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已是农历十月。月亮渐渐隐没,天幕上点缀着一些钻石一样的星星。空气透心儿凉,村庄里一片静谧。
“啪啪啪”,几声铁门环的拍击声响起,伴着老妇人干涩发颤的声音:“星娃——你大(陕西话,指父亲)不好了——”段三婆拍打着儿子的大门。瑟瑟冷风里,她一头乱蓬蓬自然卷起的头发犹然泛着灰白的光。门内没有响动,她拉着袖子拭拭眼,看看天色,然后继续拍打着门环。“星娃——星娃,快,你大有话要说——”猛然间,门内好像有了什么大动静,段三婆被惊退了好几步,喊声戛然而止。她迟疑地静立片刻,拄着拐棍,“咚——咚——咚”,蹒跚到街对面一个窄院。
一间单背土屋,门窗黑漆斑驳。屋内,一盏灯泡发着昏黄的光。段三爷躺在土炕上,盖着一条老棉花被。一个多月的病痛,让他的身体像日头下一片浅湿的沙地。老年斑遍布的脸上,皱纹纵横;深陷的双眼紧闭,留下两个黑眼眶;干燥的嘴唇张着,喘息在喉咙里呼噜噜地起伏。他身子一动不动,仿佛正积攒着浑身最后的力气。
段三婆枯瘪的嘴和脸在痛苦地抽动着。老头子自病了一个月来,胡话漫天飞,可是今天整个白天一言不发。莫名的不详之感压上段三婆的心头。她慌忙地开始给段三爷换衣。
2
整个白天,段三爷都静静地躺着,往事清晰地在眼前铺展开来……
一九三七年二三月间,枪声、喊声、马声,火光、刀光、血光。阵地得而复失,失而复得。一个多月的苦战,西路军被迫突围,段三爷腿部负伤。看着倒下去血肉模糊的战友,他发狂地抡起大刀砍向敌军。懵懵中只听见连长的吼声 “小心!”,回头时只见连长背对自己,褴褛的军衣上鲜血汩汩。连长为自己挡住了背后的那一刀!他一刀插进了那个敌兵的胸膛,然后抱着连长失声痛哭。弥留之际,连长艰难地掏出一封信。原来连长和怀孕不久的妻子分开后就参加了长征。长征胜利后,连长只知道妻子生了个儿子,再无消息。
后来,段三爷与部队失去了联系,拖着残腿,经过千难万险,才侥幸死里逃生。再后来,小日本被赶跑了,国民党被打败了,美帝国也遭到了回击,他快要乐疯了。解放后,他结束了流浪生涯,回到了家乡陕西。由于忘不了当兵的经历,当时在班里排名老三,便称自己段三。后来又娶了妻——段三婆。
前几年,政府寻找当年失散的红军,段三爷硬是不吭气,事后只身前往当年西路军覆没的地方。白杨树的绿荫夹着笔直的公路,两边荒凉的戈壁滩上,是被红柳掩映的无边丛冢。无数个砂石坟堆,小小的,却重如泰山,压在他的心头,他禁不住失声痛哭。
一晃五十多年过去了。这辈子,老伴命苦呀!年轻守寡,不幸儿子又夭折,中年逃荒来嫁给了他,一心一意为这个家,辛辛苦苦又平平静静。那些事就随他而去吧,不要搅乱老伴的心了。可留下老伴一个人在世上,他不放心呀!
3
“星娃——”段三爷睁了眼,嘴里喃喃着。坐在旁边的段三婆忙用袖子抹抹泪说:“星娃就来,就来。”
曙光终于亮白了东面的门窗,几只麻雀在树枝间叽叽喳喳。一丝冷风透进窗,段三爷的呼噜开始急促,死神之手正顺着他的双脚向上摸索。眼下,行将没土的人,还有一个未了的心愿呀!
当年活下来后,他发狠地砸那条坏了的腿,恨自己成了废人。想起连长那个未曾谋面的孩子,他要活下去。当他辗转到连长的家乡,多亏一位大婶帮助,找到一位老大爷,抱回了连长四岁的孤儿,并且当了这个孤儿的父亲。在那暗无天日的年代,在鬼子的扫荡和蚕食中,这孩儿吃尽了苦头。后来日子太平了,儿子跟着残疾的他又受够了歧视。再后来儿子成家,媳妇闹着要分过,家便也分了。剩下孤苦的他,经村里人撮合,与段三婆成了一家人。日子慢慢好了,但儿子渐渐变了,这让他于心有愧。
他开始激动,呼噜声震天般响起。他努力睁眼,等待,漫长地等待……
“三更半夜的,嚷嚷啥?”门外响起一声恶语,进来一个五十多岁的高个男人。他在土炕前立住,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烟雾徐徐呼出鼻孔,这才望了望炕上:“大,你有话要讲?”
听见儿子的喊声,段三爷强睁开的眼里亮起一丝光,用手指了指南墙根一张缺条腿的罗柜。儿子走了过去,迟疑地左看右看,眼光落在一只白瓷的毛主席半身像上。段三爷使劲挤出两个字:“底儿……”儿子领悟,把瓷像倒个过。他用手指戳破了底部糊着的发黄的纸,夹出一封发黄的信。段三爷有些声嘶力竭:“别忘……本,别给……亲爹……丢……脸,照……顾……”话猛地打住,段三婆刚平缓的啜泣变成了号啕。儿子迟疑了一下,并未先去理会,而是急切地拆开信……
4
冷风吹着铺地的霜粒儿,村庄凝滞在一片寒流中。落了叶的树上,满搭着金灿灿已干透的玉米串。天寒地冻,偏离集市的村子吃菜更难了。终于盼了个卖白菜的,一小四轮白菜,一时被抢得只剩一些残伤病体。人们又纷纷散去,只有几个迟到的人正在挑挑拣拣。
段三婆夹着双拐,依着车帮,够着一颗白菜,颤微微把剥下的烂叶扔到地上,放下又够另一颗。卖菜的笑眯眯地招呼着她。不料,最后老太婆放下了白菜,慌乱地瞥一眼卖菜的,艰难地弯下腰,抓着地上的烂叶,急切地要揣到怀里。卖菜的一下子怒气冲冲:“你这老婆子,糟蹋人呢你?”一边飞起脚要踢散烂菜叶。旁边的人忙拉住他的胳膊。卖菜的狠抽着烟,眼里喷着火,阴阳怪气地哼哼。目送段三婆挟着烂菜叶慢慢离开,周围几个人便议论开来:
“原来段三爷的儿子是红军烈士的后代。”
“听说给段三婆只留了捡破烂的五千多元。”
“嘿,听说儿子都给闹去了。完了,哪一分肯在老婆子身上花掉?”
……
5
又一个早晨,一个妇女骂开了街:“你个不要脸的,要一口还给一斗呢?倒偷鸡摸狗了!该死的老东西,几颗玉米棒,偷捡了去就富了窝,啊?……”
朱红的油漆大门开着。门里,妇女的男人把碗筷放在饭桌上,用长指甲剔着牙,响响地打了个饱嗝。
段三婆拄了双拐,一语不发,蜗牛爬行般挪动双腿。
一个穿红袄的小女孩跑过去:“段三奶奶,我扶你。”红润健康的脸,甜甜的声音,她搀扶着段三婆缓缓离去,像一团跳跃的火焰。
从此,段三婆再也没出过门。一场瑞雪过后,太阳照在厚厚的雪被上,反射着点点金光。人们喜笑颜开地到户外活动。有人指着那个静静地敞开的红漆大门说:“段三婆死了。”
作者简介:安静,中学语文老师,闲时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思考,喜欢文字。有作品发表于《解放军报》、《新疆日报》、《咸阳日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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