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观察报 记者 任晓宁 北京报道
10月中旬后，张诗莹感受到国内正掀起一股热烈的AI作画潮，她的平台上，用户量比上个月增长了10倍。在朋友圈和小红书、微博里，到处可见有人对AI作画的跃跃欲试。张诗莹是AI创作平台YUAN初创始人，她告诉经济观察报记者，这是她AIGC领域创业近2年时间里，从没见过的景象。
“已经火到没边了。”接到记者电话前，趣丸网络副总裁庄明浩刚刚结束一场关于AI作画的讨论，他周围的朋友们近期最热衷讨论的就是这个话题。今年下半年，AI作画的话题从小众圈层开始破圈到大众，这种速度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画师小桃8月份首次接触AI作画时，还有些不以为然，到了10月，AI画出来的图画质量之高让她震撼。网络上有个段子，有人问为什么AI学习作画这么快？最赞回答是：因为你给它学习资料，它真学。这也引发了一些画师的不满，他们认为AI在剽窃、抄袭人类画师的作品，并宣布对此抵制。热闹与喧嚣之下，AI作画成为一个新的风口，国外的谷歌、微软、Meta，国内的百度等大厂纷纷下场，也诞生了估值15亿美元的创业独角兽。但疑问是，AI作画的风口到底有多大，会是即将改变人类创作进程的新纪元吗？还是在火爆之后，快速消散或者沦为辅助工具？
风从海外来
虽然国内10月才热起来，但AI作画这股风，其实七八月就已经在海外吹起了。
张诗莹的AI创作平台也有海外版，名为imgcreator，主要用户来自美国、巴西、德国、俄罗斯、印尼等国家。一位美国小说家最近使用imgcreator创作了插画，他之前并不会画画，需要请专业插画师配图。在imgcreator平台上，他输入关键词，AI自动生成了图片，他最终独自创作了一本儿童漫画读本，并且卖的很不错。
“对这个小说家来说，AI作画就是赚钱的工具。以前他2到3个月创作一本，现在几天就能创作一本，有更多试错机会，赚钱效率会更高。”张诗莹告诉记者。
海外的AI创作已经成为一个显性的风口，创作种类不止是绘画。上述美国小说家的小说也是用AI创作的，用一个叫Jasper.ai的平台。在这个平台上，用户输入一段十几个字的文字摘要，能快速生成一段几百字情节起伏跌宕的小故事。10月份，Jasper以15美元的估值获得1.25亿美元A轮融资。这家公司拥有超过7万名客户，去年创造了4000万美元的收入。
除了写作与绘画，AI创作正在电商、设计、营销等行业落地，“它不仅是一幅画，而是真正能帮助一些人在行业、商业提速的东西。”张诗莹说。
同在10月，英国AI创作公司Stability.AI也获得了1亿美元融资，投后估值10亿美元。掀起AI创作热潮的鼻祖级“以文生图”模型，DALL·E背后的AI公司OpenAI，被爆料正与微软谈判，想再拿一笔新融资。此前OpenAI估值已接近200亿美元。
投资圈对于AI的热情正在回归。“往大了说，现在终于让大家看到了使用AI的可能性，并且一个普通人都能想到它该怎么用。”担任趣丸网络副总裁前，庄明浩曾担任经纬中国投资副总裁，他告诉记者，投资圈前些年一直质疑AI，是因为无法落地。现在，AIGC的想象空间太大了。他举了个例子，《西部世界》里有个场景，游戏制作人一边说话，一边做游戏剧情并完成游戏整个场景的搭建，他需要一个什么样的皇宫，什么样的城堡，需要游戏主人公以什么角色出现，只需要说话就可以完成。当时看觉得是科幻片，按照当前AIGC发展速度，很有可能也能成为现实。
“它从极客人群的玩具变成了一个偏泛大众人群的有意思的东西。”庄明浩觉得，AI作画的风靡，说明已经AIGC破圈了。
微博大V、PPT定制公司Ableslide合伙人Simon_阿文一直关注AI作画，他在6月份时写了一篇普及AI作画知识的长文章，到了8月底再次更新时，几乎重写了一篇新文章，“真的太唏嘘了，感觉AI作画已经快进到了众神之战了。”6月写文章之初，AI作画产品还在内测阶段，用户需要内测资格才能体验。到了8月，国外大厂下场，各家推出不止一个产品开始内卷。8月份，Sta－blediffusion宣布开源，向公众免费开放，掀起了国外AI作画的狂欢。上线以来，仅通过其官方平台DreamStudio制作的生成图片就超过1.7万亿张。“可以预见的是，未来会有更多更夸张的模型和工具。”Simon_阿文说。对于这种现象，有人在他微博下评论说，“或许回头看，这就是一个新纪元的起点。”
技术正突破
AI作画并不是新鲜事物。早在10年前，微软旗下的AI小冰就已经会画画，会唱歌，会写诗。2018年，谷歌画画小程序在学术圈引发热议。但直到今年，AI作画才在大众圈层引发高关注度。其背后的原因，是AIGC在模型上的技术突破。
2022年的AI绘画，能让一个从来不会画画的人迅速成为“神笔马良”。中国传媒大学大数据与社会计算中心高级研究员张丽锦7岁的女儿最近迷上了AI作画，她每天兴致勃勃的输入文字，生产大量画作。生产场景非常简单，比如想要一张水母的图片，只需要打开小程序，在文本框里输入“水母、海水、触手”等关键词，几秒钟就能生成各种不同风格的水母，若是不满意，点击再次生成又有新图可供选择。关键词越多，生成的图片越符合想象。以前的人们有想象力，但缺了一双会画画的手，现在的人们只要用嘴描述，AI就是那双画画的手。
这种绘画方式门槛更低，质量更高。同样画一张猫咪的图，2017年时AI画的猫，由几块三角或长方形组成，简陋的还不如3岁小孩简笔画。2022年输入一长串魔法咒语一样的文字后，AI画出了精致时髦，头戴钢铁金丝盔甲，双眼炯炯有神且显露威严的神气猫咪。
“今年4月行业里出了一篇讲dif－fusion的论文火了，整个AIGC的内容质量发生了比较大的突破。”张诗莹告诉记者，以前AI也能创作内容，但质量并不高，不太可能实现商用。今年谷歌、微软，Meta都推出了自己的AIGC产品，下半年尤其比较热闹，各家都在diffusion框架下推出自己的AIGC模型，并在各种领域进行商业化应用。
国内的百度公司今年8月也推出了AI作画平台“文心一格”。文心一格相关负责人告诉记者，最初的AI绘画，是希望完全模仿人类绘画的方式，成本非常高且只能得到比较抽象的结果。2022年AI作画有了一次技术爆发，引入了扩散生成模型，这类模型用于文字生成图片后，能够在更短的时间内，像素级建模并生成分辨率显著提升的绘画，并且在美感、细节精细度有非常显著的提升，一些AI绘画的成品已经和人类作画的质量不相上下。
百度创始人李彦宏总结说：“人工智能正在从理解内容走向生成内容。”他认为，过去一年，人工智能发生了一些方向性的改变。百度这些年一直研发AI技术，今年下半年，百度推广了其数字人度晓晓写高考作文、参加画展的事件。这些AI创作的作品，背后都是预训练大模型技术，这项技术能以十分之一的成本，以百倍、千倍的速度生产数字内容。
作为长期关注内容行业赛道的人，庄明浩对AIGC的学习速度感知非常明显，今年4月diffusion大模型刚引起讨论时，AI画出来的画风还有些奇怪与朦胧，但到了10月份，它的分辨率、精细程度提升，质感强到无以复加，普通人很难看出这是一副由AI创作的画。今年9月，AI画作《太空歌剧院》夺冠科罗拉多州博览会数字艺术创作类比赛，评委事后表示：“虽然评比时我们并不知道这是AI作品，但即使我们知道，也同样会颁发这个奖项。”
当AI创作的画和人类顶级画师PK都能成功后，AI视频成为了新的突破方向。今年10月份，Meta和谷歌先后发布了自己AI视频的最新产品。其中谷歌的Phenaki，能用几百个单词组成的一连串有前后逻辑关系的文本指令生成一段2分多钟的，充满镜头感、丰富情节和转场的故事片。看到的网友在社交媒体上惊呼“短视频创作者也危险了！”“这个事情发展的太快了，就像潘多拉魔盒一样，打开了就停不下来了。”庄明浩说。
他觉得，目前AI作画第一阶段的战争，随着Stablediffusion的开源已经打到了结束。“它的模型又快又好，质量又高又开源，并且随便谁都可以用。”接下来技术会突破到哪，产业会应用到哪，是AI视频？是图片无限拓展？还是3D建模？令人期待但又未知。
商业化探路
画师小桃也参与了这场AI作画的热闹。作为专业人士，她知晓AI作画比大众更早，8月份她就尝试了国内外几家AI作画平台，她告诉记者，AI作画可以提高效率，并且能画出超出人类想象力的宏大场景。她并不排斥这件事，但如果画师想依靠AI作画实现商业化，目前还不太可能。
“现在AI画出来的东西很难直接用到作品中。细节不行，透视有错误的，也很难做出和你想象的一模一样的东西。”而且，随着画面精度的增加，AI作画时需要描述的关键词越来越长，有时候像写一篇论文，反而更麻烦了。小桃觉得，AI作画可以给画师提供一些参考，但不可能直接拿来用。
更多没有绘画基础的人也在凑AI作画的热闹。一位互联网行业人士告诉记者，他看到很多朋友分享自己的AI作画作品后，也忍不住试了一下，感觉发现了新天地，拥有了多幅自己创造的绘画作品。不过记者问他会不会为AI作画付费时，他立刻否认了，“就是简单玩玩，不会当真的。”
在YUAN初上，愿意为AI付费的，主要是能从中赚到钱的人。除了张诗莹提到的小说家外，YUAN初和imgcreator上的设计师、画家、广告营销公司以及电商商家都是主要付费人群。
其中营销行业对AI创作的热情超出她的预料。以目前AI作画的能力，能快速根据文字生成图片，整体质感和人类精心创作的作品仍有差距。但对于营销行业，他们需要大量素材便宜的图片，反而适用AI做出来的图。“很多人要求没那么高，他们更愿意铺100个素材，等某个素材爆了之后再精细化，以前最难的是找不到这个爆点，现在他们可以用很便宜的成本做ABtest。”张诗莹说。
虽然火爆，目前使用AI作画的仍是一个小规模群体。在海外市场8月最火的时候，midjourney用户数为百万级别，并不算大规模。AI作画网站6pen今年10月发布的《中国AI绘画行业调查报告》显示，60%的用户并没有在使用AI绘图产品上有过付费行为，也就是完全免费在使用，剩下40%的付费用户中，16%付费在10元以内，14%在100元以内，付费超过100元的不到10%。
“AIGC整个行业今天都还在很早期，但有个值得关注的现象是，这个行业发展太快了。”庄明浩告诉记者，如果按原来的周期理论计算，可能需要3年或5年才能有现在这些规模，但在AIGC行业，这些变化一两年就能实现。stable的模型开源后，美国一些公司在此基础上做插件，下一代的photoshop已经支持AI作画。当一个行业有了做底层技术的公司，做应用层的公司，它就会变得更丰富，产业链会变长，分工更明确，商业模式更清晰，AIGC正在向这个方向迈进。
今年6月时，庄明浩和百度文心大模型的人讨论过AIGC的话题，当时文心的人还在焦虑中，因为不知道做这个产品到底有什么用，不知道如何商业化，不知道该做B端还是做C端，不知道是否应该找合作伙伴一起做。到了10月，他们已经完全不用焦虑了，无数人在推着他们往前走。“他们现在可能是最不着急的那个人。这才仅仅三个月，就发生了这么大变化。”
海外的AI作画8月达到巅峰后，用户端热度正在回落。国内当下正火热，但凑热闹的人也终将离开。到那时，AI作画会不会就像一阵风一样消散，它真的有商业价值吗？
张诗莹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什么时候用户会对AIGC真正产生刚需和粘性？一定是融入日常工作后。所以必须要产业化应用。”她告诉记者，如果只是AI作画，它可能更像一个有趣的玩具，“现在的ToC只是一个教育用户的过程，先让大家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这个东西存在。”在商业路径上，她更看好AIGC能在设计绘图、插画、游戏、电子商务以及大热的元宇宙、数字人和虚拟现实技术的发展潜力。
争议与质疑
AI作画火爆过程中，质疑声音也逐渐出现。8月底至9月初，大量日本画师在社交媒体上抵制AI作画，他们觉得，AI模仿他们的风格创作的画，会让画师本人形象受损，并纷纷在个人声明中说，请不要在这种AI自动制作的服务中使用我的作品。
10月份，微博上也展开了一场大论战。知名插画师老累表示并不反对AI绘画，认为这只会取代“低端”画师，引发多位画师不满。随后，MMMMM_禾野、画画的花噎菜、乌合麒麟等画师也加入论战，让AI作画的热度进一步破圈。
小桃很理解日本画师的抵制。那起事件的源头是日本一个AI绘画网站上线了测试版，允许用户上传15至100张图像让AI进行学习，然后输出相同画风的AI画作。“画师想形成成熟画风非常不容易。你不付出一点成本，就把别人东西拿来用，的确不太合理。”她觉得这家网站的做法有点过分了。
不过她也支持AI绘画的发展。“技术的进步肯定是好事，可以提高绘画的效率。”她觉得，技术早期一定是先百花齐放，然后大浪淘沙，前期不应该禁止。但怎么解决AI作画版权问题，需要关注一下。
张丽锦也发现了很多AI版权方面的问题，她在一个国内AI绘画平台上用“狮子王、天空之城”的关键词画了一幅画，出现的狮子王和动画《狮子王》的形象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眼睛变小了。“狮子王的眼睛换成一个小的，它就不是狮子王了吗？”这些问题如果不解决，会限制AI作画的发展。
当下AI作画作品的版权归属，各个平台并没有统一规定。国外midjourney平台显示，付费用户生成的作品可以商用，非付费用户仅能非商业性复制。百度文心一格相关负责人告诉记者，文心平台支持具有独创性的绘画作品依法享有版权，并鼓励AIGC平台持续投入智力资源投入，提升内容质量，并保障各方公平合法权益。
根据著作权法规定，作品的作者是人类，而不是其他。北京市中闻律师事务所合伙人、知识产权部首席律师赵虎告诉记者，之前有个很知名的案例，一只猴子用相机按快门拍出了一张很好的照片，但因为作者不是人类，所以作品不受版权保护。
但AI作品的问题更加复杂。在AI作画过程中，有人进行了语言描述，并且AI作画这个产品也是人类制作的，那作画的人或作画平台应该享有著作权吗？赵虎告诉记者，当前主流观点仍是认为，AI作品不享有著作权，不受保护。但也有不同观点正在诞生。“目前各种观点还在碰撞中，没有一个定论出来，法律上没有明确规定，并且现在都还没有一个特别典型的案例出现。”
今年10月AI作画被热议，还有一个原因是，一些画师担忧自己的工作会被AI替代。今年8月，美国《大西洋月刊》没有使用图库网站付费插图，而是使用了一张AI生成的免费图片为文章配图。这张插图也引起了画师不满。
“以前AI刚诞生的时候，人们说简单重复的劳动会被AI替代。现在看，连艺术家这类创作型劳动也不再是人类铁饭碗了。”张丽锦对此很感慨。
当前画师对AI的担忧，有点像19世纪照相机诞生时那一代画师的担忧。那时画师追求画人像画的惟妙惟肖，却不料照相机面世后，人人都可以拍出惟妙惟肖的照片。百度文心一格相关负责人认为，以类似的逻辑，AI作画也会带来两方面的变化：第一，作为一种新的工具，将使艺术创作过程进行AI协同进化，例如AI生成初稿后人工修改的新创作方式；第二，AI作画本身，可能会形成一种新的艺术流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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