抢救及时，他脱离了危险。
“你脑子有病啊，搞什么自杀！”老王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一看到周有志就破口大骂，惹得医院里的人都看向他。
周有志似醒非醒，始终沉默着，哪怕是莉莉和他说话，他也没有一点反应。
因为没有钱，所以周有志很快就出院了。
老王不知道他是不是知道了小芳的死，所以也不敢随便开口。
没过几天，周有志来找老王，要他陪着去派出所一趟。
原来，莉莉来报警，说是找到了要杀周有志的凶手。
“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我，就是那个小孩，我亲耳听到的，是他自己说给我爸了二十块钱，要他喝了有药的饮料，就是那个孩子，你们快去抓他啊，他差点杀了我爸！”
这大概是周有志第一次听到莉莉称呼他为爸爸，当时激动的浑身哆嗦，手脚没一个能听使唤的。
老王见状自己赶紧上前，控制住莉莉，给在场的警察们道歉。
“是真的，是真的。”莉莉又望向周有志，满怀期待的说：“爸你说，我说的都是真的对不对？我虽然以前爱撒谎，会偷东西，是个怀孩子，但现在我是好孩子了，我叫莉莉，是你的孩子，我不会偷东西，也不会撒谎，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爸你说话啊，你快告诉他们啊！”
这话别人听起来或许觉得离谱，可老王却觉得这很有可能是真的。毕竟周有志这人对别人从来不设防，而且他又特别需要钱，估计当时喝下饮料的时候还在愧疚于占了小孩子的便宜。
莉莉的声音里充满了乞求，可周有志犹豫了许久，却根本没有说相关的话，而是学着老王的样子，给在场的警察道歉，说给大家添麻烦了。
在他鞠躬道歉的时候，莉莉的眼神逐渐黯淡下来。就像是一个木偶一般，被剪掉了所有绳结，突然就失去了所有行动能力。
老王和周有志一起将莉莉拖回了家，在路上，老王一直偷看周有志的表情，可他始终低垂着脑袋。
莉莉不在场的时候，老王才敢问周有志，“莉莉说的都是真的？”
周有志没有立即回答，盯着自己脚尖看了许久，才抬头问老王，“是真的又能怎么样？”
老王听到这话瞬间很气愤，可很快愤怒就消失了。
是啊，就算是真的又能怎么样呢？
“我也确实有点想死。”
老王闻言一愣。
周有志紧接着叹息道：“小芳死了。”
老王张开了嘴，似乎是在表达惊讶，似乎是想说些安慰的话。
周有志抹了一把脸，深深的叹了一口气，然后拖着腿，一瘸一拐的回家了。
11
小芳的死对周有志打击很大。没多久，莉莉也被人领养了。
听到这个消息后，老王一下子反应过来当初周有志为什么会在派出所那样做。他了解莉莉，他知道莉莉很在乎周有志对她的看法，她去报警，也只是想当一个好孩子而已。
可是，周有志没有为她的话作证，就像是直接否认了她是一个好孩子的事实。
残忍。一直要做好人的周有志，也变得这样残忍了。
不过相对的，莉莉可以过上好日子了。
尽管，她一直相信的周有志也和别人一样，伤害了她的心。
又变成一个人的周有志，每天还是老样子，不厌其烦的翻找着所有的垃圾箱。
有没品的人见到他孤身一人，总会故意问他：“嘿瘸子，你媳妇呢？你闺女呢？”
周有志每次都装作听不见，那些人一开始还会在他装聋的时候哈哈大笑，再说上几句嘲讽的话。
但时间久了，他们也觉得没意思，便不再搭理周有志了。
他变了，不再是老王所讨厌的那种人，却也让老王无法喜欢起来。
看他整天如行尸走肉一般，老王只觉心口发闷。
向阳花，竟然不再期待黎明。
又过了很长时间，老王刻意不再去关注周有志，便几乎要忘了这么一个人。
只是某天在公园看到了莉莉，她身旁坐着的人似乎是她的养母，一直不停的拉着她摆动作，面前站着一个男人，在帮她们拍照。
看上去，莉莉应该是遇到了一个好人家。
可当老王走近看见那个女人的脸时，却愣了一下。他脑海中瞬间就浮现了一个画面——
周有志在寒冷的冬天，被一个衣着光鲜亮丽的女人命令给她的狗下跪道歉。
“哎呀不行，重新拍，照片可是要放到报纸上的，这看上去我多丑啊！哪像个慈善家？重拍重拍！”
女人还是那般令人讨厌。
老王不敢再靠近，因为他害怕被莉莉看到。
难道，连莉莉也没有等到黎明吗？
隔着很远，老王就看到了周有志，虽然两人已经许久未见面了，关系已经疏远了，但老王想到莉莉，还是想跟他谈一谈。
可是当他看到周有志路过乞丐而没有一丝停留，甚至眼睛都没动一下时，他愣住了。
等到周有志迎面走过来，与他擦肩而过时，他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周有志已经变了。
果然，他也被打趴下了。（原标题：《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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