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陈根
纵观人类文明史,可以说,技术的发展与人的生存相伴相生。
早在古希腊时代,就有柏拉图对于“爱比米修斯造人”的技术源发性意义的思考。而普罗米修斯为人类盗来的技术与火种正是人类得以超越自身“缺陷”的工具。千百年来,人类凭借技术获得生存之道,追求自我的不断完善。
随着技术的不断进步,人们从蒸汽时代进入到电力时代,再到原子时代、信息时代。然而,技术令人们身处的物质世界越来越丰富的同时,也令人们面临着愈来愈多的认识危机、生存危机和信仰危机。
在移动互联网高度发达的今天,标签遍地的社交媒体,算法勾勒出了光怪陆离的世界,人类运用技术打造了侵蚀真实的现象。一切资讯、知识和观点都触手可及,海量的信息像随机编码的符号,垒出一幢幢数据废墟,这一切无不昭示着这个我们与他者分裂的时代。
显然,技术对真实世界的侵袭与轰炸,强迫着人们改变。
当我们面临的是一座座由算法构筑的信息孤岛,我们会发现越来越难通过搜索引擎获取自己想要的内容。当算法越准确,内容分发的效率越高,信息垄断也进一步加剧。从信息茧房到信息供养,我们又回到了那个被时代持续叩问的命题:什么才是真实的世界?
从仿象到仿真
法国哲学家让·鲍德里亚曾预言“我们将生活在现实的美学幻觉中,而‘现实胜于虚构’这个符合生活美学化的超现实主义阶段的古老口号也将被超越。”
在《象征交换与死亡》一书中,他探讨了符号的变迁,将仿象划分为仿造、生产和仿真三个等级,分别象征着文艺复兴价值的自然规律、工业革命价值的商品规律和当下的价值结构规律。事实上,仿象的三个等级对应着人与技术的粘合度的递增,从仿造到仿真,真实的边界也愈发模糊。
仿造,诞生于文艺复兴运动,是人们以自然为模型进行符号的生产。在封建等级社会,每一种符号都没有歧义地指向一种地位,而仿造符号则会受到惩罚,比如,仿造黄袍意味着造反,仿造高冠意味着忤逆权威。
资产阶级的兴起使符号得以解放,所有阶级可以没有区别地玩弄符号。然而,资产阶级在符号的使用上依然迷恋传统秩序,他们用仿大理石来模仿自然,用虚假的自然权利来模仿封建秩序,用符号达到了虚假的同一。
从仿造到生产,被视为“工业仿象”,生产是符号彻底摆脱等级和地位限制的标志。生产超越了仿造,在机器大生产的轰鸣声中,流水线上的产品批量繁殖,产品之间是完全等价的,自然也就不存在着原型和复制品之间的差异。
尽管人们此时仍是价值的创造者,可能在生产过程中也成为了无差异性的机器,工人们从事着简单机械性的工作,可以被随意替换。
当生产进一步走向仿真时,终于成为了不同符号之间的重新编码和组合。机器的兴起逐渐取代了人力的劳动,生产的目的性也从满足人的自发需要到服务于整个社会系统。仿真成为了对符号的编码,每一个模式之间的异质性,通过制造的对立符号产生,无限地再生产没有实际意义的东西。
原始社会,人们会用面具掩盖本我。资产阶级时代,镜子取代了面具。如今,我们甚至无法窥见自己的镜像,取而代之的是影像,是重叠的,多重意味的复杂影像。网络身份成为我们真实自己的一部分,每个网络身份都与前一个有区别,甚至有很多人拥有多个截然不同的网络身份。于是,从仿造到仿真,真实的边界愈发模糊。
从前,是领土产生的地图;现在,是地图生成领土。从前,仿真本是真实的投影;现在,遮蔽了真实成为了更为真实的超真实。于是,吃饭不再是单纯地吃饭,而是为了在朋友圈满足表达的欲望。人们在互联网上触碰到的媒介,也比单调乏味的日常生活更吸引人,媒介带来的一切因此成为了我们的主体体验。
科幻著作《仿生人能梦见电子羊吗?》一书中,提出了振聋发聩的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仿生人能否做梦,即对仿象与真实的区分;第二个问题是仿生人做梦能否梦见电子羊,即对仿生人真实性的质疑。从仿生人到电子羊,仿真不再根源于真实,而是扮演真实、清除真实。
但仿真终究不是真实的,仿生人永远也无法成为人。这是因为,人类并不是完全理性的,无法站在一个安全的距离去看一切。苦难,使我们相信生存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而高贵的同理心,使我们对他人的苦难感同身受,这也正是宗教存在的意义。
从洞穴假说到真实荒漠柏拉图有一个非常著名的洞穴假说。
一群被绳索束缚着连成一条线的洞穴人,从出生开始眼前就只有一面墙,声音从他们的背后传来,人们举着火把从他们背后走过,洞穴人只能看到墙上火光中投射出来的影子。从他们的人生经验来说,那就是一个真实的世界。终于,其中一个人挣脱了枷锁,摸索出洞口,并且第一次看到了真实的世界。
现代人也许会嘲笑洞穴人受到了愚弄,但事实上,没有人能否定这种“愚弄”在我们身边存在的可能性。
根据维度理论,洞穴能看到墙壁上的投影是平面的二维世界。零维是一个点,一维是一条直线,二维是平面,而我们所观察到的物体是三维的。爱因斯坦指出,这个世界被加上了时间轴,因此我们生活在三维的时空中。而截至目前,是否还有更多的维度存在并没有科学的否定证据。
当然,一方面是从科学的角度证明更高维度的存在,另一方面,当人类社会从仿造走向仿真时,传统的表现反映真实的规律被打破,模型构造了真实。而这样一个虚拟与真实边界模糊的世界则为我们想象更高维度的空间时提供了逻辑上的可能。
我们或多或少都知道,《黑客帝国》里那个兔子洞的故事:
在《黑客帝国》中,墨菲斯给尼奥一颗红药丸和蓝药丸,告诉他,这是他最后的一次机会,选蓝药丸,故事结束,在床上醒来,相信你所相信的事物;选红药丸,留下来便会带他去兔子洞的深度。
这太容易让人想到中国古老的典故“庄周梦蝶”的故事,并提出了“什么才是真实?”的后现代主义的哲学诘问。
波德里亚在《完美罪行》一书中,阐释了真实与幻觉的关系“世界是一个根本性的幻觉。为了消除它,就必须把这个世界视为实在的,给它以实在的力量,不惜任何代价使它存在并具有意义”。
在波德里亚的理论里,我们现在所有的世界是一个“幻觉”,我们存在的所有意义,是为了证明这个世界是“真实的”,或者证明在这个幻觉的世界之外,存在着一个真实的世界。这种对“真实”的努力追求,最终导致了幻觉消失,也就是世界毁灭。
依据波德里亚对拟真世界的定义,人类发现真实的过程也是世界走向毁灭的过程。这里人类面对的,是极其痛苦的自涉性矛盾——人的符号化渐变和拟真世界的拓展开始并轨。在努力使虚妄世界变得更加真实的社会活动中,人也一点点地将自身的自由意志逐渐符号化,以适应世界的变化。
最终,尼奥战胜Matrix之后又如何?齐泽克表示,这个问题回到了柏拉图的理想国:《黑客帝国》不正重复了柏拉图的洞穴寓言——普通人成为了囚徒,被紧紧捆绑在座位上,强迫观看所谓现实的诡异影像,错误地认为这是现实。
而《黑客帝国》和它重要的区别在于,当其中某些人从他们的洞穴困局里逃出后,他们看见的不再是由阳光照射的明媚空间,至高至善的美,而是“真实的荒漠”。
最终,所有的问题都归结到了柏拉图,归结到了理想国,归结到了基督教的千年王国和人文主义者的乌托邦。这也回到了原初的恐惧:《黑客帝国》扭曲了我们对真实的感知,这是让人绝望的兔子洞,是一个关于真实世界的无限循环。
事实上,人类总是在科技不断发展的进程中寻找新的生存空间。计算机虚拟空间的出现提供了分裂出无限世界的可能。但人们突然间发现,网络符号化的连接方式依旧隐患无穷,从隐私到个人认同,网络信息已经超过民族符号和经济符号,成为我们虚拟镜像的一部分。
如何才能超越符号化的冰冷森林,找到确认存在的真正方式,依旧是人类哲学发展到现在面对的最大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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