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树
文/汤飞
那些年的徐家湾,住着十余户数十口人,在院子里进进出出,在田地里弯腰劳碌,在林间看牛放羊。钟爱“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之意境的王维肯定不喜欢如此喧闹的地方,对于小屁孩来说,却与刘子骥念念不忘、寻而不得的桃花源无异。这儿什么最常见?答案不言自明:树呗。
老家院坝的两边各有一块菜地,几棵橙树橘树貌似下秧田的农夫。我仍然清楚地记得橙黄橘绿的景致,前者神似小灯笼,后者“隐身”叶丛中,为童年添了些甜中带酸的美妙滋味。即便酸得眉眼皱成一坨、牙齿乘不上劲也在所不惜,说出口的话依旧硬气十足。果肉中浮有“血丝”的血橙及有着肚脐眼的脐橙最让人惦记。每当嘴馋之时,便缠着妈妈,央求她允许我尝尝鲜,正在洗衣裳、扫地、择菜或做其它家务活的大女主不予理会,过了好一阵儿——我觉得比一节课长多了,面对习题心不在焉,她总算松口:“摘去吧。”我仿佛听到下课铃声,放下笔、冲出门,在树下打量谁的个头大,锁定后手脚并用爬上树,伸长胳膊,扯下两个鲜果,清香扑鼻,使人忍不住咽口水。老妈双手不空,剥皮的任务落到我头上,乐意效劳,完全不在意皮油腻手——后来发觉将它朝火苗一捏,焰团受了刺激,会“哧”地膨胀。孔融让梨的故事烂熟于心,妈妈并非兄弟,断不肯吃个大的,我非常确信,所以自顾自地吃掉其中一个,毫不关心究竟有几瓣,甚至顾不得吐籽。那充沛的果汁冲下喉咙,滋润心田,孙大圣在蟠桃会上喝的琼浆玉液也不过尔尔吧,解馋解渴一举两得。眼见母亲忙得没空沾手,我自告奋勇掰开果瓣,仔细撕除茎茎须须,一瓣瓣喂到嘴边。尽管已吃下整个,照样有馋虫作祟。妈妈如同高明的医生,一眼看穿小心思,并对症下药:“你也吃一瓣吧。”儿臣赶忙落实包含母爱的懿旨,茎须?多少也算肉呀,怎能浪费。这么一来,倒有近一半入了我的肚皮。
当地种橘土专家当属隔壁蚕坡湾的应九大爷。他家的老屋正是我家的旧居,父辈皆生长于此,曾祖父的坟墓就在堰塘岸边,三十八年前爷爷买下位于徐家湾的保管室,迁离这个跟祖居地隔河对望的山湾。
应九大爷的院前有连片的橘林,时令一到,比拳头更大的青果驮弯了枝身,比磁铁更有吸引力,娃娃们故意经过果园外,扯着嗓子大声说话,生怕主人听不清。大爷是随和良善之人,总会摘几个分给小朋友,得到甜果比得到高分更欣喜,皮块儿丢了一路,橘子味儿香了一路,欢快的歌儿唱了一路。
尝过应九大爷的橘果,咱们又分外想念应淳二爷家的枇杷。人间四月天,枇杷满树金,硕果团团惹人爱。二爷的果实虽是上市的商品,可他并不吝啬,东家送一捧、西家抓两把,关键是香娃仔的嘴巴。无以为报的我们回赠以各种蔬菜,不讲究等值,只在乎情分。少年不识愁滋味,当我剥开枇杷的薄皮,张嘴恭候时,根本料想不到会有一篇名为《项脊轩志》的课文等着自己,更想不到作者在结尾处来了个神转折:“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我想妻子还在归有光的心底种下了思时苦、念时甜的思念,时光一年年地灌溉,未曾稀释,反而日益浓厚,到底意难平,化作了名篇绝句。
徐表爷的家族为徐家湾命了名,土墙青瓦的厨房外的半坡有花椒树、李树各一,并肩而立、相伴而生。李子熟了,趁他不在家,小孩儿们结伴前往。高个子举起长棒捅到挂果处,猛地搅动,果、叶簌簌掉落。其余的人牵衣为袋,在草丛间寻觅。足够分了,领头者将棒子当马骑着,一溜烟儿地跑远。以徐表爷的精明,必能从落叶和伤痕瞧出端倪,可孤身一人的老头儿愿意包容不常犯的胡作非为,将痛惜深藏于罗雀小院。近在咫尺的花椒树是被无视的对象,百无聊赖之下才拿它作赌注,跳绳、下棋、抓石子,乃至于简单的石头剪刀布,谁输了就含粒花椒,麻得人“目瞪口呆”,总之认输不认怂。
自家院边的六株梨树是目光的焦点。有一种麻点青皮梨,一种个小而较圆的青梨,另有果皮偏棕色的鸭梨,口味皆美得人赞叹不已。我为“寂寞梨花落”而欢呼,因为枝头涌出了果球,一天天长成形。为了防止打落的梨子摔得稀巴烂,爷爷编了一杆竹兜:将竹竿的一头破成几条,拿竹丝编成漏斗形。只要对准梨身往上一送,梨、树乖乖分离,完好无损。别名“暑假”的夏季,它们满足了从繁重课业里解脱出来的口腹,是学子的口福,恰好解了暑,满腹经纶哪比得上满满“果”腹。牛圈的侧面独立着柿树,奶奶摘下半青不红的果蛋儿,轻轻拍打好吃嘴儿伸出的手掌。只见她将柿果码进箩篼,间或放入事先备好的苹果,然后严实盖住,推进床下。她解释道:“刚摘下的柿子没熟,需用熟果照一下。”是照顾的“照”,还是照镜子的“照”?不明白。几日后揭盖,香气怡人,一团红彤彤拥挤着。迫不及待地啃一大口,又甜又面,比西红柿美太多了,没辜负耐心的等待。
徐家湾和蚕坡湾的田边地角,样貌平平的桑树随处可见,是蚕户的宝贝。诸葛亮这样的大人物,在上呈后主的表里特地提到家庭财产中“有桑八百株”,当时蜀锦是财税的重要来源,他曾说“决敌之资唯仰锦耳”,称桑树为摇钱树毫不为过。嫘祖之乡,养蚕之风长盛不衰。自爷爷买回蚕种起,每天下学回家,我都会细察变化:有了蚕的模样,铺满小簸箕,吃切成细丝的桑叶;开始分盘后,堂屋辟作蚕房,用木框竹竿搭起的蚕架上,放着好几层直径一米多的簸箕;蚕子进食的声音,起初有如丝雨,非细听不可闻,继而似密集的细雨,越下越大,必是未受过“食不言”的教导之故。尤爱抚摸蚕身,冰凉凉的,或者把食指伸到头前,玩“顺杆爬”的游戏,与手指比长短。待蚕宝头顶发亮,爷爷将它们请到用麦秆打的草龙上,吐丝结茧,卖到茧站。湾里人渐渐不养蚕了,犹有别处的人来收购桑叶。
在顽童眼中,桑树不单能供登高望远、藏猫猫之用,还提供可口的零食。陶渊明吟唱“鸡鸣桑树颠”,我从没遇见相似的情景,或许是经历千年风雨,鸡性大变?上蹿下跳的显然是咪娃儿嘛。路边的高壮桑树,在一米多处分叉,能承载三四个人,潜在绿波间,闻着桑叶味,本欲学蚕吃素,实在难以下咽。当双目捕捉到桑椹的影子,桑树暂时成了果树,巴心巴肝地祈祷快些熟透。白色的、红色的均不赶口,非得转成紫色才是佳品,爬到树上,边摘边吃。长辈从乌黑的嘴唇,揩嘴的痕迹或饭量陡降等情形猜知小不点偷吃了“禁果”,严厉责骂是难免的。究其原因,应是怕树主喷洒了农药,抑或桑与丧、伤同音,不吉利?他们越禁止,我们吃得越开心,恨不得敞开肚子——发紫的桑子用不了几天便坠落腐烂,岂不可惜?同时有鸟雀争食,岂肯手慢?家长严禁儿童吃,倒时常拿狗开玩笑:“狗都要忙两天桑果子吃。”意即谁都有忙碌的时节,若是终日无所事事,只怕连狗也比不上。
每年冬季,人们会将桑树条剪掉,给树脚刷上一层石灰浆,以除虫防害。远远望去,像是剃了光头、穿上白裙的瘦子,全无生气,除了供过路的麻雀、喜鹊等留鸟短暂停歇,最大的用处是做拴牛羊的桩子。其实呢,沉睡中的桑树敏锐地倾听着春天的脚步声,给农家人表演一出“枯”木逢春的好戏,哪怕无人喝彩,亦自茂盛。
这些树陪乡童玩耍,有的慷慨馈赠以水果,还附赠玩具。最普通的要数蝉子了。盛夏的正午,睡不着的“匪娃”常常溜出房门捉蝉。蝉分大小,大的栖息处较高,小的反之,捕获的多是小号。雄蝉腹部有弧形的发音器,把夏天叫得更热啰。落入手中,囚徒尖叫“知了知了”,猎手笑答“迟了迟了”。倘若捕到大蝉,便不舍得折断双翼,而是放在蚊帐内,任之逃窜,唯一不妙的是刺耳亢鸣会吵到熟睡的大人。玩腻后,蝉虫通通变成鸡群的大餐,公鸡以鸣叫表示感谢,母鸡则勤奋生蛋。从这点说,蝉不如可食用的竹象讨喜。桑树叶上生着俗名叫铁牛儿的大灰象虫,小家伙一点儿不牛,逃不脱孩童的掌控,没啥好玩的,直接赏赐家禽。偶尔能逮到天牛(即甲甲虫),两条触角尤为壮观,一对复眼着实怪异,但身为害虫,长得好看救不了它!取乐的妙招层出不穷:用锋利的嘴切草叶,两两相斗,令其拖小石块——不是叫“牛”吗?注定的下场是斩首示众。荣获友好款待之殊遇的是螳螂,出乎意料,它竟善于捕蝉,有时四目相对,对方正钳着一只小蝉,已啃缺了小半边脸,猎物犹自振翅挣扎,当然是徒劳而已。见螳螂肚儿鼓囊囊的,经“诊断”后认定:要生崽子咯。立即送入专门建造的“别墅”,隔天探视,非但不见婴孩降生,连孕妇也不知所踪。幸好失落之情转瞬即逝,田园之内绝不会缺少稀奇古怪的玩伴。
比果树、桑树更多的非柏树莫属。它是围绕着徐家湾的山上的主角,青冈、香樟等哪能与之相提并论,尤其是历经多年的退耕还林之后。奇特之处在于没一棵松树,纵然它俩往往成双成对地露面于诗文,此山竟非青松的乐园,难道是名列“岁寒三友”的它不屑跟柏树争夺地盘么?况且松树也非对土壤条件要求极高的挑剔鬼呀,至今百思不得其解。柏树是铁疙瘩,成材周期长,经济价值不高,最主要的用途是做建房材料。因其质地上佳,故横躺于家家户户的房梁,未几又替换竹竿,扮演了“木骨子”的角色。柏木棺材亦属高档,曾祖母命爷爷请本地有名的木匠做了一副棺材,架在堂屋的长凳上,在她九十岁那年排上了用场。晒干的柏树枝桠适合作柴火——太干的话柏叶会碎成渣渣。煮一顿饭,浑身飘满柏灰,手被柏油染得黢黑,轻易洗不干净,令人又爱又恨。迎候日出的那座山头,龙柏甚为醒目,树冠庞大,与周围的凡品迥异。据说许愿极为灵验,若谁胆敢施以刀斧,伤口会流出殷红的血液,吓退无知者。不过我从未近距离观察,更不晓得是否真的通灵,乡下人需要某些鬼神之事物来寄托某种愿望。我见过的最粗壮的柏树在二姨家的山坡,需两人环抱,真真是汲取了天地灵气才有这般形貌、如斯风采。惋惜的是修水渠时惨遭砍伐,不然现今定能获得“古树名木”的牌子,受到保护。
山路两旁,高大树木的腿脚边,黄荆肆无忌惮地扩张着,绽开白紫相间的细小花朵,不够悦目。它们经常在家长教诲后辈的过程中充当“打手”,还美其名曰“黄荆条下出好人”,此刻回望过去,方能感悟到那份夹杂着疼痛的正能量。我们执着地寻找枝杈对称的黄荆,砍来做弹弓,在两头各扎一条富有弹性的皮子。同伴之间相互比拼,以树叶或旁的东西作目标,看谁打得准。毕竟带有一定的危险性,因此长辈看得紧、不许玩,万一伤到人特别是“灯笼”,那可糟糕透顶,追悔莫及。
出湾往左走约两百米,即可抵达文生村的CBD,巴掌之地聚集着包括供销社在内的六家商店,小到油盐酱醋、针线,大到布料、服饰均可称心如意地选购,深刻影响着全村人的生活质量及品味。供销社对面的山腰,有三株巨大无比的黄果树,未知年岁几何,反正打记事起,这仨便是那副饱经沧桑又笑傲岁月的姿态,任云卷云舒、观世事变迁。最边上的那株从根部分出四个杈,各成合抱粗的树干,占据大片天空。另两株是独干,十分挺拔。换叶之际,新芽粉嫩,即使小名儿不文雅,也挡不住小毛孩儿对它的喜好。善爬的伙伴死死抱住枝干,双腿朝上提,夹稳后再缓移双臂,跟毛毛虫相仿,直至高高、稳稳站立,“一览众人小”。个别人在上头摘,多数人在地上捡——我只能属于后一拨。其味略酸涩,在别的零嘴儿短缺时,勉强能安慰少年的胃。曾听闻某人在黄果树的洞窟里发现了一窝猫头鹰,没机会亲眼目睹,那大概是迄今为止我离活生生的“扭头怪”最近的时候。
有一株同类比三弟兄更出名。县城历史悠久,有幸挤进杜甫的笔下。现存的玉带城墙壁上爬着树身葱茏、树根虬结的黄果树,俯视往来车辆、人群,堪称小城首屈之一景。盘根错节牢牢贴住壁面,扎进石缝,拼命吸取雨露供养枝叶,上面系挂着用于祈福的红丝带,可知其地位。它既无合围的粗腰,也无近天的体格,依然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旺盛的生命力,备受呵护。
随着升学,我离徐家湾、文生村、两河镇越来越远,往昔变作录影带,在脑海里回放,有些片段不经意间遗失了,再也补不回来。果木香甜年华,山林如屏凝翠。我远离了徐家湾的山,远离了陪伴自己长大的树林,远离了家乡。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树堪百年壮,人少有百年健——人是会移动的树木,必须学会在不同的土壤和环境里顽强存活、枝繁叶茂,避免“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的悲剧。徐家湾是游子出发的原点,根须上始终带着她的泥土,散发着滋养生命的芬芳,此乃她恩赐的珍贵礼物与初心印记。都市街道两边的法国梧桐树遮天蔽日,自成绿色长廊,叶影婆娑,幼年与树相关的趣事随它们的摇曳浮上心头。当初成群结队四处疯跑放肆疯玩的小伙伴,散落在天涯,现在还好吗?已经成为各自家庭、单位的顶梁柱,既成才又成材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