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之国的形成<三国历史篇> [第75回]
作者：温骏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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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回 大意失荆州（上）
三方博弈模式最大的变数在于第三方的态度。在魏、蜀矛盾不可调和的情况下，东吴客观上成为了最游刃有余的常驻第三方。现下蜀汉与曹魏先后进行了汉中、襄樊两场大型战役，是到了该东吴做出选择的时候了。应该说在关羽出征之前，孙权心中的天平就已经倾向于乘机袭取荆州。为儿子求娶关羽的女儿，以及主动表示愿意配合关羽北伐，并在遭关羽痛斥后仍然陪笑脸，都是为了麻痹关羽。
吕蒙是计划的操盘手。建安二十二年，距关羽北伐还有两年时间，接替周瑜镇守荆州的鲁肃病故。鲁肃原本驻军于陆口，在湘水划界又在现在的湖南省岳阳市一带筑了一座巴丘城。这座城位于湘江东岸，西望洞庭、北依长江，实是东吴监控关羽最好的选择。巧合的是，当日周瑜是在返回江陵的路上，也是病逝于巴丘一带。吕蒙时下在东吴的人望，以及他在湘水划界中，不费刀兵轻取三郡的表现，使之成为了鲁肃继任者的不二人选。
不过吕蒙并没有选择入驻巴丘城，而是重新把吴属荆州的指挥中枢搬迁到陆口。吕蒙跟关羽没什么交情，而且上次算是摆了关羽一道。蜀汉这边自然会同样关心，吕蒙时代东吴对荆州的战略有没有调整。退至陆口表面看是示弱，避免与关羽发生矛盾，而读过三国的人都知道，吕蒙这样做亦是在麻痹关羽。
就与刘备的关系而言，周瑜是坚定的主战派，认定刘备只是靠着东吴才能苟活。如果他还活着，等不到湘水划界双方就很可能就开打。鲁肃则是坚定的主和派，认为从长远计，必须与刘备结盟方能与曹操抗衡。即是结盟就得给对手留块地盘。当然，刘备拿了益州还不按约定让出荆州，弄得鲁肃也很没面子。不过湘水划界让东吴在荆州又多得一郡之地，而且还继续让蜀汉在荆州承担对抗曹魏的主责，于东吴来说其实是有利的。
吕蒙则又是坚定的主战派，他和周瑜一样并不是针对刘备，而是认为东吴必须荆、扬两州同时在手，由江淮、襄阳同时出击，方有机会争夺天下。区别在于，刘备当时还没取益州，周瑜对拿下益州搞南北两强对抗模式还有想法。吕蒙现下当然不会这么想了，不过他对于亲自领军北伐襄阳一直抱有浓厚的兴趣。
鲁肃还在世时，吕蒙就已向孙权谏言，可以让孙皎镇守江陵，潘璋进驻白帝城警戒蜀汉，自己则为主公北取襄阳。同时让蒋钦领军一万在长江上来回机动，哪里发生战事就去哪里支援，根本不需要靠关羽来帮东吴分担压力。而且刘备君臣现在已经没有信用了，许诺的事情反反复复（同样会觊觎我方领土）现在关羽没有东侵，是因为主公和我们这些旧将都还在。如果不乘现在有力量的时候去做，等我们都不在了，更没可能做到。
孙权是个有大志的人，对吕蒙的说法深以为然。不过孙权也有自己的想法，毕竟根基之地是在江东，直面的是江淮之地。几次攻伐合肥都不成功，孙权想在徐州开辟新北伐战场，先取广陵，然后再全取徐州。这的确是个选项，当年春秋时期的吴国就是溯邗沟、泗水而上进入中原争霸的。孙策死前亦两度派军攻打驻于匡奇城的广陵太守陈登，后一次还是由孙权领军。
吕蒙对开辟徐州战场却是持否定态度，认为广陵当时的确防御空虚，不是曹操的重点经略区，如果去拿自然是可以攻克，但徐州与曹操的其它领地陆路相通，非常有利于骑兵作战。只要拿下徐州，不出十天曹操一定会派军来抢夺。就算用个七八万人守，也未必能守得住。（有这兵力不如用在关羽身上，以长江水系为依托，形势会更好。
这一分析是正确的，东吴虽可透过广陵和邗沟运河（中渎水）北上，陈登经略广陵时，甚至还截弯取直的为邗沟开挖了一条西道，但这条运河却不堪大用，只有丰水季才有机会行船。反过来，徐州与豫、兖、青三州间并没有天然分割，地势整体为大平原。曹操的优势是骑兵，数次征伐徐州已经验证了他在这片土地上的地利优势。东吴想守住会非常辛苦。相反在襄阳方向，汉水却可常年保持通航，如果拿下襄阳，东吴的长江水师便可进抵南北分割线，然后再缓图中原。
最终孙权接受了吕蒙的战略规划，终其一生都没有在徐州方向再用过力。至于图谋关羽之事，自然就全部拜托当日的吴下阿蒙去谋划了。吕蒙取三郡便是在实施这一战略规划，刘备领军五万回荆州准备与东吴决战，让孙权和吕蒙按下了暂停健。虽然在鲁肃的调解下，双方没有真的刀兵相见，并且东吴还是拿到了两郡，但客观上亦是打草惊蛇了。尤其是吕蒙本人，成为了关羽最警惕的对象。
想要打消关羽的顾虑，光靠把驻地东撤回陆口是不够的。这两年来吕蒙除了对内广施恩德，做足准备以外，对关羽更是一直向其殷勤示好，做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孙权则与之默契的配合，同样对关羽低声下气的。只是吕蒙再示弱，孙权再示好，关羽也是《左氏春秋》时时放在手边的人，哪会就因此而相信自己北伐时，东吴就不会想着全取荆州呢，所以关羽在北伐时，还是在荆州留下了不少军队警戒东吴。
看到这一幕，吕蒙又想到了一个办法麻痹关羽。这位东吴都督深知，关羽最忌惮的就是自己，遂上书孙权，让主公下恩旨召自己回建业治病，同时自己走的时候再带走部分军队。这样关羽就放心了。其实生病这事吕蒙并没有说谎，他的身体是不太好，常常生病。关羽死后没几天，吕蒙就真的病故了。正因为如此，演义中才设计了个吕蒙被关羽冤魂索命，七窍流血而亡的情节。
话说回来，半真半假的谎言才是最容易让人相信的。若非吕蒙本来身体就不好，关羽哪会那么容易相信。收到吕蒙带军队离开的消息，关羽这边果然放心了。将驻守江陵、公安的大部分军队调至襄樊前线。这件事情做得十分机密，只有孙权和吕蒙两个人知道。做戏就要做全套，都是老江湖，谁都会在对手那里安排细作。
吕蒙途经芜湖时，孙权的禁军将领陆逊前来拜会。开门见山的跟吕蒙说，将军的防区与关羽相接，怎么能够走远，难道没什么可担忧的吗？吕蒙自是不能把这个秘密说出来，便推说自己也是生病了没办法。接下来陆逊的一番话，却着实震惊了吕蒙。因为陆逊说出的想法，居然和吕蒙与孙权暗中商议的一模一样。陆逊没猜出二人已有计划，前来拜会是希望吕蒙见到孙权后，劝说主公乘关羽麻痹发动进攻。这一切，只能用英雄所见略同来形容。
虽然震惊于陆逊的见识，但吕蒙此刻还是不能说出真相，便敷衍道关羽新胜，不可图谋，赶紧回到建业见到孙权。按吕蒙的原计划，是他先回建业，等关羽这边留驻后方的军队调往前线时，再亲领船队昼夜兼程西进。看到陆逊后，吕蒙对这个计划做了点调整，准备让陆逊全权接替自己的位置入驻陆口。顺便再说一下，陆口现在还不能叫陆口，应该叫隽口。正是因为陆逊的入驻，又为东吴建立大功，方作为一种殊荣，给予陆逊冠名权的。
让陆逊接替有两个好处，一是吕蒙回建业养病，都督之位不可能一直空着。关羽这边也一定要看是谁接替才会安心。东吴猛将人臣不少，万一安排个锐意进取的，关羽还是不会放心。陆逊虽出身于江东大族，祖父和父亲都做过官，从父陆康当日还是庐江太守（被孙策攻破），但时年37岁的他一直在孙权的幕府中。一开始做文书工作，后来还做过屯田都尉专注民心。军事经验倒也有，却仅限于征剿山越。
孙权惨败逍遥津后，曹魏曾乘机再次招诱鄱阳境内的宗帅做内应，为首的宗帅叫作尤突。尤突接受曹操的印绶后，隔壁丹阳境内那些盛产山越的山地县，如泾县、陵阳、始安三县亦闻见而动，与之相呼应。建安二十一年，陆逊与山越猎手贺齐共同领兵出征鄱阳，斩首数千，丹阳山越旋即请降。此战之前，陆逊已经在会稽山初露锋芒，攻灭山越宗帅潘临，并因此拥有了一去二千人的队伍。
类似攻打山越的军事行动还有几次，解决山越问题，陆逊不光用军事手段，还用地缘手段。那就是把山越之民从山地中迁徙至平原地区，编入户籍，耕田纳赋。同时将其中精壮则编入军队。前前后后得了精兵不下两万。可以说，山越是陆逊进入军事将领之列的阶梯。如果说贺齐是山越猎手，陆逊也是，只不过他后来的表现更加的耀眼，掩盖了他在安定东吴内部秩序时的贡献。在孙权眼中，陆逊俨然已经是个“复合型人才”，甚至因此将侄女下嫁给他，经常一起商讨军国事。吕蒙向孙权推荐陆逊接替自己，自然是合孙权意的。
虽然陆逊打了不少山越，山越问题对东吴来说也很重要，但这种打打山贼的功劳怎么可能被关羽放在眼里。因此把陆逊而不是那些在对外战场上有过突出表现的战将放在陆口更容易让关羽安心。吕蒙还告诉孙权，现在关羽对陆逊不熟悉，陆逊到任后要对外韬光养晦，暗中观察形势，寻找机会（切不可打草蛇）。
就算不这样交待，陆逊亦是知道怎么做的。到了陆口以后，陆逊就主动写信给关羽。信中用非常谦卑的语气盛赞关羽，尤其是擒获于禁的功劳。然后以后生晚辈的姿态善意提醒，说已南下前线徐晃现在人虽少，但曹操这个人很狡猾，就算新败于汉中还是有些晓悍手下的，一定会偷偷派援兵的。万望将军提防，以保自己的全胜战绩。通篇的口气用语，尤如一个小粉丝仰望爱豆一般，实在是有点肉麻，有兴趣的人可以自己找来看下。
东吴君臣上下为了麻痹关羽，真是做到了卑躬屈膝。没办法，关羽就吃这一套。见陆逊的态度这么好，还在信中自称“书生”，也没什么骄人的战绩，只当是个世家子弟前来混履历的，就没放在心上。事情至此，知道这葫芦里卖什么药的，就是孙权、吕蒙、陆逊三个人了。不过这话也不对，因为襄樊之战时说过，曹操也知道东吴想偷袭关羽，还故意把消息透给了关羽。这事又是怎么发生的呢？
既然是三国，就存在着合纵连横（虽然组合少了点），曹魏那边襄樊战事吃紧，自然也会想到能不能利用东吴来牵扯关羽，条件则是“割江南以封权”。这里说的江南不是说江东，而是湖南地区，也就是当时的“荆南四郡”了。再具体说就是蜀汉治下的武陵、零陵二郡。言下之事，曹操还想乘势取了南郡。既然是双方合作，共同瓜分第三方的领地亦是合理要求。不然就变成曹操求孙权了。至于到时候这些土地谁能拿到，那是要各凭本事的。
所谓“苍蝇不盯无缝的蛋”，东吴在江淮前线的虚张声势，让曹魏那边看到了利诱孙权的可能性。孙权接到曹操来信，同样是吃了一颗定心丸。因为自己的虚张声势，曹操已经调重兵屯驻于合肥前线。自己对关羽用兵，万一曹魏这边在江淮乘虚而入怎么办。何况拿下关羽之后，马上就是直面曹操。虽然最终计划是要在襄阳开辟战场，但连续和两个对手开战总归是大忌，更何况刘备肯定不会善罢干休的，一定会领兵来夺回荆州，搞不好就会两线作战。
看到曹操有此意后，孙权当即回信表示同意，唯一的要求是请对方务必保密。至于曹操那边的做法，襄樊之战已经说过，那就是把孙权的信件原文抄上几份，一边射到樊城安曹仁的军心；一边射到关羽营中，扰乱关羽的心神。曹操这边是无所谓关羽信还是不信的，你信了就撤兵回去；不信我城中将士的心也安了。那么关羽是信还是不信呢？从关羽的角度看，曹操故意叫人把信射到自己营中，很明显是有离间吴蜀关系的意思。
关羽最终基于两个判断没有回去：一是陆逊的表态让他觉得，这很可能是曹操的离间计，目的就是为了逼他自行解襄樊之围；二是他对江陵、公安两城的城防有信心。现在虽然主力都在前线，但就算东吴偷袭，坚持一个月肯定是没问题的。关羽占据水上优势，一旦后方有变，顺水而下很快就能够回到荆城，然后再回救江陵。
此刻最让关羽焦虑的是补给。为前线提供后勤保障的是留驻江陵、公安的糜芳和傅士仁。一个负责江北，一个负责江南。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关羽出征自是准备充分的。然而“千里长江，险在荆江”。所谓荆江，指的就是关羽辖区内的这段长江。一场洪水下来，受灾的不只是樊城外的于禁，关羽在后方的百姓、粮草同样会遭灾。
还有一个大问题，就是俘虏带来的额外粮食消耗。关羽从前线押解回江陵的俘虏到底有多少并不确定，原始记录是“数万”，资治通鉴直接说是三万余人全被生俘。北军善水者少，一场洪水下来，关羽的船再多亦不可能把所有曹军都打捞上来，必定有很多被淹死者。不过有大量俘虏押送回去是确定的。
官渡之战结束时，袁军七万余人投降，曹操已烧尽袁军的粮草，知道养不起这许多人，当即下令尽皆坑杀。一场大水下来，这三万多人自带的给养肯定也是保不住的。关羽“重士卒而轻大夫”做不到这样滥杀，但把俘虏送往后方，就必须额外消耗更多的粮食。
缺粮的关羽，甚至派军“擅取权湘关米”。意思是说关羽自作主张拿了东吴存在湘关的存粮。是不是擅取这事其实是两说的，陆逊给关羽那封拍马屁的信中有一句话“喜邻威德，乐自倾尽”。前半句的意思是我很高兴有您这样一个有威德的邻居。后半句你可以理解为，我愿意倾其所有来协助您，也可以理解为我愿意向您倾诉心声。不管怎么理解，以陆逊的态度而言，关羽当时肯定是认定暂时“借”点粮不是问题，以关羽的性格来说，这些粮食日后是一定会还的，东吴这边也没有拦着。这件事最大的影响，是给了孙权一个出兵的口实，日后刘备来讨要荆州，孙权的意思就是关羽先动的手。
天灾加上俘虏以及前线久拖未决的战事，给糜、傅二人的后勤保障工作造成了极大压力。关羽可以因为“重士卒”而不杀俘，但对于这些同僚却毫不客气。见后方保障不利，急于拿下樊城的关羽非常生气，放话“还当治之”，通俗点讲就是看我回来后怎么收拾你。
二人平时就受关羽轻慢，说起来也已经习惯这种风格了，反正说到底主公是刘备，便是骂上几声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样。问题是战前刘备已经给关羽假节钺，可以自行决定荆州诸将吏的生死，再听这句话可就不对味了。关羽若胜，杀了自己，刘备断不会怪罪于他；关羽若败，正好杀了自己背锅。可以说，关羽这句话不仅让留守二将惶惶不可终日，更为自己身首异处埋下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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