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年前司机救24条人命(父亲也在铁路系统已过世)(1)

2022年6月5日,贵州省遵义市,人们自发送别杨勇。 (视觉中国/图)

一栋白色矮房、三个鲜红大字,“松坎站”静卧在松坎河与群山之间。轰隆隆的火车从这里经过,向着重庆方向快速驶去。

动车司机杨勇对这里再熟悉不过。他在贵州省遵义市桐梓县松坎镇度过童年,他的父亲是松坎火车站的铁路公安,一家人住在火车站旁的铁路家属院。走出松坎镇,他当兵、退伍、成为一名铁路职工,如今在46岁的年纪魂归故里。

杨勇的人生终止于他服务的那列动车。2022年6月4日10时30分许,贵阳北至广州南的D2809次旅客列车行驶在贵广线榕江站进站前的月寨隧道口时,撞上突发溜坍侵入线路的泥石流。

经车载数据分析,杨勇发现线路异常,在5秒钟内采取了紧急制动措施。D2809次滑行九百多米后在榕江站脱线。高速铁路的防撞墙和轨道结构的整体防护作用避免了列车颠覆坠落。

作为列车值乘司机,杨勇“撂下了生命中最后一把闸”后不幸殉职。而得益于他在危急时刻的果断措施,除7名旅客与1名列车员受伤外,车上其余乘客皆安。

6月5日,杨勇的遗体在车队护送下回到家乡贵州遵义。灵车打着双闪缓慢行驶,生前同事向他敬礼,公路两旁不少市民自发前来送别。市民手中的一副挽联写道:“生死一闸青山泣,铁肩丹心铸忠魂。”

父子两代铁路缘

杨勇葬在了他的家乡,贵州遵义。

在遵义松坎镇水通村,6月8日,村民黎国华的妻子参加杨勇葬礼后归家,在电话中泣不成声。“他是我们很亲的人,他死的那天我们都很伤心。我们都很熟悉,因为他人真的很好。”

她的丈夫黎国华和杨勇的祖辈同姓,两家人关系较好。杨勇父母现已过世,在黎国华的印象里,“他们一家人为人很好,对人很客气,不是傲气的人。”

松坎镇是贵州北部的边陲小镇,其所在桐梓县北与重庆市接壤,经济较为落后。

早年间,村旁有座火车站是件气派事。“松坎火车站热闹得很”,在松坎火车站桥头开副食店的黎平秀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1965年建成后,不少去往桐梓、重庆等地做生意的人都要从松坎站上车,“那时候做生意的人很多,一到过春节,门口都站满的。”

那时还不盛行摩托和汽车,火车站几乎是出松坎镇的唯一路径。重庆市民常坐火车来到松坎,买当地的龙岗草、车前草、水珊瑚和一些农副产品回重庆卖。重庆天气炎热,重庆方向的铁路工人夏天则会乘火车到桐梓县境内的尧龙山旅游乘凉。

这座小火车站职工中外地人居多,大多从铁路学校毕业后被分配过来,下了班就回到桐梓县或遵义市去。杨勇父亲是四川南充人,和多数人一样,也是当兵后退伍,分到松坎火车站做铁路公安,后任松坎铁路派出所的指导员。

“我们小时候都叫他杨公安。杨公安对我们特别好,干得也特别好。”附近的村民曾志红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大概三十年前,松坎火车站每天只有一趟慢车,往复于重庆和遵义之间,既要运货,又要载人。“当时(火车站)特别乱,小偷很多,上下火车丢东西的很多。那时候杨公安特别不容易,每天都要执勤站岗,还要抓小偷。火车站的人都认识他。”

杨勇母亲是松坎人,在镇上教书,黎国华、黎平秀都是她在松坎镇水通小学教过的学生。1976年出生的杨勇也在松坎镇读完小学和中学。

在他们的印象里,杨勇性格偏内向,“每次回家他也不到处串门,有时间喜欢去钓鱼。”黎平秀说,杨勇母亲教书时,“对学生很负责,爱劳动,那时候没有电磁炉,教书回来还要去山上砍柴来做饭。”

杨勇父母退休后,搬到遵义,“搬走大概有20年了。”曾志红回忆。他今年41岁,住处距离松坎火车站只有一公里。

旧日热闹的松坎站也趋于没落。近几年,火车站十分冷清,松坎站只有货运,客运经过但不停站。“都没有多少人了。”黎平秀感叹着。现如今,根据中国铁路12306官网,松坎站每天有两趟车次经过,为重庆和遵义之间的来回车次。“火车站职工大多都退休了,有些回到老家,有些被调到桐梓。”

“之前坐火车五块钱、四十多分钟就能到桐梓,现在只能坐二十三块钱的汽车,或者骑摩托、开车。”黎平秀有时会怀念那种老式绿皮火车带来的便利。

8年前司机救24条人命(父亲也在铁路系统已过世)(2)

杨勇(后排左1)服役时与战友合影。 (受访者供图/图)

“高铁时代”

“杨公安”的儿子杨勇,退伍后也成为了铁路职工,被分配到铁路贵阳机务段工作。

松坎镇退役军人服务站站长成绍登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杨勇父亲的单位是铁路上的,旧日规则中允许子承父业,但杨勇1996年退伍后被分配在铁路上,便不需要顶替父亲。

“那时候当铁路司机非常好,是最好的工作之一。”成绍登说,“铁路司机工资高,待遇好,月薪上千元,而在政府工作才两三百元。”

杨勇是擅长驾驶的,这在曾经的军旅生涯中已有所证明。1993至1996年,他曾服役于武警海南省总队海口市支队第二中队(现武警海南总队海口支队执勤六中队)。与杨勇同年入伍的战友陈作军回忆,杨勇的军事素质走在中队前列,每当组织军事科目演示时,都会被作为中队骨干安排上场。1995年,杨勇参加上级组织的驾驶员培训,拿到了人生中第一张摩托车驾驶证。当时中队主要担负着城市武装巡逻任务,杨勇一次不落地参与任务,担任的便是巡逻分队的驾驶员。

退役那年,杨勇不过20岁。从普通铁路工人干起,他先后任代务副司机、工长、火车司机、指导司机、地勤司机等职,一步一个脚印,直到成长为动车司机。

他文化程度不高,职业进阶的背后是不断的学习积累。根据西南交通大学信息,杨勇曾是该校网络教育铁道机车车辆专业2009级专科学生。

成为一名动车司机,杨勇要迈过许多“门槛”。

“铁路上的人都不一定能进得来,火车司机中也只是一部分人能达到这个条件,才能过来。”西南交通大学教授李芾介绍,动车司机从铁路机车乘务员选拔,其基本条件包括:具有机车专业中专及以上学历,取得高级及以上职业资格;年龄必须在45周岁以下;担任机车司机2年及以上,且安全乘务10万公里以上,持有电力机车驾驶证。

自2006年起至今,西南交通大学已培训226期、19967名动车组司机学员。杨勇是其中之一,他参加的是第197、198期动车组司机资格性理论培训班,于2018年11月25日至12月26日在校学习动车组专业理论知识、安全规章,以及驾驶作业心理学、职业道德等课程。

“全国火车司机大概有十万人,动车总共才有四千列,如果算一列配三个司机的话,也没多少(动车)司机。”李芾说,这些通过高门槛筛选的学员们在动车司机考试培训中心经理论培训,并通过国家铁路监管局组织的理论考试,就具备了上车实习的基本条件。此后经过随车实习并进行实际操作考试合格,方能取得驾驶证成为一名合格的动车司机。

李芾是中国高速铁路动车司机培训中心的创始人之一和课程规划总负责人,他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了动车司机培训开始的契机:

从2005年开始,中国铁路提速,走向“高铁时代”。培养动车司机迫在眉睫,全国首个铁路机车司机培训考试中心也应运而生。原铁道部安排各铁路局司机们过来上课,每期约100人,学习时间40天左右。李芾说,这样设置是基于当时面临的现实矛盾,学员接受培训会暂离岗位,耽误工作,培训班要“大量地满足当时高速发展的中国高铁的需要”,但“尽量少影响铁路的正常运行”。

“我们制定了相应的规章制度,要求非常严。”李芾说,“他们(学员们)每天吃饭都跟军人一样,排着队,戴着大盖帽,穿着整齐的服装,从纪律上学习上就开始要求。”

作为当时成都铁路局贵阳机务段选派的学员领队,杨勇要协助西南交大教师做班级的管理工作。南方周末记者从西南交大处获悉,通过刻苦努力,杨勇以优异的成绩通过资格性考试,取得了动车驾驶资格,给教师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生死5秒钟

在李芾的描述中,动车组司机的日常工作“紧张得很”。

自登车始,司机的一切行动都需听从调度指挥。接班后,司机登车需经严格检查,得派班员允许后上车,检查速度表、电流表、电压表等装置,确认各个影响车辆安全的装置表现正常。“车跑起来了,该在什么地方停车,哪一站要停车,停多少分钟,都有规定,沿途还要看信号。”

“现在的车跟我们过去开普速列车真的是不一样,速度翻了一番,原来我们最快(时速)120公里,现在最低250公里,高的还有300多公里的。”李芾职业生涯的开端在1970年代的昆明机务段。扎根这一行业多年,他深知,动车司机们以相当高的驾驶速度掌握着全车命运,精神必须高度集中,精神压力不小。

在外界印象中,除了速度快,动车组还具有运行自动化与智能化程度高的特点,设备故障、非正常行车发生几率低,司机应急处置实战机会少。

但在教授《行车组织和调度指挥系统》课程的西南交大副教授左大杰看来,动车组正因为运行速度快,对意外情况的处置要特别果断。因此,动车组司机的知识储备、操作能力、反应能力以及所承担的安全责任,都不亚于民航飞行员,“这对动车组司机的要求是非常高的。”

在动车驾驶室,刹车有七个挡位,最后一挡叫“紧急制动”。如无紧急状况,将手刹拉到紧急制动位属于违章。

只有一种情况,原本“每做一个动作都要经过别人同意”的动车司机,会拉下这一挡位。那是指令未及、必须司机独立作出判断的时刻,次数极少,但生死一瞬。

2022年6月4日上午,D2809列车撞上泥石流。当杨勇发现线路异常时,他在5秒钟内将手刹拉到了紧急制动位。

李芾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当时列车的时速应该在200公里左右,即每秒50米,其理论紧急制动距离应该大于2000米。如此巨大的动能,若能提前1秒实施制动,将大大降低列车的动能,进而减低对列车中乘客的损伤。

有网友看到D2809手刹位置的照片后分析,列车急停产生的巨大震荡可能把手刹从紧急制动位震回去,为了避免这种情况,杨勇在最后时刻一直没有松手,也放弃了逃生机会。“这是真正意义上的以命换命,他真的用自己的生命换了全车人的生命。他在平凡岗位上坚守到最后一刻。”

“理论上是的。”李芾说,作为一名铁路司机,基本的准则是“坚守职责,严守规章,车在人在”,杨勇做到了这一点,令人尊重。

“D2809次关门,司机明白”

6月5日下午,遵义市民鲁先生在灵鼎山殡仪馆目睹了杨勇的送别仪式。16时许,载有杨勇遗体的殡仪车到达殡仪馆,送行的人排了一百多米,有铁路系统、贵阳机务段职工,杨勇的亲朋好友,也有当地自发前来的市民。

根据当地风俗,“逝世的人在殡仪馆要停留三天,然后才火化。每个告别厅右边会有香火炉,用来烧纸、上香,亲属可以在一旁打牌聊天,要搞得热闹一些。”鲁先生说。

杨勇从部队退伍到铁路工作后的首位师傅周健,听到他离去的消息后心情很沉重。据国铁集团消息,在周健的心中,只小他5岁的杨勇工作认真、上进心强、乐于助人,“他用生命中的最后一把闸,诠释了对工作的热爱和尽责。”

杨勇的战友张元松听闻噩耗后,特意从重庆赶过来,和其他战友一起向杨勇行礼告别。一起服役的日子已过去二十多年,但张元松依然记得杨勇的一些习惯:“每次出勤回来,他都要细细把摩托车清洗干净,把车保养好后才回营区。”

杨勇生前所在地的退役军人事务部门对外表示,正协助家属做好善后事宜。6月6日下午,贵州省遵义市退役军人事务局工作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自己刚刚代表单位陪同杨勇家人去了殡仪馆。

6月7日上午,杨勇的遗体告别仪式在灵鼎山殡仪馆举行。灵堂内,屏幕上来回切换着杨勇生前的照片,有和亲朋的合影,也有在西南交通大学的毕业照。据封面新闻,7日凌晨,一位身穿黑色上衣的男子在为杨勇上香,他是D2809乘客,从外地赶来吊唁。

杨勇殉职后,一段当日D2809列车长和司机最后联控的录音在网上流传。

列车长说,“D2809次司机,D2809次列车请关门。”

“D2809次关门,司机明白。”这是司机值乘工作中要求的“口复诵”,也是杨勇留给世界最后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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